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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劉聆:霜降(節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 | 劉聆  2025年01月06日08:32

    夜是什么時候枯萎的?灰白的光一星半點漏出來,像幾滴濁淚。我聞到嘴里的酸腐味,唇舌苦澀,皮膚干裂,頭發幾乎能擰出油來,脖頸淤成泥。我又熬夜了。電腦上,未寫完的字在我的眼里蜿蜒生長,朝我爬來,帶著不祥的氣息。下一秒,他一定會突然出現在門口,厲喝,“打擺子!敷衍了事!”我依然在寫,手指顫抖。“經理說什么就是什么,”父親仍坐在我身邊,不停地說,“你不要以為你是博士,是高材生,就很了不起。”電腦屏幕的光覆在他滿是褶皺的臉上,像一層淡的釉彩,猶如夢境。如果不是他沉重如鐵的口吻砸下來,我幾乎睡去。父親繼續說,“你打小面冷,只會讀書,不通人情,最吃虧。”我沒有說話,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常感身處之地,有一層薄薄的玻璃隔著外界。我就是這樣。“你這樣清高,別人會覺得你看不起他,如果是領導,就會打壓你,有你苦頭吃,實在改不了性格,說什么都得忍,這是我對你的最低要求。”父親的話像鞭子抽在我身上,撲滅我的冷冽和傲慢。如果不是父親,我早辭職了。我刪掉上一版策劃案,打開空白文檔,從手頭厚厚的文件里勉力辨別漫漶不清的脈絡,重新將一個字一個字“刻”進電腦里,與上一版完全不同——這已是第十次重寫——為了一個也許永遠開不了的活動。

    天空如水洗過一般透亮,窗外的大街醒了。他沒來,同事也沒來。我推開窗戶,偷偷喘口氣,清涼爽朗的味道在鼻尖浮動。城南小巷在我的模糊視野中以理所當然的形式浮出來,長長的白墻有著江南般的委婉深情。我穿過小巷,慢慢走進那棟如宮殿般神圣的建筑,一步一步踏上去,她住在三樓還是四樓,索性五樓吧。我的手懸在半空,會不會吵醒她?一晚上沒回,她一定生我的氣了。也許她會跟我大吵一架,甚至離開我吧?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喜歡上我的。我只記得,她的微笑像一陣若有似無的呢喃流過我的恍惚,在熹微的余暉下慢慢燃燒。我只是傻笑。

    細碎的聲音飄進格子間,只要我扭頭,一定可以看到一張張渾濁又張揚的臉浮在我的周邊。同事們來了,彼此就像見到久違的老友甚至親人一樣熱鬧,不時大笑幾聲。天光如一層致密的薄膜包裹著我,將我與他們隔開。我站在窗前,思緒亂麻一樣堵在腦子里。熬了許久,四周陡然陷入巨大的寂靜里。

    他來了。

    來了就來了。讓他去改,也許他會罵我,隨他去吧。他朝我走來,空氣仿佛凝固。我的身體輕微抖動了一下,肩膀一涼,他從我身邊擦過。“方案擬好了嗎?”“擬好了,經理,這是我在辦公室通宵寫的方案,請您審定。”姚定升遞上方案,他的聲音異常順和。姚定升昨晚也在?我怎么記得昨晚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加班?我的腦袋一團蒙,新的策劃案蜷在手心,仿佛有千斤重。“很好,把時間寫具體就可以了。”他的聲音徐徐而降,該怎么形容?像女人一樣尖利,像男人一樣深沉,又像老者一樣肅穆。我看到一張深褐色的臉被他的聲音極緩地刻出來,發音部分猶如額頭高大寬闊,篤實的氣流匯成深淵般的眼神,高隆冷峻的鼻,略微上翹的唇以及寒如霜石的臉頰,直至收斂處,兩道淺淺的皺紋隱浮在鼻側,一直延伸到他威嚴的下頜。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刻橋集團的接待方案擬好了嗎?”“擬好了。”是梅琳清脆的聲音。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工位邊,巨大的尷尬就像一堆毫無意義的廢話塞滿我。他裝得真行。我嘗試想一想小說里的事,厘不清頭緒,一片黑影從眼底飛上來,帶著凜然殺氣,仿佛要刺穿我的瞳孔。眼睛澀得很,我閉上眼,一小滴眼淚拼命要從眼角破出來。“經理,這份方案主要是針對我們上游企業。”輪到何凱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要漚爛在空氣時,他的氣息越來越近。他依然沒有說話。“經理!”我心頭輕泛一陣惡心,聲音有些弱,掛在嘴角。遞出策劃案時,我的手抖了一下,大概是熬夜的緣故。我來不及反應,策劃案脫手飛到半空,隨即摔在我的臉上。“打擺子!”極度的厭惡將他的聲音凝結成一張鋒利的刀,“抄上一份策劃案,敷衍我!”受傷的策劃案被扔棄在地上。我低下頭,唇舌僵死,胸腔里涌出蒙蒙霧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楊源,你就是這樣做事的!垃圾!重寫!”

