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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5年第1期 | 裘山山:白云的白(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5年第1期 | 裘山山  2025年01月09日08:05

    戴憲國碰上門的一瞬,想起忘了帽子,又打開,把自己那頂白色棒球帽扣在頭上。內里一圈兒已經油膩,白色也成灰色了。這還是一家公司在小區做活動時送的。戴上帽子,他看上去起碼年輕了七八歲。當然,在別人看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和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并沒有太大區別,但他自己能看出區別,也很在意這個區別。 

    帽子還有個功能就是遮臉,他不想見人就打招呼。不過對于老街坊來說這功能沒用,騎上車還沒走出小區就有兩個打招呼的。一個喊,戴師傅,去買菜?一個喊,老戴,去接孫子?他一律敷衍過去。

    買菜?他從不早上買菜,都是晚飯后去超市。那個時候菜便宜,饅頭也便宜,臨期打折。接孫子?孫子比他還高了,根本不愿意坐他的車,何況還是“老人車”。這是誰取的名字,老人車?三輪就是三輪嘛。

    戴憲國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騎“老人車”。他一直是騎自行車的,二八大永久。從1980年回到成都,左一輛右一輛,騎壞三輛,還被偷走一輛。大永久幾乎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的那些哥們兒早就不騎自行車了,有的改摩托,有的改汽車,他堅持騎車。他說騎車鍛煉身體。退休后又買了一輛新的,現在還不好買了,滿街都是共享單車。

    戴憲國原打算騎一輩子自行車的。只要一騎上車,他就覺得自己依然年輕,依然是那個朝氣蓬勃的小伙子。哪怕是去十里地外他也騎車。他不喜歡坐公交,免費也不喜歡。年輕人讓座他覺得尷尬,年輕人不讓座他也尷尬。尤其是刷卡響起的那個聲音,叮咚,老年卡。更讓他渾身不對勁兒。

    但是現在,戴憲國的理想更新了,改騎三輪了。不是他騎不動自行車了,而是有了新的需求。之前他一直馱孫子上下學,孫子的大長腿都伸不直了,鞋底在地下磨蹭,他照騎不誤。

    戴憲國蹬上三輪晃晃悠悠上了大街。奇怪,自行車叫騎,三輪就叫蹬。他把帽子壓低,免得有人叫他大爺。這才七點過,街上已經川流不息了。身邊時不時有快遞小哥穿梭而過。他很羨慕他們,那么靈活、有勁兒。他要是年輕幾十歲也愿意干這個。他的騎車技術別提了,前后同時帶人,雙手撒把都玩兒過。他的最大理想,就是騎著二八大永久搭著白云去看電影,或者去看油菜花。看什么都行,只要車上坐著白云。

    可是竟然一次都沒有。這日子怎么過的。

    白云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就把他給驚到了。那是五十多年前,他讀小學五年級。有一天坐在教室角落,看見一個女孩兒走進來,心里一驚:怎么這么好看?怎么有這么好看的女孩兒?班主任跟大家說,這是新轉到我們班上的同學。新同學自我介紹說,我叫白云。白云的白,白云的云。同學們都笑,是那種歡喜的笑。戴憲國想,他要是介紹自己的名字可沒那么簡單。戴,穿衣戴帽的戴;憲,憲法的憲;國,國家的國。他出生的那年,是我們國家第一部憲法誕生的那年。父親這樣告訴他。

    戴憲國就這樣把白云釘在心里了,屬于釘子銹了都拔不出來的那種。那一年,他14歲,白云13歲。很快,他們從小學升入初中,依然是同學。在班上,白云永遠是明媚的,走到哪兒哪兒就亮。尤其是她的眼睛,戴憲國第一次在現實中看到“亮晶晶的眼睛”。別人笑是嘴巴咧開,她笑是抿著嘴眼睛閃光。白云還會唱歌,聲音甜甜脆脆,迷人得不得了。她最愛唱的是“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上身穿一件白襯衣,下面是水綠色的裙子,真的像一朵茉莉。她應該叫白茉莉才對,戴憲國心里偷想。班上的男生都有意無意找她說話,就連女生也愿意和她玩兒。老師叫到她的時候總是笑盈盈的。美貌的確是與生俱來的財富。

    戴憲國卻從來沒和白云套過近乎,她在天上。他就是抬頭望著她。白云是藍天上的白云,他是藍天下的草,還是長在角落里的那種。唯一一次與她有交集,是在校門口。戴憲國看到小混混在糾纏她,他走過去大聲說,白云,老師找你。白云馬上明白過來,說了聲“好的,我馬上去”,轉身進了校門。第二天白云見到他朝他一笑,是那種只有他們彼此明白的笑容。這讓他回味了很多天,開心了很多天。

