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4年第12期|林為攀:便攜式祖先(中篇小說 節選)
林為攀,福建籍,現居北京,九〇后,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偶合家庭》等。新書《搭薩》即將出版。
祖先的分量會隨著距離的延長而增加。
——胡安·魯爾福
場景A:村口有座牌樓,旁邊有座風雨亭,立了一塊碑,碑上鏨刻諸多名姓,均是捐贈人。過了牌樓,但見雙山夾路。進村的路頗陡,是一段五百米的陡坡。澆了水泥。兩山常崩,用沙包壘砌。過了陡坡,便是一段平地,樹蔭蔽日。沿路多墓碑。
畫外音a:這里之前沒有牌樓,也無風雨亭。前些年我去上杭五中讀書時還沒有。至于何時有的,要去問問我的阿爸林堯傳。他對村里大小事務門兒清。這牌樓蓋得不好,限高,載滿木頭或者建筑材料的龍馬車估計過不去。風雨亭也蓋得一般,簡陋,坐在里面準吃灰。我記憶中沒有牌樓和風雨亭,但對這條陡坡頗熟。小時候,經常和發小在這里賽單車。那時候龍精虎猛,倒也一次都沒出過事故。有時還會賽誰先爬上坡。單車爬坡并不容易,需從坐墊上站起來蹬,才能勉強爬上去。爬完坡,我們就會害怕,因為這段平地很陰森,兩邊還有墓地,有時還能看到被山洪沖出來的骨頭。
場景B:前方就是一段S形馬路,古樓村最大最平的兩塊農田就在這里,有一條小溪從中穿過,就像一個美元符號“$”。農田很遼闊,看不清田界,小溪與馬路也一并掩蓋在了抽穗的稻花中。
畫外音b:聽我阿爸講,這兩塊農田從前屬于村里的大地主。還有名字,一塊叫登科田,一塊叫旺子田。我記得我的阿嫲都沒有正式的名字,她叫梁七一姑,就像元朝時人的名字是數字一樣,她的名字也是數字。后來,這兩塊農田就被村民平分了。
場景C:過了這條路,就能望見第一個聚族而居的群落。這里叫蓮塘尾。房屋高,院落大,還有圍墻,防偷窺,防沙塵。樓頂上曬滿衫褲,被風吹斜,一竹竿的衫褲都貼到一起。屋后滿眼山,山上多茂竹。龍眼樹、荔枝樹和杧果樹在其中染色。
畫外音c:蓮塘尾是古樓村第一個富起來的族群。里面全是梁姓,外來媳婦除外。小時候,這里諸多新建的樓房。我們這里的新樓被稱作透天厝,即窗大、廊寬、頂闊,一眼望得見天。蓋成這樣是為了曬衫、曬稻。我們這兒常年落雨,氣候陰濕,有時谷物和濕衫褲只能靠風吹干。門窗蓋得不好,不是師傅手藝差,而是幾多錢出幾多力,預算有限,只能蓋成這樣。睡在里面,常見門窗晃。有時火蛇,甚至閃電也會趁機舔進來,搞得墻上像裂了一樣。蓮塘尾這個地名有說法,梁姓先人從前南下逃難過來時,這里還是一片沼澤地,梁姓先人花了三代,把沼澤地改造成了蓮塘,又花了兩代人,填了蓮塘,蓋了厝。不敢叫蓮塘,而叫蓮塘尾,有表謙、飲水知源之意。千禧年出生的梁富鑫,系第七代。他是我的小學和初中同窗。長得像林丹,眉濃、寬臉、闊鼻翼。讀高中前,我與他很要好,讀了高中,我們便日益疏遠。因為他上的是最好的上杭一中,我讀的是上杭最差的一所中學。
場景D:再走百來步,就會看見一座橋。橋頭橋尾汽車擁堵,喇叭聲極兇。橋頭的車先要退出去,開到別人院里,或拐到岔路上,橋尾的車才能開過去。橋下有條溪,溪水清澈,有牛濯其足,有婦濯其衫。兩岸栽滿芭蕉,蕉黃葉枯。
畫外音d:這座橋叫三尺橋,寬雖不是三尺,卻是仿三尺巷之用意。后來人車一多,文化用意便居其上,人行到這里要慢下來,車開到這里要互相謙讓。平時還好,一遇過年,車可以在這座橋上堵半天。這時就全忘了“三尺”用意,個個從車窗里探出頭,互相咒罵。這一罵,就讓年夜飯涼透了。村里也表示要炸橋重修,就像上杭縣的東門大橋,炸掉重修后,據說能節省很多時間。但修橋要花錢,村里錢不夠,就想讓古樓村的諸姓捐款。因剛捐錢修過進村時的牌樓和風雨亭,還把馬路也拓寬過,暫時捐不出余錢來修橋。因此這座三尺橋就年年堵,年年被罵,年年照舊。不過也有村民表示,那些汽車難得回村一趟,再捐錢修橋就會便宜了留在村里的腳。卻忘了,里頭也有他們留守兒女的腳。還有村民表示,某些人只管天,不管地,遲早挨雷劈。
所謂的天是指牌樓,所謂的地則指三尺橋。
場景E:走過三尺橋,再走幾百米,又是一段斜坡。這段斜坡五十米左右。斜坡右上方是古樓小學。還能看到高出學堂的那桿紅旗。紅旗下,是一段長階。長階的青石縫中蓬蒿亂。
畫外音e:我記得這段長階。記得很牢。我記得有一百零五級。小學六年級時我曾數過,那天剛考完期末考。到了當年九月一號,就要去湖洋中學讀初中。當時這條長階就沒什么學生走了,因為在另一側辟了一條路。同學都說爬階梯比爬坡路累,但我卻覺得后者累,前者起碼有緩沖,還能坐下來歇歇腳,而后者就純粹像身后有鞭驅,一刻也不能放松。我的小學生涯從三年級時分為了兩段,前一段讀書不錯,后一段成績退步很大。我把自己學業退步歸咎于罰站。三年級上學期的一個周五,輪到我值日,我擦了黑板。課上,數學老師看到黑板上寫了三個粉筆字:浮頭魚。她讓課后上過講臺的都站起來,我老實,我站了起來。她便強說是我寫的,硬要我出去罰站。當時有很多辦法洗刷我的冤屈,比如對字跡,但她沒有這樣做。我站在走廊上,看到放學回家的那條長階變成了一副兇惡的獠牙。從此,我的學習成績就不好了,先從數學成績開始變壞,后來連累到其他科目。每個學期末只能站在臺下,眼睜睜看著別人上紅旗臺上領獎。
場景F:正前方叫燈下。沿路兩邊也建了透天厝。兩邊樓房蓋得很近,幾乎臉貼臉。車突然一個急剎,有小孩從右邊的門里闖出來,試圖橫穿到左邊的門里。汽車喇叭駭哭了小孩。小孩站在路中間哭啼啼。有個老人端著飯碗從屋里急跑出來,看到汽車,過去狂拍車窗。不敢開窗,聽不見對方在叫什么,等她咒罵完把小孩抱走。車不敢再開快,龜速前行。
