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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選刊》2025年第1期|李修文:記一次春游(節選)
    來源:《小說選刊》2025年第1期 | 李修文  2025年01月02日09:28

    李修文,男,1975年生,湖北鐘祥人。現為湖北省作協主席、武漢市文聯主席、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猛虎下山》和散文集《山河袈裟》《詩來見我》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優秀作品獎、百花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

    《記一次春游》賞讀

    天色將晚,夜幕欲黑未黑,眼看著一場大雨就要來了。我便將車開得飛快,所以,出城高速路兩邊的那些池塘和湖泊,還有水果采摘園和高聳的立交橋們,轉瞬之間,就被我和李家玉拋在了車后。再往后,它們漸漸被越來越重的夜幕吞沒,卻并未陷入徹底的黑暗。畢竟,這里還是城市的邊緣,零星的燈光,來自偶爾出現的樓群,來自更加偶爾出現的工廠,仍然會時不時地照亮它們,卻讓我的身體里不斷涌起一股傷懷之感:要知道,從前,這里遍布著各種工業園區,這些園區里的燈火常常整夜不滅,車間里的機器更是通宵轟鳴不止。也不知道從哪天起,它們迎來了熄滅和喑啞,尤其在入夜之后,紛紛變成了一座座影影綽綽的巨大墳墓——是的,和右岸電影小鎮一樣的墳墓。這一路上,副駕駛座位邊上的車窗都洞開著,大風便持續地涌進車內,卻沒有片刻將李家玉給吵醒。越往前走,池塘和湖泊越多,濃重的水腥氣就被大風裹挾著送進了車內,即便如此,它們也蓋不住李家玉滿身的酒氣——我當然早就知道她是個酒鬼,卻也沒有想到,明明是她給我打來電話,說她終于來了興趣,打算和我共赴一場二十年前就約定好了的春游,結果,等我火急火燎趕到她住的酒店,不過才過了半個小時,她就又把自己給喝多了。站在她的房門口,我把門鈴都按壞了,嗓子也快喊破了,她才懵懂著前來開了門,見到是我,她嘿嘿笑起來,身體卻是一軟,徑直倒在了我身上。到最后,我也只好背著她進了電梯,再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酒店的大堂,將她塞進了我的車里。我這種種行徑,讓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正在乘人之危的采花大盜。

    我還記得,剛剛被我塞進車里的時候,李家玉短暫地醒了過來,她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子,再口齒不清地警告我:“我跟你,我跟你把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你要是趁我喝多了,再對我想心思,咱們這生意,可就算是,可就算是打了水漂了!”

    “哪能呢哪能呢!”眼見得酒店保安一直滿臉狐疑地觀望著車內的動靜,我趕緊將車發動,再告訴她,“咱們這是去春游,去看桃花!”

    然而,她早就睡著了。直到我們抵達了目的地——右岸電影小鎮,再在小鎮里穿行,依次經過早就建好了的民國風情園區和東南亞風情一條街,還有只建了半拉就被迫停工的美食廣場,最后,車停在了今晚要住下的會所門口,李家玉還是睡得死死的。我暫時丟下她不管,一個人下了車,匆匆朝著西北方向跑過去:是啊,昨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暴雨,也不知道桃樹林里的那些桃花,是不是還好端端地活在這世上。電影小鎮的盡頭,有一片占地好幾十畝的桃樹林,黃桃樹、黑桃樹、秋彤桃樹,十幾個品種的桃樹,一應栽在這里。每到花開的時候,滿天的香氣恨不得將附近的一個人工湖中大大小小的魚都熏得差點昏死過去。就算到了晚上,夜幕再黑,也壓不住那些花朵的顏色,紅的照樣紅,白的照樣白,層層疊疊,漫無邊際,讓一整片桃樹林看上去就像是《聊齋志異》里那些隨時都會有孤魂野鬼奔跑出來的所在。說實話,平日里的晚上,這小鎮之內,只有我一個人在此過夜;半夜里,哪怕再睡不著,我也不敢朝那片桃樹林多看一眼,但凡多看一眼,我就忍不住頭皮發麻。今天晚上卻大不相同:黃桃樹、黑桃樹、秋彤桃樹,你們可千萬要幫我爭口氣,讓那些花朵好端端地留下性命來,只因為,它們的性命在,我的性命才能茍全下來。

