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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5年第1期|周婉京:安徒生的花園(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青年文學》2025年第1期 | 周婉京  2025年01月08日08:33

    周婉京,一九九〇年生,北京人。先后就讀于香港中文大學、美國布朗大學、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文學作品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湖南文學》《小說界》《山花》等文學刊物。曾獲PAGEONE文學賞·首賞、山花文學雙年獎·新人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入選第六屆城市文學排行榜,入圍第七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長名單。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取出瘋石》、長篇小說《造房子的人》等作品。現任教于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

    ……

    去年年底,我在辦公室接到一通電話。

    電話里,一個女人找我的同事周倉。她說,周經理,我姓彭,我老公是麥克。是這樣的,我跟著我老公十年前移民去了美國,留下幾套房子在咱們小區,一直都是您幫忙打理的,很感謝。但是他最近有點反常,一聲不響地回國了,他想賣掉這些房子,可我不太愿意,所以我加了您的微信……我打開手機,微信里果然蹦出來一個陌生人的好友申請,對方全名叫作“彭玉清”。

    我點開她的頭像一看,照片里的人比我年輕,瘦弱纖細,不算漂亮,但是人看著很和善,摟著身邊的外國男人笑得甜美。我想了想,在那通電話的最后說,彭女士,我這邊馬上要開個會,先不說了。好像單單這樣一句,恐怕會開罪客戶,這時我覺得我有一點義務要盡了,既然我做了“周倉”,就要做好“周倉”。于是我又拿起電話,小心地加了一句,這件事我放在心上了,一定會再聯系您。

    一天之內,十個電話里總有八個打到我桌子上,是來找周倉的。周倉是我的上級,陽光上東小區的負責人。周倉油頭滑腦的。油,說的是他在這小區的資歷,有資格,有派頭,罩得住。陽光上東小區有兩千七百三十七戶房子——豪宅、復式、三居室,再往下數是兩室一廳、一居室——他認識里邊一半的業主。他按照房產的價值給人排出了三六九等,沒錢的人在他那里就是毛坯房,他都懶得多看一眼。滑,說的是他的做派。自打我來了陽光上東,他守著業主群不讓我進,微信甩給我幾十個租客,都是短租看房的,有打工人,也有明星。據說我們小區的明星很多,可我數了一下,好像也并不認識幾個。周倉把持著大頭,什么好事都盡著他自己,我因為不說話,時常暗地里吃啞巴虧。而后來我們交惡,是因為他隔三岔五地來截我的和,搶了客戶,還去領導那邊給我穿小鞋。所以這些電話打到我這里,我不管真假——是真有客戶找他,還是他故意玩我——都是一個態度:接,但不記錄,不匯報,也從未走漏一點風聲。

    那天下午,電話又響了,還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接起來,禮貌地說了“你好”,我說我是周倉。那邊沉默了幾秒,像是在猶豫,隨后說,周老板,前幾天給您寄了太廟藝術展的請柬,不知道您收著沒有?我端著電話走到大廳,招手叫來了周倉的實習生小米,我讓這孩子幫我找一下。這孩子跟我一樣,經常受周倉的欺負,我心里邊向著小米,他的委屈,我知道。小米把周倉的工位翻了兩遍,最后在書桌緊里頭找到一張薄薄的賀卡。鏤空鎦金工藝,手寫的邀請函,精細極了,堂皇得不像是周倉的東西。我把那張請柬拿在手里,確認應該沒錯。我撥通邀請函上的電話,跟電話里的人對了一下,今晚六點半,故宮太廟,對吧?他說,來吧,來的都是熟臉。聽我老板說,好幾位都是您的客戶,您來了還能談談生意。我問,你老板是誰?他說,您逗我呢,還能是誰,麥克·哈里斯啊。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特別早。臨近傍晚的時候,我穿著皮襖,戴上帽子和手套,從地鐵里鉆出來。走了大概有十分鐘,就到了南池子大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來。那天的風很大,街上荒荒的空無一人。我一路貼著邊走,過了北灣子胡同,遠遠地看見太廟東門外立著一個人,一手提著風雨燈,另一只手輕輕呼扇,扇去燈罩上的浮土。我走近了,才發現他是在撣雪。下雪了。他看見我在遠處停住,提著燈便迎了上來。這人穿一身漢服大氅,腳蹬一雙厚底皂靴。他說,敢問閣下尊姓臺甫,府邸何處?我活了心,頭一次聽人這么恭維我的。我說,不敢不敢,周倉,陽光上東。話不在多,我像一條不太體面的小狗,隨著這位“臺甫”入了廟。

