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新力量——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青年寫作者何為
近年來,湖北涌現出了宋小詞、丁東亞、林東林、馬南、鄒超穎、廢斯人、穆薩等一批頗具實力的青年作家;同時,全國備受關注的幾位青年作家如班宇、陳春成、王蘇辛,也被引進至湖北。他們作為正在成長中的青年作家,構成了當下湖北小說創作的新力量。
2024年10月26日,長江文學周“星星點燈·遇見新力量”文學研討會在湖北宜昌三峽大學舉行。中國作協副主席閻晶明出席并致辭。湖北省作協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古新功,三峽大學黨委常委、黨委宣傳部部長張銳分別致辭。潘凱雄、徐勇、叢治辰、宋嵩、葉立文、周新民、蕭映、陳國和、湯天勇、李雪梅、李漢橋、吳佳燕、陳瀾、周聰、汪亞琴、余存哲、王仁寶等評論家參加活動。研討會由湖北省作協黨組成員、副主席蔡家園、文藝報社副總編輯岳雯共同主持。此次研討會是文藝報社新力量系列論壇的第二場,也是長江文學周系列活動之一。本次會議以湖北青年作家的創作為研討對象,與會評論家就“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青年寫作者何為”這一主題,共同探討湖北青年作家的創作現狀與未來前景。
如何書寫現實生活的困境與難題
本次研討會評論家在研討時既肯定成績,也直面問題。中國作協小說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出版集團公司原副總裁潘凱雄首先發言,他認為,這一屆湖北青年作家的總體力量較強,個人特點鮮明,藝術水準高。同時,他也提醒青年作家接觸影視需謹慎,以免影響文學寫作,并建議作家出售版權而非親自參與影視改編,以保持小說創作的質量。
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徐勇分享了自己閱讀青年作家陳春成中短篇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的體會和感悟,他認為陳春成的作品顯示出來的技巧和語言的成熟,令人驚喜。陳春成的小說有一種獨特的腔調,他是以回憶性的結構去寫小說,因而帶有某種抒情性,敘事節奏也把握得特別好。陳春成的作品抒情而富有技巧,這是他的小說特別耐讀且有韻味的地方。此外,陳春成的小說中彌漫著博爾赫斯的影子,以此化入了血肉和內在的肌理之中;他的小說真正實現了技巧和敘事的融合。所以,在當代青年寫作中,陳春成是一個引人注目并富有潛力的作家。他談到,陳春成的小說主要聚焦縣城,這背后有著他世界觀的反映。從他的小說中,我們能強烈地感受到全球化、城市化進程加速展開的過程,返回就由此成為其小說的潛在結構,這使得他的小說把時間進行了虛化處理:小說中時間的節奏感是緩慢的,時間的進程常常以若隱若現的痕跡呈現。因此,他建議青年作家應該勇于展現中國當代現實生活,加強對生活的認知,以此來提升作品的深度和廣度。
《長篇小說選刊》主編宋嵩首先分析了馬南的作品,認為她的創作逐漸走向成熟。從馬南早期短篇小說《跟蹤者》到她近年來的小說如《拉珍》《在天臺》以及《演唱會》等,更加貼近現實生活,邏輯更為合理,引發了讀者的共鳴。宋嵩也談到了林東林的小說集,概括了他的整個寫作過程。在近年來的作品中,林東林展現出了溫情及與生活和解的態度,這體現了他從青年作家向中年作家的成熟轉變。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一些固定的角色和情節,如刁難的丈母娘、為買房發愁的男主人公以及從清純變庸俗的女朋友等。這些小說精巧且能滿足部分讀者的心理需求。總的來說,宋嵩認為青年作家在創作過程中應該注重現實生活的觀察和體驗,避免陷入追求新奇素材的怪圈。