    “這是經理對你的考驗。”我再次看到父親,站在門口,像株老邁的胡楊。他神情懇切,充滿智慧的眼神刺穿了我。我的內心安定下來。“他要打掉你的傲氣,你清高、冷僻,就是看不起他。”父親的話在他潮水般辱罵中不停地鉆進我的耳朵,劃出一道道閃亮的光芒,“做工作不僅僅是做工作,做的是人情世故;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給他面子;你當眾挨罵,就是給他面子;這些苦頭,就像中藥,你吃了才會通人情,才會懂世故,才會好。”

    “給我滾!”他尖銳而沉悶的聲音向我咆哮出一連串的謾罵。空氣微微振動。同事們的眼神就像刀刃一樣剝下我的面皮。我的目光無意間碰上姚定升虛冷的眼神,他扭過頭,斜睨我一眼,不再看我。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我還是感覺隱隱不適。我撿起策劃案,盡量讓自己的呼吸變得舒緩些,我心想,這沒什么。我的臉頰微微發燙。同事們早已散去,他們繃著臉,各干各的,擺出思考國際大事的嚴肅樣。我見慣了他們這副面孔。

    窗外的天空仿佛要砸向我的頭頂。那條小巷在金色的陰影和顫抖的空氣中像波浪般晃動,它的周邊流動著無數條嘈雜之河,穿過寫字樓的玻璃清晰地刺進我的耳朵。耀眼的陽光下,小巷盡頭的那棟居民樓在濃密的枝葉間微微閃爍。我看到她的身影藏在一小片嫩葉背后。她微微皺眉,噘著嘴,在生我的氣。我有什么辦法呢?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甚至連解釋的機會也沒有。這該死的策劃案將我囚困在寫字樓,暗無天日。她慢慢站起來,轉身離去時身體一傾,差點摔倒。我的心臟跳得厲害,嗓子眼干裂得很,手指冰涼,全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她要去哪?去上課?去寫論文?還是去看我那篇沒寫完的可笑的武俠小說?我改完這次策劃案就回去。她從樓道里走出來,扎著馬尾,穿件白色T恤,天藍色裙子,慢慢向前走。陽光像金色的碎葉落在她憂愁的眼神里。你要去哪?我差點喊出來。我想拉住她,問問她。可現在,我哪兒也去不了!該死的策劃案!穿出小巷,她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透出深意,陽光照亮了她光滑的臉頰,給她的眼睛增添了一絲不自然的暖意。她什么都知道了,我在她面前是個傻瓜。她朝我走來,明暗不定的陽光就像落葉飄落在她的肩頭。她的腳步微微急促起來,義無反顧地向我走來。

    劍影就像扭曲的藤蔓纏繞著楊源,以他那點道行,根本無法招架。千門以暗器與毒藥,為世人稱道,首座弟子張千手的一手暗器功夫更是獨步天下。但面對他,張千手只需要使出最普通的劍招,便是滅頂之災。

    這是一座劍影制造出來的迷宮。

    劍光密不透風,宛如鐵墻。他躺下,側身或者蜷成一團都躲不開。最普通的劍法在張千手這兒,仿佛幻化出成千上萬柄劍,將他四面八方徹底封死。他知道張千手的劍法并不高明,但他躲不過去。極致的悲哀涌上他的心頭。

    他出身劍術世家,他的父親創建了名動江湖的萬劍山莊,一套逍遙劍法溟溟漠漠,浩浩漫漫,過招之人,看不到一招一式,又仿佛在對抗千招萬式,最后只看到無窮無盡的影子在跟自己過招。父親一生總共用過四柄劍,第一柄湛盧,無堅不摧;第二柄衡山,柔若鋼索;第三柄無名,普通之劍;第四柄松紋,是柄木劍。父親三十歲后不再用劍,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四十歲以后,父親可自如地使用眼神,甚至嘆息,化作無形劍氣傷人。五十歲以后,父親將意念煉為劍氣,楊源親眼見過那柄劍,劍無形,只在下雨或者吹風時,才能在扭曲的空氣中隱約看到劍的形狀。劍時而勢如長虹時而短如匕首,周身泛起魚鱗般的白氣,一閃即逝,隨即隱伏在空氣中。敗在他父親手下的武林中人不計其數,甚至連少林元深禪師和武當丹陽道長也不例外。六十歲那年,父親的劍氣已提升至天元級,可突破凡軀,充盈于天地之間。楊源的世代先祖,從未有人達到父親的境界。七十歲以后,星辰日月,皆可變成父親的劍氣。楊源親眼看到仇敵圍攻萬劍山莊,父親獨創六龍劍法,穿行在天際的太陽就像一只小球在父親的手掌之間跳動,隨即化作一柄熾熱的長劍劃破蒼穹,熊熊烈日把半邊天都燒透了。

