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12期 | 石厲:詩筆高情
今年孟夏時節經詩人孔令劍介紹,請我為王利民先生即將出版的一部舊體詩集作序,說是時間寬裕,半年之內完成即可。當時我就爽然答應。之所以沒有拒絕,還在于承蒙抬舉,別人敬我,我亦當敬人。稼軒有詩:“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物與人如是,更何況人與人豈非如是?再者我也頗能體會著書者請人寫序的心情。然后添加微信,微信中王利民先生寄來他自選的四十多首詩,彼此客氣一番,我也未急于閱讀,我忙我的,這件事就這樣暫時擱置了下來。
大概過了一陣,中國作協社會聯絡部主任李曉東邀請我去采風,自然爽快答應。快出發時,突然接到王利民私信,說他看到我的名字列在這個采風團名單中,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忻州市。我趕快了解山西行政區劃,方知我們這次采風活動范圍應是山西省地級市忻州,五臺山屬忻州市下轄。而王利民正是忻州市文聯主席。據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就這樣,機緣巧合,冥冥中還有事先不經意的鋪墊,一切跡象都表明,我要與王利民先生即將見面。
我和小說家徐貴祥先生同乘一趟列車抵達忻州。王利民來接站,這才對王利民有了初步印象。利民先生是忻州市雁門關附近代縣蒙王村人,父母曾經都是教書匠,無疑出身讀書世家。蒙王村據說是秦將蒙恬罹難地,蒙王村之王原本為亡,為避諱改之。據利民先生說,代縣至今還有扶蘇廟、殺子河等遺跡,關于蒙恬將軍和扶蘇太子的傳說,一直在雁門關一帶流傳。從類似地名一直得以延續來看,雁門關人民內心質樸良善,同情弱者,憐憫失利者,數千年來都為他們的死亡抱打不平,且哀悼追念不已。古人說:“天下九塞,雁門為首。”雁門歷史源遠流長,一直可追溯到戰國時期抑或更早,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大敗林胡、樓煩入侵,建立云中、雁門、代郡。后來李牧駐守雁門,使匈奴不敢犯趙。秦始皇統一中國,大將蒙恬率兵三十萬從雁門出塞,平定河套,將匈奴人趕到陰山以北,并修筑萬里長城。漢以降,王昭君從雁門出塞和親;北宋楊家將以此為守,成為抗遼據點;此地當然也是后來宋代徽欽二帝被金人北擄所經之處。可以想見,歷史的煙云一直蕩滌著雁門關的一草一木,也在王利民的胸中縈繞。
唐 ·李賀《雁門太守行》中道:“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雁門關的胭脂花所形成的“夜紫”色,那仿佛是戰鼓、鳴金與冷風、飛霜凝成的顏色,剺面的花朵和悲壯而堅挺的草木,都仿佛關墻和金戈般鐵骨錚錚。但它們在表面上是內斂的、謙遜的,甚至給自己蒙上一層夜色般黯然的深色,完全與雁門水土和諧融洽,是山川的造化。草木如此,人亦如此。這一點,我從利民先生的身上似乎可以看到。利民先生話不多,與人交往不卑不亢,依然操持一口當地的土語。至于你能不能聽得懂,他好像不大在意。他在主持采風活動開幕式的時候,總是試圖接近普通話的發音,怎料卻比他私下交流時的方言更難懂。坐在臺下,一幫外來的作家認真傾聽,最后有人終于聽懂了他的兩個有意思的意思。