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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12期 | 胡雪梅:澎湃之夜(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12期 | 胡雪梅  2025年01月03日09:40

    仿佛被貪吃的鳥兒啄空,兩潭濁水滾滾的眼睛里,飄出一摞紅鈔票,用橡皮筋扎得像只“皮筏艇”,和自己對視無數次,茫然和慌張已變成老練和沉穩,田嬌擦拭鏡子的手更輕、更柔,力道就像給自己洗臉。常聽人說,有錢人的生活一次次突破窮人的底線,還好,她住的這一家,即使有錢,也沒那么任性。還是在昨天早上,她端著洗好的被套和床單,到樓頂曬太陽,程先生半路返回,在電梯口遇見。程先生說:家里有全自動烘干機。田嬌說:那沒有陽光的味道。只要說到大自然有的,比如陽光、雨水、晚風、月光,程先生和他的妻子小興都會退讓,他們承認,這世上除了金錢,還有星星。

    而事實卻是,田嬌要出去散心,不論程先生家里多么舒適漂亮,那都是別人的家,她像一朵半枝蓮,不曬太陽就會死。

    樓頂有一小塊空地,名叫空中伊甸園,只不過,鳥兒飛上來也會無趣,因為空中伊甸園是用來窺探的,小區里居住的每個人,都會從心里發笑,尤其是挑著紙盒子到廢品站去賣錢的李老頭,本來在地上走得好好的,仰頭望向樓頂曳出的黃菊,雙腳突然飛奔,李老頭的腳說,看,你有錢,我有健康,你買不起我的。

    事實上,李老頭一輩子都不能踏入樓頂,因為這是房地產商古總打造的私人花園。田嬌可以上來賞花,或者曬被單,看藍天,全因為她會種地。

    老家的土地像個魔術師,冬變小麥,夏變棉花,田野的灰灰草、狗尾草,村頭的楊樹和槐樹,讓田嬌在古總面前自帶光芒。古總仰慕不已,左手攥三,右手舉七,腦門上的青筋一鼓一顫,他是有鄉愁的,癡癡地聽,口里掉出一條涎水也毫無知覺。

    古總很想跨出一大步,但是他的腿腳,任憑打罵揪掐都沒有知覺,生生地從他的身體里分裂出去,成了行尸走肉。左右不離的七筒,膀大腰圓,見此情景便對著天空罵罵咧咧:世上有東西南北風,都是好風,為何偏偏讓古總得了中風?七筒的手夠不著天,不然他要甩老天爺一個嘴巴。每每這時,古總可急壞了,他瞪著大小不一的眼睛,嘴里冒出一串天書一般的話符,田嬌猜出了意思,古總說:罵老天爺該掌嘴!

    七筒當然聽得懂,立刻住嘴,四肢著地,變成一匹健碩的戰馬,嘻嘻地笑,要馱古總逛園子。不過,古總從來沒有騎過這匹馬。自從他半身不遂,先后來過六個護工,兩個被打走,四個被罵走,后來的七筒挺了下來。一晃幾年過去,古總從跳樓、絕食、吃安眠藥等一路走來,是七筒扮牛做馬,逗他開心,把他從悲觀絕望的半個死人,變成如今伊甸園的園丁。哪哪都是七筒的功勞,他心疼七筒呢!

    古總伸出左手,三根僵硬的手指頭要將七筒提溜起來。其實,他抓不住七筒的一絲一毫,但七筒立馬順著古總的意念躥起來,胳膊也變成翅膀撲撲棱棱,像中槍的老鷹。感覺自己抓得結結實實,古總像嗑下一粒起死回生的特效藥,滿血復活。兩人演的這出雙簧戲,田嬌看得明明白白,假的,可七筒覺得還不夠逼真,對田嬌說:呀!古總力氣好大呀,筋頭骨都快給我拽斷了。

    “看破不說破”,是中介公司黃彩萍講師在家政課上反復講過的,她還點名田嬌上臺談過體會,田嬌把這句話早已嵌進心坎,就算忘了她家里那個忘恩負義的丈夫的名字,也不會忘記這五個字。想必七筒也在家政班學過,甚至他可能還上過戲劇學院,學會了一套表演藝術,能變馬,會變鷹,還能變成特效藥,活像一個孫悟空。

    有一天,田嬌悄悄問七筒:干兩年就能在老家建房了吧?七筒先搖脖子后擺頭,好像他干的是義工,但他的嘴又包不住,像炸開的棉桃,雪白的棉花張揚地喊:我買得起電梯樓!

    羨慕嫉妒恨的田嬌,每次來花園,只要古總不在場,她都想和七筒講幾句話,想從他那里聽到金玉良言,或者偏方良策。但七筒從來答非所問,他一邊給花草澆水,一邊說:不要隨便說話,植物也有耳朵,能聽了去。

    七筒用一根手指晃來晃去,田嬌追問,他便用兩只手晃,手掌張開,像削著一截木頭,那截木頭就是田嬌。

    幾年前,田嬌的老公在外偷情,被人打斷雙腿。細雪紛飛的一天,她咬著牙,含淚走出家門。兒子追到鎮上的汽車站,向她揮舞小手。這情景似斧頭劈出來的,硬生生地戳在腦海,令她疼痛不已。離家越遠,田嬌越是恨她的跛子老公??赡芩蘖?,每天將他咒罵,以至于回家看望兒子時,發現老公的雙腿竟然截肢了。