畫外音f:燈下是李姓的大本營。兩邊蓋的透天厝就像廣東深圳的握手樓。之所以蓋得這么近,也是沒辦法,左邊臨河,地不多,只能如此,起碼不用在水下澆柱子,蓋那種像貴州苗寨一樣的吊腳樓。阿彌陀佛!這些小孩蠻可憐,一出世就被丟回村里,只有過年能見到父母。見到父母還會怯生生,就像見到人販子一樣,不過春節七天足以讓感情升溫,無非假期一過,又被離別端來一盆冷水澆滅。這種狀況會持續到這些小孩上高中,屆時,他們的父母因身體原因會逐漸返鄉,與兒女有了朝夕相處的時間。不過其兒女卻早已不愿跟父母共處一室。造成兩代人之間隔閡的,表面看是兒女嫌棄父母不會賺錢,父母又嫌棄兒女不會讀書,實際上還是隔著時間與距離,區別都藏在心里面。
場景G:從燈下繼續往上行駛,就會來到一座儒釋道共存的廟宇,名字叫三大先師廟。里面供奉著孔子、釋迦牟尼和老子。廟前有一座廣場,沒有停車,曬的是稻子,還有衣被。廟門關著,圍墻頗高,只能看見挑出一角的飛檐,青瓦、白墻。高出馬路,有五級階梯。廟后栽梧桐,廟前種松柏。巢穴高掛梧桐,松柏上頭無窩巢。
畫外音g:我小時候三大先師廟香火很旺,或許現在香火也旺,只不過還沒到過年過節罷了。我三年級時,因成績退步很嚴重,阿嫲梁七一姑就帶我來燒香拜佛。里頭有孔子和老子,但她專門讓我跪拜釋迦牟尼,即佛祖。后來,我才知道,若想學業有成,拜大成至圣先師才對。估計阿嫲以為,佛祖法力無邊,既能管生死,又能管“考狀元”。她把小升初、中考和高考都叫成考狀元。三大先師均為泥塑,彩繪。沒有分開立,而是擠在一處。地上有三塊蒲團,分別對應著儒釋道。阿嫲站在我后面,謹防我跪錯。她沒有跪下去,因為她也只跪佛,而跪佛的位置她的孫子占了,她跪在左或右哪一邊都會便宜孔子或老子。我當時不愿跪,我的膝蓋很硬。阿嫲就強行把我的頭按下去,像強按牛頭飲水一般。我跪下去后,腦袋還高高仰起,看到佛祖身上的衫褲褪色了,露出泥胎,跟池塘里挖到的淤泥一模一樣。阿嫲見我死倔,就罵:“老師罰你站時你怎么那么慫?”這話讓我的腿馬上軟了下去,腦袋也垂了下去。或許我不夠虔誠,拜完佛后,我的學業并沒有進步。阿嫲便計劃著帶我去湖洋鄉拜佛,或者赴上杭縣拜佛。聽說這兩地的佛很富態,身上不褪色,吃得也好。
場景H:再往上就是黃泥丘。這里住的大都是吳姓。右邊的透天厝加高了,左邊仍是農田。透天厝一樓有兩大間,跟停車庫一樣大。一間開店鋪,賣生活用品,賣副食,兼賣五金。另一間開麻將館,擺了十桌,供閑人打撲克、打麻將。門前坐了一人,專盯沿路行人與汽車。遇到熟人就打聲招呼,遇到陌生車輛就站起來看一看。
畫外音h:每個地方都有娛樂場所。黃泥丘就是古樓村的娛樂場所,或者說得好聽點,叫休閑中心。我小時候,聚在里頭打牌的都是閑人,因為正經人很少會在不年不節時玩牌,還玩通宵,還打這么大。我讀小學時,里頭一天之間的輸贏動輒上千塊,讀初中時,輸贏就漲到了上萬塊,讀高中時,更是一度達到了十幾萬。現在不知道輸贏能有多大。店主還會負責放貸。也不怕賭徒還不起,因為他們家里還有值錢的。等搬空這些值錢的,順便把年豬也捉走后,這些賭徒就一個子兒都借不到了。他們會把位置騰出來,讓給新上癮的賭徒坐。等牌桌上的人又換了幾茬后,第一批賭徒已然年老力朽,連死都死不起了,只能徒步到袍嶺的洞窟,等死。來年春天,古樓人上山釃地,即掃墓時,進洞窟躲春雨春雷,發現地上硌屁股,掀開爛草席看到一具骷髏,提起頭顱,骨架像一串珍珠那樣晃動。久在鮑魚之肆仍知其臭的人很少。唯有我的老弟。他讀書時喜歡進麻將館看人打牌。當時,家人總以為他遲歸是又被留堂了。有時阿爸林堯傳會去古樓小學找,有時阿媽劉小英會去找,有時輪到我去找,有時阿嫲梁七一姑會去找。不管誰去找,最后都會從古樓小學無功而返,經過黃泥丘這家麻將館時,聽到里頭亂哄哄的聲音中有我老弟這個狗頭軍師的聲音:“不要出二條,出二條準放炮。”就沖進去,撥開人群,看到林太華真在里頭,就罵道:“全家人都等你吃飯,你倒好,迷上了打牌。打牌要是能考到大學,我讓你日日玩。”林太華吐了吐舌頭,忙溜了。家人都怕他學壞,可是他只是看看,從不坐下來玩,起初年齡小,沒資格上桌,后來讀了高中,有資格入局了,也沒見他玩。后來他說他喜歡看人打牌,只為放松,畢竟小學學業這么緊張。
場景I:寨角路到了。這里住著林姓。這里還能看到老屋,古樓村的老屋大都拆了,蓋了新的透天厝。唯有這里還能看到一座土樓。下車,走到土樓跟前,發現土樓是方的,雨淋墻,墻面大裂,似螞蟥絆。門楣上還掛了一匾,上書“十德傳家”。墻上有涂鴉,字跡剝蝕,看不清。屋檐下仍有燕巢。前方是棄用的豬圈。圈門生銹,豬槽長草。一雙腳停在土樓門口,腳上穿著白球鞋。門檻底下已被白蟻蛀空。邁過門檻,走進去,有片瓦急墜,一雙手即刻護住腦袋。中間有個天井。天井生苔蘚。天井前方是一間堂屋,兩根梁柱上各貼一聯:
十德家聲,林氏宗祠弘萬代
三仁世澤,西河堂族譽千秋
左右有兩間廂房,皆已廢棄。門窗掛蛛網,石板易松動。這是第一層。借道樓梯,上到二樓,腳下嘎吱響,頭頂蛛網密。伸手拂蛛網,抬腳登木梯。二樓有條環廊,廊上有十二扇門。每扇門都上了鎖,鎖生銹,鎖孔塞滿了沙子。左手邊的第二間房窗破,窺窗可見里頭空無一物。頂上瓦動。急急下樓來。