    父親離開萬劍山莊的那天,下著小雨,天邊散發出水一樣漠然的灰色微光。他的身影長久地停留在楊源的眼睛里。后來,楊源無數次想起這個場景,才明白父親一定是有意為之——他想讓自己的身影留在楊源的眼睛里的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

    父親再沒有出現過。有的人說他被仇家殺了;有的人說他勘破劍道,白日飛升;還有的人說他變成了無形劍氣,游蕩在天地之間。楊源辨不清楚,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父親離開了他,什么都沒有給他留下。事實上,在萬劍山莊,他很少看見父親,父親也從不教他劍法。記得有一次,母親跟父親說,教源兒一些劍法吧。父親皺著眉頭說,“學劍是沒有出息的事情!我寧愿他將來哪怕做一個種菜的農夫、挑糞的奴仆,也比學劍強!”父親說得很激動,劍氣從他的意念中迸裂,割斷母親的頭發,劃破他的臉頰。母親嚇得面色蒼白,哭了很久。他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如此厭惡他學劍,封死他學劍的一切途徑,甚至偷瞄一眼,也會遭到最嚴厲的懲罰。“給我讀書,考秀才,考舉人,走仕途,比什么都強!”父親將他整日關在屋里,禁止沾手一切家中事務,只是讓他安心讀書。他雖然在家里,卻像遠隔千里的流放犯人。三十年來,他甚至分辨不清小麥和大麥,看不懂鋤頭和犁。除了書本,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真正變成了一個文弱書生。

    我想起昨晚琥珀色的夕陽,掠過鱗次櫛比的樓房,無聲地沁入深藍色的城市上空。我的視線在繁鬧疾梭的大街上穿行,越過明暗交織的人影,從無數張或焦慮或倉促的面孔跳出來,滑進虛構的城南小巷。小巷路面用青磚錯落砌成,兩側的白墻素凈極了。她住在小巷盡頭。在長長的鴿哨聲中,我看到她慢慢打開窗戶,秀發微揚,明媚的春衫宛如一片薄云漫入夢境,手腕揮舞如春雪般曼妙,纖淡的陽光落在她的額頭、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和她的手臂上,灑在陳舊的窗臺上,一點一點洇入我的眼睛。我想象她的眉眼就像初春的樹苗一樣清秀,膚色略微呈現健康的小麥色,鼻子小巧,嘴唇微微有些豐腴,給人乖巧可愛的感覺。臨街的窗戶此時半數已打開,細碎的聲音擁擠地迸出來,鍋鏟的碰撞聲、門與門框的碰撞、小孩的哭嚷、大人的叱責……這些聲音全都變成慌張的背景鋪展在她的身后,只余下她溫煦的臉龐,期待的微笑。

    她在等我回家。

    昨天晚上她父母過來見我。這是早已定好的事情。“放心吧,有我呢。”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斜倚在我的身邊,聲音安靜而篤定,清澈的氣息就像曉霧彌漫開來,“他們一定會接受你的。”

    我們是在書店認識的。自從上班以后,擠時間看武俠小說是我釋放壓力的唯一渠道。那天下午,我是眾叛親離的喬峰或者被迫破戒的虛竹,被命運的齒輪碾壓,浸透痛楚。正入神,耳邊響起清亮的聲音,“老板,有《天龍八部》嗎?”我抬頭看到了她。她站在書架前,秀發披肩,脖頸修長,微微豐潤的身材滲出嫻雅的古典美,白色的裙擺散發出明麗的氣息。她掠起散在耳邊的秀發。或許,她瞥了我一眼,甚至友好地笑了笑。“就是他手上這一本。”她朝我笑。我將手上的書遞給她。仿佛我們事先約好了似的。我們聊了很久,或許只有一小會兒,絕大部分時間是她在說話,她告訴我,她叫李晴,就住在我公司附近。分別的時候,我跟她說起我正在寫的武俠小說。“我要做你的第一個讀者!”她的臉頰浮出微笑,就像漾開了溫暖的春意。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我是個寡言無趣的人,她也安靜,卻又透些活潑,喚醒了我對生活的熱愛。“我教你一招,保證搞定我媽,”她湊到我面前,故作神秘地說,“你下班的時候,買一條鱖魚,照我說的法子做給我媽吃,保證我媽滿意!”她說的是松鼠鱖魚。她媽是江蘇人,嫁到這兒二十多年,鄉情不減,鄉味不改,常說要回老家看看。能為她做上一道外脆里嫩、酸甜可口的松鼠鱖魚,確實加分。說到做菜,我有悟性。松鼠鱖魚是道功夫菜,我在網上看過做法,并沒有特別認真準備,做起來,雙手像先大腦一步學過,一氣呵成。我記得她用筷子小心地搛出一塊肉,慢慢擱在舌尖,腮幫輕微顫抖,臉上緩緩綻放出驚喜的笑,“地道十足的蘇味!”她形容那種肉質就像棉花糖,含在嘴里就化了。

