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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4年第12期|王川:旸谷祭海書
    來源:《邊疆文學》2024年第12期 | 王川  2025年01月13日08:30

    王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高級編輯。作品散見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報刊。曾入選《2020 年中國散文 20 家》等多種文集。獲首屆汨羅國際文學獎散文九歌獎、第七屆報人散文獎等獎項。

    睡眠中,似乎仍能聽到大海的呼吸,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輕柔、緩慢,如母親的手掌,節奏均勻地安撫著嬰兒的夢鄉,克制著困倦和停頓。早晨醒來,迷離中半睜眼,那起伏、單調的韻律卻消失了,一片退潮后的空茫鋪展在沙灘上,被殘夢中清新的陽光覆蓋。幾乎同時,車流呼嘯而過的悶響涌進窗戶,直抵床邊。

    你住的地方離海邊并不近,但在沿海城市居留的夜晚,總會產生置身大海之側的幻覺。她在那幻覺的擴散中膨脹著身軀,顯現著某種母性意志,彌補著你并不在場的缺失。或許,你也同樣深信“大海對于所有人來說是最偉大、最持久的母性象征之一”(加斯東·巴拉什《水與夢》),在最為安詳和寧靜的時刻,在薄紗般的晨光熹微里,她會輕輕觸摸土地的搖籃,以慈愛、溫柔的耐心將人們,也將你慢慢喚起。

    恍惚中,你憶起早在數日前就接受的一份約定:今天是一個“奔向大海”的日子,一場宏大的祭海盛典即將啟幕。這類陌生事物會令你產生解探之欲。你想,諸多史冊、志書里記述的祭祀場面莊嚴而隆重,甚或神秘魔幻、光怪陸離,在暌隔久遠的年代輻散過繽紛影像。如今,消匿甚久的記憶將再次被喚醒,于即將到來的時刻,一幕幕復活。

    乘車往南,你奔向遼闊的海灘。這片東部沿海的“旸谷”日出之地,此刻晨霧彌漫,太陽隱跡,街道朦朧,高樓的頂端只漂浮著一座座虛影,如聳出地面的島嶼。你擔心下雨。不過,要是祭海的時刻,海龍王因為感動而略灑甘霖,也是件寓意美好的事,亦可驗證一下所謂“辰日稱‘雨師’者,龍也”(《金樓子》)的說法。

    一片低矮的法桐和平展的草坪之間,萬平口闊大的廣場南端已經擠滿了人。大紅色的吹氣拱門彩虹般架在人群中,數個掛著條幅的氣球在半空擺動。拱門之間一條紅地毯,直直鋪到同樣是紅色的舞臺前。舞臺后面,就是一望無際、被低垂的霧氣籠罩的大海,因為光線暗弱,顯得憂郁而沉寂。此刻,“他”又像一個歷經滄桑、悶聲不語的中年男人在靜靜等待一個開始——也許同樣是他自己的:“大海,大海啊永遠在重新開始”(瓦雷里)。這種氣場強大的神態大概影響到了身邊的人群,你甚至沒有聽到一絲嘈雜之音,人們或在低語,或在安靜地忙碌。

    你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他們其中的一員。這下意識的自問似包含了對參與某一事件的不確定性,也包含了對身份與意義稍稍的疑慮。每每如此,在與一番紛紜熱鬧仍刻意保持著一段矜持的距離之際,在尚未參與進去之前,你很容易感覺到孤單與不安,那份猶疑不決的重量,總是莫名其妙地降臨,很像漁民出海前面朝大海的揣摩與掂量——他們即將與洶涌的波濤展開較量的日子,或將決定之后的生活與命運。你當然沒有他們的勞碌艱辛,隆起的浩渺只在很少時候會成為你意欲深入的遠景。此時,這片略顯遼闊與岑寂的空間,似乎同樣包含了你對未來歲月的隱憂和祈愿。

