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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4年第12期|禹風:在麗娃河邊打乒乓的夜晚(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4年第12期 | 禹風  2025年01月06日08:31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飛魚》,中篇小說集《夢潛》《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十月》《北京文學》等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首先我回憶起三公子,三公子比我矮一頭,長得單薄瘦削,兩片女人般的薄嘴唇,為人嚴肅認真,一絲不茍,根本沒紈绔子弟該有的那種放浪形骸。當然他是從東面寶島來的,帶著那邊大戶人家的家教修養。

    那十來年間,阿拉上海灘上真來了不少臺灣人,應該說該來不該來的全來了。臺灣朋友很歡喜虹橋,有錢的買下古北的房產,不打算久住的就在仙霞路那一帶租人家的新房子。總之我一旦跑去如今已撤銷的“市對外貿易委員會”公干,出外貿大樓無論朝哪邊走,沿途耳邊皆是寶島口音。我還蠻歡喜聽那種文雅有禮的腔調,尤其是女生們的發音。

    一認得三公子,三公子就對我講:“好啦,什么文雅,虛偽的啦,不要信啦。我正要安排我老友白鼬來上海,你跟他見見,才曉得我們島上有爽快的人!”

    白鼬?還有人得到這種綽號?

    三公子看看我,學阿姨婆婆那樣撇撇嘴,對我翻起四分之一個白眼。他這人挺好,就是沒啥幽默感,多的是那種常施于自己人的不耐煩:“白鼬啦,他這個綽號好哦,他是混社會的啦。喏,本來他不要來上海的,最近惹麻煩,上星期有人找到他,四把槍頂住他腦袋……他還是躲躲為好。”

    白鼬為啥來投奔三公子呢,難道真當三公子的父親是避風塘?“三公子”這綽號其實也諷刺,他并非大官大賈家的男丁,他父親是寶島某傳統宗教教務協調會的秘書長。我看,白鼬碰到糟心事,倒有魯智深的智慧,曉得找個廟屬的菜園躲。

    我和三公子年歲相當,我也才大學畢業沒幾年,來報館里見世面。聽三公子如此描述白鼬,我一方面不想和具有這番背景的人扯上干系,一方面卻想見見白鼬,聽他說些什么,每說一句會不會加點切口黑話,還有,會不會在上海也同什么人作對干起來……如果真干,倒是我的好素材,或成全我寫一篇電視劇《上海灘》風格的“社會新聞大特寫”。

    “小沈(三公子個人要求我如此稱呼他),白鼬來了,你準備在哪里擺接風宴?”我問。

    “他?他才用不到我接風。”三公子微笑,“我嘛,擺筵席的錢就省省了,到時候大家在KTV見吧。”

    那些KTV么,當然也是臺灣人開的。仙霞路這一帶到了晚上亮起很多閃閃爍爍的霓虹。各路KTV之間還間雜不少臺灣人開的中小飯館,人稱小臺北。我們報社總編輯說過:不要猶豫,和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因為我們是記者;可也不要陷進去,我們只是記者。我要求自己把握好分寸。

    三公子是上海灘諸多“臺巴子”中的一個。和臺灣人打交道,記者都曉得要單線聯系,他們之間的關系我們不了解,串了線就較難保持交往。萬一有點事而對方不告訴我,作為報社當寶貝一樣養著的記者,到時候臉上掛不住。我們就該是“包打聽”和“萬事通”嘛。

    三公子么,同我好像不全然是逢場作戲。舉個例子,我對他隨便說起買不到《金瓶梅》,他回島一趟就單肩背了一套《金瓶梅詞話》來送我。但凡拉我去KTV,在女孩子們面前他也尊我為大,可我不過是個小文人。

    那時上海灘臺商云集,大多數是逐金客,他們挺注重和報社的人打交道,但主要奔著報社廣告部去。廣告部的人在臺巴子們那里吃香喝辣。

    三公子卻明言他不做生意無求于我,他說他老爸叫他來上海長長見識,他在這里沒幾個朋友,所以我倆就該在一起好好玩玩。我該多給他引引路,免得他受騙上當。

    平日世界在常人眼里普普通通波瀾不驚,可在我們這班大報年輕記者們眼里,這城市每天平地起幾番風波,我們就像工蜂那樣隨時被老總遣往各處采訪。

    三公子憂郁地對我講:“我懂得臺北,可我卻一點都不懂上海。”

    我的耳朵原先不厲害,當了幾年上海灘記者后,哪可能還是不厲害?我一聽就明白了,他在上海情路不暢,或情場失意。但這關我什么事?我裝木訥,小心翼翼把他的大哥大手機電池拆下來,在電子秤上稱分量。Bingo!

    “我不能冒冒失失先讓白鼬見她。”三公子下定決心,他白皙的臉頰暈紅了,“大哥,你幫我看看她,看看她到底怎么一回事!”

    每晚赴頭一個飯局前那一小時,我總趴在辦公桌上奮力寫字。我從職工浴室沖了涼上來,頭發散發蜂花檀香皂的氣息,高高興興哼過了諸般小曲。

    編務打賭輸給我,所以她每天要費心保證我桌上至少有一百張文稿紙。我小心翼翼揭下表面那張,恭恭敬敬,行禮如儀,然后在稿紙左上角寫下“本報訊”三個字。

    如同按摩房的女掌門在她的流水上寫“已更衣”,我們都能在簡單的字詞上獲得工作者的幸福感。這不足為外人道。

    “大哥,我到了。你不著急。恭候。”我收到三公子發到我BP機上的頭一條短信息。

    “三公子,世家子弟。”我輕蔑地冷笑一聲,置之不理。

    我必須立馬寫出一個完整的大特寫,總共要求三千字。標題已擬好:淮海路八千戶動遷悲歡。我一邊運筆如飛,一邊鼻子里哼哼:淮海路是什么地段,動遷悲歡?我才不想知道他們遷去哪里呢。

    這只不過是任務,任務罷了。別陷進去,假如不產生情緒,我寫完就能去吃飯。

    大家都說我是快手:“你寫得這么快,辦其他事也如此嗎?”

    我仔細看看他們一臉臉的壞笑,有時也反唇相譏:“你們那不叫慢,你們到了前列縣那地方走不快了。”

    其實他們老奸巨猾,兩小時拿出三千字的這種累活苦活,他們才不愿干呢。“讓大學生干,到底科班出身嘛!”

