楊遙:行走的陽明堡
響亮的陽明堡
“哪兒的人?”
“陽明堡的!”
離開家鄉二十多年了,腦海中還不時想起兒時這驕傲的回答。
我的家鄉陽明堡,是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大名鼎鼎。最有名的是抗日戰爭中的“夜襲陽明堡飛機場”。1937年10月19日,八路軍為配合正面戰場的忻口戰役,129師769團在鄉親們的掩護下,悄悄進入陽明堡飛機場,突然發起進攻,殲滅日軍100余人,擊毀擊傷飛機24架。在那樣艱難的環境下,八路軍取得了非常輝煌的成績,夜襲陽明堡成為繼平型關大捷、雁門關伏擊戰之后中國軍隊取得的又一次重大勝利。
而雁門關伏擊戰也發生在我的家鄉。陽明堡就在雁門關腳下,滹沱河北岸。2015年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進行大閱兵,接受檢閱的十支英模部隊方隊中,有兩支就是雁門關伏擊戰英模部隊方隊和夜襲陽明堡飛機場英模部隊方隊。往前追溯,春秋時期晉國大夫羊舌叔向組織民眾祈雨解決旱災,鎮子為紀念羊舌叔向命名為羊頭城,鎮上至今存有一座羊舍寺。我就是在羊舍寺讀的小學,三進大的院子,有幾十間屋子,主殿高大巍峨,屋頂有藍色的琉璃瓦,天花板上畫有精美的圖案,每到夏天,成群的蝙蝠繞著廊檐飛來飛去很是壯觀,經常有幼小的蝙蝠掉到教室里,我們先是恐懼其丑陋,漸而擔心它的生命,經常把它們放到紙盒里,希望大蝙蝠把它們救走。
北宋治平二年(1065年),雁門關修筑防御工事“39堡12聯城”,羊頭城筑堡,因地處滹沱河之陽,遂演變為陽明堡。鎮上除了有羊舍寺,還有和府、普度寺、奶奶廟。傳說和府是和珅建造的一處府邸,那是我們小時候的一個樂園。十幾畝大的庭院,住了好幾戶人家,成了三不管地方,門口有磨得發光的石獅子,有假山,有樹林,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渠,老人們講古時候和府的廚師做好飯,放到水上面就流到主人的席上了,叫曲水流觴。光緒庚子年(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慈禧太后西行,在和府住過一夜。境內還有慧遠大師創建的凈土宗道場白人巖禪寺,有古老的漢墓群。
在鎮上抬頭一望,南邊北邊都是山,南邊的山我們叫南山,北邊是雁門關,但鎮上的許多人一輩子沒有去過山里,他們生活在山間的盆地,也就是平原上。陽明堡鎮轄35個行政村,上官院、下官院、九龍、馬寨、牛村、方村、石彥、官莊都在山區,叫上八村,我們所在的堡內和南關、東關是鎮子的核心區域,大家一說陽明堡,幾乎都用這里作代表。平川地區因為地少,人們除了種地,都謀取別的進項,主要分三類,一類是耍手藝的,泥匠、木匠、裱匠、畫匠、紙貨匠、理發匠、釘鞋匠;一類是做生意的,鎮上開著很多店鋪,賣啥的都有;一類是賣力氣的,人們的日子仿佛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固定了下來,比如一說釘鞋匠,想到的肯定是姚三;一說買餅子,想到的是玉衡;一說裝卸東西,想到的是王四。
鎮子南邊是滹沱河,中間有一片茂密的樹林。小時候與伙伴們進樹林尋找彈弓架,樹木遮天蔽日,腳下都是一人高的草,踩倒之后蟋蟀水流一樣驚慌逃竄,頭頂不時有蜘蛛網糊在臉上,一只只猙獰的蜘蛛殺手一樣望著我們。找半天,都是參天大樹,沒有一個合適能做彈弓的,還差點兒迷了路。后來林子逐漸砍伐,空下的土地被人們開墾成荒地,種了玉米。