    也許是祭海大典給予了你什么“暗示”,讓你終于決定“加入”他們。你覺得,“禮儀為舞、和諧為曲”的儀典主題,終究是對所有生存內容的“明亮”概括與切盼,祈愿與祝禱大概可以剝離掉其中占比更多的幽暗部分。你知道自己與漁民的期待不同,你不曾經歷海上的風浪、搏斗、寂寥,甚至與死神的拼爭,更不曾經歷滿倉收獲的喜悅對恐懼、掙扎、絕望的抵消與淹沒。你沒有他們久浸鹽水后對新鮮海貨那獨特甘甜的回味(記得萊州漁民對“鮮”的贊美,他們那帶著興奮的發音是——“暄”,萊州海神廟是歷代國家致祭東海海神之地,所產海鮮似更得海神厚愛,比如最享盛名、獨領風騷的梭子蟹),他們粗糲的手掌對日常器物細膩的觸感,他們蓄積的鈍力對不斷擴張的陽亢與陰媚喧囂的消解。你只想看到勞動者壯碩的儀表和歡歌,看到他們對生存勞作的信仰、護念和堅守——那些很多人越來越缺失的東西,那些不知不覺中已被慢慢丟棄的“深度價值”。他們的確需要一次積久操勞后的痛快釋放,一次再度起航前的虔敬祈禱,一次對命運循環的領受、確認和感恩,在祭海的一刻,將生命的狂歡、恣意與莊嚴、神圣合二為一。“形式是內在的”(加斯東·巴拉什),你始終相信。大海,對他們而言,既是依賴又是期待,既是被詛咒者又是被頌揚者;大海,既賜予他們生存的資本、生命的續延,又可以剝奪他們的所有,乃至生存本身——這般關系其實存在于每個人的生活,神秘莫測,只是在他們身上會展現得更為直接、痛徹,甚或一瞬間就能清晰明了。

    回想起你對此類儀典曾有過說不清楚的癡迷,難道就是因為暗揣了對這種“清晰明了”的渴念抑或隱憂,好在以后的時光里找到一條既耽于塵世又朝向神明的救贖之路,好讓你對自己的走向擁有明確的預感和把控,對歲月的期許尚存一絲接近預期的悸動和向往,如此刻的陽光,剛剛撥開一道晨霧的縫隙,恰好播撒到眼前的路面上。

    在從前到今天的日子里,你沒覺得自己走得太快,也沒覺得自己走得更慢,而是始終處于一種遲疑的擺動中,你“浪費”了愛、經歷和痛楚,在與它們擦肩而過后日漸麻木,甚至失去了身處塵世的篤定。你不曾真正靠近過什么,比如遲至今日,才第一次走近海邊的漁民。你自覺他們對“歷史記憶”的復現里包含了“時間的證詞”,會將你心中不斷翻騰的“喧囂自擾”驗證為不實與虛幻,而那里面尚有你的“不舍”、你的迷戀、你的追悔。

    你未曾料到,一幅奇妙的畫卷會突然在你腦海里浮現。原來它并未失語,你也不曾失憶,只是在半生的時光里,你逃離或被迫喪失了應該身處其中的“生命邏輯”,才成為一個渺小的、微不足道的、目無所視的游蕩“分子”。然而他們沒有。那幅畫面似乎是在啟發你停止那些茫然的、隨波逐流的“擺動”,再次進入能夠上溯與前行的生命之河,要像在這里踏踏實實生活了無數代的漁民一樣始終如一。

    是的,在遠古時期的嵎夷(郁夷)之地,這些漁民的祖先曾在這里留下過斑斕、迷幻的傳奇,創造過日出的圖騰。那個簡單的圖形在固定為一個漢字之后為后世學者研究不已,它出現在博物館、裝飾畫、雕塑和諸多宣傳冊頁里,你曾不止一次仔細端詳過。你知道,那幅越來越清晰的畫面,不僅僅與祭典引發的聯想相關。

    數千年前的一夜篝火在黎明前漸漸熄滅,收獲的狂歡只留下一地魚骨和陶罐里的殘羹。赤裸上身的先民凝視著從幽暗海平面上漸漸上升、蔓延的微光,翹盼著黎明的太陽騰空躍起。不知過了多久,陡然一個瞬間,通紅的朝暾露出了它的一段弧線。慢慢地,那顆質感柔軟的、虛光中變形的果實,在與之黏連的海水里鋪散了一片亮光,如金箔顫動、閃爍,并映照在低空的流云上。隨之,哺育萬物的火焰剎那間彈出水面,明亮的光芒噴薄而出,照耀并溫暖了人間大地……一位目光炯炯的矍鑠老者用手中的枯枝在濕潤的沙灘上虔誠畫出了他眼前的景象。簡單、抽象的筆畫,卻是他琢磨、惦記了一生的大事。族人們圍攏著他,不解地看著沙地上凹凸的圖形,又抬頭望向日出大海的一幕。一位聰慧的年輕人眼中突然流露出驚喜的光亮,雙臂緩緩上揚,用手掌比畫出一個大大的圓環,高高舉起。老者頷首,微笑,長舒一口氣,心滿意足地丟下枯枝,穿過人群,消失在時間深處。他不曾言語,只將一個字留存在了宇宙、大海初創后的荒涼空間里。很快,沙地上的圖形被人鑿刻在山巖上,朝向大海的方向,被清晨的一縷初光照亮……