    交稿時編輯部主任笑嘻嘻看我,快熄滅的香煙還在他癟嘴上滾東滾西:“小伙子火力壯。”他使勁夸,從桌頭扯過一張廢稿紙,禿筆往上寫:“明月軒,茲介紹本報同事X X來貴店就餐,同行者一至兩人。”他把紙條折成一只精美的方勝遞給我:“帶女朋友去。”

    我剛走出報社,暖風拂面,BP機收到三公子第二通短信。我回他三個字:你先樂。

    我趕到新錦江大酒店,請客的主兒正西裝革履站在大廳的講臺上致詞。他的秘書塞給我資料袋,在我肩膀上有分寸地拍了三五拍。我坐到放著我名牌的大圓桌邊,我是最后一個到的。兄弟單位的那些混世魔王們都看著我笑,他們排了一排滿滿的酒罰我。我說“明天整版大特寫”,他們便撤掉一半酒杯,以示寬容。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他們推過一碟酒糟門腔給我下酒,不懷好意地笑。

    我再趕到對面花園飯店,第二個場子的座上賓們已酒酣耳熱,沒興趣同我計較。他們把主辦單位留給我的馬甲袋遞給我,笑嘻嘻地低語:“又在趕頭條呀?小伙子正當年!”

    我的BP機激烈地在我腰帶上振動,三公子按捺不住了:“快來,快來,夜來香盛開!”

    我終于擺脫了眾聲鼎沸酒池肉林的宴會,一個人孤零零趕出酒店外。戴白手套的門衛問了我的去向,拿起對講機要出租車上來;又殷勤接過我手里的包袋,幫我放進清潔整齊的后備廂。我道謝,夸他,他溫柔又大方:“謝謝你喜歡我們的標準日式服務。”

    司機見我前往虹橋的“小臺北”,他笑了:“嘉年華呀,小先生。”

    銀匣子KTV是夜娛一條街上最昂貴的夜店,我第一回來。三公子這人拘泥禮法,一定問明了我的車蹤,候在KTV門口等我:“大哥,辛苦辛苦,快點樓上來寬坐。”我看他一件意大利長袖白襯衣,銀色的長褲,配著他黑色長發和白皙的瘦長臉頰,其實不用表情,也是憂郁王子扮相。他訂下了最大的KTV包廂。我走進去,好像走入一間熱鬧的女演員更衣室。

    “這么多人呀。”我有點尷尬,手里除了自己的背包,還那么多不三不四的禮品袋子。

    一個“公主”殷勤接過我手里所有東西,放進墻腳立柜。初夏,空調已微微送涼。我接過另一個“公主”送來的熱手巾,看它簇新,便擦了把手面,登時清爽。

    人一清爽,眼前所見就不同。

    三公子已坐在長方形房間盡頭的長沙發上,他和幾個美貌女子相處起來毫無距離感,幾個人像黏成一堆,互相連手連腳,占據了夜空下的飄窗區域。他們十來雙眼睛一起朝我打量,夜空下滾滾的無色蛛絲朝我涌來。

    我連忙倒退一步,不過,我的興趣也高起來。

    “大哥,你坐我右手邊。”三公子柔柔地吐音,像他已加入了女生陣營。我確實感覺我認識的那個三公子消失了,這里坐著一個他的龍鳳胎姐妹。三公子說:“絳紫和紅蜜,你們陪大哥。”

    我大方地任由兩個姑娘到我兩側落座,任由她們用牙簽挑起水果盤里的美國紅提和智利車厘子輪流敬我。我笑嘻嘻回敬她們,為她倆沏茶,所謂禮尚往來。

    我看定三公子:“今晚還有其他人來嗎?”

    “你是最晚到達的。”三公子沉浸在主場感中,輕抬手腕看表,對趕來的領班交代,“路易十三。”

    我并不阻攔任何人擺闊,不過三公子本身風雅,并非單純擺闊。他可以把他點的任何一款酒給大家講成課。

    我們舉起傾滿瓊漿的車花玻璃杯,咕嚕咕嚕先喝一杯,個個倒轉杯子,往下滴盡余汁。三公子說:“我和大哥每人再喝三杯,否則哪能開心起來?”

    我不曉得如何推辭如何謙遜,更不曉得要不要敷衍、該如何敷衍身邊這種身份的女生,我口袋里準備了紅包,僅此而已。

    說實在的我還從沒同不相識的女生假扮過親密。所以,這是比晚上那些宴會意義更嚴格的社交。

    三公子察言觀色,對我照照酒杯:“大哥不要拘束。”

    周日我永不工作。我周六也不怎么工作,但我周六常補覺,睡得昏天黑地沒時辰,我的BP機也關熄。三公子也在周日打過我電話,約我出去玩,但我告訴他周日我要去大學圖書館,是雷打不動的老習慣。

    我自己的本科院校在城市東北部,我畢業已搬回城中心,不肯跑遠路再回母校去了。我在從小常去春游的長風公園附近租了房,小小裝修一番,一個人和兩只鳥同居。

    這階段就是我力圖在報上霸版(直到成名)的時光,沒成功的革命要求我放棄其他綺思。但沒綺思的革命是不真誠的,我需要時時回校園去。

    住處附近有一所景色秀麗的大學,麗娃河穿校而過。我一走進這校園,漫步蓮葉田田的小荷塘,走在汩汩東去的麗娃河邊,就看見了圖書館。喜出望外的是圖書館竟慨允我辦一張閱覽證,我覺得這是天底下對我最包涵最溫情的校園。假使有一個周末我不去讀書,我定要在周中補去。我在那里翻開的任何一本書都夾了我個人的書簽,我在意我的讀書進程。

    這圖書館的藏書和我母校圖書館的藏書風格迥異。我母校的圖書館體現了學校高亮的前額和巡天的眼神,到處充斥令人們誠惶誠恐的“名著”(個人傳記為主),且一應俱全到連那本臭名昭著的《我的奮斗》英文版都有。我在母校的四年就不停啃噬名著的軀體,也變成了一條勢利眼的衣魚,一開口會散發腐紙陳香。

    麗娃河邊這家嶄新的圖書館多的是英文、法文和德文的畫冊。一切的新知識都試圖通過圖像涌向我,我驚喜地發現,較之文字,圖像更讓我產生哲學性思維。閱讀圖冊,瀏覽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圖像,我心里不停地鑲拼屬于我自己的圖案。我覺得這非常美好,不過不足與外人道。

