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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5年第1期 | 兔草:天外來客(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5年第1期 | 兔草  2025年01月09日08:45

    兔草,原名李小婧,1988年生,湖北武漢人。有小說發表在文學雜志及網絡平臺。曾獲第五屆豆瓣閱讀大賽奇幻組優秀獎。

    1

    前一夜剛落了雨,地尚未干透,草是濕軟的,踩上去令人莫名不安。杜明提著紅色塑料桶,望著漸亮的天色,朝一座僅有半只房頂的木屋進發。他一度認為那是他的理想居所——全手工制作,布滿自然氣息,明亮而干凈。但現下,事情不一樣了,房間里臥著一只“野獸”,或者,說得更夸張些,那是比“野獸”還要難纏的東西。他行至門口,摸了摸腰間的鑰匙,很快,他又摸到了一柄防身用的小刀。他開始幻想自己是一個獵人,一名暴徒。即使現在沖進去,將那醉漢宰了,或許也無人在意。門“吱”一聲開了,那聲音像在刮擦頭骨,杜明提著塑料桶,來到正睡得死沉的男人身邊。他抬起桶,潑了下去。第一下,男人紋絲不動,仿若尸體;第二下,男人伸了伸腳,轉了個身,又睡死過去;第三下,男人終于坐了起來,從嘴里慢慢吐出一個字——“餓”。

    杜明憶起自己兒時在老家喂豬的時光,那時也是如此,矮小的他,提著巨大塑料桶,闖入臭氣熏天的豬圈。那些豬見食物來了,便發狂似的擠在一堆,發出乞食的聲音。說不上來原因,杜明厭惡這種動物,他感到這種動物的命運是如此凄慘,盡管鳥和魚也有被逮來吃掉的可能,但在魚與鳥的大部分生命時光里,它們可以體驗在天空飛翔或在湖中肆意游動的生活。可豬不一樣,它們僅僅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在某個深夜一命嗚呼,被切了塊,扔到市場之中。

    房子建在鄉野,周圍幾無人煙。若是在這里把那醉漢殺了,棄尸荒野,也并非難事。只不過,他還不想這么做,他覺得面前這個男人不值得他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就在半個月前,他們的關系還沒有到如此劍拔弩張的地步。男人到訪的時候,杜明正傾注全力制作一件送給孩子的木雕玩具(他為此已經忙碌了好一陣,只是在即將完工的那一刻卻覺得木作少了一些神韻)。他就這樣盯著木頭,一盯一整天,像學生時代時解不出數學考試卷最后一道大題。在頭發都要急白了的時候,一個穿著破衣爛衫,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晃晃悠悠走了進來——他像指揮家般揚起手,然后指了指玩偶的側面說:“這里,把這里再削尖一點。”杜明照做了,接著,難題解開了。為了酬謝此人的協助,杜明讓妻子做了一桌好菜,款待“貴客”。男人也不客氣,甩開了膀子,吃肉,喝酒,活像一個在大漠里做生意的漢子。但他的五官卻是秀氣的,帶點兒江南文人的氣質。他說極標準不帶口音的普通話,聽不出究竟是哪里人。和那些半小時內就把自己家底交代得一干二凈的人不同,這個男人深藏不露,連名字也不肯透半分。在最初的一個月里,他們總是喊他“藝術家”。男人沒有工作,也不怎么在乎吃飯、睡覺的事。他總是醒了就吃,吃得也不多,一日僅兩餐,給什么吃什么,從不挑食。他最大的愛好是喝酒,什么酒都可以,只要這酒能讓他產生一點兒醉意與幻覺。第七周時,事情稍稍起了變化,那日雨后初晴,院子里濕漉漉的,杜明的兒子球球正坐在花草旁對著遠處的田野寫生。球球畫的時候很猶豫,在線稿上涂了改,改了涂,橡皮擦像白色蝴蝶一樣在畫紙上來回飛舞。畫到一半,球球皺眉,托腮不語。這時“藝術家”晃晃悠悠行至球球身邊,奪過少年手中的畫筆,胡亂添了那么兩下。球球的眉頭舒展了,他知道這幅行至死地的畫又活了回來。他二話不說,繼續畫,終于在夜晚完成了畫作。杜明夫婦將這一切看進眼里,他們突然意識到,這男人并不是一個廢物,他或許還有那么點兒用,給球球當免費的美術老師也未嘗不可。

