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libili平臺“泛文學”現象及其情感模式觀察
編者按
“文學新批評”今日推出教鶴然的《bilibili平臺“泛文學”現象及其情感模式觀察》。作者從個人的觀察出發,梳理了bilibili平臺上以“文學”為標簽的長短視頻中值得關注的三種類型:“講故事”、“有文化”、“語言游戲”,它們分別對應著文學的故事本體、文化屬性和語言構成。這些富有文學性的長短視頻,瑣碎地填充著我們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為我們提供豐富的情緒價值之余,也在重塑我們對于文學的理解。本文系“文學新批評”平臺首發,感謝作者授權發表。
進入年末,各個社交媒體、音樂軟件和短視頻平臺都到了年度總結的預熱階段。在線視頻分享網站bilibili(以下簡稱B站)2024知識區年終盛典“金知獎”在12月10日至16日開啟了年終盤點的年度書單議題,分為“名師”的年度“趣味書單”和“讀書up主”年度書單兩個板塊。在這個議題下面聯想的熱議話題,還包括“我的年度書單”“讀書up主安利”“今年都讀了哪些書”“談談你心目中的寶藏作家”“我的2024書單最系列”“我的2024閱讀色彩”“你讀得最慢的一本書”“我的年度讀書筆記”等。
其中,涵蓋法學、哲學和文學不同專業的幾位業內專家,分別從個人的閱讀經驗出發推薦了各自認為值得一讀的好書。我想,之所以將書單稱為“趣味”,大約是因為每個人都提到了推薦這些書的原因:有的是讀來“不焦慮”,有的是消遣性的“閑書、雜書”,有的則是能告訴大學生們怎么談戀愛。除了極少數的學術專著之外,所列書目大部分都是中外經典文學作品。
有意思的是,哲學教授王德峰推薦了《莊子》及其注解,他引用魯迅的評價,表示這本書雖為哲學經典,卻能為讀者提供一種文學表達的審美享受。學者們并沒有強調文學經典、正典與美典的莊重、厚重或沉重,而是強調文學作為情感載體,能夠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產生怎樣的聯系?;蛟S用當下的流行表達來說,也可以替換為,文學能夠為我們提供怎樣的“情緒價值”。
在自媒體時代,互聯網成為信息交流的主要平臺,個體知識輸出與內容生產的準入門檻和時間成本很低,人人都可以成為“up主”,隨時隨地參與話題、制造話題,甚至引領話題。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中,流媒體平臺上“文學”的內涵和外延正在被重新定義。
以B站為例,站內分區并沒有專設“文學”門類,除去公開課中由各高校、研究機構的學者講授的文學類專業課程(即“純文學”視頻)之外,用戶還可以在“知識區”的“人文歷史”分類下面找到“文學”標簽,里面涵蓋“作品”“讀書”“常識”“小說推薦”“閱讀”“理論”等專業聯想,以及“發瘋”“替身”“廢話”等流行搭配。這些以“文學”為標簽的長短視頻,既包括一般的文學愛好和知識普及,也包括帶有“文化屬性”及“文學色彩”的內容。我更愿意將其稱為在線視頻分享網站的“泛文學”現象,據個人觀察,這些視頻主要有以下幾種類別值得關注,分別對應著文學的故事本體、文學的文化屬性以及文學的語言構成:
第一類是“講故事”。有些視頻以單人或多人面對鏡頭講述某個與文學或文化相關主題的故事,主講人身后的布景大都較為簡單,接近ted演講或開放式網絡課程,口播文案側重于一種娓娓道來的敘述口吻,比如范大山、樊登、都靚讀書、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撿盡南枝、蔣述等up主;還有些視頻沒有真人出鏡,通過相關視頻素材的混剪,搭配后期錄制旁白、字幕和背景音樂,較為接近衍生創作的主題短片呈現,比如江湖舉人、東興茍十三、李星河等up主。一般來說,通行意義上的短視頻大概時長在三五分鐘之內,而以“講故事”見長的視頻往往會超出“短”的篇幅,動輒十幾分鐘甚至更長,仍然可以有幾十、上百萬的播放量。
