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4年第5期|唐詩:浮平(節選)
一
浮平出生在江西。父親是個江湖藝人,吹拉彈唱,沒有他不會的。某年到北方一個偏遠的村莊唱戲,父親認識了母親。母親長得俊,心氣高,村里同齡的人她都瞧不上,單單與搭臺唱戲的父親看對了眼。她天天去找他。村里人心眼實,算算兩個人年齡相差20歲,就像父親和女兒,誰都沒往別處想。
直到唱戲班子走遠了,外公才發現家里眼高手低的丫頭也不見了,這才反應過來:兩個人私奔了。外公滿村打聽,可惜誰也不知道走江湖的人到底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
資訊不發達的年代,遇到這種事只能認栽。
母親生了個兒子,父親高興得不得了:“老浮家總算有后了。”幾天后,母親讓他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他期期艾艾,舉棋不定。后來,他想到了一路上的山川河流,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河流一樣居無定所。河流里有那種綠色的植物,像是能扎進水里生根。父親知道那叫浮萍,像是自己的姓氏,像是兒子的名字。母親說父親是胡扯,河流是流動的,哪會有浮萍?江水湖泊里才有。
父親輕聲說:“我兒子就叫浮平吧。平平安安的平。”父親帶著母親一路討生活,從江西到湖南,從湖南到河南。浮平長到能上學的年紀,父親就手把手教他認字。
母親跟著父親的頭兩年還是正常的,對沿路的風景贊不絕口,充滿好奇,對父親言聽計從。時間久了,膩了。路過集市,她出去一整天,把父親積攢的錢全部花出去,買她喜歡的小玩意、衣服、吃食。路過村莊,她故意換上一身短裝,和年輕男人調情。路過城市,她在一些商店門口流連忘返。
春天路過高山,她瘋跑上去,采摘野花野果。夏天路過河流,她跳下去游泳玩水,一直玩到肚子餓了,父親弄到了食物。秋天遇到果園,她要父親夜里拿個棉布袋去偷采偷摘。父親身手好,僅有一次被狼狗追著跑了幾公里,嚇得魂飛魄散。冬天遇到降雪,她守在爐火旁不肯挪窩。
她不準浮平叫她媽媽,叫一次打一次,一次比一次打得狠。幼小的他完全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她明明就是他的媽媽啊,是她生了他,父親說只能叫她媽媽。她偏偏不讓他這樣叫。他又實在找不到其他合適的稱呼來喊她。他對她充滿了畏懼。
認識浮平的人都喜歡逗他,指著母親問:“小娃,她是你的什么人啊?”他如實回答。問話的人就大笑,不相信他說的話,他們說:“小娃娃真會亂說話,她肯定是你姐姐吧?”回到家里,母親少不了又要找個由頭打他一頓。
浮平六歲那年,他又被母親以莫須有的罪名暴打了一頓。他暴發了,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對母親哭喊:“那我以后就叫你姐姐!我媽死了,我只有姐姐,沒有媽媽了,我媽媽真的死了!這下你滿意了吧?”母親的聲音比他的聲音更大,她聲嘶力竭,雙手用力捂著自己的耳朵,拼命搖頭:“不是不是,也不是!”
母親在浮平心里只是一個代號。他叫母親時也只是選擇了一個代號來喚她。再大一些,他成全了母親,既然某個稱呼令她痛苦,他完全可以不那么稱呼她。他可以順著她的心思,她什么時候想聽他如何喊她,他就能如何喊她。他慢慢懂得了如何與母親周旋。
他與母親保持適當的距離。有外人在的時候離她盡量遠一點,沒有外人在時就盡可能離她近一點。母親沒再打過他。
一個秋天,母親不小心摔了一跤,病了。他們住在一個好心收留他們的農民伯伯家里。那家有個兒子,跟母親一般年紀,還在念大學。那個兒子總是天不亮就起來溫習功課,嘴里念著不知道哪國的語言。問他,他說是俄語。
“鵝鵝鵝,去上幼兒園。”浮平念自己改編的兒歌,邊念邊笑。
農民伯伯家的小哥哥笑起來有酒窩,單邊酒窩,在左頰上。他喜歡給浮平講故事,講封神榜、孫悟空,講逆天改命的故事。他還給浮平買糖吃,買泡泡糖,又甜又軟,能吹出大泡泡,將嘴巴擋住。將嘴巴擋住最有意思,不用說話了,多好啊。
小哥哥眼神清澈,像他家門前的小河,靜靜的河流,一眼望到底。他的聲音很好聽,語速很慢很慢,永遠不會著急,永遠不會像母親那樣大喊大叫。
只要一見到浮平,小哥哥就會自然地矮下身去,捏著他的小臉蛋說:“哎喲喲,瞧瞧你這張可愛的小臉蛋子。小不點,你今天過得怎么樣啊?”