    男人住了下來,沒說何時會走。他有時睡在院子里,有時就在林子里尋兩棵樹,拿吊床一捆。更多的時候,他睡在杜明未完工的木頭小屋里。他講,這沒有頂的房子很好,可以在躺著時直面星空。杜明有時也會去木屋住,不過通常都是在和妻子吵了架后——他狼狽地拿著被子,望著被妻子關死的木門,想不通這一切究竟是因為什么。為什么結婚這么多年,孩子這么大了,他們還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吵?他年紀大了,容易疲憊,并沒有那么多精力爭吵。但妻子卻仿佛只學會了這一種溝通方式。每到此時,杜明就會羨慕這個看起來孑然一身的流浪漢,他是那么瀟灑,對一切滿不在乎,好像隨時可以去死,但也無所謂就這樣賴活。

    “有人找你。”杜明拿出保溫盒,揭開蓋子,放在木桌上。盒子里是半碗南瓜粥,他們一家人早晨吃剩下的。男人走了過來,坐下,端起碗,也不問有沒有勺子,就這么端起碗,哧溜哧溜將粥快速喝了下去,像干掉一杯酒。

    “哪個找我?男的,女的?”

    “女的。”杜明冷冷答。

    “人呢?”

    “走了,說明天再來,早晨九點。”

    女人到訪的時候,杜明一家三口正圍著桌子吃飯。氣氛很凝重,無人聊天說閑話,只有咀嚼食物的聲音。這并非“食不言、寢不語”的良好家風傳承,完全是因為三個人都滿腹心事。他們吃著夾有咸菜和辣醬的包子,喝著南瓜粥,故意避開他者的視線,避開可能的眼神交流。

    叮咚,門鈴響了。女人的到來打破了這種凝滯的氣氛,妻子露出了裝飾性的笑容,卸下脖子上掛著的圍裙,將客人讓了進來。“葉培在嗎?”女人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杜明一家人面面相覷,他們從未聽說“葉培”這個名字。“就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的。”女人補充道。杜明瞬間意識到,女人說的可能就是每天醉醺醺的“藝術家”。他從手機里調出一張照片給女人看,問此人是不是葉培。女人笑逐顏開,興奮點了點頭。“那我去叫他。”杜明放下筷子,拿起鑰匙,準備去小木屋。女人驀地抓住杜明的手,阻攔道:“讓他睡吧,我明天再來,沒事。”女人的手像一塊冰,激得杜明如同觸電,他笑著看了一眼面前的人——這個女人生得很美,有一雙顧盼生姿的眼。她的腰背挺得很直,像是受過長期訓練的舞蹈演員。她著一件白色長衫,長發簡簡單單綰在腦后。杜明一瞬間看愣了,但又意識到妻兒在場,這副模樣被人瞧見了不好。他立刻收斂了眼神,連聲道:“好,好,我會跟他說的。”

    女人走后,妻子去洗碗,球球抱著平板電腦打游戲。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朝窗外發呆。外頭是鵝卵石堆起來的小徑,女人就是走這條路離開的。他剛才不敢目送她,這會兒只能憑想象來揣測女人離開時的模樣。她像什么呢?像一只孤高的鶴,立在湖水中央。她的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水味。杜明閉上眼,在房間里努力嗅聞女人留下的味道。他知道這太猥瑣,太貪婪了,可這是唯一一個讓他感到放松、快樂的瞬間。他睜開眼,目光移至妻子的身上。他本能意識到,他不愛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外貌、身材他不喜,更是因為他們從未產生過靈魂上的碰撞。靈魂?四十多歲的人了,再談這個詞語似乎有點可笑。他從農村走來,一路上謹小慎微。無論是選擇工作還是選擇婚姻,他從來不問自己到底喜歡啥,只看這件事的性價比。

    2

    一整個白天又這樣荒廢過去了,這一切使杜明心慌。過去,他身處職場,每天被安排得井然有序,而現在,他失業了,失去了重心。回歸鄉野,做民宿,只是一個借口,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再回到從前的那條軌道上。當裁員的大刀擺到他的頭頂時,他只能低著頭,閉目,被動接受這種命運。離開寫字樓的那個下午,烏云陡現,天一瞬暗了,他發現過往一切原是大夢一場。多年來,他小心翼翼地鋪排,終究抵抗不了現實。他其實還是那個穿著破衣爛衫的窮孩子——所有人都可以輕易從他那兒拿走一切,而他對此沒有任何辦法。