一個是,他在介紹女嘉賓時,將所有女嘉賓都統稱為“先生”,譬如他稱呼女作家葛水平為“葛水平先生”,稱呼散文家素素女士為“素素先生“,這本來無可厚非,但唯獨稱呼他夫人、也是他的主管領導、副市長的時候,卻是“xxx女士”,另外還將她夫人的職位副市長說成副縣長。一時劉醒龍、曉東和我等,以此作為和利民套近乎、開玩笑的噱頭,有時還夸張一下,利民則臉上毫無表情,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接下來,我們一直在忻州市范圍內,不是沿著方圓數百公里的五臺山轉悠,就是在黃河幾字灣沿岸跋涉,長途奔襲了一個禮拜,利民先生一直陪伴左右,他始終平順沉默,從不浪費言辭,好像沉默真可含金。除非你與他主動說話,不然他很少主動與你過話。但這并不讓人感到與他有什么隔閡,反而讓人感到他就像是一位相識、相知幾十年的老朋友。從忻州返回后,想起他,就像一個謎,讓我感到新奇。一種懷有試圖進一步了解他、探索他的沖動油然而生。
那就讀他的詩吧。
他是書法家,先賞讀他寫自己最傾心最熟悉題材的詩歌,可能也是一條不二捷徑。
《觀徐文達先生書法藝術回顧展》這首詩,是一首七言古詩,共25聯,50句,平水韻中先韻一韻押到底。詩作主人公徐文達生于1922年,卒于2000年,字敬山,筆名巖樵,別號泥翁,河北省順平縣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徐先生主持成立山西省書法研究會;1981年主持成立山西省書法家協會,擔任山西省書協第一副主席。曾任山西省政協常委。2020年9月30日至10月30日,“徐文達先生書法展”在太原美術館隆重展出。作為書法家的王利民先生,在這首詩中,并非泛泛抒寫觀展感受,而是對徐先生的書法風格做了細致的描寫,其中佳句頻出,可謂妙語連珠、璧坐璣馳不為過也。譬如他形容其墨色如凝鐵愁云,如聳巔積雨,其用筆如出水蛟龍,如飛鴻來天外、老翅舞蹁躚,如疾風電馳,亦如崩石裂帛,如香篆莫測,如茶煙古藤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作者沒有深厚的筆墨修養,就不會對書法表現有如此深入而逸興湍飛的體會及描摹。這首詩的特點還不止此,作者在浩淼神思中,筆鋒一轉,開始寫自己暢游仙界,看見泥翁(徐先生)與真山(傅山)對弈的情景,詩人趕忙叩首請教玄機,結局卻是:
二老拈花開顏笑,示我心傳口不傳。
澄心虛懷照萬景,仙家芳名或得詮。
泥翁妙根自山野,巖樵拾光亦參禪。
五色光怪迷人眼,讀山可知真山圓。
見(觀徐文達先生書法藝術回顧展)一詩
將徐文達先生與明末清初的山西籍大詩人、大書法家傅山并列,可見徐文達在王利民心目中的位置非常崇高。 他躬身向二位升入天界的仙人問道,但天機不可泄露 ,成仙者看地上凡人大概與凡人看成仙者一樣,都是那樣深奧而難測,因此互相之間只能心照不宣,不可能用語言交流。此時詩人只能從他們的名號中去參悟。“泥翁、巖樵”是徐文達字號,“真山”則是傅山名號,也許他們藝術與生涯的真諦就藏在他們的名號之中,這大概也是中國傳統名學的啟示。圣人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刑法不就也。詩歌的自圓蒂落莫過于此。這首詩既是對徐文達先生書法藝術的精彩描摹與書法境界的極致領悟,同時也展示了作者對古體長詩比較嫻熟的駕馭能力。
王利民古詩中大開大合、突兀奇崛的表現風格,相較他平實樸素的外表,洵屬華麗轉身。他外在的平淡,似乎為他內在不平淡的藝術表現埋下了伏筆。這一點幾乎讓人辣眼與驚悚。就中國傳統詩歌創作,古詩的寫作相對比較自由,除了踩著韻腳,基本沒有過多的束縛,那么讓我們再看看利民先生的近體詩寫作狀態。