遠遠地,小哥哥就會向浮平熱情地打招呼,低聲喊:“快來快來,小家伙,我告訴你哦,我有魔法,能變出你喜歡的東西。”他神秘地握緊拳頭。拳頭里有時候是糖果有時候是小玩具。
浮平難過時,小哥哥總會第一時間發覺,他撫摸著浮平的小腦瓜,溫柔地說:“我的小兄弟,你說說看吶,這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你愁眉苦臉的?”
母親病后,父親出門時總不忘反復叮囑浮平,要他多去母親床邊,陪她說說話,問她需要些什么。父親說他年齡不小了,應該懂事了。這話他不愛聽。他想起小哥哥喊的那些詞語,“小不點”“小家伙”“小兄弟”,怎么在父親眼里就成了“不小了”?
還有,父親嘴里的“應該懂事了”是要他怎么做?像母親要求他做的那樣嗎?
父親的囑咐他總是滿口答應,但他一次也沒照做。父親一出門,他就躲到離房子很遠的空地上玩,時而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時而趴在地上看螞蟻搬家,時而找截干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他從來沒聽見母親叫他的聲音。他猜她不會叫他,他也不愿意聽見。跑遠一點就行了,叫不叫都無所謂,他就當她叫了他,他只是沒聽見,他就當她沒叫他。
他一般要在外面待到太陽落山才回去。渴了就去河邊喝水,餓了到農田里找東西充饑,隨著季節的更迭,要么是一根黃瓜,要么是一個西瓜,要么是一條紅薯,要么是半截玉米。某天中午,他鬼使神差地跑回家,趴在窗戶邊上往里瞅,正好瞧見母親一把抱住那個好看的小哥哥,嘴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哥哥漲紅了臉,整個人僵在那,他說只是看她可憐才扶她上毛廁,給她倒水,他真的不想冒犯她。她又低低地說了幾句什么,被他一把推開了。
從窗戶邊上往下跳時,浮平碰倒了一只粗陶罐,裂口的器皿割傷了他的腳踝。他忍住疼痛,一瘸一拐地離開那扇窗戶。
他在村口碰到了那個好看的小哥哥。哥哥的眼神仍然清澈,聲音始終溫柔。他的傷口被細心的小哥哥看見了,他在那雙好看的眼睛里讀到了疼惜,他不再覺得疼痛了。他拼命往遠處跑,像被什么人追趕那樣。耳邊的風越來越大,最后淹沒了他。他整個人化成了一股強風,在農田的上空來來回回,到處打滾。
每次都是遠遠地看見父親回來了,浮平才飛奔回家。父親早上出門,天黑之前一定會回來。只有兩回,他中午就回來了,發現浮平沒在家,他氣壞了。
“浮平,你這個養不親的狗崽子。”父親罵起來。在浮平聽來,父親不像是在罵他,倒像是在罵母親。他站在父親面前,像個小小的男子漢,父親掄起巴掌給了他兩記耳光。
“你沒良心啊!兔崽子,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父親越罵越起勁。他沒頂嘴。父親說的是事實。他覺得自己的良心確實被狗吃了,這一點,他隨了母親。
夜里,浮平聽見母親向父親告狀。
母親說浮平心狠,自己病了以后,他一次也沒踏進她的病房。她說她知道他恨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才使得他如此恨她。父親只是嘆氣。
母親的病一直沒好,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父親坐在她的床頭,淚流滿面,唉聲嘆氣。他求她別死,他說他不能沒有她,孩子也不能沒有母親。浮平知道母親不會聽父親的話,她一定會先離開,一定會比他們先死。她一直是個我行我素的人。
拖了大半年,母親死了,死在萬物復蘇的春天。父親捶胸頓足,哭嚎著說他不該將母親帶出來,是他糟踏了她,她原本還是個美麗又樂觀的小女孩。
直到母親死的那天,浮平都沒再喊她一聲媽媽。
父親像受了什么盅惑,一門心思要將母親送回她的家鄉。他將所有的家當賣掉,租了一輛車,在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個人載著母親,沿著他們曾走過的路往回開。他將浮平留在農民伯伯家里,并承諾說很快就會回來接浮平。
父親再也沒有回來。
二
夏天的午后,浮平離開村莊,一個人踏上了尋找父親的路。他流浪了好長一段時間,直接餓暈在熙熙攘攘的街道,被人送到城市的救助站,后又轉送到福利院。