    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進展。木工活兒、民宿、新的工作……杜明的生活停滯了,他在屋子里點燃了一支香煙,不開燈,靜靜看著那火光。妻子的罵聲很快出現了,讓他要抽煙就到外頭去,不要影響別人的健康。他不想動,不想去外頭,他像塊木頭那樣釘在了那兒。妻子見狀,無奈帶著孩子,關了臥室的門,這下,外面的世界徹底屬于杜明了。他打開電腦,在搜索欄鍵入“葉培”二字,彈出來一些無關人員的信息,什么小學老師,或某某廠先進人物之類。他看了照片,并不是那個“流浪漢”。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個關鍵詞“藝術”,這下,真相終于浮出水面。杜明沒想到葉培竟然擁有一個細小的詞條,在那詞條里,男人履歷光鮮——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后于俄羅斯圣彼得堡進修,在學生時代便斬獲多項戲劇類大獎。在匹配的照片里,男人留著長發,穿著灰黑色大衣,站在異國街頭,滿臉的意氣風發。這樣的描述與杜明所接觸的葉培完全是兩個人,他一瞬間有些困惑了。難道是藝術家故意出來體驗生活?都說生活是為了更好地創作。他不明白,他急于想知道這一切的答案。更重要的是,他對那個來訪的女人產生了興趣。那個女人和葉培是何關系?妻子?情人?妹妹?前同事?

    杜明起身,準備去木頭房子里找葉培問個清楚。他輕手輕腳推開門,正想走出去,發現衣角被人拽住了。他回頭一看,是球球。孩子望著他說:“爸,外頭很危險。”他猜想是不是這孩子在睡前又看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他摸著孩子柔軟的頭發,安慰道:“沒事的,安全。”球球不依不饒,抱著他的大腿不讓他走,這一哭一鬧下,妻子被驚動,也走了出來。妻子倚靠著房門,憤怒地盯著他。杜明被這么一看,心知今夜的行動計劃已經失敗了。他抱著孩子,走回了臥室,決心承擔將孩子哄睡的任務。床上,五彩斑斕的童話書、科普書散落在被單上,他隨意抽過一本,想著該編些什么給孩子聽。“你我即宇宙。”他將繪本的名字念了出來。接著他又看了一眼作者簡介。作者是伯納多·馬爾索拉,巴西人,喜歡巧克力,并且一直堅持學習繪畫。他和妻子及兩只貓生活在巴西的貝洛奧里藏特。“我想看這本。”球球從一堆書里抽出一本名為《大爆炸》的書,扔到了杜明的面前。怎么向孩子言簡意賅地解釋宇宙大爆炸呢?杜明不是一個舌綻蓮花的人,他也不知道未來究竟會發生什么,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等下一次大爆炸來臨的時候,他,他的妻子,和他同時代的這些人,肯定已經不在了。如果球球有后代,如果他們這個家族無限延續下去,或許會有一個帶著他DNA的人能目睹那恐怖一幕。這大爆炸的幻覺將他碾碎,他看見窗戶的縫隙上趴著一只個頭極小的蜘蛛,蜘蛛正在認真結網。再下一秒,妻子走過去,用草紙將那蜘蛛給按死了。這突如其來的死亡雖沒有出現尸橫遍野、血跡斑斑的可怖景象,但足以讓杜明對生而為人這件事產生了一絲動搖。在宇宙大爆炸的時候,他,或者她,作為一個渺小不值一提的人類,不就像這只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小昆蟲一樣嗎?

    “宇宙大爆炸就是……就是宇宙打了一個噴嚏。”杜明開始胡言亂語,他并不希望球球知道大爆炸的真相。接著,他開始照本宣科,書上寫什么,他就讀什么……枯燥的科學理論很快讓孩子失去了興趣。球球趴在床上睡著了。杜明打了個呵欠,滅了燈,也睡了。

    翌日清晨,他感到手臂酥麻,日光透過窗簾爬了進來,他掃了一眼時間,是早晨五點,還早得很。他望著床的兩邊,一邊是妻,一邊是兒,這幅畫面多少有些溫馨的氛圍。在外人眼里,他曾是一個值得被羨慕的人,而現在,當他狼狽地失去工作,失掉方向,他忽然發現眼前的一切竟是一種負擔。他試圖撥開妻兒,下床去,但他越是掙扎,兩個人卻將他抱得越緊。在掙扎了數次后,他終于放棄了,再次躺下來,繼續睡覺。每次在清晨繼續睡下去,他總會走入一些火燒火燎的夢境之中。這一次,他在夢里見到了老同學,那個男人和他一樣,學的計算機,做程序員,本有一份不錯的工作,但在裁員浪潮里被波及,后一直找不到滿意的工作。面對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直做家庭主婦的妻及高額的房貸,男人選擇了一條極端的路——男人背對杜明站在天臺上,大風撩起他的衣服,使他看起來像一個黑色塑料袋。杜明哀求男人不要做傻事,男人笑笑說,沒事的。接著,杜明發現風越來越大了,城市里的諸多物件被吹上了天,有交通燈,有電線桿,有公園座椅,有幼兒園的滑梯,還有商場頂樓的摩天輪……在這些物件中,男人徒手抓住了一只黑褐色的皮質方向盤。男人握著方向盤,做著開車的動作。杜明恍然想起,這個男人在失業后開始打兩份工,白天一份,夜里一份。白天那份是做什么的,杜明記不清了,但在夜里,男人是一個不知疲倦的司機。“再見了。”杜明聽到男人說的話,他嚇得不知所措,不清楚該怎么辦,接著,他醒了,他摸著自己的額頭,全是汗。