    三公子在寶島上有沒有固定女友?我沒問過,一次也不問。他在銀匣子KTV里的相好是暖云,當然誰都明白暖云是這位女生的藝名。

    第一次見到暖云的那夜,她沒給我留下深刻印象。KTV女郎們有很精致的妝容,以至于我懷疑若白天街頭相遇,她們能認出我而我認不出她們。

    我大約記得一位高挑艷麗但略顯木訥的女生端坐在三公子身邊,看上去比三公子還高大。自始至終,她認真過來敬酒三趟,但沒一趟不是勉強履行儀式。我有身邊兩位姑娘要對付,既要同她們玩骰子,又要同她們喝酒。我沒專門去打量三公子號稱“搞不定”的暖云。

    這天天氣異常暖熱,校園里男男女女都第一次穿上夏裝,我不敢多看麗娃河邊絡繹的佳麗,躲進圖書館,在最近書架的閱覽桌上攤開舊的《時代》和《國家地理》雜志。仍有無窮無盡的生詞為難我,我帶了本沉重的《英漢雙解詞典》,硬碰硬,一字一字死摳。

    我偶爾抬起頭,看見一位高個的素顏女生朝我微笑,她手里拿一只紅色大蘋果,扎著晃來晃去的馬尾。我不認識她,不好意思盯著她看。我笑笑,低頭繼續查詞典。

    女生坐到了我面前,我再次抬頭,困惑地看去,她仍在對我微笑,不過,那微笑不但不挑逗,連自然都稱不上,她比我還尷尬。

    于是,我問:“我可以幫你什么嗎?”

    她直愣愣問:“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這話嚇了我一大跳,我迅速在記憶中搜索她的模樣,可惜沒這樣高挑的舊影。我松了口氣,忽然明白過來:“你是暖云?你和三公子一起來的?”

    她卸妝素顏,當然不該怪我認她不出,這就像某些在夜店胡鬧的人第二天打扮得人模人樣去上班,人家常常也看他不出。暖云說:“當然不能怪你,今天小沈送我來,叫我同你讀讀書,他還有事,沒停車就回去了。”

    “是的,”我說,“小沈知道我在這里,前次是他送我過來。那么你要找什么書讀呢?”

    暖云笑了,笑顏蠻漂亮,讓我想到閃亮的糖果包裝紙。她現在不在夜場,近看還曾薄施脂粉,與素顏相近。我覺得她不在夜場那舞臺而回到柴米油鹽的市井,反而變得有點姿色了。不過,她自己坦白:“家人都說我‘聰明面孔笨肚腸’,我也承認的。我沒讀過什么書,現在不想再‘繡花枕頭一包草’。”

    我聽懂了,不過我為難,難道這是跑幾回圖書館能改變的嗎?

    “三公子對你不錯。”我試探她。

    “嗯。”她答,“人在KTV里都逢場作戲。”

    “你要怎樣才好?”我問。

    “我也不知道。我黃魚腦袋,我去KTV只為拿點坐臺錢回去補貼我媽。”暖云并不對我設防,她甚至像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我坐在那里賣笑,本來賣不了幾天的,老板都已警告過我,說客人天生要動手動腳的,我們必須始終有禮貌。還好三公子來,沒動手動腳的習慣,我才沒回家去當女工。”

    “你對三公子如何,是不是他想你當他女朋友?”我索性問個明白。

    她倒一下子矜持起來,半天不開腔,看我一看,微笑,又看我一看,最后說:“我是要人明媒正娶的。我不是拉三。”

    當我面,她說出這么一番心意,立刻贏得了我些許尊重。

    我從來只是和我那些女同學們打打交道,和暖云這樣的女生隔開了許多條街的物理距離,不曾接近。我說:“我先測試測試你的閱讀興趣如何?如果不嫌我冒昧,我去找本小說你翻翻,你看夠了同我談談讀后感。可以?”

    我給暖云找的那本小說是村上春樹的《舞舞舞》。并非特意挑選,因為這個圖書館里此類通俗小說很少,而我覺得沒法要暖云去讀太艱深的東西,那樣定會叫她望而卻步。

    事實是一位歡場的女孩子想讀點書,我怎樣都該竭力迎合。再說三公子似乎還寄托了期待。

    “我和臺灣人,”暖云接過書還想跟我聊,“……沒什么好結果的吧?”

    我心里知她這話不糊涂,不過,說出這種話,女生往往就快要犯糊涂了。

    當然,我不適合說什么。我看看她,微笑,只是無言之笑。

    她終于坐到旁邊窗戶下有太陽的某個座位上,低頭讀起了村上君。

    校園的正門在中山路上,后門是條窄街,窄街上開滿了專做學生生意的小餐館小酒吧和小書店,還間雜容下幾家不怎么上檔次的成衣鋪子。路的一邊靠學校圍墻,另一邊是大學教師的住宅樓,走過教師住宅區繼續朝南,路盡頭便是長風公園的2號門。公園里自然別有天地。

    其實這個周日下午我有個約會,我一想到它就不免忐忑。

    那是先前偶遇的一個女生,我說不出她到底是漂亮還是迷人,我也不曉得自己是否已對她動念,一切都模模糊糊充滿了不確定。我心里試著回想她:她身材不高,有一頭特別有表現力的長發,眼睛長得洋氣,鼻梁挺直,膚色白皙,動態中有沉靜。那天我去參加皇冠假日酒店舉辦的聚會,酒店的公關經理介紹我們認識。不曉得為什么我提到了我在利用其圖書館的大學,她興趣陡生,說想跟著來看看……

    我見暖云安頓下來開始閱讀,就看看自己手表,看齊紫晨是不是就快到了。

    很快我放下書溜出圖書館,門外花崗巖雕塑周圍的一圈冬青嫩葉葳蕤,正是春深處的色調和質感。我深深吸了口清甜空氣,轉眼看見齊紫晨從麗娃河河堤上氣度端莊地走過來。

    她看見我,眼神亮了幾亮,大方地招手,然后小跑幾步,到我身邊仰頭一笑:“我準時到的吧?”

    我自然心頭一酥。

    “圖書館里不方便說話,我們先在校園走一圈?”我提議。

    齊紫晨欣然接受。

    我心里琢磨:一個女生愿意大老遠地跑來找我坐圖書館,到了也不著急進去。畢竟她有點喜歡我?那我喜不喜歡她呢?還陌生,但她很雅致。

    我看看她,感到親近;她將眼神從麗娃河河面轉回,看我,笑意漾起在她臉頰。她正在明媚的年齡,這我一目了然。

    “你看,校園多美。”我由衷贊嘆,“這是師范大學,學生們氣質不同。我喜歡師范大學。”

    “你的母校更好,我喜歡你們學校的學生,一個個自我感覺良好。”齊紫晨笑了,“師范生沒你們身上那么大的能量!”

    我們身上的能量?我被她這句話絆了。確實,我們身上為什么總野火熊熊?