    “打擺子!這是公司,不是你混日子的地方!”我驚醒過來。打擺子,是他的口頭禪,也許是專門針對我的,也許不是。我的面皮硬起來。總是這樣,他的聲音一旦劈來,我的身體就會像弓弦一樣繃緊。他在罵。混合著侮辱和謾罵擦傷我的臉頰,踩過我的肩頸,壓在我頭頂。我越發感覺到累。這世間最偉岸的哲學大家和邏輯大師,他強大的邏輯和辯證理論就像葳蕤的藤蔓盤旋纏繞,輕而易舉地將我的錯誤上升到品格卑下、能力低下、陷害公司、無惡不作的境地。我懶得辯解。“垃圾!”桌面響起敲鐘般的巨響,仿佛整棟寫字樓都要被震碎,“你不要連累我們部門,不要給公司抹黑好嗎!”他冷冽的聲音插進我的身體,寒徹骨髓般的痛遍布四肢。我裝出戰戰兢兢、無比羞愧的樣子。這場戲非得配合他演不可,我想,我應該沒有感覺到羞怯甚或痛苦,仿佛挨罵的是別人。“一定不能當面頂撞經理,記住。”父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的身邊,他面色凝重,“忍著吧,你是博士,更要忍。”我看到他耷拉的嘴角,花白的頭發,越發沉默。他在機關里寫了一輩子材料,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全靠忍,才混得一官半職。父親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的經驗之談、成功之道,是我必須遵守的鐵律,像護身符一樣庇護著我。我不敢想象越界的后果。桌上的文件夾猛地飛起,像鐵蹄踢過來,“今天晚上把這份策劃案給我重寫出來!”我的身體一抖,是的,我確定我抖動了,就像一塊抹布掉在地上。我還是被他嚇到了,如同戲子被剝下衣服,倉皇躲進角落。他高大如巨人的呼吸極緩地消失在我的余光里。蜷縮在格子間的同事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臉如同一面面劣質鏡子映著電腦屏幕的微光。我的視線落在姚定升身上,他轉過身,背影就像一堵灰硬的墻,滲出蝕骨的涼意。我默默打開文件夾,厚厚一疊,三百多頁。松鼠鱖魚做不成了。窗外的夕陽濺出鮮血,被身后濃重的夜幕一點一點吞噬。不遠處,小巷在房屋之間糾纏,像干涸的河谷被稠密的森林浸染,一些清晰的細節逐漸掉色,變成模糊不清的一小團灰影。

    在張千手的劍即將穿透他身體的那一刻,楊源棄掉了手中的劍,一動不動。一個絲毫不懂棋術的書生如何才能贏九段高手?唯一的辦法是砸掉棋盤,跟他比寫文章。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他明白了這個道理。父親曾告訴他,唯有讀書,才是他唯一的出路。既然他是一個書生,為什么要使劍?堂堂千門首席大弟子殺死一個文弱書生,豈不惹天下人恥笑?勝了也是敗了。

    果然,張千手的劍一偏,貼著他的耳垂滑了出去。“為什么不出手?”他沉聲問。他看著他,并不作聲。現在,張千手不能殺他,因為他更要臉。張千手看穿了他的心思,罵道,“想當年,你爹開山立派,縱橫江湖,好大威風!沒想到他的兒子是個孬種!”一席話激起楊源的憤怒,他撿起劍朝他砍去。可他一介書生,疏于鍛煉,之前的格擋已耗盡心力,才走幾步,就癱軟在地。張千手啐他一口,“廢物!”張千手沒有殺他,卻比殺他更讓他難受。

    父親在他這個年紀,僅用一根柳枝就擊敗了江湖各大門派。真是恥辱。他躺在地上,想起父親的話:你不必走我的路,你有自己的路。出生在劍道世家,為什么偏要讀圣賢書,走科舉路?父親走后第二天,大小幫會門派便上門尋仇,接續不斷,山莊拼死抵擋,死傷慘重。而這次千門尋仇,山莊子弟本可抵擋,可不知自哪兒跳出一個黑衣人,劍法凌厲之極,宛如鬼魅,瞬息之間,血洗了早已疲敝殘破的山莊,將莊中子弟健兒、婦孺老幼一百余口盡數屠戮。他至今還記得母親臨終時看他的眼神,像無盡的深淵,纏繞在他的心底,“源兒!快逃!去找萬花塘李塘主!”母親耗盡氣力重重吐出一句話。想到這里,他的胸間涌蕩著難以遏制的悲憤和痛苦。可面對張千手,悲憤和痛苦終究化為了絕望。