他清楚地記著小哥哥家的地址。他又想,也許再過段時間,父親就會去小哥哥家找他。福利院將他送回了村莊。見到浮平,小哥哥的眼睛哭得通紅,他對浮平說:“你別再跑了,留下來做我弟弟吧。”
浮平成了小哥哥家里的養子。
養母對浮平特別好,比小哥哥對他還要好。養母送他去學校,給他買好吃的好玩的,給他買新衣服,將他的戶口落到了自己的名下。奇怪的是,她保留了他的名字,只在他的姓名前加了養父的姓。他在這個家里不用任何稱呼喊人。他從不向任何人提任何要求。他覺得自己對生活已經沒有了多余的奢求,連再次見到生父的意愿都隨著時間的流逝消散得無影無蹤。
“伍浮平。”每當他默念這三個字時就會特別想哭。
養父母沒鬧離婚之前,他以為只有他過得不好。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發現人人都過得差強人意,大家都只是很努力地生活著,盡量活得體面,盡量別活成一個笑話。
養父帶著小哥哥出去打工了。一個冬天,養母病了。生病的養母像極了浮平的生母,整天罵罵咧咧。她一病不起,整整三年。沒人告訴他,養母得的是什么病。他看見她的頭發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一到晚上,養母就疼得在暗處不停地叫喚,像街道邊被人遺棄的母狗。養母叫喚的時候,浮平就哭,哭著從暗夜里爬起來,哭著走到養母的床邊,哭著用手緊緊地抱住自己。
“平兒,你別哭。”養母說。
“你別看你別聽。你捂上眼睛和耳朵。”養母說。
“平兒,你給爸爸打電話。”養母說。
養父的電話總是打不通。
“你別怪他。”養母說。
“以后他會后悔的。”養母說。
“你一個人也要好好活下去。”養母說。
浮平想,養母真傻,即使他會后悔,事過境遷,事已至此,又有什么用?
有幾天夜里,養母的喊叫聲把鄰居家養的狗也吵醒了。狗發出凄厲的叫聲,養母的聲音蓋過了狗的喊叫聲。
冬至這天,村莊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雪。養母死在寒冬的夜晚。浮平守著養母的尸體過了兩天。夜里,他還是能聽見養母的聲音,她還在疼,還在疼得不停地叫喚。
兩天后,鄰居阿姨過來給浮平送野菜粑粑,她走進養母的房間,發出連聲驚呼,像一頭母狼受到了莫名的刺激。不知道為什么,浮平總覺得鄰居阿姨和養母長得特別像。哪怕一個像狗,一個像狼。生母像什么動物呢?浮平努力回想生母的樣子,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了。
鄰居阿姨打通了養父的電話,他回來了。小哥哥沒有回來。村里人都說小哥哥心狠,哪怕她只是后媽,她對他也真心好過,并沒有虧待他。
養父有一張陰鷙的臉,讓人不敢隨便打量。養父哭得特別大聲,眼淚鼻涕一直流一直流,他撫著尸體邊哭邊小聲地說著什么。他在眾人面前用力地將浮平擁在懷里,嘴里發出的聲響如山洪決堤。
浮平沒有哭,鄰居阿姨將他拉到一邊,心疼地說:“平平,你想哭就哭出來吧。”他眼眶里沒有淚。他不想哭。他覺得自己的眼淚早就流干了,在那些聽見養母疼得不斷喊叫的夜里流干了。那些夜晚總是特別漫長。一夜又一夜。
辦完喪事后,養父沒再出遠門。村里的人說他和養母一向恩愛,都是因為兒子從中作梗,造成了誤會。他們嘴里的兒子是小哥哥,不是浮平。難怪,養母對浮平格外好。難怪小哥哥一去不返。
養父說要不是為了老婆孩子,他何至于背井離鄉出去打工?他寧愿守著村莊,每天過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如今,養母不在了,他要留下來照顧浮平。
浮平想說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像那些與養母相依為命的日子一樣。終究沒說。他很少說話。養母在世時,他就不是一個話多的孩子。
養母沒了,養父過上了極度頹廢的日子,黑白顛倒,晚上出去喝酒,白天回家睡覺。浮平除了照顧自己還要照顧養父。清洗養父吐臟的衣服,打掃養父酒后的“戰場”,給養父準備一日三餐。
除了上學,浮平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見到鄰居家的狗。這是一只黑白相間的狗。狗屁顛屁顛地跟著他。浮平站著它也站著,浮平坐著它也坐著,緊緊挨著坐。他看著它從一只小狗長成一只大狗。
浮平放學回來,老遠就看見狗沖過來迎接。不管浮平樂不樂意,它都往他懷里鉆。有時趴在他的腿上,有時趴在他的身上。它像猴子那樣善于攀爬。