    有一對人兒在櫻桃樹下耳鬢廝磨,旁若無人。我尷尬地轉開視線,只聽見齊紫晨咯咯笑了起來:“玩在復旦,吃在同濟,住在交大,愛在師大。”

    這個順口溜我早聽說過了,我點點頭,心里并不痛快,我不能夠默不作聲,我說:“所以我的母校只是玩的地方,不要動什么真感情。要動感情,來麗娃河邊吧。”

    我伴著齊紫晨走進學生俱樂部,這里有橙味汽水和白雪牌冰激凌出售。我問她的身份證是上海哪個區的,她說盧灣。我想了想,買了汽水也買了冰激凌,討兩個大塑料杯。

    “對的,你懂經的,”齊紫晨興奮起來,“我們小時候都這樣把橘子水和冰激凌泡一起喝。”是啊,我倆各自歸屬的街區緊挨在一起,像兩個相鄰的大村子。

    我和齊紫晨沒聊什么特別的,有種發小相遇式的親切感主宰著當時的氣氛。喝完冰激凌橙味汽水,我純然地高興,我和她沿著被高大法國梧桐的繁盛枝葉遮蓋的大路走到學校后門。跨出后門,我們意猶未盡,竟是她掏出錢來買了長風公園的門票。

    我倆快步走到銀鋤湖邊的游船碼頭,我租了船,和她一起用力把小舟劃向湖中央。天云開闊,陽光照得湖面波光粼粼。

    等我們累了,緩步朝圖書館走回去,我才想起暖云一個人被晾在了那里。我們走進圖書館時暖云已回去了,村上春樹的書放在我借的圖書上。暖云給我留了紙條:書讀了一半,小沈來接我了。白鼬來了,我們要去招待他。下次見。

    齊紫晨從書架上找回來一大沓建筑圖冊和相片集,全是歐式建筑。我忽然醒悟自己的粗疏,我都沒問過她在哪里上班,在酒店聚會上依稀聽人介紹她是設計師。

    “那么,紫晨,你是建筑設計師嗎?”我不好意思地求問。

    她抬起臉對我笑:“你還應該補充了解到我是以‘吃得好’知名的那所大學的畢業生,目前在日資建筑商社當小職員。”

    我笑了,我說我去你們同濟吃過好幾回的,只是沒碰見過你。

    三公子打電話告訴我:“白鼬到了,大哥你該采訪他一下。”

    我腦里瞬間現出四把槍頂在一個莽漢額頭的幻景。這個諢名白鼬的人,我有必要見他嗎?我若不能寫他什么,何必要見?

    在報社浴室洗完澡我上樓,本來電梯里只我一個,途中門開,我報總編輯先生西裝革履走進來。我馬上立正,笑著打招呼。老大和氣地看看我,說你的大特寫我看了,你有寫大場面的能耐。如果你肯當攝影記者,估計也能把拍奧運會的活兒放心交給你。我聽了心里一美,說汀老師您趕緊派我出國吧,我真得開開眼界了。

    電梯速度賊慢,我沒話找話,為讓汀老師也好奇,就提起那個未曾謀面的“白鼬”:“汀老師,您看看,這種身份的人,我們當記者的是見還是不見?”

    汀老師一步跨出電梯,卻轉身擋住要合攏的門,對我說:“一個好記者,采訪對象是沒有限制的。有我在,你大膽去采訪!”

    我向總編輯點頭不迭,滿心欽慕,肥皂盒都掉在電梯地上。不過,我不著急見那個“白鼬”,我有更高級別的約會,我要和齊紫晨一起去紫金山天文臺。

    天文學家預報當晚有一場壯觀的流星雨,我本來一個人坐采訪車去公干,但我忍不住問了一聲齊紫晨,紫晨立刻央求我帶她去看流星,她非得去不可,她甚至愿意為此給我一個感謝之吻。我特地找到采訪車司機,塞給他兩大盒瑞士巧克力,他答應帶上女生,但不答應替我保密。

    采訪車在公路上飛馳,每個采訪車司機都有一顆飛行員的心。

    我問身邊穿水洗淺藍牛仔衫褲的紫晨怕不怕,她臉色發白語氣哆嗦:“看流星雨總是刺激的,現在就開始刺激了!”

    好像不是行駛到鄰省的省會而只是去市郊,司機一路超速,太陽還高掛在西邊天上,我們就到了紫金山山巔的天文臺。天文臺為各地來的記者們準備了晚餐和飲料。我和紫晨先在山巔游蕩,煙霞蒼茫,遼闊景色盡入心底。我們去食堂吃晚飯,沒想到食堂的茄子青菜和冬瓜無比鮮美,一問才曉得是“活殺蔬菜”,天文臺雇人就地種植,做飯前才去采摘。

    “我就羨慕這種自然的生活環境,自己種植自己過活。”紫晨滿臉神往之色,“每天固定工作時間,該干什么就干些什么,不加班,也不要什么互相合作。”

    “日本商社怎樣?”我笑問。

    “人們像面粉被揉成一團,每個人都閑不下來。”她搖搖頭,“早晚我要跳槽,或直接去美國!”

    太陽隨嘈雜鳥聲沉下山巒,天暗了,夜幕罩群峰。采訪車司機不見了蹤影,我和紫晨還渾身是勁,在天文臺的展覽室里游蕩。中間抽空我跑去采訪了兩個天文臺的研究員,反正他們演說的那套普通人聽不懂,我只要選幾句通俗的白話作我報道的背書。

    我漸漸意識到這將是浪漫的一夜。

    我和紫晨各自從天文臺接待處領到一個睡袋。天文臺的接待秘書很體貼地提醒我們半夜會很涼,要注意保暖。

    觀測地點任由我們在大院及四周的坡地上自由選擇,我讓紫晨選,她說“隨雞隨狗,你的工作你決定”,我一面琢磨她用詞的暗示性,一面樂呵呵找了個圍墻外側被小葉黃楊環繞的清靜所在,準備和美女單獨熬夜觀星。

    距離天文臺預測的流星雨時間還有長長的六七個小時,我們能干聊些啥?忽然我意識到這個夜晚注定不會平庸,我的心怦怦急跳起來。

    齊紫晨大大方方說:“靠在墻上又濕又冷,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背靠背地說說話。”

    我轉身,讓她舒舒服服靠到我背上,我保持讓她舒服的姿勢。我朝前方望去,只看見紫金山下星星燈火。南京城正在浩大的夜色中,古都確有種煙籠的調調。

    “喂,你為什么還沒有女朋友?”背后的女生問。

    我愣了一會兒,說:“你怎么知道我沒有?”