    父親離開三年了。如今的江湖,已不是父親的江湖。青年一代如雨后春筍般生長出來,各方劍派你追我趕,早已達到超凡入圣的地步。父親當年以日月星辰為劍,滌蕩群魔,守護山莊。如今,日益隆盛的天劍派以空間為劍,群山大洋,瞬息千里,顛倒四方,搬山倒海,無不可為劍;新興的衡山宗則以時間為劍,可在未來過去隨意穿梭,讓人瞬間作嬰孩,眨眼變老者,以時間殺人于無形;還有隱秘的魂族,可穿物越障,徑取魂魄,收入煉魂皿中;在西北大漠,還有妖門,以群魔為劍,練成的群魔劍陣可以驅使萬古妖魔化為長劍,遮天蔽日,蜃氣彌漫,沾之亦化為妖。至于千門、唐門還有海沙幫、蓮花會,相較之下,不過烏合之眾。

    可悲的是,他一介書生,不用說千門,甚至是普通行人,都可將他揍得半死。

    他多么希望父親此刻飄然而至,以眼神化劍,將張千手打得跪地求饒。然而父親沒有出現,只有張千手提著長劍,朝他走來。“你以為繳械認慫我就不殺你了?當年你父親血洗千門,我的父親哥哥弟弟全部慘死在他劍下,這筆賬怎么算!況且,這里地僻山荒,誰知道是我千門下的手!”厲光炫目,一聲脆響,等他回過神來,張千手空著雙手站在他的面前。他雙目赤紅,面色煞白,身體微顫。“是誰?”楊源聽見張千手喉音發顫。張千手以為是父親來了。而他卻以為,是李晴——廣陵萬花塘塘主李曉峰之女。萬花塘與萬劍山莊平素交好,他曾與李晴被指腹為婚,李曉峰一定會念及父親面上,記當年之約,給他一個安身之所。

    張千手拾起長劍,揮舞兩下,扯著嗓子喊,“是誰?敢與千門作對!”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四寂無人,只聽得一兩聲鳥鳴。張千手的臉色漸漸平復,盯著楊源,目光兇狠,“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裝神弄鬼!”他的長劍朝他直刺過去。一道黑影倏忽而過。楊源來不及反應,張千手的尸身已朝他砸來。難道真的是父親?萬劍山莊被屠戮的時候他沒有來,母親被張千手一劍刺死的時候他沒有來,這會兒,會是他嗎?或許是李塘主?他的百花神功,以氣為器,驅役天下氣味幻為刀、劍、戟、索,甚至千軍萬馬,洪水猛獸,傷人無形。可他早已退隱,江湖大小事務皆托付給了唯一的女兒李晴,她的百花神功竟到了這般地步?近年來,江湖英杰輩出,又會是誰?他的心中恍惚起來。

    上午十點整,跟往常一樣,又要開會了。他們站起來,排成隊列,幾十個人,走出了成千上萬的氣勢,在格子間緩緩蠕動。我被他們濃密的影子拖著,像提線木偶。我想象自己是一粒灰,黏在他們的鞋底隨波逐流。

    會議室燈火通明,一片死寂。一成不變,還是那些話,“公司是我家,發展靠大家。”他的這些話我都能背出來。他現在越來越喜歡開會,即使丟一張紙屑,踩死一只螞蟻,他都要開會研究半天,最后紙屑依然是紙屑,螞蟻依然是螞蟻。但沒有人敢不去開會,我更不會拒絕。“千萬不能得罪經理,做什么事情都要忍,忍無可忍時更要忍。”父親走到我身邊,神情嚴肅,表情痛楚,臉上的皺紋帶著深刻的記憶,那是飽經現實毒打后的烙印。“我年輕的時候一次跟領導吃飯,酒喝多了,他拿我開涮,我回了他一句,‘您也一樣!’他的臉色當時就變了,我當是玩笑,并沒有意識到后果嚴重。后來連著四年,每次研究干部提拔,他都投我的反對票,說我還不夠成熟。不管我做了多少事情,當面跟他道過多少歉,他都一直卡我。我硬是被他壓了四年,直到他調走。”父親嘴唇輕顫,終于將一段刀子似的往事吐了出來。想起父親的話,我的頭垂得更低了,仿佛囚犯一般。我蜷在會議室的角落里,像一團空氣。

    他沉實而尖厲的聲音再次如厄運降臨。“今天我們開個會,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強紀律、改作風、見實效!楊源!”不出我所料,他是沖我來的。但一開會就拋開慣例的客套說辭,直接點我,仍讓我措手不及。無數的目光扎向我。我低下頭,慢慢吞吞地站起來,裝作面無表情的樣子,努力想象臉上的每一塊皮膚都凝成龜殼。“說的就是你!一個策劃案改了一個多月,反反復復,抄襲了事,敷衍塞責,大家都被你拖累了!”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所有的人都看向我,戴著恨鐵不成鋼或者深惡痛絕或者麻木不仁的表情,宛如游魂在我身上糾纏,翻滾,嘶吼,將我囚禁絞殺。我迷失在窒息的黑色中,身體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