小時候,家里種麥子、煙葉、糖蔓菁、辣椒、胡麻、向日葵、高粱、黑豆、黃豆,當然也種玉米。我拔過麥子和糖蔓菁,打過瓜子、豆子。撥糖蔓菁是個集體活兒,村里輪到誰家要撥了,一吶喊,原先一個生產隊的每家出一個人,一起去撥。有一年,父母親都有事干,派了我去頂工。幾十個人一起給劉家撥糖蔓菁,勞動的勞累忘記了,只記得到了中午,劉家運來一桶大燴菜,一桶饅頭,菜和饅頭都隨便吃,我第一次覺得燴菜那么好吃,一連吃了幾個大饅頭。半下午,糖蔓菁撥完了,大伙兒一起裝到車上,運到縣里的糖廠賣掉。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只種玉米了,不光我們家,全鎮幾乎都只種玉米,縣里的糖廠也關閉了。每年掰玉米的時候,村里一派豐收的景象,每家每戶都停下別的活計,涌到地里掰玉米。家家戶戶院子里垛的都是金黃色的玉米,村子周圍的田野里也到處是黃澄澄的玉米,有的人家為了玉米干得快,把玉米棒子掛在果樹上,楊樹不行,長得高;花椒樹有刺,人們把玉米棒子掛在梨樹蘋果樹上,像重新長了一茬果實。有的人家把玉米棒子晾在屋頂上,破舊的房子頓時好像金碧輝煌。我家有三塊地,城南鐵道旁有一塊,滹沱河邊有一塊,城北白墳有一塊,每年掰玉米時,我總是被豐收的希望所籠罩,干活兒充滿力氣。
長大之后慢慢才知道,家里只有十畝地,即使風調雨順的年份也打不到兩萬斤糧食,奇怪的是玉米一豐收,收購價就掉,每年賣下的錢將夠一家人溫飽,家里的其他開銷,包括我那些年上學花的錢,全靠父親裱家掙來,父親一天沒活兒干,生活就不踏實。
匠人們
也許因為父親是匠人,我對匠人特別關注,而時代的發展和變遷,又對匠人影響特別大,在我的小說中寫了許多匠人。
姚三是個釘鞋匠。個子很矮,大概不到一米五,腿有點兒羅圈,又因常年埋頭勞作,腰有些傴僂,看起來更矮。姚三無子無女,不知道娶過親沒有,沒見過他身邊有女人,也沒有見過他的父母親,他好像孫悟空,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但姚三的釘鞋鋪里,永遠是鎮上人最多的地方。
我愛去姚三的釘鞋鋪,他的屋子小,而且昏暗,常年散發著煙熏味兒,但在這里能體會到別處永遠體會不到的自由和從別處學不到的知識。
姚三釘鞋鋪里,三教九流都有,父母疏于照顧的孩子,一輩子未結婚的光棍,混社會的二流子,釘鞋的顧客……無論什么人來了這里,姚三永遠都是笑瞇瞇的,把他們當成自家人。在姚三家里人們可以放肆地說任何話,可以放聲地大笑,可以做飯吃飯,也可以晚上在他家里睡覺,在這兒,幾乎可以干任何事情,比在自己家里都自由。在性教育缺乏的年代,在姚三這里能聽到許多面紅耳赤的段子,開啟了鎮上許多少男的性啟蒙。這里也像周潤發主演的《和平飯店》,一些在社會上結了怨的人,進了這里,對家不再尋仇,再經過人們說合,喝上幾杯酒,就散了怨氣。許多二流子,在別處不受待見,來到這里,沒人嫌棄他們,這時姚三的釘鞋鋪像《絕代雙驕》中的惡人谷,他們紛紛親切地叫姚三干爹,這一刻,矮小的姚三有種威風凜凜的樣子。
姚三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釘鞋,他是鎮上最好的釘鞋匠,永遠有干不完的活兒,他從來不存錢,他的收入和來他這里亂七八糟的人一起花完。
后來,鎮上來了一位溫州的釘鞋匠,他們夫妻倆帶著孩子,相互之間說著人們聽不懂的“鳥語”,用機器釘鞋,速度很快,姚三的生意蕭條了下去。姚三的干兒子們去欺負這位釘鞋匠,想把他趕走,姚三知道后大罵了他們,這是他很少見的生氣的時候。姚三一直堅持手工做鞋,后來老了,身體不好了,釘鞋的人也越來越少,去他那里的人卻依然很多。姚三去世的時候,孤家寡人,鎮上好多人去祭拜他,雇了好幾班鼓手,吹吹打打熱鬧地把他送進了墳地。姚三生前一人,死后一人,他應該孤寂,卻十分熱鬧。
劉仁和大眼棒
劉仁和大眼棒都是我家鄰居,都是修自行車的,也被我寫進了小說:
大眼棒是鎮上最早修自行車的,眼睛很大,總是剃著光頭,很是精明利落。