畫外音i:這座土樓遠沒有永定的懷遠樓和振成樓有名。最開始也沒有名字,是我阿爸后來根據牌匾上的“十德傳家”,將其命名為十德樓。對聯上的“西河堂”,據說是林氏的堂號。所謂堂號,即指某一同姓族人共同的徽號,通常用于標識某一姓氏或某一分支,成為代表家族源流的標記。西河堂據說是漢時的郡名,即今山西離石縣。換言之,林氏祖先來自山西離石縣。不過據我阿爸林堯傳說,林氏祖先是林堅,林堅是商朝比干的后人,比干被紂王剖七竅玲瓏心以死明志后,其后人躲在林下,周朝建立后,賜比干后人林姓,是謂林氏始祖,林堅是也。周朝建立距離漢朝八百四十四年,共和國距離漢朝建立兩千一百五十一年。我弟林太華便一再表示,中國除了孔子后人的脈系能說得清,其他姓氏的族譜都是拉大旗作虎皮,族譜都是重修的,不可信。我也有些懷疑,畢竟中國歷史上戰亂頻仍,很難保持住這些譜系,更有甚者,活不下去入贅的也如過江之鯽。
我阿爸中年開始執迷重修族譜,聽到老弟的話很不高興,罵他狂悖,數典忘祖。客家人有個習俗,叫事死如事生,意指重視死亡跟重視生命一樣。換言之,死亡對客家人而言,并非消亡,而是生命的延續。而修族譜就是這種表現之一。阿爸在我小時候因忙于謀生,無暇修族譜,如今年近五十,就整天惦記著修族譜。他會用手機上網,查詢林姓的來源,有時還會去上杭縣圖書館借縣志,看看我們林姓在有據可查的縣志上有過何種豐功偉績。不過就像白丁在二十四史中素來很少出現一樣,林姓在縣志中也蹤跡難覓。阿爸遂棄縣志,改為走訪。畢竟古樓村尚有若干百歲老人,從他們嘴里或許能打聽到林氏祖上的事跡。
場景J:十德樓背面有一座兩層半的透天厝。外墻仍是紅磚,室內還是毛坯。有一個院子,但院子兩邊沒有門,有行人在院里穿行,時不時地往客廳覷一眼。客廳的香案上擺了一座時鐘,指針顯示上午十一點半。有一張圓桌,五張塑料凳塞在圓桌下。有個男人背靠大門坐著,正在看手機,一個女人坐在門口的矮凳上。樓上有扇房門開啟,從里面走出一個后生,手上抱著一個小孩。
小孩沖樓下喊道:“大伯回來了。”
走進客廳,有一雙手迅速接過一個行李箱,還有一雙手則進廚房端出熱菜,擺到南歸的游子面前。
畫外音j:忘了交代何謂“十德”。所謂十德,即指君子的十種美德:仁、知、義、禮、樂、忠、信、天、地、德。范仲淹在《鑄劍戟為農器賦》中有云:“務三時而倉箱日益,卻十德而華夷草偃。”這是我家。我七歲之前,全家都擠在土樓的其中一間房,其余十一間房還分別有人住。千禧年以后,他們有的南下打工掙到錢,分別找到土地蓋了二三層不等的透天厝。我家的透天厝蓋于二〇〇七年。
我對這種迎接場面印象深刻。我十八歲離開家鄉,到山東念大學,這期間每回一次家,迎接我的必是百分百熱情的兩雙手——阿爸接過我的行李,阿媽攙我坐下來。疫情前,這種溫馨的場面還會加一雙凝視的眼珠,那是梁七一姑,我七歲之前一直帶我睡的阿嫲。和迅哥兒的長媽媽一樣,她睡覺也喜歡霸床,不過不會給我買“三哼經”,而是總和我打架。二〇二二年以來,家里先后加入了兩個新人,即弟媳和侄子林敏學——我弟結婚趕在我面前。如今阿嫲掛在了墻頭,慈眉善目,不知是修過,還是人類面對鏡頭天然會把最好的一面留下來。侄子在我老弟的懷里,他不怕我,見到我就要索抱。
我不會抱小孩,怕抱不住,就捏了捏他的腮幫子。老弟說:“不能捏臉,捏了會流口水。”我自討沒趣,坐下來吃飯。其他人吃完了,只有我一人吃。
場景K:透天厝是平屋頂,站在屋頂上,可見屋頂有裂。遠眺,他人的屋頂上搭了棚,還搭了葡萄架。阿爸林堯傳走在路上,手上抱著一本小學校志趕回家里,喊屋頂上的人下去。
畫外音k:古樓雨水多,許多人就在屋頂上搭棚。有些人去大城市見過世面,起初在屋頂上搭玻璃棚,以為觀雨觀星之便。不料,白天太陽光赫赫,玻璃棚成了蒸籠,人在里面待不住,久了還會曬裂玻璃。夜晚也觀星不成,因夜雨繁多。雨澆在玻璃上,疑心玻璃會墜,忙擎傘下樓。從此,便在屋頂上搭鐵棚。每當下雨,便像有無數玻璃珠掉在鐵棚上,總讓人誤把細雨當暴雨。搭葡萄架的是想紫葡萄掛滿藤蔓,坐在葡萄架下的他們,就能悠然地邊吃葡萄邊吹山風。遇到收割期,還能聞到稻草香。農民恨死了這種味道,但后生們在大城市聞慣了霧霾和沙塵暴,一聞到稻草香,就即刻找到了歸家的意義,似乎家人的嘮叨和責罵也變得好忍受了。
我家沒有搭棚,因為搭棚會礙視線。我每次返鄉,最喜在屋頂上遠眺。古樓四面皆山,若想走出這里的萬重山,從前要靠腳,如今要靠汽車。早已不像父親幼時,以為關山阻隔了廈門廣州上海,阻隔了大半個中國,這輩子都無緣去到外面走一走。阿爸前幾年就在說,要去古樓小學查閱校志,當然還是想知道林氏祖上有沒有出過讀書分子,即后來考上大學的,一查發現他的長子竟是林氏家族最會讀書的——考到了北方一所二本院校。
他在校志上還看到過一個陌生的名字:林堅白。
據古樓上了歲數的老年人透露,林堅白是林堯傳的阿爸,我的祖父。不要說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就是阿爸都感到陌生。阿爸此刻把我喊下來,拿出藏在背后的校志。說實話,我并不想搞清楚我祖父是誰,阿嫲生前我也問過她,但她不是開口罵,就是掩面哭。阿爸翻開第一頁。第一頁沒有相冊,寫的都是第一屆的畢業生,林堅白的名字排在第十五個,最后一位。
場景L:小侄子站在一張塑料凳上,去夠阿嬤掛在墻上的那張遺照。他的小手夠到了相框,相片在墻上沒掛好。小侄子讓相片顛倒了。小侄子歪頭去看相片,嘴里發出咯咯聲,然后回頭看了圓桌一眼。圓桌旁坐著三口人:爸爸、媽媽和大伯。爺爺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正在用手機看一段聲音嘈雜的視頻。