    太廟和故宮只隔著一堵墻。廟大極了,黃琉璃瓦頂紅墻身,自南向北有三重門。一進山門先有一條漢白玉甬路,上了道,推開殿門就是滿目的黑白攝影,這是享殿,皇帝們興辦祭祖大典的地方;拾級而上,緊跟著便是寢殿,再往里,是祧廟,一層一層地掛滿了照片。主展廳是在享殿里。大殿兩旁的小屋擺著炭爐、茶水和點心,這兩處是客人的聚處。像我這樣的普通人,在平日,是絕不會進來的。大殿里很黑,很冷。殿中央,有一張作品用絨布蓋著,布上覆著射燈。看這照片的位置,太正中了,要不是做展覽,這里本該是供桌,理應奉養一些老祖宗的牌位。世室,重屋,明堂,太廟,祭祀向來是我們中國人的頭等大事,我想不通,什么人能在太廟辦一個攝影展?我不信,什么照片能好到“配享太廟”的程度?一個人,一張相片而已。我湊近了,剛掀起一個角,想要一探究竟,就被人叫住了。我一扭頭,看見一個穿漢服的人。

    這邊有請,周倉先生。他沖著我作揖。我看看他,想了一下,好像也并不認得他,就回答,您好。他遞上來兩只建盞,讓我隨便挑一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精致的茶杯,很小心地摸,又緊一緊手。他說,您嘗一口,兩個都好喝。我說,喝茶?他說,不是茶。我抿了一口,冷的。他說,是酒,雞尾酒。我也不答話,只顧喝。他說,您認識麥克多久了?我說,哦,有幾年了。他說,今天的酒都是他選的,每個客人都不一樣,您喝的這一款叫“安徒生花園”。我說,哦,我賣的房子。他說,調酒師是他從美國專程請的,紐約Soho House的王牌酒保;說他一杯酒就值這個價,說著他連翻了五下手,看那意思是一杯五千,要不就是一杯五萬。我大概還沒有從酒里醒過來,只微微點一點頭。他說,我們老板找您是為什么,您知道吧?聽說是為房子,但老板的事你知道,咱們不好多打聽的。我說,他有個老婆是吧?他說,有的。我說,中國人是吧?他覷起眼睛說,說曹操曹操到,等著,我給你看樣東西。

    有些畫面是我永遠忘不了的。那天他給我看的,是一張照片,黑白的,女人的形象映現在太廟的正殿中央。那么多的照片,我只看見這一張。一個溫柔淑靜,觀之可親的中國女人趺坐在地板上。清水臉,單眼皮。她一手托腮,把眼睛推上去,成了吊梢眼,別有一種冷削的風情。身子宛若一片白瓷。棕黑的沙發,油黃色的官帽椅、圈椅,卻照得像古銅。沙發套子上浮出青白的小花,一股腦兒地蔓延到身后兩個青瓷大罐上。

    她很美,美得跟個靜物似的。細細去看那背景,灰褐色的屋子里零零落落地布置著乳白的定窯、粉青的玉器、漆器、銅壺、香爐、佛造像,照片里的物件一樣一樣獨自分開。龐大的屋子把小小的她從四面八方包圍起來,她用一雙既深沉又憂傷的大眼睛,默默看著我。這時候,后殿里遠遠地走出來一個外國人,鶴發朱顏,六七十歲的樣子。我猜他就是麥克。因為大殿上下里外,賓客們見了他都欣然雀躍簇擁上去。他們拉著他的手,滿臉含笑,問長問短。他們的笑聲打著旋兒,一浪一浪將我推了出去。

    我不敢多待,恐怕被人識破。于是背著人群往外走,走到一半,我聽見有人在問,麥克,你老婆呢,玉清怎么沒來?隨后,我就聽見剛剛接待過我的那一位說,你好好看看,照片上的人就是玉清。另一位說,真好看啊,跟個仙女似的。