    天光已經大亮,床上僅余他一人。他看見墻上的時鐘顯示是十點半。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了。他掀開被子,下床,穿好衣服,直奔室外而去。妻子問他做什么,他答,去叫醒葉培。妻子笑了,說不需要,他們兩個已經見上面了,在小樹林里散步呢。

    來不及洗漱,杜明囫圇塞了個饅頭到嘴里,將一小瓶礦泉水揣在兜里,出了門。他急匆匆朝林子里跑去,希望能追上二人的步伐。這行為夸張又好笑,完全是出于一種本能。林子不大,他很快發現了二人的蹤影,不過他不打算沖進去,破壞他們的對談,他只是習慣性地躲在兩個人后頭,像他學生時代做的那樣。大學時,他和一名室友關系不錯,這室友是他老鄉,身高一米八多,會彈吉他,五官周正,頗受女生的歡迎。而身材矮小又不善言辭的杜明,總像一個跟班一樣跟在這個人的后頭。有一次,男生和一個長相清純的女孩一起步入了學校人工湖邊的樹林里,杜明抱著一堆書跟在了后頭,完全是非理性的,他只是好奇兩個人會做什么。夕陽西下,暮色鋪滿大地,天漸漸暗了,在這曖昧的天色之中,杜明看見兩人摟抱、親吻,繼而,男生的手伸入了女生的衣服里。杜明在那瞬間感到一種徹底的失敗,這女孩是他在圖書館里遇見的,那時他被她的溫柔所打動,留下字條,希望可以聯系,并進一步交往,豈知女孩最終還是看上了他的室友。他閉上眼,匿在樹后,聽著他們忘情的笑聲,陷入無限的惆悵之中。

    葉培穿了一件黑色風衣,戴著黑框眼鏡,胡子沒有剃,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但他走路的樣子,已經毫無醉態,精神氣不錯。女孩和葉培挨得不緊,兩個人始終保持著半只手臂的距離。杜明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他們應該不是情侶。晚秋的天色極美,時不時有金黃落葉從天而降。杜明小心翼翼地踩踏著,希望自己盡量不要發出聲音。他豎起耳朵,希望聽到二人到底在聊什么,但林子里嘰嘰喳喳的鳥聲和人聲混合在了一起,讓他聽不清楚。他能看見兩個人的嘴巴在動,但無法理解二人的語言,他一瞬間想起了外星人、間諜。在早先的新聞里,他看到美國發布了一條簡短消息,說偵查到外星文明已經侵入地球,說外星人只是按兵不動,但他們實則監視人類已久。杜明感到他和葉培的區別就像是人與外星人的區別,他們看起來外觀類似,但使用著完全不同的思維模式。他羨慕他,但無法成為他。

    又走了一會兒,葉培忽然停下腳步,女人也跟著靜止了。杜明藏匿在樹后,望著二人,仿佛在看一部文藝電影。他屏住呼吸,收攏身體,希望自己能穿上魔法世界里的隱身衣。然而,葉培還是發現了異樣,他正緩步朝樹后走過來。

    “有蛇!”杜明索性主動出擊,拿著一根木棍在虛空中揮舞,這一幕顯然鎮住了葉培與女人。女人一驚,尖叫著靠在了葉培的身上。

    “不好意思,是我看錯了。”杜明拾起一根灰褐色的藤蔓,又從地上抓起一張蛇掉的皮。他推了推眼鏡說:“年紀大了,度數越來越深了。”接著,他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條白色的棉麻布,將蛇皮裹了進去。這一整套流程干凈利落,幾乎讓人懷疑他每日都要像采摘野草一般來這里尋覓蛇皮。