    同窗三年,他們講過的話不到十句。畢業后,學校動員去云南支邊。戴憲國是獨子,可以不去,但他聽說白云要去,毫不猶豫地也要去。爹媽堅決不同意,他就偷了戶口本去報名。有人說他們去的地方非常艱苦,光是太陽就能曬死人。他不在乎,他只希望能每天看到白云。

    那一年,戴憲國17歲,白云16歲。

    如戴憲國所愿,他和白云分到了一個連,一起種橡膠。這讓戴憲國覺得老天還是眷顧自己的。盡管勞動很累,伙食很差,他也不覺得好惱火。有的知青會收到家里寄來的東西,他從來沒有,父母一直在生氣。只有一次,他在夢里收到了爹媽寄來的點心,是魚皮花生和米花糖,他趕緊拿去分給白云……聽人說白云是家里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父母也顧不上她。可是她還是那么好看,笑起來眼睛依舊是亮晶晶的。新年晚會時,她又給大家唱了“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戴憲國經常在心里疼她。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去割橡膠,抬很重的桶,爬坡上坎。傍晚還要去一次。不割橡膠時,要去田里干農活,頂著大太陽插秧拔草,更累。眼看著她的一張臉變得又黑又瘦,滿是雀斑。她不再穿白襯衣,總是一件紅黑格子的襯衣,胳膊肘還補了疤。他很想幫她,卻沒有任何能力。

    后來,團部的小學讓戴憲國去當老師,他字寫得好,經常出黑板報。他一聽,立即跑去找領導,說應該讓白云去當老師,白云不僅可以教書,還可以教孩子們唱歌。最后學校不但要了白云,也留下了他。這再次讓他覺得老天待他不薄。

    不用每天曬太陽干重活之后,白云的臉色重新變得滋潤白皙,這讓戴憲國開心得不得了。更開心的是他每天都能見到她。他省吃儉用,隔三差五地給她送幾個雞蛋,或者水果。有一天,他拿了個學生送他的芒果去給白云,悄悄放在窗臺上想走,白云突然打開門笑著說,我猜就是你,上次那個雞蛋也是你送的吧?戴憲國窘迫地說,我,我不愛吃雞蛋。白云讓他等著,回身進屋拿了一個咸鴨蛋放到他的手心里:我有咸鴨蛋,這個你一定喜歡。

    那個咸鴨蛋,戴憲國始終不知道味道,被他供在桌子上,直到有一天滾到地下摔碎。戴憲國卻因此開始幻想,他和白云在這里成家了,一起教書,一起過日子,一起養雞、腌咸鴨蛋。

    當然也只是幻想。白云依然在天上。總有男生來找她,都是些很拽的男生,嘴巴會說,走路昂著頭。白云似乎不討厭他們,時常開心得大笑。

    三年多過去,一些有門路的人開始返城。回去的興高采烈,回不去的垂頭喪氣。人心惶惶。有一天,白云突然出現在他寢室門口。她說,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我們兩個在這里是沒有出路的。我要回成都。戴憲國來不及作任何答復,白云就轉身離開了。

    后來,一個其貌不揚但穿著講究的男生經常來找白云,騎個二八大永久。白云跳上他的后座,兩個人一路說笑,不知去了哪里。坐在后座的白云又穿上了白襯衣,在云南的太陽下很刺眼。戴憲國由此產生了強烈的嫉妒心,他真希望騎車的那個男生是他,他甚至希望那個男生摔下來他騎上去,哪怕一次也好。

    再后來,白云回城了,仿佛是那個男生騎著自行車直接把她馱回了成都。再再后來,他也回城了。他在那片土地上待了九年,比白云多四年。回去時已經26歲了,在父母的督促下慌慌張張地結婚生子,全力以赴地過日子。偶爾從知青戰友那兒聽到消息,白云也結婚生子了,和那個其貌不揚但是有能力讓她回城的男人。

    日子各過各的。白云依然在天上飄。

    戴憲國再次見到白云,已經是二十多年后了。有熱心人組織張羅,隆重紀念他們支邊三十周年。他去了,在亂麻麻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白云。太奇怪了,那明明是個中年女人,但他一眼認出了她,心動又過速了。他沒有過去打招呼,就遠遠看著。三十年的歲月沒有饒過任何人,大家胖的胖,禿的禿,華發叢生。戴憲國自己,也是個皺巴巴的半老頭子。