    “這種事難道不是寫在額頭上的嗎,有必要掩飾嗎?”她笑了,我感覺到她身體有節律的顫抖。

    我惱羞成怒:“那么,你看我倆合不合適?”

    輪到她發愣了,哼哼。然后,她終于在我背后說:“這還真說不好。這種事……”

    “是啊,這種事靠翻嘴皮子怎么行呢?還不就得好好試試!”我得理不饒人,“不試試怎么曉得合適不合適,就算一雙新鞋子……”

    突然她從我背上消失了,我正納悶,一只手抄住我的頭頸,把我朝上拔。我連忙站起來,齊紫晨向上伸手,揪住我的襯衣領子,讓我低頭看她。她沉默著,臉上沒那種平素偽裝的和氣,她此刻是一個性感的婦人,微啟朱唇,露出白色的整潔的牙。

    我沒有思緒,我只有反應。

    我摟住她腰肢,低下頭去。

    不過,親吻并沒一發不可收。簡直叫人吃驚,我們仍舊坐回了睡袋之上,肩并肩地坐著,陷入了一陣沉默。

    我的BP機發出鳴聲,三公子詢問我身在何處。他和白鼬一起去了銀匣子。闊氣的白鼬請二十位佳麗相陪,他們打開了一長溜的路易十三。暖云問三公子我為什么不到場。

    “我在南京公干。”我給三公子回電話,卻不誠實。我在南京公干是報道流星雨,不是和一個依舊陌生的女生胡調。如果她和我不能彼此確認,就該盡快體面地告別,從此不必再見。

    “你,”身邊的女子打破了沉默,“你準不準備去美國?”

    紫晨悄悄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

    “美國?”我茫然應答。

    為什么我要準備去美國呢?我當然知道,從我初二那年開始,身邊很多同學都陸續去了美國,但他們家都有海外關系嘛,或者,他們讀的專業只有去美國才有市場。我?太平洋的那邊沒我的親友,不會有人歡迎接待照料我,我的英文也算不得好,要是過去了還得“咿呀學語”。我在這城市里雖不出挑,但我干這行干得還算順風順水……

    我望著星空下的紫金山,心里漫過陣陣潮水。我說:“為什么去?你給我個理由。”

    “我也不曉得。”紫晨仿佛惆悵,“不過,你不覺得上海的局面太小?你沒有覺得悶氣?”

    我低頭想紫晨的話,關于局面,我能有什么好說?一個人的局面不是他自己想大就大,一個人的局面總是一家人好幾輩撐起來、傳下來的。我悶氣不悶氣?我當然悶氣,但我畢竟還有個游刃有余的職業。

    “去了美國就不再悶氣?”我低聲問。

    “去了美國,大家都是外來的。那邊人少事多,只要你聰明勤奮……”

    “我聰明勤奮?”我笑了,“你是個小人販子吧?”

    齊紫晨也咯咯笑起來:“我當然不是人販子,我找合作伙伴嘛。如果我們能互補,我們的能量就以一當十。”

    “你當然好,去了美國可以在設計上脫穎而出。我去干什么?那邊的中文報紙都歸屬邊緣團體。我給《新聞周刊》寫報道嗎?我的英文不及格。”我抬頭尋找流星雨的蛛絲馬跡,要不要趁它們飛過時打結許愿,愿我將來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紫晨依偎到我身上,給我一陣溫暖:“我沒想到過這么多,只是朦朦朧朧。”

    是啊,這姑娘給我的感覺可不就是朦朦朧朧的沒有確定性?她像一只孵化不久的蝴蝶,猶猶豫豫在尋找自己的路途,而我只是她途中遇到的另一只蝴蝶,她還沒準備好對我散發她一切就緒的那種氣味。

    我們聊著聊著,慢慢困倦,螢火蟲從草叢里游過,有幾只小守宮在圍墻上伏擊夜蟲。齊紫晨靠在我胸膛上睡著了,我摟著她肩膀,用我的大手給她瘦削的肩膀送暖。聞著她頭發散發的香氣,我覺得夜蠻好,人間也蠻好的。

    我摁停了腰間BP機的顫動,三公子又給我留言:今晚銀匣子玩得太瘋了!白鼬了不起,所有的開心事都輪流來上一遍!明晚你一定來呀!

    我不能睡,我得等著流星雨。據說這是前后五十年里最大的流星雨,我不能錯過,錯過它我就寫不出報道。我從不愿意糊弄我的讀者,哪怕他們根本不在乎被糊弄。

    可這仿如生活本身。齊紫晨在我的懷抱里安然沉睡,我答應流星雨來時叫醒她。只是流星雨始終沒踐約,它們從地球邊緣呼嘯而過,卻不愿被我們這個地區的人窺見,不愿給我打結許愿的機會。

    天露出了魚肚白,失望的記者們嘟嘟囔囔到食堂吃早飯去了。齊紫晨醒來,聽見我的報告,她像個大姐一樣摸摸我臉,安慰我說一個美麗的謊言勝過什么也沒有。我們也去食堂吃早餐,有綠豆湯,有油條,也有咸豆花,氣象臺是世外桃源。

    在下山的車上,我寫著報道。我說山間公路上此刻下山的汽車尾燈是這一夜我見到的最像流星雨的東西。

    到了山下,山頭上旭日升起,我看看齊紫晨,她已補好了妝容,而且恢復到端莊的狀態。她精神抖擻地對我說:“交了稿子你必須回家睡覺,讓自己有黑眼圈是犯罪行為!”

    我閉目養神,她的手與我相握,像一種無聲的贊許。我需要贊許,我已被否定得太多太久,如一棵干草需要春天的第一滴水珠復活它。

    稿件上了當天的頭版頭條。人們喜歡讀流星雨放大家鴿子的花邊新聞,對真正科普性的報道卻沒多大興趣。我用車燈調侃流星雨的那句,莫名其妙就在城里流傳了一夜。

    那時剛開始流行說“變化比計劃快”,這話的魔力到處飛揚。回想起來,大約便是那個時代的魔法。

    回上海沒多久,我就遇上了一個夜晚,這個夜晚到來,一下子讓齊紫晨滑出了我的心緒。

    圖書館是我的秘密花園,這句話不是橫向說而是縱向說。當年我沒學會多少字就被當教師的父親帶去中學圖書館,他教我在散發霉味的書架間狩獵,捕捉別人看不見的獸和鳥。我升上中學后,常悄悄溜進空寂無人的校閱覽室,在那里找尋無人問津的歐美小說……