    3

    “我們家那邊喊蛇叫長蟲,它蛻下來的皮呢,我們叫長蟲皮。長蟲皮是可以入藥的,有解毒的功效,還能治療一些皮膚病和膿瘡。這個長蟲皮也分好壞的。像那種沒有破損、條長、有光澤的就是上品,反之,就是不好的。這玩意兒是可以賣錢的。我前幾天去了趟集市,發現有人收這個。”

    杜明自顧自說著,但沒人接他的話。好多年了,他被迫活在這樣的氛圍里——看似人多、熱鬧,但實際上壓根沒有人關心他說什么、想什么。他揚起筷子,看著一桌豐盛飯菜,陷入困惑之中。他打算就此打住,閉口不談之時,那個皮膚白皙的女人忽然接過話說,她曾在一次演出活動中擔任編舞,那是一個極為炎熱的下午,在眾人沒有任何靈感時,她忽然看到密林里有什么在滑行。這個動作使她靈光一閃,很快就將整套舞蹈全部編了出來。她又講,常人可能只聽說過孔雀舞之類的,但萬物有靈,實際上自然界的動物具有原始的美感,以它們的姿態入舞,能提高舞蹈的藝術性。杜明聽著聽著,癡住了,妻子夾了一塊紅燒肉,扔到他的碗里,他看著那塊燒焦的肉,半晌說不出話。他真想在舞臺上看面前的舞蹈家跳舞呀,可他的生活里盡是柴米油鹽和看不到盡頭的房貸。女人笑了笑,終于開始自報家門,她說自己叫沈茵。

    飯后,杜明自告奮勇去洗碗,但他耳朵是豎著的,他在聽客廳里的談話。沈茵打算在這兒住上一陣,時間大約是兩至三周,杜明的妻子很熱情地說,房費可以便宜一些,現在是淡季。“砰”,杜明心不在焉洗著碗,手一滑,碗落在地上,碎了一只。他蹲下來,開始收拾碎片。這碗不貴,碎了也就碎了。但這響動引起了妻子的注意,妻子趿拉著拖鞋走過來,對著杜明又是一陣暴風驟雨的罵。他習慣了,他早就習慣了,對于他這樣沒什么大本事的人,接受家人的訓斥是一種必然。兒時,是父親舉著藤條鞭子對他吼,現在,是近更年期的妻子對著他宣泄不滿。他覺得這兩件事本質上并沒有任何不同。不過,今天不太一樣了,在這苦澀又乏味的日常里,沈茵成為點亮他生活的一盞燈,這燈發出的光算不上亮,甚至照不滿整間屋子,但他感受到了那一絲絲的暖,這便夠了。

    客房一共有十二間,共三層,全部空著。沈茵是第一批客人。杜明在前面熱情介紹著。他覺得既然都沒人住,他可以將房型最好的那間留給沈茵——那是一個大床房,有一個開闊的陽臺。當天氣涼爽時,坐在木質搖椅上,望著一大片蔥郁的樹林,人可以進入一種徹底放空的狀態。他微微有些陶醉了,當初他決定盤下這個民宿,就是為了能擁有想象里的生活,同時又能賺到錢。但這幾年,世界風起云涌,各種問題出現,旅游已不像當初那么火熱,他這處民宿的生意便也因此冷清下來。

    “葉老師住哪啊?”沈茵問。

    “他住你隔壁。”杜明很快下了決心,他打算讓葉培也搬進來住。留住葉培,就能留住沈茵。葉培猛地抬起頭,困惑望著杜明,杜明溜到其身邊,小聲耳語道:“放心,沒事,不收你錢。”

    沈茵的行李比杜明想象中少,僅有一大一小兩只白色箱子,箱子上還有一些異國風情的貼紙,埃菲爾鐵塔之類。他一邊將箱子移動到二層,一邊問沈茵怎么東西這么少?沈茵笑了笑說,習慣了。她講,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個流動的劇團,那些人為了路上省力,總是盡可能精簡物件。她二十出頭時也常走南闖北,工作需要不允許隨身帶太多東西,久而久之,便這樣了。“東西少一點好,東西少的人,內心豐盈。”杜明拿著電視里學來的鬼話在沈茵面前賣弄,沈茵也不戳穿,只一個勁兒道,哪里,哪里,有時候東西少也可能是因為窮。