那時自行車稀罕,自行車經常作為結婚的彩禮送給女方,還得托人購買。我家的第一輛自行車就是父親結婚時買的,是輛飛鴿牌二手自行車,父親至今還在騎,比我的年齡都大。人們買上自行車,有的舍不得騎,掛在墻上或房梁上,讓人們進來一看,我家有自行車;許多人騎之前,先用毛線把自行車大梁和架子統統纏起來,避免磕碰,每天回家之后,要仔細清洗,看一輛自行車的狀態,幾乎就能看出女主人是否手巧和勤快。自然,修自行車是令人羨慕的手藝。大眼棒用這手藝養活著一家人,很是滋潤。
后來,我家的一位鄰居搬走了,把房子賣給了劉仁,劉仁就從外村搬到了鎮上,劉仁比大眼棒大十幾歲,居然也修自行車。
兩家手藝人挨在一起,自然免不了競爭。我們以為大眼棒是鎮上的老住戶,又是老修自行車的,一定占上風,沒想到很快就見了分曉。
鎮上供銷社進了一批自行車,組裝整修都交給了劉仁,劉仁一來就接了一手大單。接著,鎮政府的、派出所的、郵政所的、鎮醫院的等公家人修自行車都來找劉仁。人們才知道,劉仁有個小舅子在縣里當副縣長,這在鎮上人眼里,絕對是個大官。
很快,我們經常見到小車停到劉仁修車鋪門口,是副縣長來看姐姐姐夫。有一次劉仁丟了一個打氣筒,派出所的撒開人馬去尋找,很快就幫他找到了,是一個修自行車的人修完自行車順走了。那時很多案子破不了,劉仁丟了打氣筒居然很快能找到,讓人不得不佩服。派出所的不光幫劉仁找到了打氣筒,還經常來給他家送魚,聽劉仁的老婆講,魚肚里的魚子營養大又好吃。那時,鎮上好多人家還不會做魚,更沒有吃過魚子。
劉仁一個人忙不過來,收了好幾個徒弟。鎮上的匠人們很少收外姓人做徒弟,一般手藝都是傳給自家兒子。劉仁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在呼市,也參加了工作。
大眼棒的生意清淡了,但他的兒子盧山卻開始發奮讀書,經常看到他在他家的小院里背書,高考復讀一年,盧山考上了武漢的一所大學,大家都覺得大眼棒的兒子有出息。他的女兒盧水不甘示弱,先是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然后順利地考上了天津的大學。盧山、盧水大學畢業后,都找到了好工作,幾年之后回家,都開上了小車。
騎自行車的人越來越少,修自行車的人也越來越少。大眼棒和劉仁先后得了病,大眼棒去世后,大眼棒老婆把房子隔成兩半,外面的租給了一個理發的;劉仁去世后,他老婆把房子賣給一個開便利店的,她搬到了縣城的樓房里。劉仁的好幾個徒弟修了幾年自行車,都紛紛轉行,一個開了水果超市,一個修摩托,一個收糧食,一個開飯館,一個養豬,鎮上沒有修自行車的了。
父親
父親是個裱匠,也是個紙貨匠。
父親曾經是令我驕傲的人,也是令我“嫌棄”的人,母親去世之后,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父親的手藝是從爺爺手里學下的,爺爺的手藝是從他父親手里學下的,我們一家幾代,都是鎮上方圓幾十里最好的裱匠和紙貨匠。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特別忙,每天早早出門,晚上帶著一身疲憊回來,幾乎全年都是這樣。父親裱家,幾乎不用東家怎樣挪東西,他不會把涂料掉到屋里的家具上,而且裱好的頂棚十幾年不用換,他的脾氣又好,不會和人斤斤計較工錢,所以找他的人特別多。每到舊歷年底,是家里最忙的時候,母親忙著收拾屋子,準備年貨,父親卻給別人家裱家,完全顧不上自己家里,別人家亮堂堂的,我們家總是黑乎乎的,母親就免不了生氣。這時好多人已經開始找父親預定明年裱家的時間,一過正月初五,父親就又開始新一年的忙碌。
父親經常喝酒,有時喝高了被別人送回來,總是一臉得意,喃喃不停地說,今天賺了多少錢,喝了多少酒,父親享受著鄉鄰們對一位優秀匠人的尊敬,母親卻開始生氣。父親從來不修邊幅,因為活計的特點,身上總是像畫家一樣沾滿各種油漆顏料,但他不是畫家,母親讓他穿干凈些,他說,“我這活兒干凈不了”,母親“嫌棄”他,我也“嫌棄”他。