    師大的圖書館展示給我畫本和攝影圖冊的陌生世界,我迷在其中不能自拔。我最不能放手的是一本重達十五公斤的巴黎畫冊,一個勤勉的攝影師攝了一輩子整整六十年,整個巴黎市都入其冊。對我而言這是本標準的“禁書”,誰開了禁就大開眼界。

    那天我愛不釋手地來回細看有關盧浮宮的三十多頁;等我過完癮抬頭,發覺暮色已深,正是周六之夜。

    為什么要對你掉眼淚,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

    夜風中傳來斷續的歌聲,遠處的校體育館正舉辦舞會。啊,舞會,我已多久沒涉足?有種酸楚隨著翻飛的蝙蝠群朝我涌來……

    我不由自主踅到體育館門口,不過我沒舞票,兩個膀大腰圓戴紅臂章的男生把守著大門,我都沒法進去看看。我嘆了口氣,這畢竟不是我的學校,而且,我已經畢業了,這也不再是我的時光了。

    我慢慢轉身,覺得自己正黯然離開青春的核心圈,一陣遺憾和傷心。

    “喂,你,你是不是沒舞票?”一個穿白裙子的大學女生微笑著大聲問我。

    我站住了,看著她,這不太尋常。我點點頭:“我沒學生證,不能買。”

    “跟我來。”她一揮手,我猶豫一下,趕緊快步上前。我倆來到了售票窗口。

    “你自己付錢哦。”女生回頭對我說,我趕緊掏出錢包。她對著售票員揮揮她的學生證:“一張舞票。”

    我高興起來,我太感謝也太喜歡她這樣的陌生人了。可她接過我的五元錢遞進窗口,再轉身把票塞給我,說一聲“周末快樂”就急急跑開了,連道謝的機會也沒留我。

    我走進這個我所見過的最大的學生舞廳,旋球彩燈將五色灑向擁擠的人群。體育館里至少擠著五六百個男女學生,但空調還挺夠的,讓人有躍躍欲試的舒適。

    正放著鳳飛飛的“靡靡之音”呢,這個小宇宙軟玉溫香,洋溢著激情和人類的戀慕感。我環視四周,看見那些師大帥哥挽住師大的溫柔女郎們翩翩起舞。

    我嘴角翹起來,笑了,我不是師大的,我是我那個學校的,我身上仍有我校著名的孤傲當我的護體。

    我走到視野最佳的角落,站到觀眾席的臺階上,并不想找舞伴跳舞,就是看看熱鬧。

    沒想到我站在那里看,一看便沉醉在美景里,忘了時間。

    從前不曾細聽的歌曲此刻聽來有趣得很,我置身事外看別人尋偶覓伴,便有不少幽默和有趣的鏡頭。我的笑很純粹,略帶諷刺意味。我手插褲袋,只遺憾不能抽煙。這體育館此刻就是一只大蜂巢,蜜蜂們都忙著轉圈呢。我看見不少美女,漸漸地,她們令我蠢蠢欲動。

    真正使我從看臺上蹦下來的原因是我突然看見了替我買票的白裙女生。我跑過去,微笑著插入一位男生與她之間,對有點驚訝的她說:“跟我跳舞吧,我的票是你給的。”

    那女生同她的男伴咕噥了幾句,隨我滑入舞池,笑問:“校外來的吧?我們不讓校外的進舞廳。”

    “為什么?”我裝糊涂,“我是復旦過來查資料的。”

    “可不是嘛,我猜你就是其他學校的,不是街上的小流氓。”她哈哈一笑,“我不忍心讓你就那樣落寞地走開。我心軟。”

    她無意中代表壯闊的青春挽留了我。我們舞了一圈,我熱烈地向她道了謝,在曲終前轉回原地,把她還給她的男伴。

    我準備離開,我感到愉快,但這終究是別人的舞會。

    我朝出口擠過去時聽見舞曲換成了吉特巴,慢舞的人散開,讓熱舞的人上場。

    我駐足觀看,看有一對跳得很有意思。他們不是舞姿超群,而是舞姿處于生澀與流暢之間,那種狀態可遇不可求,就如同孔雀第一次開屏,如曇花在夜色里剛剛舒展細長的花瓣。我喜歡那種稚嫩卻嘗試著風騷的態度。我定睛觀看那女生,她的眼神太可愛了,就是我說的帶羞的風流。

    一曲終了,奇怪的事發生了。這女生的男伴朝她欠欠身,竟然走開了。又一曲吉特巴樂聲初啼,我瞬間變成一只奮力捕獵的水鳥,朝一條落單的魚飛去。

    我就是這樣認識姚婷的。我曾在吉特巴上下過苦功夫,雖然有陣子沒跳了,但我竭力侍奉,且略加引導,讓這姑娘又驚又喜。本來她新嘗吉特巴的趣味,現在一下子沉浸于這種舞蹈的快感。

    “很榮幸和你一起快樂。”我倒是無比真誠的,我對師大的女生們有種全體性的好感,我并未對這一位發生特別的情緒。

    不過,還是有點不一樣,我喜歡她的羞澀,我認定這是真羞澀,真實的羞澀很有價值。我暗想,我已變成了比她年紀更大更有經驗的“大灰狼”,可從容揣摩這些“小白羊”了。這讓我笑我自己,我有隱痛。

    我拉著這位舞伴的手沒放,音樂已停止了。她輕輕抽了抽她的手,我沒放開,她側過臉看了我一眼;我欣賞著她的羞澀,她的臉紅了。

    “再跳一曲吧,我們配合得很好。”我說。她點點頭,又看我一看,我看出她很喜歡我的建議。

    下一曲仍舊是吉特巴,哈哈,太開心了,我讓舞伴不停旋轉和蹦跳,讓舞蹈制造的快活一波接一波,特別流暢。她是個聰明姑娘,已迅速揣摩到了舞步的奧秘,雖還不熟稔,她卻像一位跳上野馬的漂亮女騎手,并沒從馬背跌落。

    曲終,我該向她說謝謝,然后揚長而去,這樣,這個夜晚對她對我就完美了。

    但是,事故依然發生了。我和她放開手,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可我倆就是緊挨著訕訕地不說話,開不了口。

    舞曲再次響起,終于是慢四。

    她抬起頭尋找我的目光,我也看她。我們的手自如地找到了對方,我摟住了她腰肢。她靠近我,近到我們彼此可以嗅到對方的氣味。我們無力地隨著旋轉的人流滑向夜晚的暗處。

    我湊到她耳邊:“剛才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如果是別人和你跳這一曲,我會嫉妒。”

    我說這話沒羞沒臊,因為憑著真情實感。

    她沒抬起臉,但我覺得她哆嗦了一下,她用力拉我肩膀,她的臉埋進了我的胸懷。

    我感到一陣熾熱的迷亂。這位姑娘多么陌生,卻又多么親切。

    跳吉特巴出了身熱汗,慢四一曲既終,我問她:“很熱,去不去校園散步吹風?”