阿媽雙手護著小侄子,謹防他摔倒。案上貼墻擺了一座時鐘,還放了一面覆鏡。小侄子把鏡腿支起來照了照,旋即回頭沖我們咯咯直樂。小侄子伸手去拿鏡子,沒捏緊,鏡子掉到地上摔碎了——咔嚓。瞬間讓四顆腦袋一個激靈,接著紛紛往前張望,而小侄子本人則咧嘴慟哭不歇。
畫外音l:我不知道,人類從幾歲開始有死亡的概念?至少在兩歲之前沒有,因為兩歲的小侄子看起來并不怕死亡。又或許七歲之前也沒有。因為我七歲的時候還敢走夜路,還敢躲進空墳避暑——彼時放牛的袍嶺上鳥翼撞樹,諸多一庹長的空墳。所謂一庹長,是客家話,意指兩臂伸直的長度,剛好等于死者的身高,也等于棺材的長度。后來我才知道墳里的尸骸被二次另葬了,而第一次葬的袍嶺就出現了一個個猶如鑊灶眼一樣的窟窿。到我讀了小學,乃至讀了初中,就會一步步恐懼死亡,腦海里的奇異現象也會愈發具象——有一團站在車頂上沖我招手的白影,有一個拄拐朝竹梯上的我飛來的仙人,有一個穿過瀑布向我兜售桃子的蛇妖……等到高考結束的那個盛夏,阿嫲讓我去袍嶺跟她一起尋牛時,我居然不敢再踏足袍嶺一步。我怕袍嶺上那些鐵鍋一樣大的窟窿里闖出鬼怪,把我和阿嫲這對祖孫當場扼死。
跟阿爸專注祖先一樣,老弟也過于專注后代,他慣子慣得有些過分。有時候甚至連弟妹都看不下去。我聽說夫妻感情不和的原因無非性與錢,第一次知道夫妻還會因育兒理念不同而大動干戈。小侄子在老家稱王稱霸,弟妹就會垂簾一側,及時糾正兒子的行差踏錯。可是這種訓斥又會很快毀于老弟的教唆慫恿。小侄子吃飯時,看到墻上有人在看他,就要過去同這張遺照打招呼,他媽不讓他過去,他便在地上亂爬。
老弟出去接完電話進來一看,心疼壞了,忙把兒子抱起來,問道:“敏敏,怎么了?”小侄子指著墻上的遺照喊爸爸,老弟便搬了個塑料凳,讓兒子踏上去,此刻電話又響,便招手讓阿媽過來看。阿媽把手張開,像伸出一對翅膀護住一只雛鷹一樣。她也對小侄子言聽計從,因為假如不這樣的話,她的滿子可能就不會再讓她帶娃,到時她就要從過慣的廈門回到古樓,再次去捏鋤頭種禾。
阿爸看不慣也不說,他專注在短視頻中。這段短視頻講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林氏后人齊聚漳州林氏宗祠(又被稱為比干祠)祭祖。林氏宗祠門口有一副繁體對聯:
九龍世胄
雙桂家聲
所謂“九龍”是指林堅的第十五代孫林皋,育有九子,均才德兼備。因此,全國各地的許多林氏家族便自稱“九龍衍派”,或“九龍世胄”。“雙桂”則指唐朝林披所生九子和一名女婿全部考取功名,傳為“九子十登科”,其三子和六子同時高中狀元,被稱為“雙桂”。
林氏宗祠門口停滿了豪車,每盤鞭炮都像輪胎一樣粗。即便阿爸有意把音量調小,我依然能聽見視頻里在噼里啪啦響。阿爸做夢都想去抬三牲,可是又不夠格,顯而易見,參加的人非富即貴,好像沒混出名堂的就不算林氏后人一樣。不知要到何時,阿爸才有資格參加每兩年一屆的世界林氏懇親大會。
老弟打完電話回來,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把兒子抱到沙發上,喊阿媽去掃,免得扎到人。小侄子坐在老弟的懷里,老弟把頭湊到阿爸面前,說道:“還雙桂家聲,太吹了。”
阿爸臉漲得通紅,說:“你不懂別亂說,怎么吹了?”
老弟用手機打開百度,說:“自隋朝開科取士以來,就沒同時出現過兩個狀元的。你以為都像現在的獎項啊,動不動就孵雙黃蛋?歷史上唯一一個文武雙科狀元姓鄭,名冠,不姓林。難不成鄭姓也是林姓的一支?”
阿爸說:“白紙黑字寫的那還有假?”
老弟說:“誰說書上寫的就都是真的?”
阿爸說:“你、你、你……”
老弟說:“不是我說你,阿爸,人不能越活越回去。你以為這種所謂的懇親大會真是在祭祖啊?其實就是找個由頭炫富呢。這個世上,最大的攀比就是同姓之間的攀比。”
阿媽弓著腰在打掃,她的腰彎得極低。掃完后,她仍不放心,還伏下來用手檢查,就怕有不易發現的碎碴兒。我過去扶起阿媽,說:“差不多得了,你又不是老媽子。”阿媽看了老弟一眼,把撮斗里的碎鏡片拿出去倒掉。
老弟抱著小侄子走到案前,脫下鞋用腳在地上來回細踩,接著把腳抬起來,捏掉襪子上沾到的碎碴子,放到桌上一張鋪開來的餐巾紙上,就像把剪掉的指甲仔細放上去一樣。檢查完后,他穿回鞋子,把餐巾紙隨便一揉,丟到外面的垃圾桶里。
場景M:這是一條屋后的路。路從兩邊的煙田里穿過,抵達一條小水溝后,就是一段一公里左右的平路。煙農在摘煙葉,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煙葉摘掉后,煙田里就戳著一根根煙稈。再往上,就是一段六十度的斜坡,中途停了三次,方登頂。頂上即為袍嶺,視野開闊,可見袍嶺腳下仍是一片梯田。袍嶺腰間種著芭蕉樹、毛竹和橘子樹。站在袍嶺之巔,整個古樓村盡收眼底,哪邊高樓密,哪邊樓房矮,也一望即知。遠眺重山之間的村落,有一座紫金山,山尖已被掘平。古樓村中間有條溪流,比黃河還九曲回腸。每個回折處,即為寨角路,即為黃泥丘,即為燈下,即為蓮塘尾,再往下,便是出村的牌樓及風雨亭。