    那一年,他47歲,白云46歲。都年近半百了。

    戴憲國坐在角落,有口無心地跟幾個老男人說話,白云突然走過來叫他,憲國!她叫他憲國,而不是戴憲國。戴憲國慌亂地站起來應答,你好你好。白云還和他握了手,她的聲音還是清脆的,眼睛還是亮晶晶的。戴憲國很想說你終于出現了,前次聚會你怎么不來呢?但只是傻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云大大方方地拉了只凳子坐在他旁邊,看著他說,你還行,變化不大。戴憲國羞赧不已,心咚咚咚地跳。他很想說,你才是,還那么好看,但是打死也說不出口。最后他說,你還好吧?白云說,還行吧,就那個樣子。

    所謂“就那個樣子”,戴憲國后來從別人嘴里得知,是不好。簡單地說,她的女兒從小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而男人卻一跑了之,白云一個人含辛茹苦帶大了女兒。為了女兒她一直不愿意再婚,過著寡居的生活。現在女兒總算上大學了。

    聚會總免不了擺老龍門陣,揭老底。大家說起某次新年,湊了錢打平伙喝酒,喝多了開始談理想。有的說,他的理想是吃下一整頭豬;有的說,他的理想是連睡三天不下床。更多的說,他們的理想是馬上回成都。問到戴憲國時,戴憲國竟然說,他的理想,是騎一輛永久自行車搭著白云去逛保山。全場哄堂大笑。

    戴憲國尷尬不已,偷眼瞟白云。白云也在笑,不是鄙夷的笑。他放心了。他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但估計說過,肯定喝多了。那的確是他很長時間做夢都要想的事。所以,當他終于回到成都時,第一件事就是托爹媽搞票買車。費了好大勁兒,買了輛二八大永久。他騎著車在街上飛,感覺夢想已經實現了一半。如果再遇見白云,再搭上白云,夢想就完美了。

    卻從來沒有過。盡管他和她在一個城市,他的后座一直空著,一直到退休后開始馱小孫子,他為小孫子安了把椅子。

    戴憲國用力蹬著車,身上有些出汗了,也有點兒頭暈。

    看了眼表,八點差五分。今天是晴天,太陽已經升高,有點兒耀眼。不過這個太陽比起云南來,只能叫溫柔。他昨晚想好的,八點半到醫院,現在看來可以提前。從他家到醫院,差不多是從城北到城南。若是騎大永久,半小時就能到。蹬三輪到底要慢些,而且,他的腿也沒那么有勁兒了。

    戴憲國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感覺自己老了?去年?不是,去年他感覺和60歲差不多。也許就是今年,也許就是白云住院后,也許就是今天。

    30周年聚會后,知青們又聚過好幾次。戴憲國每次都參加,指望能見到白云。可是白云常常不來。他旁敲側擊地打聽,卻原來,她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突然回來了,帶了一身病痛,死皮賴臉地說對不起她,希望老來作伴,其實是要她照顧。白云心軟,就照顧他,拖累到無法出門。

    戴憲國真是氣得鬼火冒。他那么心疼的女人,竟然去伺候那個沒良心的家伙。他真恨不能找上門去給他兩拳,狠狠的。好在,四十周年聚會時他得知,那個沒良心的家伙走了,不然白云還出不了門。

    雖然戴憲國很惦記白云,平日里卻沒有任何來往。剛加微信時,他每天早上都給她發去問候,各種好看的圖片加問候語。圖片大部分是云南風景,戰友們之間總是互相發這個。后來白云婉轉地說,她睡得晚,早上經常被他的信息吵醒。他不敢早上發了就晚上發。白云也不回。偶爾回一個,他就興奮半天。

    就這么不松不緊地關聯著,又過去了七八年。

    這七八年里,戴憲國也送走了自己的老伴兒。坦白地說,戴憲國是很想離婚的,他和老伴兒完全是搭伴兒過日子,他的心從來沒給過她。老伴兒也有感覺,發牢騷時說過很多次,很委屈。可是他開不了口。先是想等兒子大學畢業,然后是想等兒子成家。沒什么可等的時候老伴兒就病了。這下他不再胡思亂想,老老實實照顧老伴兒。