    田嬌的心,當即掉進滾水鍋里,浮出一層血沫子。她賭氣離家,致使兒子荒廢學業,老公丟掉雙腿,父子倆靠鄉親接濟和扶貧政策過活,活像兩條喪家犬。田嬌想象過無數次衣錦還鄉的場景,進門就把她的跛子老公扇兩嘴巴,一問服不服,二問改不改,可看到老公爬過來抱住她的腿時,她先抱著兒子哭了一場,又抱著老公的半截腿哭了一場。

    真是賠了丈夫又折兵。不過,如果不是付出兩條腿的代價,田嬌的老公是不會服輸的,他永遠都像一頭發情的公牛,驕傲地走在田埂上,口袋里的幾枚硬幣碰得叮當響,這是他在城里刷墻面漆換來的血汗錢。兩盞清酒,或者假酒,一盤花生米,或者一寸長的魚蝦,加上半宿春光,就把他的叮當響聲沒收了。田嬌找他要錢,養兒子,買米油,老公翻過口袋,大言不慚地說,飛了。

    好了,老公的腿截肢了,再也不能出去風流快活。田嬌再次離家時,雖然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可石頭卻砸在她的腳上,從此,這父子倆,一個要讀書,一個要躺平,全要靠她養活。田嬌只能含淚再次出門去。這些年,她吃的苦受的罪,用高鐵拉,拆掉座椅,一天二十趟還拉不完。當程先生和小興面試她時,程先生問:你的老公怎么殘廢了?田嬌說不出口,便腆著臉回:是泥里的瓦片割的。

    程先生沒有懷疑,哪里的瓦片這么鋒利,能將雙腿割斷,便給田嬌多開出二百元工錢。就是這二百塊錢,讓田嬌在程先生家里做滿一年,又續簽一年,盡管小興從來沒有給過好臉色,但那張粉白的臉跟紅色的錢比起來,根本就不算事。

    小興可能當著一個官,這是她冷峻而嚴謹的臉上透露的信息,每次跟田嬌講話,也是聲音淡淡的、低低的,要豎著耳朵聽。田嬌聽出了意思,她不容反駁。所以,小興的話,當唯命是從。更為重要的是,小興掌管家里的財政大權,每個月的工錢都是小興給的,用皮筋盤了兩圈,扎成“皮筏艇”。紅鮮鮮的錢提前備好,放在小興的妝臺抽屈里。田嬌隔天擦一次桌子,到妝臺這里,便悄悄抽開一條縫,看看這匝屬于她的“皮筏艇”,渾身頓時充滿力量,仿佛即將載著她飄到幸福的彼岸。

    這錢,田嬌根本用不上。吃住都在雇主家,除了女主人小興的化妝品不能用,其他的日用品都有她的一份,只是她用的是超市買的,他們用的都是進口的。比如洗發水、沐浴露等,瓶子上寫著洋文,田嬌不認識;田嬌的洗發水和沐浴露是超市打折的,有時候還是搞什么促銷,程先生拿回來的獎品;吃飯時,他們也不會等她上桌,炒一個菜,他們吃一個菜。田嬌把菜全部炒完,他們的飯也吃完了。田嬌吃的是剩菜,不過她很滿足,他們下桌走了,她一個人吃,也很自在。

    于是,偷看小興的妝臺,慢慢成了田嬌的必修課。痛了,累了,想哭了,她都會打開抽屜看一眼,就像無油的車開到了加油站。

    當然,女主人小興不拿出來,田嬌是不會動的,小興沒有給,這錢就是小興的,田嬌不占一分一厘。她心里有盤算,小興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她要學習七筒,把小興伺候好。只要是小興用的東西,田嬌都擦得一絲不茍,連她的發卡、胸針等,都用小棉簽擦得閃閃發亮,還有小興專用的抽水馬桶,田嬌更是擦得像廚房里的盤子、碗那樣,光可照人。不,這還不夠,田嬌把小興的內褲也拿去洗了。趕上小興來了例假,田嬌眼睛一閉豁了出去。當氣味沖得她頻頻作嘔時,她嚴厲譴責自己:你自己不也是這個味嗎?

    這一招,著實打動人。小興發給田嬌的工錢,常常多出一至兩張,甚至五張來。兩人心照不宣,這就是田嬌洗內褲的獎金。搓兩把就賺到一至五百塊錢,簡直太值了。小興發錢的時候,是田嬌最幸福的時刻。小興例行說,你數一下。田嬌客氣地回,不用數。田嬌把錢收進褲子口袋里,如果正在洗菜,等小興走了,她便用濕漉漉的手摸摸錢,主要是摸摸錢的厚度,或者掂掂錢的重量,估摸小興給沒給獎金、給了多少獎金,她想提前知道謎底。就這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田嬌的手,竟然可以掂出一兩張鈔票的重量,準確無誤。

    小興的例假,每月都很準時,這讓田嬌的獎金也有了保障??墒牵∨d并不是每次都會糊在褲子上,有時候例假結束,小興的內褲沒見一點紅。田嬌依然在炒菜時拿到錢,匆忙塞進褲子口袋里,但她感覺褲子輕飄飄的,趁著煮菜的機會,她掂掂褲腿,覺出少了鈔票。