    “桃花在哪兒呢?”桃樹林里,我一個人,來回奔走了好幾遍,最后才認命,對著一棵棵桃樹和滿地的泥濘發呆。不知道什么時候,李家玉不光醒了,還跟著我來到了桃林里,見我回頭,她指了指遠處也只建了半拉的鬼屋,像是嘲笑一般問我:“桃花在哪兒呢?都被鬼偷走啦?”是啊,桃花在哪兒呢?不過才一夜的工夫,暴雨便將花朵們趕下了枝頭,一朵朵,只在滿地的泥濘里顯露出殘存的模樣來,活似一個個受盡了欺辱的亡魂。事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這不是要我的命嗎?一時之間,看看李家玉,再看看被風吹動的桃樹林,還有這一整座墳墓般的電影小鎮,我不由得悲憤得難以自抑,飛起一腳,踹在了離我最近的一棵黑桃樹上,卻趔趄著,倒在了泥濘里的亡魂們中間。“行啦行啦,”到了這個時候,李家玉反倒一點也不像個酒鬼,還勸說起了我,“你的心意,我領了。對了,你別說,我還真該早點跟你到這兒來走一趟,看了那么多地方,還真就你這兒最合適我們授權——”

    聽她竟然這么說,我怎能不欣喜若狂呢?背靠在黑桃樹上,我連聲音都變了:“你是說真的,還是假的?”

    “我有多少閑工夫陪你逗悶子?”李家玉轉過身,朝著我們停車的會所前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說,“我目測過了,你這小鎮吧,好好改一改,大部分都能用。尤其這鬼屋,還真是挺合我們這款游戲的調性,沒建完的部分,我們可以接著建起來。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

    見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停了停,接著對我說:“我最看得上的,還是這個小鎮的防污染做得好,經得起環評,弄不好,還能評上個綠色園區。這樣的話,就可以拿補貼了。怎么樣,我說得對不對?沒對不起你干的這些活兒吧?”

    “太對得起了!”聽她這么說,就像是多年的冤屈遇上了青天大老爺,倏忽之間,便被一掃而空了。我從泥濘里爬起來,再緊追上去,哽咽了半天,只說出了一句:“你要是早點來,就好了。”

    “早來有早來的好,晚來有晚來的好。”李家玉笑著回頭,“說吧,怎么感謝我?”

    “怎么感謝?”我愣怔著茫然四顧,又在瞬間里恍然大悟,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你知道的,我只想解個套,不去坐牢就行;剩下的,你要錢我就給錢,要房子我就給房子。你要是暫時不方便,也可以指定個人,我轉一部分股權到他的名下去。”

    “得了吧,”哪知道,李家玉卻嗤笑了一聲,“你可別小看我!我問的是,現在,眼前,你打算怎么感謝我?”

    這下子,我又愣怔了起來,琢磨了好半天,總算胡亂猜了個答案出來,手指著會所的樓上問她:“要不,咱們好好喝頓酒?”

    停了停,怕她不滿意,我趕緊補了一句:“樓上還真是什么酒都有,白酒、紅酒、威士忌,原本都是打算招待領導們的,結果,小鎮落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么領導敢來了。”

    “那還等什么?趕緊的吧!”李家玉迅速地從車邊離開,一把推開了會所的大門,一邊往里走,一邊問我,“你怎么都不會想到,當年的筆友,現在變成個徹頭徹尾的酒鬼了吧?”

    她說的還真是一點錯都沒有,眼看著她跑進會所,又在幽暗的天光里噔噔噔地上樓,一上樓,她便徑直撲向了酒柜,不自禁地,我就想起了她當年寫給我的那些信。我上初二的那一年,學校組織了一次春游,去郊區一座著名的山上看桃花,外加野炊。沒想到的是,等我們全年級好幾百號人到了目的地,桃花卻一朵也沒有開。桃花沒開也就算了,山上還持續下起了冰雹,這么一來,在山上硬挺了不到半小時,幾百號人便丟下剛剛挖好的土灶和更多的狼藉,灰溜溜跑下了山。其后不久,我們的語文老師布置下來一篇作文,作文的題目,叫作《記一次春游》,可想而知的是,絕大多數人寫到剛剛過去的那場失敗的春游,都是余怒未消。而我卻沒那么寫,我寫的是:“既然一場失敗的春游已經不可避免,我們也只好接受它,再去寄希望于下一次的春游能夠看見桃花,能夠繼續野炊。”如此云云,原本只是交個差,卻被語文老師連聲叫好,并且自作主張,將我的作文投給了一家作文雜志。沒料到,幾個月之后,這篇作文竟然發表了,隨后,我便收到了李家玉寫來的信。