    “要是別人,直接開了你!”會議桌發出穿越裂石般的巨響,“你要知道!我是為你好!”寫字樓搖搖欲墜,每一縷空氣每一束陽光每一粒灰塵都在顫抖。無數的眼神猶如針尖一樣寒冷。我裝作滿不在乎,內心還是感到隱痛。他是可以直接開除我,那就不好玩了。開除了我,他拿什么立威呢?我獨來獨往,溫順沉默,又沒有根基背景,是最好的人選。“這是公司,不是你家里,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打擺子!”他的聲音像翻騰的怒火被烤得通紅。我瘦薄戰栗的身體被他的聲音拎在半空,使勁搖晃。“你是整個公司里最差的!”他的聲音在我的頭頂盤旋,無情地扎進我空曠而喑啞的肺腔里,只剩下一聲聲謾罵、詛咒和刺耳的侮辱。父親的聲音再次在我的耳畔響起,“干了活兒還要挨罵,這是常有的事情。領導越是罵你,越是喜歡你。”他的眼睛閃閃發光,“我也經歷過你現在遇到的事,比這個更難聽,那是幾百人的大會上啊!我硬是將這份委屈咽了下去,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我當場發作,這一輩子就徹底毀了。”父親的聲音頑固地鉆進我的耳朵里,就像神奇的咒符,熄滅了我內心的怨念。

    忍吧,還能怎么辦呢?

    “不要爭辯,一切都是對你的磨礪,是最好的安排,他們都在幫助你成長。”父親痛心疾首的面孔沉穩地逼近我的眼睛,嘴角深陷的紋路仿佛蘊含著一股強大的隱忍的力量。他那先知般的眼睛正熊熊燃燒。潑墨如土的污言塑造了一個虛構的全新的我,我又將它仔細雕琢,宛如真人,然后像衣服一樣套在我的身上,進入我的體內,成為我的宿命。我的身體不自覺地就像一攤鼻涕稀在桌上,巨大的空白在我的腦子里爆炸,帶著洶涌的眩暈不斷擴張、漫延,吞沒了格子間以及整個寫字樓。

    “你還呆在這兒干嘛?”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清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是李晴。“你來這兒干什么?”我站起來,擋住她,“快回去,我馬上就回去了。”她抿嘴一笑,朝我左右指了指,“會議室一個人也沒有,他們都走了。”我慌張地說,“你快回去,我的事情,自己能解決。”她的嘴角微微翹起,浮出好看的梨渦,“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你連邊都沒摸到,怎么解決呀?”我沒再說話。我們坐在會議室的角落里。她依偎著我,發梢輕趴在我脖頸,臉龐散發出瓷器般閃亮的光。“你的小說還在寫嗎?”她突然問我。“最近有些寫不下去,”我說,“一個神秘的黑衣人跳進我的小說里,我不知道該怎么應付。”她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問,“他的仇人?”“不像,他并沒有殺他。”“他的恩人?”“也不像,他殺光了他身邊所有的人。”“一個愛他又恨他的人。會是誰?”我們不再說話。許久,她又說,“等會兒我想吃糖醋排骨。”她這么一說,我才意識到,從昨晚到現在我還沒吃過東西,肚皮快貼上脊梁骨了,竟還撐了這么久。“好。”我說。她飽溢善意的溫情在沉默中發酵,安靜的臉龐被明麗的日色點染得格外嬌美,我能聽見她的心緒,感受到她和緩而輕微的呼吸,就像一片清澈的夢境在我的身邊閃閃發光。

    細碎的馬蹄聲從他的耳畔掠過,是一群女子,皆著各色花衣勁裝,腰束明黃緞帶,颯爽英姿。為首一人,眉目如畫,身著華服,就像身處萬花叢中。她的一頭秀發如波浪起伏,上面插著一支玉簪。“可是萬劍山莊楊公子?”她下馬問道,聲音清澈明麗。楊源微微躬身,“正是在下。”“快扶起楊公子。”一絲溫意閃現在她清澈的眼睛里。“萬花塘李晴”,她朝他示禮,“我們接到飛鴿快報,即刻起身,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李晴嘆息一聲。楊源頷首抱拳。“公子放心,萬花塘光明磊落,重信守諾。”李晴朗聲脆語,內功催發,一股馥郁的茉莉花香彌漫開來,空氣醉人。楊源感激道謝。“廣陵離此數千里,你身負重傷,行動不便。距此二十余里有座善源山,連綿起伏,山高林密,頗為隱蔽,我留兩名弟子護你休養,待你傷愈,我再來接你。”楊源全身困乏,只得答應。李晴送他進山,留下弟子,很快就消失在夕陽迷蒙的余暉里。