    姑娘抬臉看我,她的睫毛還在跳舞,她點點頭。

    我們擠出了人群,有人惡狠狠地瞪我,我才不在乎呢!走到體育館外面,一陣清風拂面。我問明白了她的名字,我說我們去吃冷飲吧。

    那個美好的夜晚,我當時什么都不想,就專注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姚婷看我的次數不多,每次看我,她的睫毛就不由自主跳起舞來,只好轉開視線,臉泛紅暈。我明白一些真實的瞬間正在次第發生,我將無法挽留它們,只有盡情地體驗。

    吃過冷飲之后,我誠實而完整地告訴了姚婷我是誰、為什么出現在校園,又為何來到舞池,她終于開口說話:“哦,真的不算是校衛隊嚴防的社會人員?”

    我想了想,既有意開開玩笑,又覺得不該采取不嚴肅的態度,她是受到學校保護的,是這個學校墻內的花朵,我真的有越界進入的罪惡感,但我真誠地想認識她,同她交往。

    姚婷說:“那我們就走走吧,夜風很涼爽。”

    我們沿著麗娃河散步,很沒有真實感,像身在夢中,害怕自己馬上要醒。

    “你是什么系的呢?”我好奇。

    “中文系。”

    走到河邊數學樓附近,一盞特意加強電力的路燈下竟有一張干干凈凈的乒乓臺,有兩個女生正裊娜地打乒乓。我看見一只長尾綠蠶蛾從路燈燈盤邊飄落下來,儼如一朵墜花。我指給姚婷看,她驚呼一聲,好像那是神秘的天外來客。兩個女生用乒乓球拍去拍打蛾子,蛾子落在乒乓臺上,并沒受傷。她倆用手攏住蛾子,嘰嘰喳喳地欣賞,也讓我們觀看。然后她們說要放到寢室里去養著。

    “你們去吧,我們借你們的球拍和乒乓球玩會兒?”我笑問。

    寂靜的這片空地只剩下我和姚婷,聽得見麗娃河流淌的聲音。

    “你會打乒乓的吧?”我問。

    “你試試。”她笑了,活潑潑地拿起球拍和球,一扭身就有模樣。

    打起來我曉得碰到了高手,姚婷的乒乓打得太棒了,絕對是經過精心培訓的。我雖說打得還不錯,但我是野路子,所謂“自學成才”的,勉強可陪著她玩。任她不停地抽削推吊,我立志救起每一個必輸的球,讓她玩得開心。

    她收起球拍,滿額頭晶亮汗珠,一臉明媚的笑,完全沒有了羞澀,是個英姿颯爽的姑娘。她說:“你再多練練,就能贏我。”

    她不肯告訴我她的球是哪里學的,說暫時保密。

    我們放下球拍,不曉得再去哪里,夜已深了,遠處舞廳的音樂聲停了,她該回宿舍了。我表示這就將她送回寢室樓,她看著我,凝視我,兩枚眼珠認真得有點對眼了。她說:“還早,我帶你去看看麗娃河的全景。”

    這是一條探險般的路徑,因為燈光全無,我們走入黑暗中。

    若非她知路,恐怕我們無法在夜色中來到數學樓外的防火梯邊。我們摸索著沿防火梯上行,一共走了五層,到達了最高層的拐角平臺。我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我看見麗娃河有接近一公里長的河段在月色下泛起微光,俯瞰很美。

    姚婷說還有更好的觀景平臺,她伸出手拉住我,我們手挽手朝前走,來到一架筆直的鐵梯前,這是樓頂水箱的維修梯。只見姚婷矯健地開始攀高,她的手臂抓住鐵條,身體跟上,腳靈巧地踏在鐵條上,很快到了頂部。我覺得有點失面子,我不善于這種“體育運動”。我小心翼翼開始學著向上爬,生怕自己打滑;我忘了姚婷的存在,我在自己的黑暗中試圖勝利,戰勝我個人的恐懼和笨拙。

    等我踏上樓頂,她并沒取笑我,她安靜地看著我,回轉身帶我到看得見麗娃河的那一側:漫天星辰和月亮全掉在河里,我們看見的是純私密的景色。

    “你看見什么?”她問。

    “時間。”我答,“將來我會常常回憶的一段時間。”

    她向我靠攏,我張開手臂,我們滿懷熱忱和期待,舒心地擁抱在一起……

    三公子打電話給我:“大哥,你還沒見過白鼬,他已經來了十天了。”

    哦,是的,那個從寶島過來避風頭的家伙,白鼬。可我為什么要見他?

    “你來吃午飯吧!我們到黃浦江邊吃西餐,暖云想見你。”三公子的口氣近乎懇求。

    暖云為什么想見我,難道又要我薦書?我才不信呢。我對暖云沒成見,但我不相信一個從不讀書的人會對讀書有真切的興趣。假如我不當記者,也許我不會對人性過分敏感,但我正當著記者呢,而且持續接觸大量陌生人,我的直覺越來越有點意思,我信自己的直覺。這個暖云,或這個三公子肯定別有所求。

    但三公子一直對我恭敬有禮,我輕易沒理由拒絕他的飯局。我只能對他說我準時到。

    來到海灣大廈時我沒特別的感覺,盡管這是第一次來。但我走進那西餐廳卻不免驚艷:大廈的占位太好了,正好俯瞰黃浦江從北往南的大彎水道,真是百舸競發盡收眼底。我遠遠看見三公子和暖云站在窗邊,沒看見任何膀大腰圓的男人,大概白鼬從不在白天出場,他應該是黑夜之杰。

    我和三公子握手,向暖云點頭微笑。三公子不顧暖云,將我拉向另一邊,一位高挑俊秀的小白臉笑著迎上來握住我的手:“幸會大哥,我是涂小云。”

    我有點茫然,這人有文雅的寶島口音和瀟灑的體態,出乎我意料。三公子哈哈一笑:“大哥,這就是著名的白鼬呀!”