    夜里,杜明的妻子提議辦一個篝火晚會,她取出冰箱里的食材,在戶外架了個燒烤區。原本冷清而平靜的日子,因為沈茵的到來而悄然改變。這種熱鬧與喜悅的氛圍綿延到了每個人的身上。酒至正酣時,葉培脫了外套,卷起袖子,大步走進客廳,從墻上摘下一把成色不太新的木吉他。此物是前店主留下的,因杜明一家無人會擺弄樂器,所以一直作為裝飾品沉睡在客廳的墻上。現在,這個東西到了葉培手里,終于有了用武之地。葉培把吉他抱在胸口,隨意撥弄了兩聲,試試音,接著很快開始唱歌。是1990年代左右流行的校園民謠,歌曲雖老舊,但并不落俗套,在這個微微有些涼意的夜里,舊日的金曲像嵌入黏稠夜色中的一段音符。唱完一首,還有一首,葉培的興致高得很。大家圍坐在小小的篝火邊,打著拍子,恍如回到了青春時代。這氛圍感染了沈茵,她很快站了起來,開始跳舞,舞姿格外的優雅動人。杜明看著沈茵,有些微醺,火與女人艷紅色的裙擺疊在了一起,一切仿如幻夢。搬來這么久了,處處都是理想與現實的糾纏,數不清的恐慌與煩惱,這夜像一個被神賜予的夜晚,格外獨特,讓杜明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氣。杜明打開啤酒,灌了一杯,他猛然窺到了妻子的眼神——妻子正陶醉地盯著葉培,露出那種少女懷春的表情。這么多年了,無論是戀愛還是新婚,他從未在妻子臉上見過這樣的笑容。這一瞬間,他恍惚意識到,是否妻子也并未真正愛過他,只是覺得條件合適罷了。他和她,在茫茫人海中,像解數學題一樣合在了一起,他們為的不是什么激情迸發的瞬間,而是能把人世中的某一部分難題通過這樣的方式解答出來。

    盛筵易散。忘記晚會是何時結束的了。第二日早晨,杜明再度回歸現實,他的手臂酥麻了,妻子的大臉盤子像石器掛在床上。他帶著厭惡,掙扎著坐起來,決定夜晚去小木屋住。

    是夜,他帶著梯子再度回到了這個他親手制作的小木屋,他用紅色塑料布將尚未完工的屋頂給封了起來。天氣預報說了,近日無風無雨,氣象平穩,不過雨季很快將要來臨,屆時將會有數不清的暴雨與雷電。杜明意識到,他必須在一切開始變壞之前將那半個屋頂給做出來。他打開電腦,戴上耳機,點開了一個音頻文件——這是它放在葉培臥室里的監聽器所傳送來的內容。一開始是一段雜音,接著是平穩的鼾聲,然后門鈴響了。杜明屏住了呼吸,額頭上直冒冷汗。他既想知道發生了什么,又不想知道發生了什么。

    剛畢業那年,他因手頭拮據,租住在一個隔音不好的老舊小區里。每至凌晨,隔壁總傳來惱人的呻吟聲。這聲音不止發生一次,往往一夜好多次。他本來就有神經衰弱的毛病,聽不得太多動靜,這下徹底開始了長達數月的失眠。他內心翻涌的荷爾蒙和這聲音糾纏在一起,讓他不得平靜,他打開音響,播放最狂躁的搖滾樂,然而墻壁那邊也傳來了搖滾樂聲,這聲音混著人的呻吟聲,更顯得一切無序又混亂。幾個月后,那對情侶搬走了,房間空置了下來,杜明終于能睡個好覺了。但在這空寂的夜里,他突然覺得心慌,他居然開始懷念那個噪聲。他掀開被子,下了床,將耳朵貼在墻壁上,竭盡全力去聽隔壁的聲音,然而那里什么也沒有,唯有死一般的寂靜。

    杜明整了整耳機,繼續聽,來者不出所料,果然是沈茵。他好奇這兩個人會說點什么,但房間里半天沒有聲音,只有翻動紙張與書頁的細微響動。就在他快要放棄之時,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他沒有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偷窺別人的生活。”

    4

    連日來,杜明像戰爭年代的電報員,如實記錄了葉培與沈茵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有時,他會感慨葉培的聲音雄渾,帶著一些戲劇化的腔調,仿如他兒時在電視里所聽到的譯制片配音;有時,他又因這聲音而倍感迷惑,因為這讓他分不清什么是臺詞,什么是普通的交流,什么是虛幻的構建,什么又是真實的交心。