    眼前的小山在動。楊源以為是眼花,他剛從昏睡中醒來,兩名萬花塘弟子不見蹤影。確實在動,速度越來越快,他來不及反應,那座小山被高高拋起,連同長長的鄉道,宛如一柄巨大的軟劍遮天蔽日朝他揮來,天色一黑。他跌在地上,看見深濃的暗黑里走出一個年輕人,綾羅綢緞,面目精致,一柄玉墜小扇輕輕搖晃。“害怕了?”他的臉上浮出一絲譏諷,“你爹被奉劍宗,英雄一世,竟生出你這么個癟蟲!”“你是誰?”他驚呼。那人雙足輕輕一點,宛如紙鳶高高躍起,一揮手,背后的群山就像小石子一樣跳到半空,組成一柄碩大的長劍,迅疾地飛舞、旋轉。日月昏沉,天地震動。少頃,群山歸位。一道水柱自遙遠的東方激射而來,猶如矯健的水龍搖頭擺尾,一會剛如玄鐵一會軟如棉絮,白虹貫日,劍法絢麗,仿佛一場水上盛宴。他的心中陡然明白,天劍派!搬山倒海,顛倒四方,他心中大駭。又一會兒,水汽散盡,天朗氣清。

    那人自微薄的霧氣中現身,朗聲笑道,“我被你爹收養在山莊十年,極少見你。他常跟我們說,你是要考科舉,做大官的,不許我們跟你說話,甚至看上一眼也是不敬。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個考科舉做官!可憐可恨,你爹英雄一世,最后竟也走上這條路,要你去做個勞什子官!”楊源越發驚駭,“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那人所言,他聞所未聞。父親英雄一世,在他心中就如天神一般,絕不容許別人有絲毫褻瀆。他猛地轉身說道,“我跟了你爹十年,也過了十年豬狗不如的日子!”他激動地扯開衣裳,身上遍布劍傷,宛如千百條蜈蚣在蠕動,觸目驚心。“這都是你爹干的好事!你爹為了劍術精純,拿我們作活靶子,許多伙伴都死在他的劍下。那天,他拿我練習檀中穴,刺中我的心臟,以為我死了,就將我扔進河里。老天保佑,我撿回一條命。這都是拜你爹所賜,他教我們閉氣法,這樣被他刺中穴道時,我們的身體不會抖動。你知道什么是閉氣法嗎?將臉浸在盆里一個時辰,就這么簡單!你爹怎么也不會想到,我自閉氣法中領悟到劍訣真諦,開創了天劍派!孬種,你爹常跟我們說,你是貴公子,我們全都是臭蟲,來,今天也請你嘗嘗這閉氣法的滋味!”那人如拎小雞般拎起他,劍法宛如綢緞展開,窄窄的鄉道變成一柄綿柔的軟劍,迅疾地飛馳。他是天劍派掌門謝童。楊源驚覺,今日恐無生路。

    萬水千山,數步之遙。

    直到東海的浪拍到他的臉上,他感覺不過才繞過前面的山丘。謝童卡住他的脖子,將他的頭面浸進海里。海水宛如噩夢攫取了他。不要說一個時辰,只一分鐘他就會被憋死。他猛烈掙扎,謝童松開手,臉上浮出嘲諷的笑,“我當你有多了不起!廢物!你爹就是在這里,像條狗一樣跪在韃子皇帝面前!你們全都是狗東西!我殺你,就像捏死一只臭蟲,臟了我的劍!滾吧!”謝童的話,就像污濁的火焰炙灼著他,將他面皮燒焦。他忍受不了。他是堂堂萬劍山莊少莊主,學富五車的楊公子。父親不過因為小事得罪了他,他就百般詆毀,狗東西應該是他!一股義憤之氣涌上他的心頭,他憤怒地瞪著他,轉身跑到海邊,獨自將頭浸在海水里,練起了閉氣法。謝童哈哈一笑,“狗東西倒有幾分倔勁!”他的笑聲越來越小,回蕩在天際之間。

    楊源一次次將頭埋進海水里。海的冷峻刺進他的身體,封閉的氣息剖開他的胸腔,將他卷入昏沉、癲狂的夢境中。在無邊的海水里,那道黑影仿佛從他裂開的肺管、喉嚨和口鼻之間激射出來,就像平樂坊的舞者般輕盈曼妙,這讓他敏感地察覺到——李晴來了。黑影不發一言,只跟他一樣將頭埋進海里。他感到她纖細而有力的呼吸宛如一根韌帶閃閃發光,九短一長,氣發丹田,他聽見黑影的聲息,就像在耳邊呢喃,“想象你的呼吸是另一個你,發自百骸,流向任督,匯于百會,以息養身,以氣化神,注入大海,滄海汪洋,融貫心身。”最開始他只能閉上幾秒,怎奈黑影如他一般閉氣,聲音如佛音般浩渺無邊,浸潤心田,他不自覺地照著修習,閉氣時間竟越來越長。他在海邊扎了一個窩棚,除了外出討食,其余時間均用在練習閉氣法上。他須發漸長,皺紋漸生,可他漸漸感受到氣息在體內流轉,宛如日落月升,群山隆起,江河奔涌。他呼吸的頻次越來越少,氣息越來越短,他感受到自己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汗毛都在呼吸,甚至他的心緒、他的眼神、他的動作都能隨著海潮、流云、冷風起伏回旋,成為他呼吸的一部分。