    白鼬?被四把槍頂住了前額的白鼬?開什么玩笑!大概全是些杜撰的笑談。一個新來的世家子弟,讓我猜猜,這回該是某個富商的幼子吧,百般嬌生慣養。

    白鼬公子很文靜地一笑:“大哥沒見過我這號人物,真是不好意思,我唐突了。”

    我們落座,三公子點菜。我看看白鼬涂小云,又看看暖云,倒是暖云今天比較惹眼,她比前幾回水靈了,有點眉鎖春煙。

    “您在臺灣做什么生意?”我問涂小云,“是來投資嗎?”

    涂小云立馬客氣了一番,說自己哪里能投資,然后,他靜了靜,問我:“小沈沒告訴你?我就是白鼬呀。是個社會上打混的。”

    三公子不解地望著我,突然笑了:“大哥是不信白鼬有暴力傾向吧?”

    我們三個,兩男一女,都看著涂小云笑。涂小云好脾氣地低下頭:“慚愧慚愧,一向讓社會公眾誤解,是我們自己的失措。”

    他站起身,拿起服務生小心翼翼送來的紅酒,介紹說是法國波爾多的頂級Grand Cru,寶島上的被喝完了,沒想到上海還有。三公子問服務生紅酒價格。服務生一報,我以為聽錯了,又報了一回,我和暖云張口結舌。我覺得有義務勸阻:“涂先生,我真是外行,不懂品嘗的,沒必要把好酒浪費在我身上。換一種吧。”

    涂小云風度翩翩地一笑,沒直接回答我,扭頭對服務生說:“聽說市場上有很多假酒,我呢,今天就和朋友們一起試試你們店。如果酒好,不用擔心,如果酒假了,不要想我付錢哦。”

    服務生點點頭:“先生,這個您盡管放心。我們也不敢闖禍的,來這里的都是大佬。”

    他把木塞拔去,把一瓶酒全傾在醒酒器里,猩紅的酒液傳出香氣,我覺得是深厚的花香,三公子夸贊有釋迦果香。涂小云飆了一句閩南語,又用國語說:“哪里有釋迦香啦,法國人見都沒見過釋迦果。”

    暖云一直在打量涂小云,這會兒就說:“白鼬哥哥真有錢,中午就喝掉一大筆錢。”

    涂小云一愣,轉臉看看我,忸怩說:“倒不是有錢擺闊,我這種人留不住錢,放在口袋里就覺得它咬我。你們想,誰知道哪一天你們眼前這個白鼬會倒霉呢,要是真吃了子彈,我的錢就再也沒什么用了,還不如和好朋友們一起飲酒唱歌,不虛人生。”

    我聽他講得情真意切,才有點相信這個美男子就是混社會的白鼬。

    前菜是法國鵝肝醬,然后上一道少少量的魚面,鮮美無比。大家碰杯飲酒,酒味很沉很醇厚,我覺得開心。然后直接就上來T骨牛排(暖云吃魚),我們三個男生都是肉食動物,食指大動,加倍地喝酒。我想,這酒的價格差不多是幾道菜總價的十倍,我們的奢侈還是在于這難得的名酒。我有點醉意了,覺得暖云今天挺迷人。

    白鼬敬我酒:“大哥,你是土地爺,說說我可以去哪里玩,哪里有上海灘的味道?”

    三公子解釋白鼬問的是哪里有香港電視劇《上海灘》的味道,白鼬對周潤發演的許文強崇拜服得五體投地。這下子我確信涂小云就是白鼬本尊,我只是想岔了,以為混社會的人都長得粗豪孔武。

    “什么地方都沒那個電視劇的味道,電視劇就是電視劇。”我笑了,“不過,喝完了酒,我可以帶你們去南市,去城隍廟、豫園,那里還有點舊上海的建筑。”

    我沒想到,我隨口的提議獲得了熱烈的響應,我們草草喝光美酒吃掉佳肴就打車往城隍廟去。

    那個下午豫園和城隍廟的游客不多,九曲橋上的游人還能從容駐足觀看池塘里的紅魚。白鼬同三公子就像從前那些第一次白相滬上大世界游樂場的上海小市民,高興得齜牙咧嘴歡蹦亂跳。我帶他們嘗了蟹粉小籠,又買了五香豆和梨膏糖,吃得他們咂嘴弄舌。我看他們是真高興,連暖云也不顧形象,看見什么都稀奇。

    我好奇問暖云為什么也像沒來過一樣,她不是個本地人嘛!

    暖云哀怨地盯著我看,看得我發怵,只聽她幽幽地說:“我是彭浦新村的,彭浦新村就是我的國家,我別的地方都沒去過。”

    我吐吐舌頭避開她,去聽白鼬和三公子對話:

    “池塘邊那些老頭子玩的什么?我愿意留長胡子混進去,每天喝了麥茶打牌下棋,一輩子躲在這里。”

    “這不是你我的人生,只能是你白鼬的假期。”

    我笑笑,沒說什么。我也不想告訴白鼬那邊女貞樹下老頭兒們正在下四國大戰軍棋,他沒福分玩這個,如果他玩過,他會更想退隱,哪怕在這里當個隱姓埋名的小道士。

    到傍晚前后,我帶他們上了九曲橋邊的茶樓,那里,一對男女評彈先生已調好了弦,準備開唱《楊乃武與小白菜》。白鼬涂小云聽了一曲評彈,拿錢出來點曲,卻不懂點什么,結果人家給他唱了蘇州話的《茉莉花》,喜得他手不停在膝蓋上打拍子。

    晚上,我本已準備找個借口開溜,一個人跑去師大找姚婷,但我沒事先同姚婷約,不曉得她在不在宿舍樓。

    我們四個跑出城隍廟剛步行到外灘,有人給我的BP機留言:你在哪里?晚上見個面?我一看是齊紫晨,心頭一驚,一種遺忘了又被提醒、沒來得及忠誠就背叛的犯罪感涌上心頭。

    “大哥,我已訂好了銀匣子,我們這就過去。”三公子挽著暖云對我說。我趕緊告訴他有人約我,我急著趕過去。

    “哎呀大哥,你怎么可以走?”白鼬很有分寸地輕拉我手肘,“今天一天的快樂都是你帶來的,晚上怎缺得了你?”

    看看滿臉誠懇的白鼬,我為難地說:“人家在等我,是個女生。”

    “請她一起來銀匣子,我們一定招待好她。”白鼬堅定地宣布,“大哥放心,我們的品位也不俗,今天我包場,一個也不許她們做生意,來其他客人全部擋駕,我們全場自己娛樂!我親自彈吉他!”

    不曉得為什么,我答應了白鼬和三公子。如果放在平時,我肯定不會。

    白鼬的安排給了我一種安全感,我寧愿和他們待在一起見齊紫晨,不想單獨與她面對。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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