    “生活,我們沒有生活。一切都是假的。沒有人逼我們做什么,但我們仍舊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的過去已經被摧毀了,我活在一個舊的屋子里,我每天都可以聽到有人拿著刀子、斧子在敲打我的腦袋。那種感覺就像,就像你在博物館里遇到了一個一萬年前的骷髏頭,你站在玻璃罩外和他對視。在那個瞬間,你開始想象,想象這個人曾經爬過高山,趟過大河,曾經愛上過另一個人。而現在,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化為灰燼,他的生活沒有人知曉,他只是一個被動的藏品。我沒法說清楚我的未來,所以我只能東躲西藏,過一種流浪漢的生活。不,不能說是流浪,應該說我的血液里住著游牧民族的基因。你看,你看我的顴骨,我的眼睛,我臉上的疤,像不像是在草原上的人。我羨慕那種生活,他們是自由的,每天和馬匹還有青草為伍。他們崇拜的東西和我們這里的人崇拜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你是不是有點害怕我?覺得我變了。你很想看到我以前西裝革履的樣子嗎?那不是的,那都不是真實的我,那是他們想象里的我。我也曾經誤以為自己喜歡那個樣子。每天早晨醒來,精心打扮,弄得人模狗樣的。然后到傍晚,鉆入一個燈光璀璨的宴會廳中,在觥籌交錯之間和一群不認識的人醉醺醺討論什么藝術、哲學。實際上呢,下一秒他們就會去往某個高級酒店,帶著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女演員過夜。那種感覺太恐怖了。但是后來,后來一切都變了,他們燒毀了我的屋子,剝掉我的衣服,告訴我,你啊,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個鄉下來的窮小子。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輕松了,我照著鏡子,發現自己像一個弗蘭肯斯坦,你知道的,就是那個人造人,科學怪人。我在黑夜里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馬一樣逃了出去,山林里全是野獸的號叫聲,月亮透過樹的縫隙打在地上,明晃晃的,令人心驚。我跑啊跑,來到了一個小池塘邊,我跳了進去。跳進去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沒有皮膚了,水就是我的皮膚,我可以不呼吸,我可以不再假裝我是那個大家想象里的人物,那一刻,我發現自己自由了。”

    杜明手握鋼筆,貼著白色稿紙,仔細分辨葉培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有時疑心,葉培的生活或許早已和戲劇融為一體。他活著,活在一臺戲里,這一部分的生活早就侵占了他真實的生活。在偷窺與竊聽了約莫一周后,杜明得到了這樣一個“故事”——男人原是戲劇圈內炙手可熱的青年導演。在一次籌備巡演的過程里,他認識了某著名劇場的創始人P。P已經年近六十,在圈內頗有威望。P對男人的話劇產生了強烈興趣,看劇本的過程里,屢次拍掌稱好。就這樣,男人與P成了忘年交。他們一起聊戲劇,聊生活,聊對藝術的認知。男人欽佩P為藝術獻身的精神,視其為偶像及精神上的父親。P也不吝嗇,給了男人許多的圈內資源,幫助男人得到了在更大舞臺展示的機會。就在男人以為一切都是天意,是幸運附身時,在后臺的化妝間里,發生了一件事。那日,一名年輕的女舞蹈演員作為特邀演出來到了話劇的排練現場。恰巧P先到了。他突然色心大發,對女演員動手動腳。女演員站了起來,直斥其為老不尊,但P壓根不覺得這有什么,他開始扯什么靈魂交流,靈與肉的合一,戲劇是自由的,演員應該有為藝術獻身的覺悟等等。女演員忍無可忍,沖了出去,這一幕恰被男導演給撞見了。他調出監控,看到了一切,與P發生了激烈的爭吵,這使得P因怒氣上涌、急火攻心而暈厥。那之后,男人將P猥褻女演員的事說了出去,圈內很快劃分為兩個派系,一個派系認為P沒有錯,可能只是喝了酒,舉止有些輕薄,但沒有惡意(再說女演員也沒有真的受到什么侵害)。另一個派系認為P是十惡不赦的人渣,務必要將此人的事情披露出去,讓天下人皆知。這件事在圈內轟動了一陣,但很快因為戲劇圈子過小,外人不在乎,而失去了聲音。最后的結果是P和男人徹底決裂,男人在圈子里開始走投無路。

    顯而易見,那個年輕的男導演就是葉培,而那個女舞蹈演員就是沈茵。杜明猜想,沈茵是來報恩的。至于報恩方式,既不是充斥男性性幻想的肉償,也并非給予其一大筆錢財。沈茵想做的,是伸出手,將葉培從污爛而頹廢的生活里打撈出來。她邀請葉培擔任某部話劇的導演,可葉培并不領情。