    戴憲國這輩子,就是主打一個任勞任怨。先是父母,他盡心盡力照顧。父親母親都活過了八十,這讓他欣慰。然后是老伴兒。老伴兒走后是孫子,從幼兒園開始每天早晚接送,送到小學畢業。他的前七十年都沒躺平過,像個專業護工。打麻將下棋釣魚,這些老頭兒們熱愛的事統統沒沾過。但他沒有怨言,父母就他一個兒子,老伴兒就他一個老伴兒,孫子就他一個爺爺,他不做誰做?他沒覺得辛苦,跟支邊比起來算啥子嘛。而且忙忙碌碌的,他身體反而不錯。

    老伴兒走后,戴憲國心里的那個念頭強烈起來。自己一個人,白云一個人,這不是老天的安排嗎?聽人說白云這幾年身體不太好,那不是更需要他照顧嗎?她應該不反感自己吧?應該愿意的吧?

    可他怎么也開不了口,比提離婚還難。見面時說不出,發信息也不敢寫,寫了又抹掉。實在按捺不住,他就讓哥們兒找姐們兒帶話給她。據說白云聽了只是笑,不回答。

    事情的轉變始于一個意外。

    有一天,戴憲國在路邊看到一個堆滿了香蕉的大卡車,卡車上的紙牌寫著幾個大字:云南高山大香蕉。那幾個字瞬間擊中了他,他激動得一下買了兩大把,騎上車就去了白云家。香蕉給了他勇氣。

    去了,才發現白云的情況很不好,憔悴、動作遲緩,真的像個婆婆了。雖說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可是人家七十多歲的婆婆都還在跳廣場舞,還在旅游。屋子里很清冷,也有些凌亂。白云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你要來,沒收拾。

    戴憲國心酸得不知道說啥好,轉頭發現桌上放著好幾包方便面,就問,這是你吃的還是外孫吃的?她說是她吃的,一個人弄飯太麻煩,燒開水泡面簡單。他急了,說這哪有營養?她說,我放了雞蛋的。戴憲國突然說,咱們一起過吧。我來照顧你。

    話出口自己都吃了一驚,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豹子附身了。

    白云愣怔了一會兒,然后笑了。她說,憲國你心腸太好了,可是你不曉得我身體很不好嗎?你跟我過,不是找些虱子在身上爬嗎?

    她居然還在開玩笑,她笑起來還是那個白云。

    戴憲國連連擺手,他說,不存在,我不在乎。我反正沒事。你身邊需要一個人,絕對需要。

    白云的眼眶泛紅,她看著他,喃喃地說,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什么也沒幫過你。戴憲國說,你幫過,幫我說過話。白云詫異。他說,有一次上課我不在,校長大發雷霆,說要處分我。你馬上說戴老師是絕對不會曠課的,他一定有特殊情況。后來我回來了,告訴校長是一個學生突發急病,我送去醫院了。白云說,是嗎?我都不記得這事了。他說,就是,你毫不猶豫地幫我說話。

    白云嘆息說,那個時候多年輕。現如今我可是一身毛病,是個大麻煩。而且我這個病是好不了的,醫生都說不可逆轉,相當于得了癌,比癌還可怕,會把你拖死的。

    原來,白云患了帕金森,已經好些年了,越來越嚴重。難怪戴憲國看到她端茶杯時手在抖,起身時動作很慢。難怪她不想做飯,她什么都拿不穩。但是,這不證明她更需要照顧嗎?

    你女兒呢?他問。白云說,女兒身體也不好,她要我去老人院。戴憲國急了,去老人院干什么?有我呢。你給我鑰匙,我每天過來給你做飯。我來照顧你。就這么辦,鑰匙在哪兒?

    戴憲國第一次用強硬的態度和白云說話。

    白云猶豫了一會兒,拿給了他。

    從那時起,戴憲國開始天天往白云家跑。騎著他的大永久,每天一早過去,晚上回家,和上班一樣。他們兩家就三站路,十幾分鐘就到了。他總是一邊做飯一邊和白云聊天,聊他們在云南時被太陽曬得頭暈,聊談戀愛的知青躲在牛圈背后被牛拱了一嘴,聊饞肉吃去職工的雞窩里摸雞,聊那些只有他們才覺得快樂的青春往事。

    大多數時候,是戴憲國說,白云聽。白云說話也變得費力了。但無論戴憲國說什么,白云總是開心地笑,這讓戴憲國心滿意足。自然而然的,他也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訴了白云,告訴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其實應該說迄今為止),他的最大理想就是騎著大永久,后面搭著她。