    說起來,我們通信的時間,也有兩三年之久,我還記得,剛通上信的時候,我們就約定好了,未來,某個春天,我們一定要約在一起來一場春游,來看我這里的桃花也行,去看她那里的黃河也行。通信的時間長了之后,我便特別想知道,她長著一副什么樣子,要知道,我甚至會夢見她,在夢里,她長著我們學校校花的樣子。但是,不管我如何在信里磨破了嘴皮子,我想要的照片,她一直都沒有寄來。這可激怒了我,一度,我甚至不想再理會她了,她卻一直還在寫信來。偶爾,她還是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醒我,別忘了我們有過一場關于春游的約定,來我這里看桃花,或去她那里看黃河。而我,終究沒舍得放棄對她的指望:萬一,她真的像我夢見的一樣,長著一張校花的臉呢?所以,有一搭沒一搭地,我還是在繼續回她的信。再往后,她著了魔一般,好似被當時的詩人席慕蓉附了體,幾乎每一封寫來的信里,都會摘抄一段席慕蓉的句子。譬如“讓我與你相遇/與你別離/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詩/然后再緩緩地老去”,又譬如“你把憂傷畫在眼角/我將流浪抹在額頭/你用思念添幾縷白發/我讓歲月雕刻我憔悴的手”。她不知道的是,關于詩,我已經開始喜歡上了里爾克,其他的詩人,我幾乎一個也瞧不上。所以,在回給她的信里,我忍不住挖苦了席慕蓉的詩,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收到過她寫來的信了。

    席慕蓉也好,里爾克也罷,二十年后,和她沒了關系,和我也沒了關系。現在的我,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好幾年里主要負責的項目,就是右岸電影小鎮。原本,這個項目是和北京的一家著名的電影公司合作的,我的老板,也就是我們集團的董事長,為了這個項目,可算是賭上了半輩子的身家。沒料到的是,電影小鎮才建了一半,那家電影公司就垮掉了,退了市不說,連老板都被抓去坐牢了。這么一來,我也好,董事長也好,為了湊夠將這小鎮建完的錢,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除了去銀行貸款,就連那些小額財務擔保公司的錢,也不知道被我們誑來了多少;仍然不夠,我們只好去變賣其他資產,甚至和地下錢莊一起,操弄起了高息攬儲。但事情根本就沒出現什么徹底的轉機,小鎮里所有在建的項目只好停了下來,并且遠遠看不到復工的日期。到了這個時候,董事長便頂不住了,跑路去了緬甸,再也不回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無底洞里越陷越深——我還是老實承認了吧:除了電影小鎮的會所里尚能容身,實際上,我連個過夜的地方都沒有了。只是,我并未完全死心,終日里,還在四處湊錢,還在逢人便打聽,有沒有人能將這電影小鎮收購過去,好讓我逃脫幾乎是必然會到來的牢獄之災。要知道,在瘋狂湊錢的幾年里,我的種種行徑,隨便拿出一樁來,就夠判我好幾年的了。

    幸虧,李家玉來了。現在,她早已是一家游戲公司的高管,為了給自己公司的一款游戲找到線下實景樂園落地的地方,她被本地商務局招商,來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她這一趟出行,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本地幾乎所有的房地產商都聞風而動,四處尋找門路,去找一個求見她的機會。我自然也想見她,可是,鉆山打洞了好幾天,愣是死活也找不出半點門路來。哪知道,就在我快放棄的時候,有人卻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徑直說,李家玉點名要見我,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曾經是她的筆友。接到這個電話,我一下子就瘋魔了,當即便趕到了她所住的酒店里的中餐廳。其時,她正被人圍坐在餐桌旁,在一杯一杯接受著滿桌子人的敬酒。當我被人帶領著走到她跟前,她已經快站不住了,但是,一聽清楚了我的名字,她便大聲對我嚷起來:“你還欠我一次春游!”

    ……未完待續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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