    王醫生和張老師知道,田嬌有多需要錢。老公截肢的傷口總是發炎,綠頭蒼蠅成天跟著轉,他睡在堂屋陳舊的竹床上,用手機拍了照片來。傷口像蕃茄一樣紅,兒子心疼父親,在擱斷腿的小板凳邊,點了一盤蚊香。田嬌看到微信里飛來的照片,又好氣又好笑。想當年,她的老公是村里長得最帥的,身板筆直,濃眉大眼,跟人學會做墻面油漆后,剛剛接到活,當上包工頭,就成了唐僧肉。王醫生熱心腸,開了介紹信到鄉鎮衛生院,又轉到縣醫院,各種抗生素消炎針來幾瓶,再提著柴老中醫開的草藥,回來煮湯,泡洗。一而再,再而三,王醫生親自跑腿,提著扶貧干部送來的簡易輪椅,租一輛三輪車拖出背進,累得不行。這樣,田嬌便有了一個龐大的計劃,她要給老公裝一副假肢,讓他看雞養鵝,起碼能走到雞窩,撿幾個雞蛋,到村頭小賣部換一瓶碘酒、一盤蚊香,或一個蒼蠅拍,不會像嬰兒一樣,張口哭著要,還要拖累兒子給他端屎端尿。

    到底是結發夫妻,田嬌想讓老公站起來,連他過去的荒唐也統統不計較了。這還不僅僅是田嬌的想法,他們的兒子也是這樣想的。他要去找打殘父親的人賠錢,還偷偷磨出一把斧頭。張老師知道后反復勸說,人家要是有錢賠給你們,就不會去坐幾年牢。

    張老師要息事寧人,怕田嬌兒子為父親報仇做出犯法的事情,何況這個父親,有了幾個零分子錢就到處風流,不是該打是什么呢!要是再把兒子搭進去,那就地下虧到了天上。但張老師不能這么說,他先四處搜尋,找出那把磨好的斧頭,又把田嬌兒子接到自家洗澡、補課、吃雞蛋面條,最后叮囑一定要完成學業,考不上本科,考???,沒有錢讀書,張老師給。

    兩個好人撐起田嬌的家,現在,就看田嬌的了。田嬌當然不負重望,像給白血病人按月輸血,不論怎樣的頭昏眼花,心慌氣短,她掙的錢,都要定期打給老公,不能讓家里斷炊,甚至為了程先生家過節發放的加班費,她住進程先生家,沒有回自己的家。好在程先生家里房間多,她住在復式樓底層的保姆房,也算清靜。程先生家待她不薄,所以,為了節約主人家的電,她自覺地早早熄燈,盡量不發出聲響。

    不過,月亮疼惜人,把田嬌的保姆房照得清輝一片,墻上,床上,小凳子上放的一杯清水,都油汪汪的,綢緞一樣。手機屏上鋪得最滿,亮著眼,暖著心。但這還不是最美的,最美的是,只要田嬌拉開窗簾,便能看到遠處的燈光秀,海浪一遍遍拍打海灘,黑暗里的大海在城市涌動,仿佛數百萬人一起在海上行船,乘風破浪,把田嬌家鄉的月、風和小河統統打敗了。

    是這樣入睡的,哪里不美呢!可是,田嬌被老公的風流傷到了靈魂,總是夜夢老公偷情被人追打,跳窗逃生。因為老公沒有腳,跳到地上,杵得滿地都是碎肉。驚醒的田嬌,額頭沁出一層冷汗,隨即想起自己不幸的婚姻,眼淚頓時流成兩條月光小河。

    哭了睡,睡了哭,田嬌的深夜其實無比傷痛。這一天,月光仍舊清輝灼灼,城市的大海依然喧囂地推著層層浪花,再度從噩夢中驚醒的田嬌,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她以為睡蒙了,狠掐自己幾把,才發覺不在夢中。

    警覺起來,田嬌豎起耳朵聽,判斷出這奇怪的聲音來自樓上。

    樓上住著程先生和小興,他們的女兒在私立寄宿學校,幾乎不回來。平常,程先生和小興的晚間生活無需伺候,天黑下來,她要不在黑暗里睜著眼睛睡覺,要不便拉開窗簾,看燈光秀出的大海。只有在白天,他們上班走了,田嬌才會去他們的房間,打掃衛生,鋪床疊被。他們倆都是愛干凈的人,臟衣服扔在洗衣籃里,鋪蓋是小興置辦的,粉的、藍的、紫的等,裝扮得像姹紫嫣紅的小花園。田嬌無比周到,七天一換。漿洗時,她常常在床單上發現兩人親熱時留下的斑跡,她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殘廢的老公過著沒有女人的日子,那是他活該,可是自己背井離鄉,身子骨壯壯的,卻過著沒有男人的日子,還要洗例假褲子,又洗斑跡被子……委屈的淚水便不知不覺流下來。

    樓上的聲音繼續響著,時而砰砰幾下,時而像床被拖動了,呼呼兩聲。在程先生家里住了一年多,田嬌從沒有聽見他們夫妻夜間如此的響動,頂多就是小興起夜,水晶拖鞋砸在地板上篤篤的聲音。坐起來,田嬌仔細聽,幾天前,程先生房間的紗窗破了,估計是老鼠咬的,窗紗還沒來得及修復。莫不是他們在打老鼠?