    我提著公文包,不敢回頭也不敢旁顧,穿過金水橋,撲進西長安街。我打一個寒戰,吐一口氣,心里感到輕松多了。在街燈的照耀下,雪也一粒一粒地放起光來,蟄伏了很久的小鳥,合著雪影飛出來覓食,吱吱咕咕叫。繼續往前走吧,我一邊走一邊罵自己:趙波,你是來北京租房子住、工作、過日子的,你一個數著腳印走路、處處加了小心的人,怎么會說這些沒譜的話?我放緩了步子,回過頭,太廟已經被我落在身后。但剛剛那女人的神情,她憂郁動人的目光,好像什么信物似的,一直保留在我腦海中。

    在想象她之前,我首先想象的是她的房子。

    三室一廳,南北通透,采光好極了。在一個夜晚,我夢游似的跟著她上樓。上樓做什么?參觀她的房子。出了電梯,黑燈瞎火的,我閉起眼睛,卻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那時候心府輕快,孩子似的頑皮,伸出一只手來勾住我。我嚇了一跳,但在黑暗中,她沒有給我猶豫的時間。我有點不好意思,擦著汗說,冬天的工服就是不太好脫。她說,讓我來。隨后,她脫掉我的上衣,把我按坐到床上。我這時候才解開腰帶,她只翻一翻手就把我的褲子拽了下來。一大串鑰匙散落一地,她笑著問,你怎么有這么多套房?

    我沒回答,兩個人重重砸到床上。

    很快又到了年底。應該有一個月的時間,中間我給她發了幾條信息,她都沒有回復。元旦之后,休假回來,我在晨會上收到她的微信,她說,周經理你好,我想我改變主意了。我說,你想要什么?她沒再說話。我點開她的頭像,心里一沉,她把頭像換成了太廟展的那張照片。會后,我和周倉到大區領導的辦公室。領導招呼一句,周倉啊?我和周倉齊齊答應,我甚至比他還快一秒。領導看見了,說,你們一個片區倆“周倉”,這是怎么話說的啊?周倉說,領導,房子主要是我在賣,趙經理就負責我的后勤,我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領導說,周倉,可別小瞧了趙波,人家以前在天通苑的時候,就是一把好手,能壓眾,有口才,房子賣得呱呱叫,而且人緣特別好。周倉用眼梢覷著我,說,那可不怎么?我們趙波好著呢,渾身都是寶。

    隔了兩天,我們又開晨會。會開到一半,小米推門進來說,有人要找周經理。周倉說,是客戶嗎?小米說,看著不像,是個小孩。周倉說,多大的小孩?小米說,四五歲吧。周倉想了想,說,趙波,你代表我吧,替我跑一趟。我離了席。果然,等我走到門口,一個小男孩抱著皮球敲了敲門。我把門推開,他朝里看了看,問,你就是周倉?我點點頭。他指了指東北方說,出了小區,溜著河邊走,有個阿姨在壩河公園等你。我說,那阿姨長什么樣?他說,那個阿姨怪怪的,不愛說話。我說,叔叔路不熟,你給指指道。他說,好。說完拍起他的皮球,一溜煙兒地走在我前面,我把公文包夾在胳肢窩下,揣好手機,跟在他身后。

    壩河在我們小區的東北頭,是亮馬河的一條分支。過了河就是麗都水岸,我們片區另一個高檔小區,據說也是明星扎堆的地方。這兩個小區之間,隔著一大片待拆未拆的平房,也可以說是棚戶區,再往南才是壩河公園。一條河,兩種生活,北岸的人過不來,南岸的人也過不去。

    我在南岸的公園里,一棵柳樹下遇見了她。她的手放在兜里,兩只耳朵凍得通紅。我從樹后蹭了過去,她的眼睛一直閉著,頭靠在長椅上。我在她身旁坐下,坐了一會兒,她還閉著眼,不動彈。又過了一會兒,我把手搓來搓去,小聲說,彭女士抽煙嗎?遞過去一根。她接了我的煙,放在嘴里,我用打火機幫她點上。她抽了一口,咳嗽了兩聲。我說,沒事,抽兩口得了,暖和暖和。她說,北京的冬天真冷啊。我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她說,麥克先回來的,差不多有一個月了。我說,你呢?她說,我不重要。我說,看著麥克對你還行啊,他把你拍得挺漂亮的。她嘬了口煙,沒說什么。我說,那什么,對,我去太廟了。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我說,你這趟回來是為了房子?她說,嗯,北京的房價又漲了。我說,北京就是北京,沒有啥能擊垮全國人民在北京買房的熱情。她說,麥克有八套房在陽光上東?我指指公文包說,對,你們在安徒生花園有五套,在濱河花園還有三套。她說,我不看,你就告訴我,加起來一共多少錢?我說,按照現行的市場價,你們的房子都在四千萬到四千五百萬這個區間……她轉過頭看我,順手掐掉了她的煙,問,一半是多少?我說,一半?她問,如果我跟麥克離婚了,我分一半,那是多少?我說,好好的,怎么想起來要離婚了?她說,是麥克。麥克出軌了。說著她睜開了眼睛,一對黑極了的瞳仁,兩眼黑黑的沒什么眼白。她說,我給你十萬塊錢,你幫我一個小忙,好嗎?我頓了一頓,抬起頭說,為什么找我?我幫不上你的。她慢慢退到河邊,一邊走,一邊說,你可以的,你看起來像個好人。