    “你曉得不,我騎了幾十年的自行車就是想搭你,去哪兒都可以。你坐在后面和我說話,還唱歌。我們去看電影,看油菜花……是不是有點兒好笑?”戴憲國說到后面有點兒囧。

    白云笑,但是搖頭。過了一會兒她說,本來這個理想好簡單,可惜過期了。戴憲國說,為什么說過期了?白云說,你看我這個樣子,哪里還坐得穩。戴憲國說,不著急,慢慢來。我會把你養好的。

    戴憲國真的很會照顧人,一個月下來,白云氣色明顯好了,最主要是心情好了,沒有愁苦的神情了。戴憲國覺得太有成就感了,比他工作的時候當先進還有成就感。他也知道白云回不到從前了,但只要她一直保持這個樣子就行。他可以陪伴她,照顧她。他甚至提出和她結婚,名正言順地住在一起,但白云堅決地搖頭。

    盡管白云不同意結婚,戴憲國還是搞了個小小的儀式,請了幾個要好的知青一起吃飯,算是官宣和白云在一起了。知青們很感動,都說戴憲國的執拗總算有了結果,了了愿了,紛紛拿出紅包祝福。

    戴憲國說,我這個人一輩子沒啥出息,我就是蕓蕓眾生中那個蕓的草頭上的小棍子。我這輩子就做了一件事,對白云好。所以我要把這件事做到底。

    大家噼里啪啦鼓掌。有個女知青是白云從小到大的閨蜜,知道她有多難,聽到戴憲國的話,頓時哭得淚人一樣。

    白云還是笑吟吟的,反過來安慰閨蜜。最后她也站起來對大家說,大家都曉得我這人運氣一直不太好,老天爺實在看不過去了,終于給了我一個大禮包,這個大禮包就是戴憲國。

    大家又噼里啪啦鼓掌。愛情居然讓兩個老實巴交的人變得幽默風趣了。戴憲國更是激動地站起來連喝三杯。他不是個善飲的人,一下就醉了,臉紅筋漲地說些大家都不好意思聽的表白話。最后,一頭倒到飯桌上不動了,還是大家把他架回去的。也是他的平生頭一回。

    戴憲國的兒子終于知道了。這種事想瞞也瞞不過。

    兒子大為不解,他說老爸你簡直是自虐,好不容易可以躺平了,又去找個人來照顧。

    他不滿地瞪眼,他很少跟兒子瞪眼。

    兒子說,我不是反對你再婚。媽也走了幾年了。但你好好找一個呀,像你這條件,找個五十多歲的都沒問題。何苦找個那么大年紀還一身毛病的人呢?你是學雷鋒么?

    他真的火了,摔門而去。

    戴憲國覺得跟兒子沒法溝通。也許跟誰都沒法溝通,知青戰友雖然理解,也是說他太執拗。可是一個人一輩子總要有個念想,斯文的說法是夙愿。他就不能有個夙愿嗎?有的話,不該去努力實現嗎?

    后來,兒子來他家里,好言好語地跟他談。兒子說,我是覺得你這輩子太辛苦了,我真不想你再吃苦。我去查了,白阿姨那個帕金森到后期是完全不能自理的,根本不是你一個老頭兒能照顧的,需要送到專業醫院。

    兒媳婦也說,我們曉得老爸看重感情,放不下白阿姨。你可以經常去看她,陪她說說話。但沒必要非成一家人,責任太重了。

    兒子說,就是嘛,你可以經常去看她,但不要攬過來。她自己有女兒,還有家人,你不是說她有好幾個弟妹嗎?

    戴憲國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就是不忍心看她那么可憐。她那么可憐我過不好。我希望每天早上看到她好好的,這樣我一天都安心;每天晚上看到她躺下睡平了,我一夜都安心。就這么簡單。

    兒子兒媳婦無話了。戴憲國緩和了語氣說,我承認你們說得有道理,我也曉得,等她以后病情重了我就弄不動了。那就以后再說,現在我能照顧,我沒問題。

    這一年,戴憲國70歲,白云69歲。

    不料事情又起了變化。

    有一天戴憲國在白云家遇到了她的女兒。她女兒先是謝謝戴叔叔照顧媽媽,說媽媽的身體和心情都好多了。她還說自己身體也不好,所以沒能經常過來看母親。她還說想送母親去養老院母親不愿意,請個專職護工也找不到合適的,等等。

    但接下來,這個女兒就話里有話地說,她母親這輩子很苦,父親不盡責。但父親走之前,好歹還是用他的積蓄買了這個房子,并且過戶給了她。“其實這個房子現在已經是我的了,但是只要我媽在就我媽住,這個是肯定的。”