    可聽起來又不像。那會是什么呢?田嬌的腦海立刻浮現出老公偷情被人砍殺的場面,難道有人入室搶劫?她立刻緊張起來,程先生喜歡收藏字畫,小興喜歡買金銀首飾,妝臺里還有她的薪水,女兒房間里掛的幾個包都是奢侈品。家里到處都是值錢的東西,打劫他們家可以發財。

    田嬌緊張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如果主人家有什么意外,這份月月拿獎金的工作可能就丟了,老公的假肢、兒子的學費、王醫生和張老師的期待,尤其是這間清靜的月光房,可以看見城市的燈光海秀,這,并不是每個保姆都有的。她在陌生而擁擠的城市有一個安穩的容身之所,村里的大學畢業生向頂頂也來看過,田嬌刻意留她到天黑,當洶涌澎湃的大海鋪在向頂頂眼前時,驚呆的向頂頂情不自禁熱淚盈眶……主人家的種種好處浮上心頭,田嬌突然頓悟,其實自己在這個家里賺著高薪,住著大房子,用著現代化的電器,沐浴城里的月光,享受每個夜晚燈光秀出的波瀾壯闊的大海,枕著波濤入眠,生活得美好而踏實呢!

    忠誠與勇敢之心油然而生,薪水不能丟,月光房不能丟,好東家更不能丟。田嬌本能地想到報警,但是報警哪里有自己出手更為勇猛?她要感動主人。田嬌正值壯年,種糧打堤,有的是力氣,心中毫無畏懼。她果斷抄起床頭放的一根櫸木按摩棒,準備為主人家挺身而出。

    程先生在歐洲生活過,保持著洋人的生活習慣,樓梯鋪著灰色的地毯,赤腳踩上去悄無聲息。田嬌一鼓作氣地走上去,到樓梯口時,卻聽到小興嚶嚶的哭泣聲,又見程先生叉腰站立的姿勢映在窗簾上,田嬌愣住了,原來,屋里沒有歹徒,是他們夫妻在打架。

    在樓梯上站定,田嬌又聽到程先生啪啪打了小興的耳刮子,房間再次傳來新一輪的交鋒。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田嬌拎著按摩棒,傻傻站著,大氣都不敢吐。常言道,夫妻打架不記仇,況且他們倆的床單可以證明,他們是恩愛的夫妻,比田嬌的夫妻關系好一萬倍。這個想法涌上心頭,田嬌便決定下樓去,讓他們打,床頭打架床尾和,說不定兩口子在撒嬌,越打越親熱。

    田嬌下了一級樓梯,卻有另一個念頭沖上來,就這樣視而不見嗎?這是不是違背了做人的準則?如果在村里,遇到夫妻打架,是一定要去拉架的,她的老公偷情,他們打過無數架,每回都有人拉勸。田嬌不由自主地又上了一級樓梯,她想去勸架,這時候,七筒的話在耳邊響起:不要亂說話,植物也有耳朵。打架是不是主人家的秘密?當然是的,那么寬闊的大街、公園、廣場都可以打,為什么要深更半夜在房間里打,要打也應該去客廳打,那么寬敞的客廳,容得下二十個觀眾。顯然這個秘密,連植物都不能知道,何況她是一個保姆,在他們家吃剩菜、洗內褲和斑跡被子的過客,他們兩個那么高大上,拔根汗毛比她的腰都粗,進進出出像哪吒一樣,走路蹬著風火輪,需仰視才見,就算打架,那也是神仙打架,田嬌有什么資格去管神仙的私事?

    田嬌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古總明明是一個中風的癱子,卻被七筒捧成大力士,七筒深得古總的心,那是因為古總把自己定位為獅子王,而七筒把自己定位成小綿羊。定位是個好東西,邊界清晰,簡單明了,用于戰爭,一炮轟塌,精準無誤,用于生活,各走各的軌道,各司其職。也就是說,只要古總給錢,別說做綿羊,做什么都正確,七筒無所謂。

    田嬌的心頭豁然開朗,是的,她和七筒一樣,都擁有小綿羊的資格。只不過,七筒這只小綿羊暴露得更明顯,頭上的大耳朵聽話又順從,她自己這只小綿羊是隱藏著的,照了無數次鏡子都沒有看出來。想通了,釋然了,獅子王打架,小綿羊怎么能勸架?這是童話都沒有的情節。于是,田嬌輕手輕腳地下樓,回到自己的保姆房,悄無聲息地睡下。

    這一覺,田嬌竟然睡過了頭。等她早上起來時,程先生正在用微波爐熱牛奶,桌上兩碗韓國泡面已經熱氣騰騰,也是程先生煮的,還有澳洲麥片也泡好了,上面浮著堅果粒,都是雙份。雙人早餐都做好了。田嬌暗暗吁了一口氣,果不出所料,床頭打架床尾和,夫妻倆已經和好了。

    程先生出門去,跟往日一樣,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田嬌佯裝昨晚睡得很沉,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但她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程先生身上看,尋找小興的指甲抓痕。不過,她的眼睛似乎比腦袋更聰明,迷迷糊糊地瞇著,很惺忪的樣子,她也學會了表演,演得像七筒那樣逼真。其實,她細致地看遍了,程先生露出來的部位,沒有抓痕。送程先生到門口,手機顯示傍晚有雨,田嬌殷勤地遞上雨傘。程先生面無表情,說車上有,拒絕了。程先生的腳步走遠,田嬌回頭看見了小興。小興已經梳洗好,神采奕奕。田嬌心里暗自詫異,明明聽到啪啪掌嘴的聲音,可小興連嘴巴都沒有腫脹。