畫外音m:古樓村呈葫蘆狀,千年來成為南下最佳避難所,百年來屢次送學子外出游歷,近年來則運送務工大軍浩浩蕩蕩地南下深圳、北上京滬。這個葫蘆始終沒有被撐破,或被縮小,一直納百身、容千軀,吸納自如。古樓村的溪流叫瀾溪,最后匯流到汀江,天下水皆東,唯汀江獨南,最后帶著瀾溪水流到南海。往事越千年,千年往事暫且不提,因為蕭瑟秋風早已換了人間。不過百年歷史猶未遠矣,我的曾祖父年少立志出鄉關,只是并未找到施展的舞臺。他武不能上馬安天下,文不能下筆定乾坤,在省城蹉跎幾年歲月后,一氣之下返鄉當了一名醫師。幾年后,創辦了一間開蒙的蔚南書院,即后來的古樓小學。后來連生十二子,蓋了一座十德樓。林堅白是其中最末一子,但他在十德樓里的痕跡微乎其微。曾祖父活到二〇〇七年,晚年獨居在十德樓一樓的左廂房。最后從十德樓里搬出去的是林堯傳。他搬走后,曾祖父林美香還在里面茍活了幾年,直到二〇〇七年的一個盛夏,他首次朝晨沒從床上起來去倒夜壺——他用泡面袋裝宿便,第二天拄拐杖丟到別人的田里,有時甚至老眼昏花丟到別人的水井里。等阿嫲發現時,曾祖父已經死在了床上,最后連同席子一起被塞進了一口生前備好的棺材里,葬到了袍嶺上。二次葬移白骨時,還能看到風化的竹席散落成片。阿爸借助小學校史和多方走訪,大致還原出了林美香這個世紀老人的如上足跡。不出意外,老弟仍然對此多有置喙,他總覺得這是拼接諸多歷史名人的山寨貨,“一個標點符號都信不過”。
阿爸林堯傳被氣得發抖,從廚房操來一把鶴嘴鋤——在不走訪的日子里,阿爸就用這把鶴嘴鋤去菜園里種菜,我們每年回家能吃到時鮮,就是得益于這把鶴嘴鋤。老弟看到怒氣沖沖的阿爸手持鶴嘴鋤跑過來,也不想著躲閃,仍然梗著脖子給阿爸的調查報告挑刺。
“爺爺。”二樓走廊傳來小侄子的聲音。
阿爸抬頭一看,換上笑臉回應妻子懷里的孫子:“唉。”
阿爸拎起鶴嘴鋤去菜園。菜園里的白蘿卜藏在深土里,沒拔出來之前誰都不知其大小,只有吃進去的時候,才知道一根四百五十克的白蘿卜能填飽兩個肚子。
場景N:這是二伯的家。他家院里種了石榴樹,墻頭還栽了雞冠花。走進去,滿目色彩。嬸子在汲井水。二伯在客廳泡茶。墻上掛了一張曾祖父的遺照,山羊胡。墻壁貼了瓷磚。堂哥出來倒茶。
畫外音n:每次回鄉,我都會去二伯家坐一坐,不是因為感情有多好,而是人情世故,必須如此。假如讓人知道你外出歸來,卻整日閉門不出,那么就會滋生出許多有關你的謠傳——這兩個字跟我阿爸的名字堯傳讀音相同,小時候我一度很疑惑,為什么會有人叫“謠傳”,同學們也在背后喊我“小謠傳”。有的會傳你在外欠了一屁股債,回古樓躲債;有的會傳你勾搭了有夫之婦,人頭被記到了黑社會的名單里;有的會傳你亂寫亂說,被請去喝過幾回茶……這些有關金錢、美色和因言獲罪的謠傳,全是你通過阿爸之口間接得知的,也不知道里頭有多少是他的穿鑿附會,畢竟你從不主動跟他說有關你出門在外的一切。
我本不愿去走親戚。小時候每年過年,我就不愿去,后來阿爸用摩托車載我去縣里走遠親,我更加不樂意,因為縣里有幾個伯公輩的老人很喜歡教育人,一去就教育你要好好讀書,才能對得起父母這么劬勞,好像阿爸阿媽每天在田里連軸轉全是因為我和老弟。阿爸過來敲我的房門,他敲門很小聲,見門沒打開,就在門外說道:“你二伯攢了一堆故事,你不去聽一下嗎?”現如今,唯有故事能請動我。我過去開門,問道:“我們剛爬完袍嶺,腳酸得很,真有故事?”阿爸說:“騙你是這個。”他擠出一根小拇指,意思是騙我是小狗。
我喝了一口堂哥泡的茶。堂哥坐在一邊,看到二嬸從門外提了一桶井水,過去幫忙。我也站起來。二嬸對我說:“又長高了。”說完過來摸我的頭。我小時候她就喜歡摸我的頭,那時她摸我的頭還不用踮腳,現在她踮腳都不太夠得到。身高是堂哥的隱憂,他只有一米五,小時候他就在抱怨二嬸不給他喝牛奶,不給他燉雞湯,他以為我和林太華比他高是喝了牛奶、喝了雞湯的緣故。二嬸也并非沒給他喝過營養品,但為時已晚,在堂哥停止發育的高二才給他喝。“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堂哥當然現在不會再這么罵二嬸,畢竟他如今早已為人父,需在女兒面前扮演一個好爸爸的角色。
二伯從廚房走出來,用手擦著圍裙,他不會摸我的頭,他喜歡掐我的臉。他拉我坐下,給我倒茶,問我這次在家待多久。我摸了摸被他掐疼的臉,說還不知道。二伯是那種喜怒形于色、好惡分明的人。古樓人稱這種人為“翻面龍”。臉上像戴了兩副面具,一副是興高采烈的紅面具,一副是橫眉怒目的黑面具。當初阿爸也從十德樓里搬出來后,他就對我們家黑口黑面了好幾年,直到我和老弟長大為止。當初阿爸和阿嫲同大伯二伯擠在一間房,早已住不開,阿爸便把一天當兩天用,靠出賣汗水多掙錢,及時蓋了一層的透天厝。假如他繼續跟兩個兄長一起住的話,后來說不定連老婆都娶不到,畢竟哪個姑娘一看到這種居住環境,都會從心里打退堂鼓。二伯的嫉妒心很強,看到誰家比自己強,就會換上那副黑面具,他嫉妒他的弟弟生了兩個兒子,又嫉妒小侄子結婚時沒要家里一分錢。不過這種嫉妒很快會因為越來越大的落差適可而止,等到這時,他臉上就只剩下歡欣鼓舞的紅面具,畢竟是自己的親人有出息,肥水沒流外人田,外人提起的時候自己臉上也有光不是。就像央視報道過古樓村是博士村后,二伯去縣里腰桿也硬了不少。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了解二伯都是通過二手資料,都是從小到大在飯桌上聽我阿爸講的,并沒有真正去了解過二伯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們對每一個人的印象都來自道聽途說。就像阿爸如今要了解我,也只能從二伯跟我的聊天中探聽一二。阿爸既渴望能在這場聊天中獲悉我的真實近況,譬如我到底能賺多少錢,又怕結果跟他的想象有所出入,從而讓他臉上無光,譬如我賺得還沒近期已成功晉升超市導購員的堂哥多。阿爸站在一旁,看似在留意門外汲水,實則在仔細聽我跟二伯的對話。可是寒暄完以后,二伯并沒有問我隱私問題——何時成婚和一年能賺多少一概沒問,而是湊近我耳邊說:“大侄子,過兩天隨我去一趟縣里。”
我說:“二伯,去縣里做什么?”