父親的紙扎也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這還沒有把爺爺的手藝學全,他做的轎子、車馬、房院等都栩栩如生,但是那年母親病了之后,父親就不做紙扎了,一門手藝從此絕跡。
人們的新房越蓋越多,許多人家不再蓋以前傳統的瓦房,而是蓋現澆房,現澆房沒有頂棚,不需要裱家,大家開始裝修。鎮上出現許多搞裝修的年輕人,只有一些老人和蓋中式房的人找父親裱家。父親的年齡漸漸大了,常年勞作的后果在他的身上顯現,腰疼、腿疼,但一有人找他干活兒,他還是痛快地答應,勸也勸不住。70歲那年,他不能干活兒了,一臉羞愧,我卻暗暗開心,終于不用擔心他從高凳子上摔下來了。
母親去世之后,我勸父親搬到城市里和我一起生活,父親不愿意,鄉下有他的一幫老弟兄。我家的老屋里總是擠滿人,鄉人們還是親切地喊他楊師傅。父親經常一臉迷糊地說,誰喊我楊師傅呢?我認不出來了,一定給他家里干過活兒。
行走的陽明堡
每年農歷三月十八,鎮上有三天交流會,南來北往許多人來這里做生意,街上擁擠得水泄不通,附近村鎮的人都來鎮上趕會。記憶中,這幾天特別愛刮大黃風,有時風大得遮天蔽日,人們滿嘴都是沙子,但仍然樂此不疲地趕會。
每年到這個時候,父親總會邀請親朋好友來,我到城里工作之后,父親每年提前給我打電話,但因為忙,我一次也沒有專門回去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交流會上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少,生活富足了,以前只能在交流會上買的東西到處都能買到,網上購物還方便,人們也不愿去專門趕會了,父親也不再給我打電話。天氣倒是越來越好,不刮大黃風了。
陽明堡地處交通要道,京原線108國道橫穿全鎮,208國道與京原線成丁字一路逶迤奔向大同、內蒙古,還有一個小小的火車站,運送南來北往的客人,周圍有個煤臺。以前,108和208國道旁邊都是飯店,沒進陽明堡,就遠遠看見“開放的陽明堡歡迎你”幾個大字,遠近客車司機都喜歡來這里吃飯,上百家飯店都生意爆滿。
大運高速路開通之后,太原到大同、內蒙古,河北到大同走高速路又快又方便,陽明堡的汽車少了,飯店沒有了顧客,關閉不少,剩下的改做汽修生意或賣了苗木。以前,九龍、官院等山區的好多人想到鎮上落戶,他們把女兒嫁到鎮上,或在鎮上買房,在鎮上批一塊屋基地得費盡心思。高速路開通之后,山區的交通方便了,來鎮上買房的人少了;后來又修了到白人巖的旅游路,他們的交通更加方便了,還臨近景區。因為交通便利,縣里在這一帶建了工業園區,引入裝備制造、新型建材、特色冶金、現代物流等企業,這塊地方開始快速發展,人流增長。
集大原高鐵修建后,在石彥、牛村附近設了一站,叫雁門關站,上八村山區地帶優勢更加凸顯,堡內、東關、南關反倒偏僻了,鎮上好多原住民把家搬到縣城,或者更大的城市里,出現許多空宅子,記憶中熱鬧的陽明堡的人越來越少。
每次回家,都能看到陽明堡在變化,陽明堡這個古鎮仿佛千年不動,最近幾十年忽然長了腳,越走越快。
【名家簡介:楊遙,中國作協會員,文學碩士,山西省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大地》《所有人的春天》,出版《二弟的碉堡》《流年》《村逝》《柔軟的佛光》《閃亮的鐵軌》《隱疾》《理想國》等多部小說集。曾獲趙樹理文學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十屆上海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和《山西文學》《黃河》等刊物優秀作品獎。小說《父親和我的時代》被改編為同名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