    田嬌繼續佯裝睡得很好,睡過了頭,不敢在小興身上多看一眼,怕這一眼被小興識破,當場將她開除。田嬌為晚起向小興賠禮道歉,小興沒有接話,也沒有吃程先生煮好的面和麥片,提著小包徑直走到門口。換鞋的時候,田嬌同樣遞上雨傘,小興不接,也不說話,扭頭出了門。

    小興一直都是這樣,田嬌跟她講話,她都愛理不理,盡管田嬌給她洗內衣內褲,是這個世界上掌握她的隱私最多的人,但是她依然毫不畏懼,可能她覺得自己按時發工錢,月月發獎金,一切都給了錢,理所當然;或者覺得自己事業有成,人上一等,和保姆沒有話講;再或者,就算你知道又怎么樣,你來例假不也是一樣,哪個女人不來例假呢?這根本就不是隱私??傊?,在錢的支撐下,小興事事高冷,田嬌事事順從。田嬌退后一步想,本來就只是一個保姆,隨她怎么想,她不說話,就說明自己做對了。

    有了這個認識,田嬌不再糾結小興的態度。確定他們的車開出了小區,不會再返回來,田嬌才去收拾他們的房間,她想看看,兩個人打過架的戰場是什么樣子的。

    三步并作兩步上樓,推開門,田嬌吃了一驚,往日睡衣丟得亂七八糟的房間,竟然拾掇得整整齊齊,床上的鋪蓋都疊好了,還把柜子里幾年前程先生送給小興的熊拿出來,擺在枕頭中間。那是一只昂貴的玫瑰熊,田嬌因為碰掉了一片花瓣,被小興扣掉八百元工錢。他們不僅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來,反而擺出平安無事、相親相愛的樣子。田嬌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他們什么都不想讓她知道。幸虧昨晚沒有去勸架,不然她該提著行李箱走人了。

    很快,田嬌把打架之事忘諸腦后。然而,沒過幾日,她又被激烈的打斗聲驚醒。

    確定這聲音來自樓上時,田嬌立刻清醒了,但她沒有起床,躺著張起耳朵聽。和上次一樣的砰砰幾聲之后,有東西砸在地上破裂的聲音。田嬌估計,可能是小興的茶杯摔碎了。小興每晚在床頭放一杯清水,那杯子在景德鎮特制的,她交代田嬌,要小心擦洗,摔了賠不起。現在聽起來,這個昂貴的杯子摔破的聲音,跟一只普通的碗摔破的聲音一樣,哪有什么了不起?田嬌心里忽然涌出一點快意,想起另一個床頭柜上,還有一只程先生的杯子,是他從佛羅倫薩帶回來的寶貝,他不裝水,只是用來養眼。程先生也交代過,要小心翼翼拿起來,放下去,像呵護自己的心臟。要是那個杯子也摔了,今晚這一架,才打得有收獲。

    雖然這樣想過,但田嬌很快糾正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能看主人家的笑話,沒有他們,她將失去工作,失去窗外的大海。田嬌沒有開燈,因為要為主人節約電,盡管他們家并不缺這點錢,但這是田嬌的態度,主人家的一粒米都是寶貴的。但此時,田嬌不開燈的緣由,并不是節約,而是不想讓樓上的人知道她被吵醒了。

    繼續躺著,聽。程先生的那只杯子遲遲沒有摔下來,戰斗似乎結束了。這應該是舌頭碰到了牙齒,一會兒又能和好。田嬌有點想笑,看起來那么高高在上的兩個人,跟普通夫妻也沒什么兩樣,不知道有什么強過別人。甚至,那程先生,還沒有她家癱子風流,她家癱子活蹦亂跳的時候,還是一塊唐僧肉呢!程先生算什么?就算他長著哪吒的肉,田嬌也不想嘗他一口。

    第二天,田嬌特意起了個大早,做好早飯擺在餐桌上。有海參煮白粥,小興網購回來的進口三文魚,她專門去了一趟日本,買回兩瓶醬油蘸著吃,有幾個蟹黃小籠包,是田嬌早起發面做的,還煮了一碗蔬菜湯,這是小興用來減肥刮油的。食材昂貴,剩下的,要由田嬌全部吃掉。一點也不能浪費,這是程先生的規定。

    他們下樓吃早餐時,田嬌假裝侍弄花花草草,鉆進花房。這里陽光充足,溫暖如春。田嬌只是不想和他們打照面,怕他們昨夜打架的傷痕誤入她的眼睛。平日里,如果程先生起得早,他會去花房,那里擺著跑步機。他一邊跑步,一邊聽音樂,而小興很少去,即使開滿鮮花,她也沒有興趣。

    牡丹開了,全是紫色的,這是古總給的,七筒從洛陽尋來的花苗。晨光里的花房姹紫嫣紅,田嬌不愧為驕傲的農民,種出的花朵也像田里的小麥一樣,豐盈搖曳,暗自凝香。但程先生沒有賞花的興致,路過花房時瞟了一眼,不過,這一眼,竟然讓田嬌感到一絲不安,她覺得程先生的眼睛出了問題。

    田嬌沒有看到他們吃飯的場景,等他們去上班了,她才從花房出來,去看他們吃剩下的餐桌。粥剩下一碗,小籠包剩下一個,還空出一瓶男士維生素濃汁,是英國進口的。田嬌肯定,程先生昨夜打累了,早晨吃了個飽。三文魚和菜湯都沒有動,說明小興啥也沒吃。按規定,這些都由田嬌享用了。