二伯說:“給你曾祖父搬家。”
“搬家?”
這次搬家不是所謂的二次葬,曾祖父早已二次葬完,說不定如今墓中尸骸也已風化,只剩下一塊陰刻著生卒年的墓碑立在袍嶺之巔:
生于一九〇七年
卒于二〇〇七年
墓碑上沒有寫后代子孫,也沒有寫曾祖父的名姓,并非墓碑刻不下,而是伯公們都不愿花錢。最后還是林堅白的后代,即大伯、二伯和阿爸共同湊資,勉強修了一座簡易的墓。老弟之所以對修族譜有如此之多的怨言,就在于曾祖一代都已然被忘記了,更不用說其余的高祖、天祖、烈祖、太祖、遠祖和鼻祖了。現如今,罵人也都與時俱進,不會再罵八竿子打不著的祖宗十八代,只會罵本人。
前幾天,住在縣里的樹伯公和明伯公難得打來電話,表示要把曾祖父林美香的遺照改掛他們家幾日。自從曾祖父去世后,他的遺照一直掛在二伯家。這是二伯與阿爸形成的唯一的共識:他負責掛林美香的遺照,阿嫲則跟阿爸一起住。由于當時我們兄弟倆還小,需要有人帶,阿爸勉強同意了這個不公道的提議。兩個伯公也不知發什么瘋,居然要把早已形同陌路的林美香掛到自己家里,也不怕嚇哭他們的曾孫,乃至玄孫。二伯也不知道他們的用意,他勸我說:“當聽故事,也值得去一遭。”
我說:“好。”
場景O:從瓦子街走出來,便來到上杭縣的街心花園。花園對面是一家新華書店。花園靠近馬路一側,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樹上伏有鳴蟬。榕樹下就是汀江河。河對面是上杭一中。岸上有一條幾千米長的棧道。堤上安了許多彩燈。棧道上蓋了廁所。每百米一張長凳。棧道盡頭有一座修建中的東門大橋。
畫外音o:第二日,我坐上二伯的摩托車,懷里抱著的曾祖父遺照蓋上了黑布。上午十一點左右,我們抵達林樹固位于瓦子街上的宅邸。林樹固長得很富態,他是我祖父的十哥,我沒見過祖父,便仔細盯著他的臉,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祖父的影子。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鏡,頭發往后梳,不知是染過,還是天生的,沒有一根白發。堂屋里還坐著一人。我們進屋后,他才站起來。
林樹固介紹說:“這是我的弟弟,也就是堅白的哥哥,叫林明顯。”
“明伯公好。”我跟他打招呼。
“十一伯好。”我二伯說道。
看樣子曾祖父的第十一子比第十子混得好,自從我和二伯進去后,倒茶的始終是樹伯公,而明伯公只有見茶水即將溢出來時,才會用手指在茶幾上叩兩下,表示夠了。明伯公面相跟樹伯公很像,但沒戴眼鏡,頭發也很稀疏,像脫盡的棕櫚毛。
“照片帶了?”
“帶了。”
我把遺照放到茶幾上,二伯把黑布掀開。明伯公本來在飲茶,看到林美香的胡子,立馬把茶杯放下,恭恭敬敬地站起來作揖。樹伯公則立即找來一張紙巾,把相框擦干凈,接著把它掛到墻上。
我說:“兩位伯公怎么突然要掛先人的遺照?”
樹伯公瞅了一眼十一弟,說:“實不相瞞,我們也老了,掛先人遺照是想讓后代將來也能掛我們的遺照。”
二伯說:“會不會太遲了?”
樹伯公說:“怎么說?”
二伯說:“掛的時間短沒效果,掛的時間長我們也不樂意。”
樹伯公說:“應該不會掛很長時間。”
明伯公聽出了弦外之音,說:“你也不用在那變相咒我們早死,放心,我們會出錢,這樣掛的時間越久,你們越賺。”
我說:“祖先難道可以用來做生意嗎?”
樹伯公說:“也不能這么說。”
二伯說:“萬一被你們的后代知道了,將來也把你們的遺照或者骨灰拿來做生意,你們怎么辦?”
明伯公說:“你想怎么樣?”
二伯說:“都是同一個祖宗,別分得這么清,不要錢,讓你們免費掛。我作為后輩,多一句嘴,考大學不能臨時抱佛腳,孝順也不能渴了才知道挖井。”
從林樹固的宅邸出來,我發現門口居然有兩座石獅子,剛才進去的時候沒看見,估計是因為霧大。我和二伯此刻身披薄霧,來到岸邊,穿過汀江岸上潮濕的棧道,就像銀錘敲在金鑼上,一聲比一聲響。二伯的摩托車停在那棵榕樹下,用帶來的鐵鏈綁著輪子和鐵欄桿。鐵鏈在鐵欄桿上發出強烈的撞擊聲,猶如囚徒戴著鐐銬趕赴刑場。棧道上有人跑步,樹下有人跳廣場舞,江心有人拋網捕魚。他們紛紛回頭看向我和二伯。二伯不以為意,把摩托車推到新華書店門口,他要進去為他的孫女買玩具。如今新華書店一樓早成了玩具店。
我在門口等他出來。二伯買了一個小火車,摩托車上沒有地方裝小火車,后備廂里裝了那根鐵鏈。他讓我幫他拿。
我說:“二伯,你先回去吧,我想在縣里逛逛。”
二伯說:“吃飯先。”
旁邊有賣牛肉兜湯的,二伯非要請我吃飯。我們在兩張馬扎上坐下來,伸手把上一位食客留下的紙巾丟到地上。有一個后生過來問我們吃什么。二伯說兩碗牛肉兜湯、兩碗拌面。我看到門邊放著兩口大鍋,一口煮著牛肉兜湯,一口盛滿了滾水。女老板長得很壯,對著厚厚的單子一邊盛兜湯,一邊燙面條,幾十秒后,揭掉一張單子,繼續重復同樣的動作。幾個服務員迅速從灶臺上接過兜湯和拌面。桌子上沒備紙巾,需要去墻上扯,但一次只能扯下半截。我喝了一口兜湯,滿是姜味,牛肉也少加了淀粉,不夠滑。拌面很干,還有些生,撒的蔥花多了,沒把拌面的香味引出來,反倒有些嗆鼻。我看到女老板一邊下面,一邊擦額上和胳肢窩里的汗,擦完還抽空把毛巾用手一攥,汗水跟下雨似的澆到地上。
我把碗筷一推,說:“吃飽了。”
二伯還在悶頭吃,邊吃邊用紙巾擦汗,他太陽穴的位置已經花白了,汗水從上面滲出來,會愈顯其白,猶如一枚枚淬了露珠的銀針。他吃飯很干凈,吃完見沒紙了,便用手一抹,碗底的碎姜和蔥花也不忘夾了吃了。吃完飯,二伯有力氣說話了,他說:“大侄子,好好努力,別讓人瞧不起。”
我說:“為什么那兩個伯公家那么氣派?”