同樣的內容,輸出給觀眾或讀者的方式不同,也會產生迥然相異的接受效果。以魯迅為例,賬號“錢理群講魯迅”上傳的關于魯迅文章《論‘他媽的’》的講解視頻,時長6分鐘,截至目前,在B站的播放量是29.5萬;up主“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同題材講解視頻,時長9分鐘,播放量是276.7萬。前者的落腳點在于,魯迅會關注我們平時沒有關注到的細節,從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小事情看起,往大處看、往深處看。視頻將魯迅原文部分段落以ppt的形式穿插呈現,配以擬人聲誦讀,結語從人人都說的“國罵”,引申至魯迅對中國社會的等級制度和國民性的批判;后者的落腳點在于,“魯迅如果活到現在,肯定是個段子手”,希望人們看到另外一個不那么嚴肅的、與課本不同的魯迅形象。視頻由up主念讀魯迅原文部分段落,以字幕形式逐句呈現,邊念邊作必要的補充和解釋,不過于向縱深處引導。學者視頻的內在邏輯是學術訓練,相對嚴肅;up主視頻的內在邏輯是知識普及,相對活潑。顯然,相比于權威學者課程講授的“專業性”,自媒體受眾更青睞“故事性”和“趣味性”。
不過,倘若在站內搜索關鍵詞“魯迅”,前述以講解魯迅原作文章為主要內容的視頻,排名其實并不靠前。按熱度排序,標題內包含“魯迅”的短視頻中,播放量排在前三位的分別是“懸溺一響,魯迅登場”(1334.2萬)“《野草》:我把16篇魯迅寫成了一首歌”(1314.3萬)“【億萬填詞】我把魯迅先生填成了一曲《起風了》”(1215.7萬)。第一順位的視頻標題化用“懸溺一響,純愛登場”,內容是電影《覺醒年代》中魯迅相關片段混剪,配上“純愛向”影視劇情混剪常用的bgm(背景音樂)《懸溺》,強化“革命魯迅”的理想主義色彩,同時增添了一分青春浪漫的“偶像”氣質。第二、三順位的視頻都是音樂類二創作品,無論是將《野草》中的散文詩作品改編成歌詞,還是把作家為人為文的人生經歷改寫成歌詞,都是以魯迅作為素材進行的衍生創作。
顯然,“互聯網魯迅”似乎比“教科書魯迅”更為可親可愛。在知識的共享之余,短視頻內容是否能調劑日常生活的沉悶情緒,是否能引發受眾情感的共鳴,是否能與當下時代和現實生活產生某種對話關系,是更為重要的評判標準。
第二類是“有文化”。1個月之前,停更三年多的up主李子柒在各短視頻平臺宣布回歸,復更關于大漆技藝制作的視頻“雕漆隱花,雕出紫氣東來”,全平臺播放量過億,在評論區和彈幕區隨處可見“歡迎回來”“今夕是何年”“爺爺/奶奶,你關注的up主更新了”等網友留言,近乎形成了某種現象級的“集體狂歡”。
在快節奏的都市喧囂中尋找慢生活的片刻寧靜,是跨地域、跨國境的現代人內心深處普遍存在的情感需要,也是李子柒成為“文化現象”的重要原因之一。最初,李子柒以四川鄉村為背景拍攝的美食類視頻,主要展現自在自然的田園風光和自給自足的鄉間野趣,和2014年日本森淳一執導的美食題材劇情電影《小森林》風格非常接近。
以2016年7月25日李子柒在B站上傳的最早的一則視頻“青梅酒”為例,視頻時長2分鐘,沒有臺詞,用優美的古典音樂搭配采擷、濯洗、腌制青梅的畫面。《紐約客》于2023年8月4日刊發的一篇特寫文章《李子柒的網上田園詩學》(Li Ziqi’s Online Pastoral Poetics)中,將這則視頻評價為“是用智能手機拍攝的一首田園詩”?!伴_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簌簌衣巾落棗花”等存在于文學藝術作品中的“田園中國”想象,正是李子柒短視頻的文學性所在,視頻的形式和內容都與中國古典田園詩文形成了某種“互文”關系。
后來,李子柒的賬號內容出現了微妙的風格轉變,“傳統文化與生活美學”成為了她的鮮明標簽,鹽井、絹花、藍染、蜀繡、印刷、造紙、漆器等民間技藝也成為她的拍攝對象。從種下一顆蓼藍種子開始,到印染一匹靛藍的花布;從獲取麻皮和樹皮開始,到做出一張構皮紙,尋根溯源的精益求精是她想表達的對傳統文化的尊重,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幾乎不可能通過這種方式去“復刻”這些技藝。可以說,她的視頻是以非虛構的方式,用詩意的鏡頭語言虛構了一種“向往的生活”,生成了一種新的文學性,也因此具有了“圖像文學”的解讀空間。