    談話不歡而散,房間里重歸死寂,杜明意識到他必須去找葉培談談,勸勸對方,接下這個活兒。不過這一切倒并非因為愛惜葉培的才華,純粹是出于杜明的私心。他敏銳地意識到,如果兩個人再這么僵持下去,沈茵會選擇快速打包行李,離開這個沒有意義的地方。

    黃昏時,杜明提上一瓶酒,來到了葉培房間門口。他剛想按下門鈴,卻發現房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開門,發現葉培坐在窗戶邊,整個人倒向窗外,在他身后,一只小鳥立在窗臺上,轉動腦袋,盯著人。這鳥兒怪異得很,脖子上像裹了個圍巾。不一會兒,鳥兒飛走了,葉培回過神來,目光落到了杜明提著的酒上。

    “稀客,稀客。”葉培指著沙發,讓杜明坐,杜明笑著把酒打開,滿上一杯,遞給了葉培。葉培飲了一口,忽然開始念詩——“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李白的詩?”杜明憶起自己的高中時代,在化學試卷與物理試卷的夾擊下,他左半邊頭發在一夜之間全部白去,每當考試成績不如意時,他就將自己鎖在房間里抄寫古詩詞。在他內心深處,他更想去中文系,但老師多次在課堂上表示,家境貧寒的人應該讀理工科,這是唯一的正途。盡管他并不具備多少天分,但他仍為了一個肉眼可見的好前途而努力著。多年來,他只能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像埋死者的遺物一樣朝地心深處藏,然而總會有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一些閃爍的片段、音符,再度勾起他靈魂里的一些東西。

    杜明并不知道應該如何勸慰葉培,在最開始認識的時候,他們也于某個深夜交過心。那次十分偶然,杜明被妻子訓了一頓,抱著被子進入木屋,他將被子放在一邊,然后雙臂抱膝,再將腦袋整個埋進去。葉培問,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杜明只是搖搖頭,并不說話。他不想再解釋什么了,因為即使道出各種緣由,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他,又或者,其實他心里早知道一切事情的答案,可他根本無法踏出那一步。

    葉培不斷飲酒,喝完后,他整個人身上的開關就被按開了,他又開始說一些顛三倒四沒有邏輯的話,他背完古詩詞后,開始念西方的詩,一會兒是里爾克,一會兒是布萊希特,一會兒又回到了現代詩人北島。杜明聽得暈暈乎乎的,也不怎么感興趣。但他感到自己的腦子像一臺無人操作的打字機,被動記錄著眼前之人說的每一句話。

    說完一大段話后,葉培坐在房間正中間喘氣,像一只衰老的野獸。杜明想起老了的獅子會離開獅群,獨自辟一個安靜之地,偷偷死去。他在葉培的眼睛里看到那種被整個群體拋棄后的孤獨感,他想說點什么,唇齒嚅動卻憋不出半句話。還是葉培繼續說了下去。

    “學生時代時我曾經做過一個實驗話劇,是在一間新開的美術館里。在內廳,有一個全封閉沒有窗戶的房間。房間不大,和這兒很像。我就坐在里頭,扮演一個醉漢。來看展的人走進來,他們可以和我交談,也可以什么話也不說。大部分人進來的時候都很驚恐,他們不明白我在干什么,他們也不看墻上的字,其實展覽介紹里寫得明明白白,還講解了何謂沉浸式戲劇。不過沒人關心這個,大家從來不在乎那些細小的字。當然,也還是有一些挺外向的人,他們一進來就坐在白色的塑料椅上,然后對著我說他們自己的事兒,滔滔不絕。我那時會恍惚覺得自己是那種石像,就是游客走進空無一人的大殿里,然后對一個看起來十分高大而神圣的石像講述自己這一生所經歷的坎坷。當然,和那些石像不同。我是個演員,我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譬如有個人咒罵他爸,說他爸喝醉了喜歡拿皮鞭抽他,他長大了還記得這種痛苦。這時我就會假裝是他的爸爸,然后懺悔哭泣。哈哈,是不是很神經,很傻,很奇怪?但當時我對這個活動樂此不疲。一連辦了兩個月。兩個月結束后,再度回到學校,我覺得有什么事不一樣了,但又說不清哪里不一樣了。”

    杜明看著眼前的人,意識到他們現在也在一部小型的“沉浸式話劇”里,虛與實的界限早已被模糊了。他不可能從葉培嘴里掏出什么真心話,又或者,其實葉培說的每一句看似臺詞的胡言亂語其實都是發自肺腑。杜明站起來,將空了的酒瓶扔進垃圾桶,關上門,離開了葉培的房間。

    ……

    本文為節選部分,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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