    這奇特的聯想與幻視,引領你不知不覺間繞行到了海邊的沙灘上。接近與上古那個清晨重疊的時辰,老者瘦長的身軀剛剛離去,海浪抹去了追隨者的足跡,晝夜不歇的奔涌卻仍傳遞著來自遠古的消息。多少代人的故鄉就綿延至這塊平展的沙岸上,并以最初誕生地和最終歸宿地的身份養育、收留他們,讓永恒的大海接納、見證那不可預知的一切——豐饒、貧瘠、夢想、歌哭、祈禱交織成的喜悅和疼痛,甚至一個暫居海邊的人漫無目的游蕩和綿綿不盡的玄想。

    你的確趕上了一個“意外”的節日,一個上午有了明確的目的地,如原本茫然飛行的鷗鳥突然遇見了輪船犁出的碎玉翻卷、食物泛起的航道。

    海風淡淡的腥氣灌入你的呼吸,令你頭腦清醒,終于從漫漶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你看見,廣場東側的小松林和附近飛鶴狀的天幕下出現了幾片陰影。陽光從灰云洞開的澄澈、湛藍里潑灑下來,隆起的海洋露出了霧幔被剝離后的光潔質地。天,大晴了。

    四周的空曠稀釋了人聲,沒有拂面南風,聽不見沖刷海灘的潮汐。幾位身著紅色唐裝、腰纏紅絲絳的男子,從小貨車的拖斗里將齊整盛放著香蕉、饅頭、黃花魚的白色塑料方盤取下,小心翼翼地碼排到石板地上。廣場西南角,更多的人從幾輛廂式貨車里搬下纏著黃色膠帶的塑料發泡箱,三排一組,在地上一字擺開。箱子里滿是包裹海水的塑料袋,每個袋子裝有二百條剛孵化出的大菱鲆,這些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形狀扁平、顏色深黑、后面拖著根短細尾巴的小家伙十分安靜,像是在懵懂中等待未知命運的降臨,又像是天生的潛伏者,隱藏著與幽暗的深海巖沙交換的接頭暗語,以確定入海后不久便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安全領地,然后襲擊,掠食,供應長達兩三年的持續成長,直到最終撞入漁民們布下的大網,以鮮美的口感擺上食客的餐桌。

    車廂里卸下來的大菱鲆據說有四萬尾,甚至還多。起初,你以為這是一項“放生”活動,但他們說是“增殖放流”。盡管形式是一回事,你卻更愿稱之為“放生”,那是帶著祝愿的對自由的“目送”,是不求索取的單向度的“奉還”,是虔誠的精神撫慰,至少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企盼和努力,與祭海的祈福一致;而“增殖放流”的歸結點仍是“回報”,遲早還要收回,海洋不過又當了一次大菱鲆的母親,它們最終還要“反哺”人類,成為人類食欲的祭品;而且,所謂“增殖”,也令人感到海洋資源日趨減少的擔憂與不安——這令你想到,更多的漁船會駛入更遠的海域,漁民們無可避免地要經歷更多的風險。不過,“放生”也罷,“增殖放流”也罷,終歸是項善舉,至少是,人們已經開始著手解決自己面臨的困境,無論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

    這項活動人人可以參與,除了世代以捕魚為生的裴家村村民,更多過路的市民也穿過馬路,紛至沓來。人潮的洶涌與夏日持續的增溫一樣,讓清涼舒爽的萬平口攜帶著一個靜謐的早晨向熱烈的正午過渡。衣著光鮮的青年,如海神的使者,向每位來人發放著千百條杏黃色長絲巾,熱情而恭敬。人們躬身探頭,用脖頸擎過搭在對方雙手上的絲巾,垂于胸前。絲巾微微拂動,像是溫柔回應著海神寬大的衣擺掠起的清風。透明的海神站在浩渺的水面上,向岸邊推送著一層層波浪的咒語,那波浪如綿密、游走的針腳,宣示著大海與土地不可拆解的連接,也仿佛昭示著海神對人間接納與撫育的承諾。

    平坦而開闊的金沙灘。細膩的沙粒被潮水塑造了無數光滑的曲線,交織繁密的弧度與美妙的坑洼是潮汐沖蕩后的短暫“遺跡”。螺、蛤、蟹、蝦等幼小海物,在潮水退去后依然隱身于這沙地上的“城池”,仿佛專為等待潮浪一次次周而復始的吞沒與拍打,在母親催眠般的節奏里一點點長大。趕海的人們短衣赤腳,手持水桶、竹籃、鐵鏟、耙鉤,弓腰低頭在沙灘上仔細尋找,撿拾海潮遺留的饋贈。一個洇濕的坑洼、一個豆粒大的圓孔、一個微微隆起的小丘,都可能是大海居民的藏匿之地。這番以繁衍不息的海潮為背景的場面持續了億萬斯年,而今更成為沿海居民和外來游客的消遣和樂趣方式。當然,沙灘,也是孤獨的漫步者遐想的天堂,年深月久,大概總會有一位盧梭出現在這里。