二伯說:“踩了狗屎運,千禧年前后,紫金山發行股票,好像一塊錢一股,你那兩個伯公,膽子大,借錢買了幾萬股。發家后就搬到了縣里,從此跟古樓斷了來往。”
我說:“你跟我阿爸當初怎么不想著買?”
二伯說:“大侄子,你這就看人挑擔不吃力了,你外出那會兒,外面房價也不高,你怎么不想著買幾套?”
二伯的話不無道理,再便宜的東西,對一個農民而言,都很昂貴;再則,看待過去不能用現在的眼光,這樣就好像牌局結束方知牌面大小,為什么事先不敢梭哈一樣。看似每個人都在時代里當局者迷,每個人都在時代外旁觀者清,可是假如讓你回去重新選一遍,極大概率還是會跟當初選的一樣。
我說:“二伯,你怎么不關心你阿爸呢?”
二伯說:“關心死人又不能當飯吃。”
二伯的電話響了,是他的孫女辰辰給他打電話。我看到跟孫女打電話的二伯變得很慈祥,終于明白,相比過去和未來,當下,或者說此時此刻對他才有意義可言。
場景P:有兩人合力搬開井蓋,二伯和二嬸齊力往井里探下一架竹梯。清道夫腰上綁了一條繩子,扶梯下去。井水已枯,井下都是淤泥,井壁長滿青苔,還有一棵抽枝發芽的鹿角蕨。清道夫下到井底,淤泥沒到小腿部位。他戴著橡膠手套往井底疏通泉眼。井蓋敞著,便于他把搲到的臟東西拋上來。地上逐漸堆滿從井底拋上來的廢棄物。竟有一把生銹的獵槍。槍管鋸斷了。過了一會兒,只見竹梯兩頭一陣晃動,清道夫迅速從下面爬上來,指著井口說不出一句話,旋即拿上家伙騎摩托車跑了,井泥掉了一路。
沒人敢再下井,阿爸看了一圈人群,親自扶梯下井。阿媽皺眉頭,抱著小侄子接近井口。小侄子看到爺爺,沖他咯咯直樂。阿爸也招手跟小侄子打招呼。
小侄子擋住了陽光,業已看不清阿爸的臉,只能看到他的門牙在潮濕陰暗的井下發光。
阿爸下到井底,把手伸進淤泥里,他也不知道泉眼的位置,只能用手在淤泥里摸來摸去。摸著摸著,他停了下來,抬頭看了一眼井口,有很多人的臉湊到井口,阿爸看到這些背陰處的面孔,用力把淤泥里的什么東西提了起來。
貼在井口的這幾張臉見狀,忙把井口讓出來,但阿爸沒把摸到的東西拋上來。阿爸扶梯上到地面,并把一串白色鐐銬鄭重地放到一張谷席上。二嬸忙把谷席上曬的紅豆收起來。阿媽則遮住小侄子的眼睛,拉著他快步離開,不讓他看。小侄子回頭望而不得,哭得肩膀抽動不停。
畫外音p:別人都用上了自來水,唯有二伯家仍汲井水。他家門前有口老井,我小時候,這口老井沒有蓋子。我經常扶著井沿,把頭探下去,我不是好奇深不可測的井底世界,而是這樣做能降溫。不管外面天多熱,井下永遠涼爽如冬。堂哥避暑的方式,是把從地里剛摘的西瓜丟下井。他丟西瓜的時候也不事先提醒一句,直接就往下拋,搞得我經常被井水濺一臉。濺濕倒還沒什么,雖然冰涼的井水濺在臉上像被蜜蜂蜇,是那種被老井擴音的聲響讓我受不了,猶如心臟被擂了一拳。我馬上退到一邊,撫著胸口尖叫道:“駭死我了,駭死我了。”
那時的井水很滿,那時所有人都說二伯是個大番薯,不安水龍頭,還飲古董水。堂哥平時不說什么,輪到他做飯要用水時也罵,因為要一桶一桶去打井水添滿廚房那口大水缸。有一段時間,他說自己長不高就是因為提多了井水。但不管別人說什么,二伯照樣我行我素。后來,家家戶戶水龍頭里流出的自來水一年比一年少,大伙就想到了二伯那口老井。他的水井還是那么滿,好像永遠都用不完。很多人逢年過節,用水緊張時,便去二伯家蹭井水。他們會隨身攜帶一只桶,寒暄幾句,就趁二伯不注意,把桶放到壓水機下,用力按壓水機,可是卻沒有井水流出來,便鉆進二伯的廚房,裝了半瓢水,倒到壓水機里,這樣按壓才能出井水。
二伯知道后,就把壓水機的手柄用鐵鏈鎖到泵體上,這樣就無法按壓手柄,要用的時候才開鎖。但也難不住那些人,他們后來便趁二伯家里沒人,頻繁把桶丟到井里,野蠻取水。二伯回來通過被弄濕的院子,加上井下還在蕩水紋,就知道水又被人偷了。偷水和偷別的東西不一樣,水不能說偷,只能說借,不過也是那種有借無還的,而且水不管出自哪里,都跟空氣一樣,是公有的。二伯只能吃啞巴虧,從此在井口安了一塊重達百斤的水泥蓋板——在自己家里,他想放什么就放什么,別人照樣無話可說。
如今只有二伯一家用這口水井,但井水老動不動干涸。到梅雨季節,二伯便會把井蓋挪開,讓雨水灌滿井,可是雨水比不上地下水,遠遠比不上,燒沸后還有股異味,無法煲湯,用來洗衫褲都嫌。二伯知道井底被堵住了,多年不疏通是抱著僥幸心理,以為老井很快能自愈,仍在每年的梅雨季節掀蓋接井水。有一年的梅雨下了整整一個月,古樓村的院落大都沒能幸免,有的一樓還進了水,一些木制家具泡完水后,已無法再用。不過二伯家卻沒有進水,因為雨水通過井底的泉眼流走了,不管雨有多大,這口水井都能承載。從那時開始,二伯就決定好好清理這口水井,可是每年都要去泉州帶孫女,始終沒抽出空閑,今年趁著回家祭祖的工夫,終于發愿順便疏浚這口水井。
堂哥因個子矮,在本地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拖到了三十好幾,終于想到了一個曲線救國的方式,即在務工的泉州當贅婿,也就是客家人所說的添偏肋。二伯見事已至此,只能點頭同意。堂哥很快生了一個閨女,隨母姓,姓陳名辰——陳辰叫上去似乎聽不出姓什么。當然,這都是二伯的一廂情愿。堂哥跟某些嫁到男方家的媳婦一樣,沒生男孩被婆家各種嫌,前幾年放開了二胎,其公婆已下了最后通牒,第二胎若還是女娃,就用一紙休書把堂哥休了,畢竟他們的寶貝女兒不能再被折騰生三胎,有損元氣不說,他們也沒那么多時間帶。
二伯每年都會去泉州幫帶孩子,他跟親家相處得很好,不僅在于他視兒媳如己出,還在于他很有語言天賦。二伯剛去那年,閩南話還說不好,現在閩南話跟客家話講得一樣好。親家誤把這當成閩南文化強勢的例證之一,以為客家人堂哥一家已被他們涵化,從此真正把他當成了家人,不敢再威逼堂哥。可是堂哥仍過得不自在,但又不能和別的夫妻那樣,每年輪流到各家過年,他每年都要待在泉州過年,以至于打的嗝都充滿海蠣味。
回鄉祭祖這個理由似乎并不成立,因為堂哥這個贅婿的祖先早已改換門庭,改成了陳氏——陳姓業已成為福建的第一大姓,據說有著三千七百多年歷史,比林姓還整整多出了七百多年。最后還是二伯說懷念家鄉美食,堂哥才得以與父母從泉州暫時脫身。回到古樓沒幾天,堂哥就思念女兒,二伯更是想念孫女——在二伯看來,這不是外孫女,而是實打實的親孫女。換言之,陳辰在泉州時就叫陳辰,在古樓時就叫林辰,昵稱辰辰。跟南橘北枳一樣,辰辰偶爾到古樓過五一,就會發燒咳嗽,但只要在泉州,就活蹦亂跳。
小女孩在電話里問二伯:“外公,你的井通了嗎?”