    戴憲國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戴憲國惦記她媽的房子。這讓戴憲國非常生氣,感覺受了侮辱。他甚至懷疑,白云不愿意和他結婚,也和房子有關。他照顧她,從來沒考慮人以外的事。她們怎么能這樣揣度他呢?他很受打擊。

    他當即生硬地說,我自己有房子,我的房子還是我的。

    因為生氣,他連著兩天沒去白云家。就在這時候,兒子兒媳婦給他安排了一次旅游,那個旅游團盡是大媽,他們希望他能遇到個投合的,遇不到也散散心,至少證明他們不反對他再婚。戴憲國在氣頭上,就答應了。

    但是,旅游那幾日,戴憲國完全沒有心思玩兒,在每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他想到的都是白云,他拍照發給她,問候她,她都不回。他知道她回信息困難,手指頭半天按不出個字。可是,好歹回個語音呀。不能知道她的情況讓他不得安寧,痛苦萬分。

    好不容易結束了旅游,他放下行李就去看她。

    戴憲國從來都是個淡定的人,但是那天他大喊大叫,眼淚都出來了。

    當他開門進去的時候,屋里很黑,窗簾都沒拉開,一股不好聞的氣味兒在屋里彌漫。他開燈,一眼看到白云倒在衛生間的門口,披頭散發,身上穿著睡衣。他還以為她死了,嚇得撲上去大喊大叫。還好,她睜了開眼睛,無神地看著他。

    他先打了120,然后倒了點兒水喂給她。她喝了水,動動嘴,什么也沒說出來。他想扶她起來,發現臭味兒就來自她身下。果然,她躺倒的身邊有屎有尿,糊成了一片。

    戴憲國終于控制不住地老淚縱橫,白云是那么要好的一個人,怎么能落到如此境地?都怪他,他不該去玩兒的,不該那么多天不來的。他怎么能跟她賭氣?怎么跟那個沒良心的女兒賭氣?

    他想把她拖進衛生間去沖洗,又怕拖動時出問題,只好去接了水,把她下半身擦洗干凈,換上干凈褲子,再沖洗地板。白云依舊說不出話,只是朝他眨眼,她一定是在感謝他,她打死也不想讓外人看到她這個樣子。他知道的。

    醫生進門的時候,他剛剛搞完,耗盡了全部力氣。

    白云被送進醫院。兩天后才活過來。原來,三天前的夜里,她去廁所時摔倒了,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胳膊沒有力氣,腿蹬不動,幾乎是動彈不得。手機放在了床頭,夠不著,想喊更是不可能。她就在那個地板上躺了兩天三夜,沒吃沒喝,屎尿失禁……醫生說,再晚一天她就沒命了,她已經嚴重脫水。

    當白云女兒趕來的時候,戴憲國用他這輩子沒燃燒過的怒火沖那女兒大吼大叫:你媽是怎么把你養大的你不知道嗎?你就這樣對她?她拿命把你養大你就想她早死?你個沒良心的,你媽怎么生了你!

    那女兒涕淚交加,囁嚅地說,我那兩天也在醫院。

    白云住院期間,戴憲國辦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把房子過戶給兒子。他直截了當地和兒子說,我這房子早晚是你的,早點兒去過戶吧。兒子很吃驚,他說老爸你這是干嗎?按你這身體狀態起碼要過九十,想這些太早了。戴憲國說,過了戶也不影響我住,也不影響我過九十,對吧。兒子說,那當然。

    過戶后戴憲國說,這下我踏實了。以后的日子,你們不用贍養我,我也不接濟你們。咱們各過各的。兒子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的生活你做主,我們不干涉。戴憲國說是這個意思。兒子說,但是我還是反對你和白阿姨在一起。她現在這個樣子你更照顧不了了。爸你要面對現實。

    戴憲國不說話,去辦了第二件事,他用知青們給的紅包去買了輛三輪車,有后座的那種。買回來后他試騎了幾次,好騎,一點兒問題沒有,比自行車穩當。他在后座鋪了個墊子,又安了個可以開合的扶手。最后又加了個遮陽棚。一切妥當。

    就等白云出院了。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裘山山,祖籍浙江,現居成都。1983年畢業于四川師大中文系。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紀實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兒童文學《雪山上的達娃》《游過月亮河》,《裘山山文集》(七卷)以及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等約五百萬字。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冰心散文獎、百花文學獎、夏衍電影文學劇本獎等,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現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軍事委員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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