在李子柒停更期間,有許多類似的“代餐”賬號紛紛涌現,如江尋千、歸鄉人山白、南翔不愛吃飯、李意純、September的小廚房等。這些賬號都有著不錯的內容生產和商業數據,如國家非遺項目“確山鐵花”第七代傳承人江尋千的視頻“帶你去看曾經最極致的浪漫,千年絕技——打鐵花”,在B站已有2728.6萬播放量,在網上網下、國內國外都引發熱議。但與李子柒相比,這些視頻的文學性相對較弱,而文化屬性更強。他們的視頻作品不僅限于“講述”故事,而在于“體驗”過程。up主本人親力親為地參與到非遺技藝的學習和傳承中去,以營造一種強烈的“代入感”和“敬畏感”,一方面通過鏡頭語言帶給觀眾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純粹的審美享受,另一方面讓觀眾在“攻堅克難”的過程中,共感共情民間技藝傳承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第三類是“語言游戲”。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也是語言的游戲。文字的排列組合會產生不同的表意,漢字通過以表意為基礎的編碼形式記錄語言。如果打破表意的編碼鏈條,重新進行文字組合,就會生成一種荒誕感。
“語言游戲”是搞笑區短視頻up主實現表情達意與逗趣娛樂的主要方法之一。以“成語誤用”為幽默手段的up主“張金條”,將相聲、滑稽劇、脫口秀中常見的藝術手法化用到短視頻內容生產中,通過“諧音?!焙汀坝迷~不當”等方式產生“歧義”,進而營造娛樂效果。但這種形式的視頻只是具備了一定的“文學色彩”,還沒有上升到“文學性”或“文學意義”的層面。
up主“延邊刺客”一條不到2分鐘的短視頻“意大利面拌42號混凝土”在B站播放量高達948.8萬,視頻中“意大利面就應該拌42號混凝土”“因為這個螺絲釘的長度很容易會影響到挖掘機的扭矩”等不明意味的對話,迅速成為二創視頻的混剪素材。隨后不久,另一則第三人稱視角拍攝的視頻“高速運轉的機械進入中國”被各平臺轉載,有人將其冠以“女版延邊刺客”之名。起初,網友在彈幕、評論或鬼畜、混剪中將這類視頻戲稱作“畢業論文的創新之處”“論文答辯現狀”或“公務員面試”,是因為視頻有意混合科技、政治、數學、文學、哲學等不同領域的專業用語,將其和日常生活話語糅雜在一起。讓人感覺說了什么,仿佛又什么都沒說,進而形成一種新的陌生化的表意效果。在某種意義上,“不明覺厲”“似懂非懂”“已讀亂回”的語言游戲就成為了“當代牛馬”療愈精神內耗的自我開解。
隨著原視頻及二創視頻不斷傳播,B站還出現了大量網友的自發仿寫、擴寫,甚至逐字逐句翻譯、解析對白的視頻內容,形成了某種自覺的“解謎式文本細讀”。究其原因,是因為在這些不可釋義的字句中,的確穿插了一些似乎可以被闡釋的部分。在“強制闡釋”的過程中,網友們還從“延邊刺客”的視頻中總結出了某些哲學思維的深刻和復雜,如“努力的結果不是要鶴立雞群,而是要離開雞群”“能說的,往往都是不必要說的;不能說的,恰恰是必要說的”“人生如牛不得閑,得閑已與山共眠”等“金句”,與20年前紅極一時的語錄體暢銷書《小故事大智慧》系列(《虛掩的門》《上帝的笑》《心里的鎖》《鞋里的沙》)幾乎別無二致。
up主“托塔老師”將這種視頻與后現代主義詩歌進行類比,認為“他們的詞語隨機拼接是在無意義中產生特殊意義,在消解過去意義的同時,用新的符碼、新的語法嘗試建立一種新的藝術宇宙”。換言之,他們在解構的同時,也在創造。通過打破文字原有的表意鏈條,重新排列組合,生成了一種新的表意效果?!罢Z言游戲”成為他們再造文學、生成意義的基本邏輯——這提示著我們,如果原有的語詞搭配不能承載表意的豐富,那么,我們也可以破譯語言符碼,創造新的表達可能。
在某種意義上,大數據算法和推流讓每個人的短視頻平臺都極具個性化,因此,本文對bilibili平臺“泛文學”現象及其情感模式的分析也只是基于我的個人觀察。所謂“泛文學”,并不代表文學的嚴肅性在被消解,或是文學的意義在被削弱,而是意味著文學的邊界正在不斷擴大,文學的內涵正在不斷溢出。這些富有文學性的長短視頻,瑣碎地填充著我們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為我們提供豐富的情緒價值之余,也在重塑我們對于文學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