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葉立文認為文學研究中的分類和命名法,是研究者面對復雜對象時的本能反應,也是主體性話語權利的彰顯。他認為湖北青年作家群體不具備共同的地域文化特征,他們各有自己的文學世界,過于強調地域性可能會固化青年作家的創作。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周新民則認為,在文學創作領域,中國式現代化應轉化為“中國時間”,因為體驗、情感與對中國時間、中國歷史的書寫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很多青年作家只關注個人情緒與內心,但缺乏對“中國時間”的真切認知,易陷入自我情緒的抒發,所以應警惕無意義的書寫,并將情緒、情感回歸到“中國時間”體驗的表達。青年作家需在主客融合、物我統一的審美思維中表達生活情感,深入歷史維度思考并塑造人物。
多元化、流動性與辨識度
針對陳春成、王蘇辛、穆薩和廢斯人四位作家作品,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蕭映分享了她的閱讀體會,并以身份概念、想象力和文學導師的影響這三個關鍵詞來闡釋觀點。首先,她探討了身份概念在作家作品中的體現,這既包括文學現場的身份概念,如新南方寫作、新東北文學等群體性特征,也涉及到作家個人的寫作身份認同。她提到,在陳春成等作家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明顯的文學導師的影子,這表明年輕作家在寫作中仍在向導師致敬或模仿導師,尚未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此外,她還提到在20世紀90年代出生的作家作品中,豐富且奇特的想象力是顯而易見的。她區分了兩種想象力:一種是像陳春成式的,既符合普通讀者的閱讀期待,又能展現出自己的特點;另一種是穆薩式的,其想象力可能更受理想讀者或專業讀者的欣賞,但普通讀者可能難以理解。她強調,想象力固然重要,但作品中是否只有想象力,以及想象力之外能否走得更遠,也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她認為,青年作家仍處于階段性的創作中,他們的寫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此,我們應該以更加開放和包容的態度來關注他們的創作。
對于湖北青年作家及其創作,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教授陳國和首先表達了贊賞,他提出了一個標題——“長江新干線的文學圖景”,并總結了這些作家的三個主要特點。首先是包容性。與新東北、新南方等地域性文學流派不同,這些作家的創作不受地域限制,體現了這個時代的多元化特點。其次是流動性。這種流動性不僅體現在城鄉融合、行業與行業之間的融合,還體現在情感與情感的融合中,展現了現代社會的流動性特征,這種流動性也被視為一種現代性的體現。最后是精致性。這些作家的文學素養高,作品表達細膩,能夠深入展現現代人的情感。在談到具體作家時,他特別提到了宋小詞和穆薩等幾位作家的創作特點。宋小詞的作品關注城鄉交界,書寫人物的困境,貼近人物心理;而穆薩的創作則追求先鋒,用反常態的情節制造陌生化的體驗,以具有現代性的人物設定及情節表達多元的作品主題。
《黃岡師范學院學報》主編湯天勇強調了鄂東作家在湖北文學中的重要地位,廢斯人作為“90后”作家,在受到西方文學滋養的同時,也面臨著前輩作家帶來的壓力。他談到,廢斯人這一代作家在創作中普遍存在著“影響與焦慮”的問題。一方面,他們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試圖在創作中融入這些元素;另一方面,他們也在努力尋找自己的文學道路,試圖在前輩作家的光環下突圍。廢斯人在小說創作中,經常思考返鄉與離鄉、傳統與現代、精神信仰與世俗等問題,他重點以大別山為書寫對象,風景名物、人物、方言皆成為其小說的主要情節架構,具有地方的鮮明標識性和可辨識度。他認為,廢斯人的小說技巧圓熟,應在創作中更加用心地處理細節,以更好地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變化。