    此刻,“增殖放流”正在被稱為“藍天碧海金沙灘”的空間里舉行,奔來奔去的人們興奮而急迫。長長的藍色塑料水槽伸進海水,塑料袋被一個個打開,魚苗從水槽稍高的一端順流而下,擁擠著、跌跌撞撞、不知所以地沖向大海,個別黏附在水槽上的,被人用手指捻起,小心翼翼地丟入浪花之中。各地來的攝影記者繞著水槽來回擠動、轉圈、奔跑,爭搶著尋找最佳拍攝角度,快門咔咔響成一片。小孩子興奮地尖叫,大人拎了綠色塑料桶,將魚苗倒進去,交到他們手中。很多年輕人光腳入水,直接將袋中的魚苗傾入漾動的海水。人群中你看到作家李存葆、趙德發也興致盎然地忙來忙去,臉上掛著憨憨的微笑,帶著一種“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式的歡愉表情。他們都是本地人,對大海像對他們筆下的文字一樣熟稔、深情,撒下一兜魚苗,好似播下一片文字的谷種。

    第一次體驗海邊“放生”,你拎了一袋子魚苗走近海水,將塑料袋的封口打開,定睛看著最前排的水線涌至腳前,立即俯身把魚苗倒出。令你驚訝的是,它們大都毫不猶豫地煽動小小的鰭翅直入大海,瞬間消失;有幾尾沒能趕上快速退去的潮水,黏附在金色的沙灘上,你用手輕輕地將它們撿起,張開手掌,探入水中,一一送入動蕩的波瀾和無邊的浩渺。它們知道家園何在,它們“回家”了,回到一個藏于本能深處的“陌生”之家,真正屬于它們的家。多么遼闊啊,即使深邃無底、幽暗無際、危機四伏,也是唯一的養育之地。你想,它們比人幸福,無塵勞,無妄念,生死之間,唯有暢游。

    你目送著魚苗遠去、消失。許是太專注了,待站直身子,才注意到不遠的海面上停著幾艘白色的機動船和快艇。有人告訴你,為保證成活率,平時的“增殖”作業,是用船把魚苗運送到深海,像大地上的耕作一樣撒下種子。今天是海神節,為展示祭海盛況并讓人們廣泛參與,才改為海灘放流。那些靠近海岸的待命機動船和快艇,大概改做了安保之用。不過,也許是當地漁民正為新建成的漁船舉行下海試航的“開光”儀式,你不清楚。雖然沒有看到船上有飄揚的紅旗,卻發現沙灘上有燒紙的痕跡與一大片鞭炮通紅的碎屑。

    “增殖放流”是祭海的序幕,對節日而言,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創意。

    祭海民俗體現的正是人與海洋的深層關系,不只是角力中滋生的敬畏,還有人與大海須臾不可分離的依賴與親密——是的,“所有的生命都起源于大海”,作家周曉楓曾寫道:“人生諸味中,我們的肌體唯一離不開的是鹽。味蕾上的鹽,帶來大海之味,讓我們得以重返古老的家園。”人們選擇了堅實的陸地,并未離棄柔軟的海洋。土地與海洋提供的飼育與懲戒是并存的,因此,祈愿與敬畏也是并存的。生存的需求永遠落實于心靈的安定與幸福,而安定與幸福,有一部分掌握在勞動者的手中,有一部分則掌握在自然之“神”的手中。那位自然之“神”,在漁民心中就是既能降福又能降災的“海神”(海神與海妖其實是大海的一體兩面)。祭祀海神的祈福免災,便是對自然神靈的臣服、恭敬。如果更懂得對家園的反哺,人或許就不會失去鹽、水和食物。說到底,祈愿與敬畏的標尺,衡量的還是人類的愛、理性與良知。祭祀不單是一種莊重、神圣的儀式,更與人的生活理念、生存信仰相表里。

    這讓你想起,除了文獻記載的國家層面的“正祀”,在東部沿海,還有諸多的民間層次的祭祀內容與形式,比如對魚神、鹽神、船神、港神、礁神、潮神、各種靈怪的祭祀活動,尤其是海龍王祭祀聲勢最為浩大。在洶涌的人潮和喧騰的煙火中,在邊遠的村落和冷寂的街巷里,那些盛大的場面、端肅的表情、虔敬的目光,拜跪的儀態、念叨的詞語,都讓隱匿于生存褶皺間的蕓蕓眾生旺盛而蓬勃的活力得以生動彰顯,他們是“神靈”的創造者,同時又企望著“神靈”的關照和護佑。在你看來,民間的祭祀比所謂的“正祀”更具備“人的立場”,在一方被神奇傳說的磅礴光芒籠罩的大地上,旺盛的煙火、繁衍,正念、平安、慷慨,才是民間真切的意愿表述,“自然神”“物神”的泛化即來源于此。而“江山永固”的帝王意志無非一己私欲的無限膨脹罷了。正因如此,從上古到今天,那些人們膜拜的傳說、神靈才像“過龍兵”一樣儲存在一代代人的記憶深處,成為海洋之外的另一種生命背景,照亮了塵世滄桑,抵御著生之冷澀與凝重,葆有著任何苦難與孤絕都難以磨損生的強悍、堅韌和喜樂。