王利民平常工作、生活的山西忻州城,古稱秀容,是元遺山的故鄉。在他的詩集中,有很多關于秀容的詩作,秀容書院廖天閣、秀容古城的冬天、春日登元遺山讀書山……秀容的四季、秀容的風景,秀容的文韻,都被他一一寫進詩作。如《遺山藝苑》:
三棵青槐篩日月,一廊玄石映斑駁。琴音滴漏杏花驚,疑是遺山回舊幄。
該詩押仄聲覺韻,是一首近體詩,亦稱格律詩。遺山藝苑坐落在忻州古城秀容書院上院,是忻州市文聯的文化交流場所。五月,遺山藝苑內的三棵青槐隨風搖動,把日光、月光篩落院內,南廊的石碑布滿遺山先生的詩篇,與日光月影相映成輝。在屋檐下雨水發出琴音和滴漏般悅耳的聲音中,一陣杏花驚落,恍惚間,遺山先生重新回訪這舊時曾經來過的地方,并吟哦著他的杏花詩句。元遺山《臨江仙》詞:“一生心事杏花詩”,利民先生可謂熟知元遺山詩詞。
利民先生還有一首《登竹帛口長城》,也是一首近體詩,押蕭韻。
鏑樓高聳插云霄,往事沉浮變土焦。故壘含腥催寸草,殘碑戴雪辨前朝。橫眉啐唾奸佞巧,執轡折腰壯士驕。飲馬濯纓寒水窟,融融赤日映孤樵。
(登竹帛口長城)
竹帛口長城位于山西繁峙縣境內,是茨溝營長城的一部分,戰國時趙國修筑,隋代重修,明嘉靖三十三年,外包砌磚并加高加寬。作者曾在繁峙縣任職,對這一段長城的歷史典故爛熟于心,隨手拈來。頷聯尤其寫得好。故壘,《晉書·李矩傳》:“劉聰遣從弟暢步騎三萬討矩,屯于韓王故壘。”故壘周邊曾遍染鮮血至今含腥的土地,生長著死生輪回的寸草,戴雪的殘碑依稀可以分辨前朝的痕跡。硬語盤空,辭藻深沉準確,上下句對仗工整。其他句中“濯纓”等用典自然貼切,不妄生圭角,整首詩歌起承轉合,頗有懷古的內涵與蒼茫氣勢,與他的古體詩歌一脈相承,風格統一。但該詩從格律的標準看,頸聯稍有瑕疵,“佞”為仄聲字,“折”為入聲字,古人將入聲字亦當仄聲字使用,另外“啐唾”與“折腰”似不能嚴對。當然以宋代詩人的看法,一首格律詩中偶有拗句,反因生硬而獨特,這都絲毫不妨礙詩意的顯現,在詩人黃山谷那里反而是得分的項目。
無論漢語古詩、格律詩還是新詩,其實要表現的詩意在本質上都是一回事,只不過所衍示的語言表現系統不同,一種是書面古漢語,一種是現當代口語。古詩及格律詩需要像古人那樣煉句,需要受到聲韻及格律的規范和限制,創作者得以在方寸之間收獲抒情與創造的自由。而對今人而言,古代詩人與當今詩人一樣,其實也不愿接受格律的束縛,在格律詩的創作中,許多人都是有意出律,因此對今人的創作,就更不應該苛求。
王利民平素以書法家享譽忻州乃至山西,是山西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也許在一般人看來,詩歌寫作只是王利民作為書法家的一種修養。但從我的觀察,他的舊體詩修養及創作同樣非常優秀。利民先生的故鄉是代州,那里有被稱為“中華第一關”的雁門關。他對故鄉充滿深厚的感情,他的詩作中,有《過雁門關》《登代州邊靖樓》。他在文學與書法方面皆有頗深的修養和造詣。他還創作有悼念蒙恬將軍的長詩《清明節歸故里悼筆祖蒙恬將軍》,敘事、抒情、寫景渾然一體,詩心、詩性、詩情高度融合,既有李白詩的平白爽朗,生動自然,又有杜詩的沉郁頓挫,蒼勁雄厚。最為欣慰的,還有《觀曹霸<羸馬圖>》《題<寒禽圖>》《再謁蘭亭》,利民先生以詩人的情懷不斷在詮釋他對書畫的審美與追求。文學與書畫,都是一生的事,愿利民先生文思泉涌,操觚染翰,筆耕不輟,助益與繁榮秀容書界與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