    美美地吃完小興的早餐,田嬌才去樓上看他們的戰場。果然應驗昨夜的推測,兩個高級杯子都不見了蹤影。田嬌在床底下尋找碎片,沒有。又滿屋找了一遍,沒有。真是奇怪,難道他們為了掩蓋戰事,把碎片帶走了?結論只有一個——他們要隱瞞戰事。

    長吁一口氣,田嬌再一次確定自己裝聾作啞是多么正確,不管他們如何打架、吵嘴,都與她無關,打死了自有法律來管,槍斃他們其中一個,都不影響她吃飯,只要拿到應得的工錢,一切完美。想到此,田嬌又把妝臺抽屜拉開,看她的“皮筏艇”,尋找精神動力,可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程先生寶貝杯子的碎片。

    基本可以肯定,這杯子是程先生扔向小興的。田嬌便去程先生的床頭柜里看,果然,小興的寶貝杯子碎片也藏在其中。小興的杯子方方正正,可能把程先生的眼睛砸到了。平時要求田嬌把杯子們當作心臟一樣來愛護,可他們打起架來,不過是隨手扔出去的一塊磚頭。有錢就是任性,用別人的心臟來捍衛一塊磚頭,怎么不打死呢?

    田嬌心里憤憤不平,轉念一想,怎么打得死呢?小小的杯子,能有多大的破壞力?她在家和殘疾老公打架,用的是鋤頭、鐵鍬、刀、斧頭,相當于導彈,還有抓到什么是什么的勇猛和絕望,每次田嬌用的,都是摳出他的眼睛珠子的力量,只是沒有抓到眼睛而已,不然,她老公將又癱又瞎。

    這個晚上,程先生沒有回家。田嬌估計,程先生被打傷了眼睛,去住院了。

    小興也回來得很晚,把鞋脫了,上了樓,再沒有下來。田嬌做的一桌菜沒有人動。她想問問小興,想吃什么,可以給她重新做,但是又不敢問,一怕小興情緒不穩定;二怕小興懷疑她知道他們打架的事。等到外面的大海為了省電,只剩下一層層的浪花時,田嬌才悄悄地把飯菜收到廚房。澳洲龍蝦兩只,清蒸乳鴿兩只,香菇滑肉片,娃娃上湯菜,還有一盤香煎排骨,好的,你們打得好,最好多打幾架。田嬌偷偷地,美美地吃了一頓。

    接下來的幾天,程先生都沒有回家。小興是回來了,但她不吃晚飯。早晨,小興出門的時候,田嬌都要小心翼翼地向她請示:要不要準備晚餐,或者是晚餐想吃什么?

    田嬌在他們家住了一年多,向小興請示了一年多,現在,為了裝作一概不知,田嬌請示的內容一模一樣。往日,小興每次都驕傲得像女王似的,答半句話,另外半句讓田嬌去猜,但田嬌做不到像七筒那樣,在古總的手指下面長出撲棱會飛的翅膀,有時猜不準,小興便會對她甩臉,這咸了,那淡了,這個不想吃,那個不好吃。田嬌知道,小興使喚過的保姆已不下十個,比古總用的還多,如果保姆可以給雇主評星級,小興只能得到一個星,是個差評。

    此時,小興答非所問,不冷不熱地說:錢給少了?飯都不想做了?

    田嬌立刻會意,不管他們吃不吃,這晚飯是剛需,因為小興所說的飯,是做給程先生吃的。田嬌也是個女人,和老公在家往死里打,但是打過之后,她還是希望老公回家。

    田嬌以女人之心度量小興,覺得她其實非常盼望程先生回來。這樣就好辦了。程先生好伺候,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新鮮。程先生要最好的,小興要最貴的。田嬌像一只撲楞楞的大蛾子,在菜市場和大超市嗡嗡地飛來飛去,大手大腳地花錢,爽快得不行。

    不管有沒有人吃,田嬌按時端出飯菜。但程先生一直沒有回來,小興也一直沒有下樓吃晚飯。一桌桌美味佳肴,放到大海為了省電只推出細細的浪花時,田嬌才端進廚房,獨自享用。

    這么多、這么好的美食,撐得田嬌吃完飯就吃酵母片。一天兩天,嘴巴快活得要跳舞,不過,吃到第四天的時候,舌頭累了,牙齒也不想嚼了。程先生不在家,飯菜扔了他也不知道,浪不浪費小興也不管,但是,田嬌舍不得把好菜好飯倒進垃圾桶。吃到第五天時,想到遠在家鄉的兒子和丈夫,吃片肉都要精打細算,田嬌便在廚房里稀里嘩啦地哭了一場。

    終于,程先生回來了。聽到他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田嬌奔到門口恭迎。程先生的眼睛貼著紗布,果然被小興打傷了眼睛。

    田嬌明知故問:程先生的眼睛怎么了?

    程先生一邊換鞋一邊說:我撞到墻角了。

    田嬌心里好笑,但是她認真地說:真是要小心,上次我做衛生,也在墻角把頭撞個包,搽了正紅花油才好些。

    準備了半個月的美好晚餐,終于等回了男主角。小興不用人請也下了樓,舀了一碗海參湯,自顧自地喝,湯過喉嚨時咕咕咚咚地響,毫不掩飾,好像堵了多日的管子通了水。田嬌本能地要順著聲響看一眼,怕她噎住了,但是,她又暗自喝止了自己。她聽得出,小興的湯聲,是故意喝給程先生聽的。這小興,成天做個不得了的樣子,男人離開幾天,就像丟了魂,吃不香睡不著,跟廣大怨婦有什么區別?田嬌不由得在心里懟自己,虧你平時怕她怕得要死!