    第二次見她,是在三天以后。那天晚上,她把草擬的合同帶過來,說,周經理,為了保密起見,我沒有寫內容,你要做的很簡單,就是幫我跟蹤麥克·哈里斯。我問,真到這一步了嗎?她不作一聲。我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可得想好了。她手指一指,說,一式兩份,您在這里簽名。我低頭看了一眼合同,一張普通的A4紙,沒有抬頭,也沒有日期。我說,作為過來人,哥勸你一句,謹慎點,別把婚姻當兒戲。她說,哥,我不會算計。你幫我這一次,我永遠記得你的好。我說,你不算計,就不怕我拿錢跑了?她說,別說這些了。

    十萬塊錢,扎成一捆,也就兩斤多點。

    兩斤多點,壓在手上,不過是四個蘋果、一袋精面粉的重量。或者是供銷社的兩大勺、兩斤白酒,剛好夠裝兩瓶“農夫山泉”的。我之所以知道兩斤酒的重量,還要說回到我爸下崗以后,有那么一兩年,他常獨自在幽暗的房間里發呆,也養成了默默喝散裝白酒的習慣。家里的拆遷款,大頭留著給我上學,剩下的全被他造了。有一次我放學回來,家里找不見他,村里也沒有,我騎著自行車繞到壩上,發現他在風塔底下睡著了,打著呼嚕。他手邊撂著兩個礦泉水瓶子,被他用來裝酒。回家的路上,我幫他拎著酒,他走在前面,一直扭臉看我。他說,給我吧,得有一斤呢。我說,咋的呢,不就是一瓶水嗎?他說,啊,可不就是一瓶水。

    和她達成協議之后,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么便宜的買賣,為什么會找上我?像她這樣的闊人,不缺朋友,她的世界,自然也不缺我一個閑人。翻來覆去地想,后來我捋出了三個原因,兩個跟周倉有關,一個跟趙波有關。第一,基于他們兩口子和周倉的關系,她覺得周倉認識麥克,萬一被麥克揪住了,周倉也有得解釋;第二,她知道周倉有求于她,這批房子一掛出去,就是一等一的房源,周倉鐵定會求著她簽獨家代理,到時候決定權在她手上,周倉是蒼蠅飛到驢胯上,必須抱好這個大腿;第三才輪到我,趙波,按照她的說法,我是一個好人。而且她也許不知道,多可笑啊,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只是因為一張照片,我已經喜歡上她了。

    她很有意思,不用銀行卡,不用轉賬,只用現金。她就叫我回家去等,第一筆,十萬塊,會在明早送到我家門口。她好像無所不知,再者說,要不是因為她,我不可能知道周倉在全小區最新最貴的安徒生花園有一套房子,兩室一廳,南北通透,全戶型。那一晚,我守在周倉家門口,坐在陌生的臺階上,想得最多的是壩上的家,那片我經常去的草原,那條河,想起我爸永遠喝不完卻永遠在喝的白酒,我窩著腦袋,睡著了。

    她的形象在我心中開了花。夢里,我帶她去看河,潮河。她問我,河有多深?我說,錢有多多?兩個缺少主語的問句,一個奇怪的夢。在我醒來之前,她對我說,我可以用錢把這條河填滿,你能嗎?我說,我不能。然后我就醒了,手里握著一個牛皮紙信封。不知道什么時候她來過了。但我知道,這是兩瓶礦泉水的重量。

    ……

    精彩全文請見《青年文學》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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