    那一刻,你居然產生了一個念想,沿著東部沿海來一次漫長而持久的跋涉,去找尋那些神秘傳奇若隱若現的蹤跡,那些歲月不曾磨滅的精神年輪。包括去追隨今天撒入大海的魚苗,等待它們“歸來”的消息——當海面涌騰著盛大、奔跳的魚群,你該不該將其視作除了鯨魚穿過之外的另一場“過龍兵”呢。抑或還會遭遇大鮫魚從秦漢的蜃影中穿越而來,在“浮天無岸”的浩渺中瞥見徐福、安期生、李少君、公孫卿等人的背影,看取一場場夢幻的真實、真實的夢幻在遼闊的海面上徐徐展現……

    海邊的節日總是與眾不同,令人驚喜、迷戀。記得多年前到一座濱海縣城,周邊有不少漁村。晚飯后回賓館,廣場上忽然鞭炮齊鳴、煙花滿天,同行的人都快速奔過去抬頭觀看,不時發出興奮的呼喊,絢麗的光彩在他們面龐上閃爍,久久不息。在布滿星光的天穹下佇立著,感覺像被一場從遙遠之地飄來的夢幻籠罩,深廣的黑暗中搖曳起明媚的花束,細碎、紛揚,清脆的爆破聲一次次涌起又垂落,如團團奔散的螢火,令你激動不已,令你的心停駐在了那一刻。你凝望著夜空,如在無邊荒寂的跋涉中遇見了故土和親人。大海被閃爍的光焰照亮,然后復歸黑暗,像一塊只能反光卻毫無表情的巨大黑鐵,然后再次被光焰照亮……你知道,此刻,海面上的船舶正靜靜地泊在港灣里,那些不曾相識的漁民早已離開甲板,在陸地上的家園度過漫長的休漁期。勞作在這個季節休止,人們正以適度的克制換取海中生命短暫的繁殖與成長,以期不減收獲,一如既往。

    休漁成為固定規制由來已久。年日循環,他們就這樣,于無所事事的等待與渴望中,創造了一個填補或打破寂寞的節日,好讓體內遲緩的血液再次起伏如潮汐、洶涌如波濤,在安定穩固的土地上體驗劈波斬浪的血脈僨張。

    是的,那一天,你們趕上了當地的財神節。臨近開海的日子,璀璨的夜空里有財神拋灑的彩色錢幣,五顏六色地向天空綻放,預示著漁船入海后的第一網便能收獲滿倉。那畢畢剝剝的聲音,好似打挺的魚兒敲擊著甲板、船幫。觀看者、傾聽者中,也許只有船老大和漁民兄弟能深解這絢爛花幕的美好寓意和期待,作為正準備拔錨遠航的舵手和拉網人,他們深深沉浸在一個禮花編織的美麗愿景里——夜晚的絢爛光影將鼓蕩起一面面待發的船帆,隨著朝陽升起,財神已在遼闊的海洋上攤開了他握著黃金的手掌。于是,收獲一如往昔,節日歲歲升起,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家人的目光、溫暖的日子……

    正癡癡想著,一顆鞭炮竄來,打在身上,在你的T恤衫上燒開了一個小洞,皮膚突感一點稍稍的灼痛。“你被財神挑中了。”也許是朋友的玩笑話無意間讓你產生了一絲對神的敬畏,你將那件T恤珍藏起來,作為財神的降福,保留至今;然而,也似乎是——為了一種說不清的久遠紀念,那些當年相聚一起的人已漸漸離散。

    還有一年夏天,去長島,夜晚散步海邊,周圍忽地焰火騰空,如星若雨,照亮天地,“東風夜放花千樹”的浮天爛漫,讓你疑心島上的漁民是把每個夜晚都當作節日來過的。當地朋友說,放焰火的是游客。那些來自異地的人,在孤島的夜空恣意描繪絢麗的景象,在遠方的遠方,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跳脫了日常軌跡的短暫旅居,像一次意外且美好的邂逅,更容易被記憶收藏。靠海的街邊,確實只有幾位游客。你轉頭看著他們躬身、點火、抬眼眺望。煙花在漆黑中炸裂。他們跳躍,他們歡笑。你也抬眼,看向高空,看向遠處,“燈火群星般璀璨的屋宇/靜靜地/在山上”(加里·斯奈德)。