    往日他們吃飯的時候,田嬌都不上桌,此時,她閃進花房,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澆花時,田嬌從花房里的玻璃返光中看到小興,她又添了一碗湯。看樣子,兩人又和好了。

    紫色的牡丹花謝過,白色的牡丹又開了,古總又給了幾株牡丹花苗,田嬌才知道,七筒背著古總跑了一趟洛陽,只為古總尋得一朵花。因為古總突發奇想,要把樓頂花園改造成牡丹園,他那能動的三根手指,加半截胳膊肘要學繪畫,專攻牡丹,這是他用來寫生的。

    七筒真是讓田嬌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救活的古總,不僅僅熱愛生命,還熱愛生活。程先生離家的這些天,田嬌沒有去過樓頂花園,擔心小興突然回家,撞到她到鄰居家串門,如果有鄰居聽到他們夜里打架的聲音,以后打架的事情傳出去,那她得背上泄露主人家隱私的黑鍋,這足以讓她下崗,更何況,她不想讓小興知道,她和樓頂上的一主一仆成為了朋友。

    等程先生夫妻吃完上樓去了,田嬌才從花房出來,洗凈手,準備吃飯。海參湯喝完了,四個菜有三個見底,一個還有半盤湯汁,都達到了程先生的光盤要求。田嬌用剩下的菜水拌上米飯,輕輕移出白楓色的橡木靠椅。為了達到光盤原則,田嬌只做他們兩人的飯菜,剩下的如果不夠,再去給自己煮一碗陽春面。

    這些日子,田嬌吃的是小興為程先生準備的美味佳肴,似乎把癱子老公十幾年來虧欠她的美味,一股腦兒地全補回來了。但是,她又吃得不開心,畢竟主人家的冷戰也揪著她的心,如果這個家散了,她又到哪里去尋找獨立單間和月光下的大海?

    殘湯剩水的飯,只有三四口的量,不夠吃,但是,田嬌仍然感到滿足和踏實。程先生的家又回到了從前,想必這會兒,小別勝新婚的夫妻倆正在你儂我儂。真好。明天就把他們的床單換了,落下多少痕跡,田嬌都心甘情愿地為他們清洗,她愿意把自己的胳膊,也變成七筒那樣撲楞楞的翅膀,再加一把勁兒,把自己也變成小興的一匹馬。

    然而,和美日子沒有過幾天,把田嬌驚醒的,竟然是小興的呻吟。

    又從夢中驚醒。在老公癱之前,他在外面有了野女人,打起田嬌來,也是心狠手辣的,好幾次抓住田嬌的頭發,把她往墻上撞,撞破了頭,她也曾這樣呻吟過。

    田嬌推斷,小興被撞破了頭。這深更半夜的,她起夜嗎?她夢游嗎?她撞到哪里了?定定神,感覺這呻吟聲并不來自樓上。再仔細地聽,好像近在咫尺。她在自己的門外嗎?她是來求救的嗎?像被人打了一記悶棍,田嬌似乎要彈起來,但是她狠狠摁住自己,對自己說,冷靜!小興一定被老公程先生打傷了,她會放下臉面向我求救嗎?我能救她嗎?腦袋快速翻轉,田嬌沒有答案。小興只是哼,并沒有喊她的名字,平時小興從來喊她阿姨,就像她沒有名字。其實,她比小興只大一歲,比程先生還要小一歲。但是,如果現在小興急著救命,叫一聲田嬌姐,哦,那可怎么辦?她要沖出去嗎?外面會不會有一口沸騰的油鍋?

    等。等。沒有叫姐。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不叫是對的,以后,田嬌再也不會對小興的叫法耿耿于懷了。鎮定下來,呻吟聲漸漸明晰,確定是小興,不過她在花房里。

    從花房到保姆房的距離,田嬌數過,有九步。白天的花房在陽光里,透明的玻璃,鮮艷的花朵,一覽無余。小興從來不進去,她一分錢的家務活都不干,包括閑得無事,去花房賞賞花,提起灑水壺,澆著好玩都沒有做過,他們那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女兒,都去澆過幾次水。

    呻吟聲持續,而樓上悄無聲息。田嬌躺著,任呻吟聲刺激耳膜,疼。田嬌想到了七筒。如果是七筒,古總挨打了,他會怎么做?七筒身上的腱子肉像超市鹵好的牛肉,一塊塊的,肌理可見,他那大拳頭下去,石頭也要砸開花,誰敢惹古總?古總雖然中風不便,但腦袋還是清醒的,據說財產也沒有交出來,七筒用的是至少要分一半財產的力量……想到這,田嬌頓覺渾身軟綿,她沒有七筒的宏偉大志,她這粒小小的微塵,無論風吹到哪里,都只能用來和稀泥。一直以來,她要把自己變成小興的馬,小興在痛苦中呻吟,她這匹馬卻蜷縮著。田嬌當然有點內疚,拿了小興那么多薪水,卻在小興痛苦時裝死。