    細碎的喧囂淺浮在格子間上。還是那樣。來來往往的身影、高高低低的腳步、敲擊鍵盤的聲音、文件翻動的聲音、低頭交談的聲音、通電話的聲音……他們面無表情之下藏著無數表情。剛才,就像是一場夢。李晴大概回去了。我得早點改好策劃案,晚上給她做糖醋排骨,跟她解釋。眼前的策劃案頑固地擺在我的桌上,就像一個小型碉堡,朝我開火。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將我扔進沙漠里,硬要我鑿出水來。“這是經理關心你,嚴師才能出高徒。”父親沉實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燈光落在他的銀發上,他臉上的皺紋看起來更深了。我再次朝碉堡爬去。翻了兩頁,大團大團的黑從紙頁間舒卷,蔓延,像黑影揮舞長劍騰挪跌宕,閃轉跳躍。還是昨晚熬夜太狠了,快中午了,我一分鐘都沒休息,他這是要熬死我。“又胡思亂想了!不逼你怎么能成才呢?”父親盯著我,表情嚴厲。我想起小的時候,有次在樓道沒有跟鄰居打招呼,被父親狠罵一頓。我不再說話,強撐著幾乎要斷掉的頭,努力辨識上面的字。

    “你在這兒?走!幫我改稿子去!”是李晴,她輕盈地從電梯里跳出來,陽光斜掠過來,將她的身影融入一片溫暖的色調中。她拉起我的手就走。斑駁的樹影落在她身上,仿佛水草蕩漾搖曳,她俏麗的身形似乎也在婆娑起舞。“什么稿子?”進電梯時,一陣涼氣濺上我的后背,他尖刻的氣息似乎在門口游蕩。“是我的稿子!”她輕晃我的手,嘴角微微上翹,流露出懇求的意味。我又跟著她走了幾步,停下來說,“晚上我們再一起吃飯,看電影吧。”我感到他的氣息朦朧地透過窗戶,無情地穿過我的身體,滯澀了我的呼吸。他一定看見我了,一定。“我上班呢。”“你改不改?”她的眉頭皺起來,做出生氣的樣子。“我,可,他那兒……”我似乎看到他無處不在的目光宛如鬼魅吸附在我的身上,寒涼入骨。“是我的稿子!”她猛地扯開我的手,“你怕什么?”她的臉漲得通紅。“我……我還有一個策劃案沒改呢。”我的腳步就像湖心的小船,晃晃蕩蕩,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什么策劃案,都沒讓你改了,他們都把你當空氣了!”她猛地轉身,跑到格子間門口,沖里面嚷,“有本事你就自己寫,憑什么折磨楊源!他不寫了!”聽到她的話,我嚇了一跳,大腦一片空白,阻止已經來不及了。說完這些,李晴拉起我的手就往外拽,她的面孔就像一枚鏡子閃閃發亮,臉上流露出夢境般的微笑。走進電梯的時候,我轉身看到很多同事抬起頭看她,他們的臉上露出訝異的表情。沒有一個同事跟我說話。

    我不得不承認,她做的糖醋排骨真好吃。在輕咬下第一塊肉時,我甚至疑心,剛剛是我自己在廚房里做了這道菜。她解開圍裙坐在我身邊,笑意盈盈。“你也吃一塊。”我給她夾了一塊。她吃得很慢,“哎,最近還有沒有寫小說?我很好奇那個黑衣人到底是誰?你吸引我了。”她輕笑起來。“黑衣人,就像是他的影子,一個既幫他又害他的人。”我咬下一大塊肉,含混不清地說。“是誰?”李晴不解地看著我。“他似乎一心想要成就他,以一種特別的方式。”“你不會是把你經理寫進去了吧?你現在還認為他是在鍛煉你?為你好?如果是你父親,一定會認為這是鍛煉。”我搖搖頭說,“這個黑衣人我也不認識,但他跟男主角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天劍派掌門做得也太過分了!你能不能不要把男主角寫得這么慘?或者讓這個黑衣人幫幫他。”“我試試吧,”我說,“但他在故事里,我大概什么也改變不了。”我說。她起身給我盛了一碗飯,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她幽幽地說,“你昨天為什么不回家?我等了你一晚上,你不知道昨天我爸媽過來,特意要見你嗎?”“昨晚要改策劃案。”我放下碗,然后放下筷子,低低地說。仿佛生怕讓人聽見。“改什么改!幫我改改這個,”她從臥室里拿出一個稿子,大聲地說,“我的大博士!”

    ……

    節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

    【作者簡介】 劉聆,男,生于1987年;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湘江文藝》《西湖》《野草》《福建文學》《青春》等刊;現居湖南衡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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