    那一刻留給你的印象(或錯覺)始終未變——海邊的人們,有著過不完的節日,在自家的窗邊,圍擁一桌海貨,斟滿一杯熱酒,坐看煙花騰空,歲月不斷地深下去,海風依舊在四季里吹拂。大抵這也是某種源自內心的幻想罷,人們對生存的聽命或許不會如此單純。不過,日照的海神節,卻再一次加深了這種欣悅的印象。總會有幾次遇見,如節日般照徹那些空茫、悲涼的幽暗地帶。不必總依賴記憶在忽現的一刻跨越時間兩端,僅讓某個“美麗的過往”成為未來回望、追念的殘余之物。然而,你擔心這仍是一種虛妄,除了當下,誰都無法預知明天,任何絢麗都是不可留駐的情境乍現,這也許正是我們珍藏往昔的部分緣由。你由此想到渤海深處那些更為遙遠的島嶼,廟島群島、車由島、小高山島、大欽島、小欽島……它們孤零零地被大水包圍,夜幕四合中是否也能燃起奔騰的焰火,讓夢游的魚群逐光而至,讓某個“美麗的未來”在那里等候你,讓你攜帶著不會流動的時間去書寫生命的最后一個寓言—— 一個美到難以表述的寓言。

    頭頂的無人機嗡嗡盤旋。你看到更遠處,大海在水天交接處劃出一條直線,沙灘與直線間,細浪層疊、翻卷、滾動,腳下的海水泛著碎玉般的泡沫。身邊,人聲鼎沸;遠處,海天杳渺;不遠不近處,海鷗在低空翩飛。

    廣場東側的舞臺前站著一排手持長龍的隊伍。儀式尚未開始,他們在等待,有的悄聲交談,有的沖著舉起的相機鏡頭燦然地笑、擺出可愛的pose。幾條游龍在他們手中波浪起伏,像剛剛睡醒的寵物,蜷縮著身子,安靜地伏在主人身邊。龍分五彩,華美艷麗,紅的、金的、杏黃的;龍頭張著大嘴,口含璀璨金球,凸透鏡般能照出人影晃動;兩根龍須各結著一顆糖葫蘆般的絨球,似乎故意逗弄著自己那兩顆圓睜的眼珠;顎下還有一叢濃密的金色胡須,樣子很卡通。大概,這就是海龍王的化身了。舞龍者男女混雜,多為中老年人,身著絲綢質地的大紅唐裝,胸前、兩肩、帽子上繡著純黑或潔白的祥云圖案,脖頸上同樣系著杏黃絲帶。一群準備演出的年輕人,在舞臺東側等候著。有人登上舞臺,在用手指敲擊擴音器,發出“砰砰”震響。孩子們還在周邊追逐,歡鬧。所有的人開始朝舞臺這邊聚攏。

    鋪著紅地毯的舞臺(祭臺)兩側,整豬的祭牲早已擺好。臺下,穿紅色馬甲的小伙子,高擎起圓頂垂幔的幡幢與云龍旗幡。

    主持人高亢而興奮的聲音從擴音器里傳來。掌聲如風刮過夏日的楊樹林。他介紹,祭海大典源于當地一個叫“裴家村”的小村莊的古老習俗,其民俗樣本極具代表性,已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整座城市漁文化節的重要內容。當地縣志記載,建于明洪武二年(公元1368年)的裴家村,祖祖輩輩以打漁為生。起初,幾家人合養一條木帆船、幾具大網,人工掌舵搖櫓,出海討取生活。漫長歲月里,不知有多少木船被颶風惡浪壓垮、擊碎,壯碩的漢子落入波谷深淵,被海流、魚類、暗礁吞噬。大海的溫情與殘暴、慷慨與慳吝、恩賜與豪奪、飼育與戕害讓這些漁民敬畏無比。于是,海龍王的祭祀在裊裊升騰的香火和布列齊備的祭品中升起了它的莊嚴與隆盛。周期性的祭祀,或能平復這位秉性直率卻喜怒無常的“統治者”時常發作的乖戾和暴躁,讓這位人格化的原始神靈感到被尊崇的滿足,從而保佑安康、恩賜福祉。

    在市里居住的第一個夜晚,去看“日出東方·海之秀”全彩激光、4D動畫高科技表演,你目睹了“海龍王”雷霆震怒導致的海嘯山崩,他噴射的怒火灼熱了所有觀眾的皮膚。即使隔著水霧和幾十米的距離,那噴火管的熱輻射也讓你領略到龍王的不可一世和統馭大海的絕對意志。只有在等量的對決中,他才會掂量得失、權衡利弊、最終與對手言和,進而皆大歡喜。