二伯回道:“要叫爺爺,不能叫外公。”
小女孩說:“我有一個爺爺了,難道一個人可以有兩個爺爺嗎?”
二伯說:“那個才是你外公。”
小女孩說:“那爺爺,你的井通了嗎?”
二伯高興地說道:“辰辰真乖,已經在通了。”
二嬸端著一盆紅豆進屋,二伯見了,說:“難得出太陽,你這么快收進來干嗎?”
二嬸說:“別整天打電話,真以為是自己親孫女啊?還不快出去看看,外面出事了。”
二伯掛斷電話,把手機往腰間一揣,從白板門里跑出去。看到谷席上有具白骨,準確來說,是一具黃骨,忙捏著鼻子把谷席一卷,抱著就要丟外面去。
阿爸過去相攔,說:“沒查清是誰不能丟。”
二伯說:“管他是誰,反正不能擱我家。”
阿爸說:“萬一是阿爸怎么辦?”
二伯見過林堅白,但早已印象全無,因為他那時還很小,只有大伯還能勉強說出林堅白的樣子:“腦門上有個坑。”阿爸給大伯頻頻點煙倒酒,讓他多說幾句,可大伯卻把大手一揮,說:“去去去,別影響老子喝酒。”嗜酒的大伯在疫情第二年患上了肝癌,躺在床上叫喚了三天。阿爸推門進去才知道大哥在叫什么,他在叫“酒、酒、酒”。阿爸跑家里拿米酒,也不怕大哥嫌米酒勁兒不夠,回到床畔,發現大哥走了。
從此,這個世上又少了一個見過林堅白的人。
二伯說:“我看你是想爹想瘋了。”
二嬸拿了一只空瓢,從廚房出來,二伯見了,問她去做什么,二嬸回頭覷了他一眼,說她去鄰居家打水。二伯過去搶下空瓢,說二嬸大番薯,家里水多得能濯田,干嗎要去借水?二嬸扶著腰噦了,說這么多年喝的都是死人水,沒得病全靠命硬,但命再硬也不敢拿雞蛋去撞石頭。
她經過小叔子旁邊,說:“這死人頭井水滿的時候怎么沒浮起來?”
阿爸說:“井底有塊石頭,這骨頭被夾在了石縫里。”
二嬸湊到井邊,往下看了一眼,說:“井口這么小,怎么塞得下一個人?”
阿爸說:“有辦法,要么打斷腿骨折疊塞下去,就像給雞鴨縛翼才好浸桶里泡沸水拔毛,要么直接倒立跳下去。”
二嬸一聽,頭皮發癢,快步走出院子,去找鄰居借水。回來后,站在屋檐下仰脖漱口。二伯聽不得這種聲音,說:“差不多得了,喝下的井水早變成尿屙掉了。”
二嬸說:“我心里的井水還沒屙掉。”
場景Q:一張谷席,林堯傳半跪其上。他手拿篩子,在清理一副頭骨。從頭骨里倒出了許多泥土。風把泥土吹進客廳。林太華用手驅塵,接著把門掩上。劉小英在二樓走廊叉腰大罵。林堯傳仍舊在清潔頭骨,他看到太陽穴部位有個拇指粗細的窟窿,一搖會響,忙進屋去拿一本筆記本,翻了幾頁后,立即抱著頭骨往二伯家趕,指甲縫里還有泥土。
畫外音q:這具白骨的出現,打亂了我們兄弟倆的計劃。本來這兩日我們上袍嶺祭完祖,主要是給阿嫲梁七一姑醮完墓,就要各自返城。但阿爸死活要查清這具白骨到底是不是林堅白,他先去求助二伯,看到二嬸又在屋檐下漱口,二伯已在收拾行李準備回泉州。堂哥見到阿爸,以為能更改歸期,可是卻被二伯罵了一頓:“辰辰都哭啞了,你還只顧撩(玩),賴著不愿走。”阿爸讓二伯晚幾日再走,不管最后查明那具白骨是不是林堅白,以后他都一個人祭祖,不會再麻煩二伯從海邊趕回山區。
二伯說:“現在科技這么發達,去做個DNA檢測不就行了。”
阿爸說:“我覺得白骨就是我們的阿爸。”
二伯說:“何以見得?”
阿爸從背后拿出一本筆記本,本子上記滿了這幾年他的走訪成果。他翻開其中一頁,說:“燈下的李日炎是阿爸的同齡人,他說林堅白額頭凹了一塊,我看到那副頭骨也凹了一塊,就像車身被人踹了一腳似的。”
二伯說:“既然如此,那埋到袍嶺的祖墳不就行了,就葬在阿媽旁邊。”
阿爸說:“還不行。”
二伯說:“為什么?”
阿爸說:“因為還要調查他的死因。他頭骨上有個彈孔。”
阿爸又從背后拿出那副頭骨,當著二伯的面搖了搖,那聲音有點像撥浪鼓。二嬸在門外聽了,以為是給外孫女辰辰買的禮物——她比二伯想得開,嫁出去的兒子就像潑出去的水,爭個姓氏沒意義,因為哪怕外孫女姓林,也改變不了她兒子在泉州過得憋屈的事實。她進來見到小叔子在搖骷髏,就說:“你到底是真敬祖,還是做樣子,孝子能這么糟踐祖先的頭骨嗎?”一番話說得阿爸啞然,忙回去找盒裝,其余骨殖就裝進金壇里,等到將來下葬祖墳。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