在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李雪梅看來,這些青年作家通過作品展現了自我認同與個體意識的覺醒。在后傳統社會中,面對傳統的缺失和社會新變,他們重新提出了關于自我存在的古老問題,并通過作品中的奇人異事表達了對個體存在方式的思考。穆薩的作品如《蛇》等,通過冷靜克制的敘事創造了一種“新志怪小說”,展現了后傳統社會中個體坦然行走在世界里的態度。其次,青年作家在作品中探索了自我之獄與歷史誤會的主題。他們通過個人記憶的重新梳理,傳遞真實的人生體驗,并試圖在碎片化中重建人生意義。班宇的小說如《飛鳥與地下》等,通過不可靠敘述的相互補充,抵達歷史真相,使人物以嶄新的姿態重新理解歷史,直面自己的來路。《梯形夕陽》等作品,提供了救贖與自我救贖的可能性,在拯救與被拯救的故事中傳遞出絕處逢生的力量。最后,她提到,青年作家筆下的自我意識正是當下中國社會轉型的重要表征。他們的作品不僅反映了社會心理的變化,也通過文學想象為個體提供了面對困境和尋找救贖的可能性。
湖北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副院長、副教授李漢橋回顧了不同年齡層觀眾對喜劇與悲劇的不同偏好,指出年輕時傾向于輕松快樂的喜劇,而隨著年齡增長,特別是步入中年,人們更能體會悲劇,因為悲劇往往能深刻反映生活的復雜與苦楚。他以宋小詞的作品《哦,紫蘇》為例,分析了中年人生活的不易與內心的隱痛,并指出這種深刻的生活體驗通過文字得以共鳴,展現了生活的真實質感。他還強調,宋小詞的作品不僅記錄了個人的生活體驗,更成為了解這個時代普通人生活狀況的重要依據。這種寫作超越了個人情感的抒發,具有更強的社會意義。同時,他還贊賞了宋小詞在作品中巧妙運用象征手法,賦予小說特別的感受,讓生活的味道彌漫其中。這種悲劇的味道,雖然難以下咽,卻又無法排遣,這正是文學作品的魅力之所在。同時,他也提到宋小詞的作品并非虛構生活,而是在記錄和見證生活,其細節和意象都帶有誠實的精神刻度。最后,他建議青年作家們在作品中可以嘗試多種結局,包括開放式、反思式和悲劇式的結尾,以豐富作品的內涵與深度。
長江文藝雜志社執行副主編吳佳燕認為,“90后”作家多與城市有親近感,作品中城市的流動性與通約性取代了地域性。作家們受現代技術的影響,文本具有先鋒意識和文體實驗的特點。“90后”作家視角內轉,主體性強大,側重個人化體驗,但需建立與時代現實的緊密連接。他們想象未曾經歷的生活,精神上有矛盾和分裂,有迷茫和理想主義色彩,對時代現實有著淡漠或茫然。然而,他們見多識廣、學養深厚、視野開闊、精神開放自由,其寫作值得期待。她呼吁青年作家的寫作應緩步沉淀,以便走得更堅實,更長遠。
探索精神、成長前景與可能性
對于湖北青年作家創作中的探索精神、成長前景和豐富的可能性,評論家們也進行了充分探討,并真誠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江漢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陳瀾認為,林東林的作品多聚焦于當代消費文化語境中被傷害、被貶低的群體,且聚焦對消費主義文化的控訴和將女性符號化為傳統家庭倫理象征的問題。同時,她也注意到,林東林的散文和詩歌中的女性形象相較于小說更為多元、復雜。她提出,如何在基于自身生活和想象他人生活之間找到藝術平衡,是青年作家面臨的一大難題。其次,她還探討了文學作品技術層面與讀者接受度之間的關系。她指出,受古典文學閱讀習慣的影響,大部分讀者并不喜歡作家在技術層面上進行過多炫技。使文學動人的到底是文學技術層面的東西,還是文學所記錄的生活本身?她認為,對更多讀者而言,可能是生活本身更具吸引力,而作家在敘事過程中設置的藝術創新,反而可能影響閱讀體驗的順暢。因此,她提倡青年作家在注重寫作技術的同時,還是要真誠地展現生活本身的豐富性與復雜性。
長江文藝出版社有限公司編輯周聰對鄒超穎的“城市成長小說”系列作品進行了深入分析。鄒超穎的作品,從《目目魚》到《一勺月光一勺糖》,一直在探索和構建屬于自己的“城市成長小說”空間美學。這些作品主要圍繞校園生活與家庭生活展開,細致描繪了兒童成長過程中的心理嬗變以及城市生活對他們心靈的塑造。鄒超穎通過城市景觀的呈現,如小區、別墅、超市等,使作品與傳統鄉村成長小說形成了鮮明的藝術分野。他認為,鄒超穎的作品直面兒童成長的復雜性,展現了孩子們的精神成長史,包括友情的溫暖、家庭矛盾與沖突、對疾病和死亡的恐懼等復雜的生命體驗。而與“城市成長小說”相對應,鄒超穎的《再見,蜻蜓鎮》則展現了明顯的“古典性”特征。在《一勺月光一勺糖》中,鄒超穎寫出了城市生活給主人公帶來的壓迫感。作品通過林紫云的視角,展現了城市生活對個體成長的深刻影響,以及個體在面對困境時的掙扎與成長。