    夜晚的全彩激光對大海意象的描繪與演繹,與上午的祭海大典形成奇妙的對稱、呼應,夜與晝,雷雨交加與寬展如砥交替呈現的大海帷幕,始終是漁民生存的深闊背景,他們付出過的勞作、收獲、犧牲,現在正以祭品、高香、跪拜的方式呈列,宏大的場面莊重、祥和,芬芳馥郁,流光溢彩。你能領會這華彩背后的密語,就像海風嘩嘩吹動旗幡傳遞給你的啟示,就像潮汐涌動所蘊含的真意。作為精神的寄托,每年的祭祀,都表達著漁民對家園、海洋的守衛與呵護,那是誠敬、祈福的光芒才可以照耀的領地。

    農歷六月十三是海神龍王生日,漁民們都殺豬宰羊趕到龍王廟里。船長們請來道士作法事,請來戲班子在廟門前扎起戲臺唱三天大戲。附近村莊和幾十里路以外的漁民也都紛紛前來祭拜。于是,這一天成為漁民們歡騰的節日。中間雖一度廢弛,但深植于心的敬畏、崇拜和人福舟安、魚兒滿倉的祈愿,不會遺忘或被剔除殆盡。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民間祭祀,更貼近個體與群體的生存與文化經驗,包含了人對自然更為直接的依存關系。因此,歷經數次演變,當地漁民的祭海內容也更加豐富多彩,形成了一項聲勢浩大的文化盛典和民俗景觀。其中的傳統項目,除開光外,還有敬龍王、拿行、敬海神娘娘、跳水族舞等,不一而足。尤其“拿行”,最能體現類似“公約”的公平性:通過抓鬮確定各家各戶的漁場所在,不管距離陸地的遠近或海物產出的多少,都會被看作獲利的“寶地”,不分高下,并無差別。正如民謠里說的:“拿了老虎頭,吃喝都不愁;拿了金盒底,不種稻子也吃米;拿了下邊外,潭漂(浮子)、蟶子一起賣。”這民謠里包含著天生的“樂觀主義”和彼此平等、不計利益得失的民間契約精神。只有在此基礎上,集體的狂歡才成為可能,宏大的祭祀才得以延續。有學者說,現在,日照的祭海盛典是對沿海漁民祭海習俗的傳承與發揚,不僅具有歷史價值,更有研究海洋文化和漁家風情等民俗學意義。

    沿著歷史的追光上溯,隱約可以看到時空隧道里的模糊影像——在祭海儀式成型的明洪武至清光緒年間,該地石臼所、裴家村、濤雒鎮、嵐山頭的一代代漁民那聲勢浩大的祭海場面:在海天浩渺與大地蒼茫的無邊岑寂中,他們望眼欲穿的點點帆影突然躍出了海平面,于是,撕心裂肺的呼喊劃破了長空,歡呼、雀躍伴隨著淚水長流,人們揮動著根本不會被船上的漁佬看到的叢林般的手臂,匯合成悲欣交集、瘋狂涌動的另一片海洋……破嗓的呼喊與渺小的人群被死勁擂響的鼓聲吞沒,被騰起的焰火和鞭炮的煙霧吞沒……那些生死未卜、“失蹤”了十天半月甚至更長時間的親人們,終于活著回來了,而且,一定是——海貨滿艙,魚蝦甚至還活蹦亂跳著。節日降臨在歡悅、喧騰、奔忙的碼頭上、沙灘上。

    突然安靜下來。雨點般密集的鼓聲驟然響起。

    舞臺上,八位頭戴花飾、身著藍色孔雀裙的姑娘分作兩排,手持鼓槌,俯身擊打起身前的花鼓,鼓上,魚鱗狀的浪花圖案涌若泉噴。搖擺、俯仰的柔韌身姿,如水中躍出又沉沒的美人魚;美麗、白皙的容顏閃現,若甩動、飛揚的烏發間綻放的花瓣。青春律動的動感和色澤,是這座城市試圖告訴你們的,它的現在與未來就在這里:旺盛的生命,蓬勃的生機,持續的成長,年輕、浪漫、奔放,青春的活力能超越歷史,像大海一樣可靠、永恒。

    接著,十位頭系杏黃色包巾、身著杏黃色馬甲與燈籠褲的壯碩漢子微岔雙腿,站穩腳跟,用力揮動擊錘。鑼鼓之音,震天撼地。古銅色赤膊上的條狀肌肉像抖動的船索,松弛與緊繃之間帶著搖櫓般的柔韌力道。這是當地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鑼鼓敲打樂《斤求兩》的演繹。“斤”“兩”之間,大抵包含著收獲的稱量與計算。據說,這敲打的節奏就是按照傳統的計量口訣進行的,繁復,密致,充滿智慧。