鄰居出去打工后,狗就成了流浪狗,全身臟兮兮的。浮平將狗帶回家。一連養了幾天,養父都沒發現。養父經常不在家,長時間躲在某個寡婦家里喝酒。
浮平給狗取名小安。平安的安。小安即富。他去哪都帶著小安。他上學時,小安就在學校附近乖乖地等他放學。浮平燒水給小安洗澡,給它喂食,和它一塊兒寫作業。他甚至教小安識字,給它講故事,講中國歷史,講世界地理。
“我們哪一天也離開這里吧。”浮平對小安說。
小安“汪”了一聲,像是同意了。
“到時,我帶你一起離開這里吧。”他又對小安說。
小安“汪汪”兩聲,配合得很是默契。
養父是凌晨到家的,他一到家就弄得家里的東西亂響,這個碰掉了,那個打倒了。他大聲呼喊浮平,邊喊邊罵。后來,他甚至過來敲浮平的門,先是用手一下一下地砸,后面就用腳一下一下地踢。浮平縮在被子里,身體微顫。
隔天,養父擋在門口,擋住浮平的去路。浮平不安地將小安護在身后。養父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兔崽子,你怎么像只母雞一樣?”他說。浮平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養父收起笑容:“你想養一只狗?”浮平還是不說話。養父兇狠起來:“經過我同意沒有?我養你還不夠?還要幫你養一只狗?”
浮平不再看他了,他的眼睛看著門外:“你還記得我的生日嗎?”
“生日?”養父疑惑地重復這個詞。“再過半個月,我就滿18歲了。”浮平說。“18歲了又怎樣?你想從這個家滾蛋嗎?”養父又笑起來。
“我不讀書了,我可以出去打工了。”浮平微微笑了一下,又說:“我早就想這么做了。”養父顯然氣壞了。他一腳踢在門板上,沖浮平吼了一聲:“滾,現在就滾,滾得越遠越好,別再讓我看見你。”
浮平繃著臉,疾步走出家門,身后是木門甩得刺耳的聲響。
一人一狗,漫無目的往前走。四周漸漸暗下來,村莊傳來奇怪的聲音。“咻咻咻”像是有怪物從田野上掠過,像是怪物張開了血盆大口,像是有什么被無情地撕扯和毀壞。
天越來越黑,浮平在暗夜里記起了很多事。當年,是養父點頭同意他留下來的。養父脾氣暴躁,但心地善良。喝醉的時候,他總是大哭不已,邊哭邊喃喃自語:“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們都拋棄我……”
浮平回到家,帶著小安。
養父坐在餐桌旁。桌上放著兩碗蛋炒飯。浮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養父盯著他說:“我養你那么大,你現在翅膀長硬了,可以飛了,你就想拋棄我,這樣說得過去嗎?”說完,他嘆了一口氣。
這段時間,養父蒼老了許多。浮平的眼睛不自覺地眨巴了兩下。
“你也要像你哥那樣離開這個家?你的良心呢?”養父說。良心是什么?浮平想。生父說過他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真的想出去打工?”養父又問。浮平脖子一梗,聲音提高了一些,說:“是。”
“你是不是想逃走?想躲開我?”養父看起來很悲傷。他的悲傷很快就能轉換成憤怒,浮平知道。他逼著自己勇敢一點,他說:“是。”他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答案。
“你再說一遍!”養父的憤怒值傾刻間拉滿,他一把掀翻了桌子。桌上的碗和杯子在地上裂開,飯粒、水撒得到處都是。小安警覺地逃出去,發出哀嚎。
浮平冷冷地看著養父,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你到底有什么不滿意的?”養父面目猙獰地說。浮平不說話,他覺得不管自己說什么,養父都不會相信。
養父氣壞了。他隨手撿起地上的碎碗片砸向浮平。浮平的額頭上血花四濺。小安沖進來,護在浮平面前,它的叫聲聽起來有些失真。浮平用手捂住額頭,眼眶里緩緩地落下一滴淚。養父呆在那里,像是沒料到浮平不會躲,像是第一次見到他掉眼淚。
養父整個人卸下一口氣,性子軟下來:“你現在出去不合適,好歹要念個大學。”想了想,他又說:“以后,只要你們過得比我好,不回來也沒關系。”
“即使我出去打工,我也不會不管你的。”浮平對養父說。他用手將流到嘴邊的血擦掉。血越擦越多。
……
全文刊于《湘江文藝》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