    醒得太晚,田嬌沒有聽到樓上的打斗聲和爭吵聲。不過,她仔細在記憶里搜尋,房間里除了兩只杯子,還有什么可以用來打架的東西,會把小興的頭打破。想來想去,實在是沒有殺傷性武器,除非程先生力氣大,把小興的妝臺抽屜拉垮,抽出來,照著小興的腦袋砸一板子。田嬌的心疼了一下,卻不是因為小興的腦袋,而是抽屜垮了,她的“皮筏艇”也掉出來了。錢不會摔壞的。田嬌安撫自己,繼續推測:程先生知輕重,不會往死里砸,小興頂多受一點皮外傷。如果是這樣打的,小興就不該跑到花房里,她應該跑到廚房去,拿一把菜刀,或者搟面杖,和程先生打一個狠架,沒有底線。這樣打,她那柔弱的身軀才能把身強力壯的程先生打退。田嬌以前就是這么干的,癱子老公再狠,也怕不要命的。

    田嬌替小興著急,兩只手攥得緊緊的??上В∨d從不進廚房,她就是跑去了,也找不到刀在哪里。以她的脾氣,倒是會把鍋碗瓢盆摔個稀巴爛。這些盤子、碗,都是程先生一趟趟從歐洲辛苦背回來的,田嬌洗用時,像掃雷一樣,輕拿輕放,一點漆都不能碰掉。程先生有發票,要照價賠償。

    唉,田嬌嘆口氣,看起來那么精明能干的小興,就不知道去廚房,醬油瓶子、麻油瓶子,全是滿的,隨便抓一個,都能讓程先生的腦袋開花。舍不得動真格的,那不是還有塑料瓶子裝的半瓶茶油,輕輕打一下也行。再不濟,把歐洲來的盤子砸幾個,打不到程先生,就把他的心揪痛,這一招也香。

    小興的呻吟聲聽起來仍然十分痛苦,看樣子,程先生還她的那一杯子,打得還不輕。程先生平時說話溫文軟語,沒想到下手這么重。也好,凡事都講究一個公平,小興打傷程先生在先,就讓他們打一個平手,都贏了,誰都不恨誰,誰都不欠誰,生活又可以重新開始。她和癱子老公就這樣又回到原點,像手機一樣,恢復出廠設置,還是完整的一個家。

    黑暗中,田嬌的眼睛越瞪越大,她不敢開手機,怕光亮泄露她醒著的秘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全身僵硬麻木。而這時,小興的呻吟聲忽然消失了。

    并沒有聽到小興走動的腳步聲,田嬌猜測她應該還在花房。花房與保姆房隔得太近,田嬌覺得太安靜了,小興一定能聽到她的動靜,便假裝打起了鼾。田嬌配出的鼾聲十分逼真,尾音婉轉,高低起伏,聽起來睡得像個死豬。

    小興沒有動靜。

    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田嬌擔心小興自殺,或者已經自殺。想著小興可能死在花房,田嬌一陣慌張,鼾聲也嚇止了。但她立刻翻了一個身,再接著重新打鼾。雖然,她再一次像死豬那樣沉睡,但是她的心已經火焦火燎,身子也躺不平了。她一邊打著假鼾,一邊悄悄起床,偷偷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向花房望去。哦,月亮又大又圓,把花房照得透亮。牡丹夜里照樣開,在月光里,它們拼了命似的開放,仿佛向嫦娥求愛。七筒尋回的花苗,棵棵了不起,如果有嘴巴,就會大合唱。

    花叢中坐著一個人,是小興。她抱著腦袋。活的。果然是頭被什么東西砸傷,可能起了一個包。她沒有哭,也沒有呻吟,背影又窄又小,令人憐惜。在花房,是可以看到大海的。不過,此時太晚了,大海只有浪花,沒有澎湃。小興雖然住在城市中央,但是她可能并不知道,她房子的對面,是燈光織成的海洋,他們家的保姆,在這片大海的安慰下,愈合了身上的傷痕,撫平了心頭的創傷,原諒了丈夫的背叛,并且輸血似的養育著丈夫和他們的家。田嬌替小興遺憾,家里樣樣精心設計,殊不知窗外就是大海,他們住著這座城市最美的海景房,這是上天給他們發放的福利,一顆人間難尋的還魂丹,包治百病。

    竟然還要打架。

    正要悄悄掩上門時,透過花房玻璃,田嬌忽然看見了無邊無際的海洋,璀璨的燈火映出紅霞滿天,太陽正在海面緩緩升起,波瀾壯闊的大海,澎湃洶涌,巨浪排山倒海一般,向黑暗撲面而去,所到之處播撒金色的光澤,整個城市光輝燦爛……這是在重大節日時,才能見到的海上日出。

    田嬌驚訝得張大嘴巴,鼾聲也停止了。她激動地靠在門后,想起鼾聲斷了,又續起來。海浪無聲,只有田嬌的鼾聲高低錯落,悠長濃重,在深夜徘徊。田嬌服了,小興真是個哪吒呀,今晚,大海不僅忘了關燈,而且錯開了燈光。

    據說,讓澎湃的大海呈現海上日出,需要開二十萬盞燈,光電費就要花費十萬塊。田嬌猜想,小興這雙不可一世的眼睛,肯定是第一次看到,她好強的性子,一定被澎湃的大海鎮住了。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12期)

    【作者簡介:胡雪梅,中國作協會員,2011年起發表文學作品百萬字,中篇小說《團頭魴》曾獲“山花文學雙年獎”,出版小說集《團頭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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