    你想象著那個曾無數次出現的場景:碼頭上,持續不斷的鑼鼓,迎接著親人和滿載而歸的漁船。一筐筐海貨抬下來,堆在沙灘上。人海之中,買賣雙方念動的口訣夾雜著鑼鼓與海潮之音,分不清是鑼鼓的節奏、潮汐的節奏,還是口訣的節奏,彼此吵嚷著、相和著、糾纏著、拆解著,形成了富于夸張的嘈雜場景,那混響的韻律帶著一張與海浪搏擊后勝利與滿足的表情,一種財富“陡增”的豪爽與放任。夜里,避風而來的南方漁船,被這岸邊的鑼鼓吸引,他們停船靠岸,走上陸地,一邊與當地漁民圍坐漁火、開懷暢飲,一面用心傾聽、觀察、細數、分辨這鑼鼓之聲包含的秘密,將其默記于心。于是,不久之后,“斤求兩”那悅耳、震撼的擊打聲流布東南,成為沿海一線漁家收獲中最重要的“物質修辭”。年深月久,這修辭煥發出了獨異的光芒,如被不停地磨挲包漿、玉化的“文玩”;“斤”“兩”計算,逐漸褪去了實用功用,轉化為節日歡悅的藝術美學,漁民們借此把來自生活深處的恣意歡悅灑滿每一次歸來的收獲,鼓槌騰起的激越光芒,覆蓋了磨難沉淀的幽幽黑色。

    “人海和諧,興我家邦。港城盛典,普天同慶。民眾祭海,吉時已到。”音樂響起,祭海大典正式開始。身著漁家服飾的男女端著托盤,從臺下緩緩走來。托盤上是豐厚的祭品:豬頭、雞、鴨、魚、大壇的美酒、碩大的饅頭,還有桃、杏、香蕉、蘋果。各類祭品整齊地擺滿鋪著金色絲綢的長條桌案上,前面安放著一座鎏金香爐。

    禮儀官開始誦讀祭文。臺下,十幾位準備上香的漢子筆直站立,黑西褲、白襯衫,胸前搭著杏黃絲帶。

    在主持人的朗聲宣告中,一位寸頭、方臉的中年漢子登臺,先上第一炷香。他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你想,大概更是一位資深船長。漢子將一炷高香插進了香爐。高香頂端,橘黃色火苗搖曳,藍煙縷縷升騰。

    緊接著,與“船長”并排的幾位男人一起上臺敬香。

    隨后,漢子們齊刷刷跪下,雙手擎酒碗于胸前,頷首執禮,灑酒于前,伏地叩首,直身抱拳,如是三番。

    又有二十位裴家村船長依次上香。臺下一片肅穆。香分五波,主持人過度高亢、激昂、夸張的語流里,漢子們恭行大禮。跪拜、叩首,亦如此三番。

    你只凝視著船長們硬朗、利索、沉默的舉動,抵制著那“明亮刺眼”的譽美大詞、空洞無物的寄望之語。

    “祭海大典,禮成!起——”好歹挨過最后一句。

    周圍鞭炮齊鳴,禮炮炸響,電光閃爍,淹沒了所有聲音。藍、白、紫的條狀彩焰騰躍而起,射入藍天,顫動,擴散,在一團巨大的白煙之上,慢慢暈染成一片斑斕云霓。時間凝固在天空,人們佇立著仰頭觀望。廣場上,已是群龍舞動,鑼鼓喧天。姑娘們再次款款登臺,舞姿翩然地跳起了《敖龍呈祥》舞……

    如此遼闊的海域,被一場盛大的儀典照亮。華美的場面過后,你卻感到一種不實的空蕩。浴于“旸谷”的海神,是否會穿越荒曠,停于云端之上俯瞰、欣賞?《山海經》里說,東南西北四海之神皆“人面鳥身”。你想,那些長袖廣舒的美女們便是吧,都有一雙能凌空飛翔的隱形翮羽,她們繽紛如海鳥,從你眼前飄過,飛越高遠的海天,又安靜地棲落在舞臺的一側。

    此刻,有數只海鷗在她們頭頂盤旋、升降,在潔凈的天空拍動翅膀,牽動你的視線,朝海面上那顆灼目的太陽飛去。你下意識走過去,“大海以其無意義的聲音叫喊”(休斯《風笛變奏曲》)正在不遠處召喚你。

    一層層海浪從遠處涌來,在沙灘騰起潔白的曲線。沿著海水與沙灘的交接處緩緩行走,細碎的波涌聲慢慢地浸入你尚未適應的寂寥、寧靜。

    那一夜,一直醒著,卻仍聽到了依稀拍打的潮聲,仿佛一個夢幻者站立在甲板上,駛入了星空下平靜如砥的汪洋。浩大的流星雨從天而降,如瑩亮的釣絲,如垂散的焰火,照亮著船舷和你身后緩慢隆起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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