武漢輕工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副教授汪亞琴以青年作家廢斯人為參照,指出穆薩與廢斯人的兩大區別:廢斯人偏向地方性的書寫,具有大別山地域特色;而穆薩則是一種沒有時空限制、取消地域性的創作,且偏向先鋒。穆薩的創作特點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具有神秘、怪誕的想象力,通過奇特的情節設置和意象融入,為小說營造了濃厚的神秘氛圍;二是巧設懸念與采用開放式結局,使得小說充滿撓人心魂的懸念,同時又在淡然、舒緩的節奏中結束,留給讀者無限遐想;三是交叉、交疊的敘事模式以及成熟老練的敘事節奏,使得小說在技術和藝術上都達到了較高水平。在談到穆薩的創作時,汪亞琴也借此對當下青年寫作進行了思考。她認為,想象力是穆薩的優點,但這種想象力很容易滑向技術性想象,青年作家在技術處理上要注意“度”,甚至有時候要沖出“技術依賴”。此外,她也提到“90后”作家大都缺乏歷史感知、知識沉淀、經驗積累,而穆薩則打破了地域和地方的限制,走出了自己的文學故鄉,通過想象力和技術處理,使他的作品比較有辨識度。她認為,作家只有加深對普遍性的探討才能使自身的格局更開闊。
武漢工程大學外語學院講師余存哲的討論聚焦于先鋒小說在當代文學中的回響與變奏,并以丁東亞的《云落凡塵》為例,深入探討了先鋒精神的傳承與創新。他認為,丁東亞的小說在敘事上依然鐘愛“形式的意味”,通過非線性結構、多變視角和交錯時間等手法,打破了傳統敘事的束縛,豐富了文學表現力。同時,作家又在敘事上保持克制,使得小說雖致力于構建敘事迷宮,但敘述邏輯清晰,結構完整,讀者能夠找到迷宮的出口。這種自我節制的先鋒姿態,使得丁東亞的小說能夠洞悉當代人的精神真實,試圖尋找到反映社會現實的新可能。而在人物塑造上,丁東亞延續了先鋒小說對“病態人”、父親、女性等人物的書寫,但對這些人物的建構邏輯進行了反思。他的“病態人”形象不再是純粹的病變狀態,而是成為小說中的明亮色彩。這些變化反映了丁東亞對先鋒小說反叛角色的反思,使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回歸了理性和倫理。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王仁寶重點探討了湖北青年作家宋小詞小說的“微寫實”品格。他首先回顧了湖北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這些傳統包括注重呈現“生活流”的“新寫實”傳統、體現人文關懷的“人文現實主義”傳統以及具有強烈批判精神的“批判現實主義”傳統。他認為宋小詞對湖北的現實主義文學傳統進行了融匯創化,形成了自己獨特且穩定的創作風格。他還談到,宋小詞的小說在池莉式“新寫實”傳統的基礎上,融入了劉醒龍式“溫情現實主義”傳統和陳應松式“批判現實主義”傳統,并吸收了《蝸居》等家庭劇的流行元素,形成了關注日常世相、注重細節描繪的“微寫實”品格。他進一步從兩個方面闡述了宋小詞小說的微寫實品格。一是在題材上,宋小詞的小說多聚焦于普通青年男女的職場與情感生活,并涉及親情倫理、留守兒童等日常生活題材,即使是與鄉村振興相關的題材,也更多地將其敘述為關于人性的考驗,而非鄉村建設本身。二是在敘述方式上,宋小詞的小說注重共時性的生活描述,善于把握細節,而非歷時性的事件講述,這也體現了其敘事上的“微小”特點。
最后,《文藝報》融媒體部主任李曉晨分享了她集中閱讀湖北青年作家作品的體驗和感悟。她特別提到了班宇、陳春成、王蘇辛等作家的作品,并總結了兩大寫作風格。一種是堅定書寫青年一代在當下所面臨的困境,如成家立業、婚戀生子、給父母養老等。這些作品往往直接而深入地揭示了青年的生活難題,甚至寫得相當“狠”,如宋小詞的《哦,紫蘇》通過紫蘇的公公形象,直接展現了婆媳關系和家庭倫理的復雜性。另一種則是先鋒寫作,這些作家想象力宏大,知識廣博,技巧成熟,甚至達到了“炫技”的地步。然而,她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慮,認為這種寫作可能缺乏對生活的深刻體驗和對自我及他人關系的理解。她提到,雖然互聯網和社交媒體提供了豐富的寫作素材,但真正的生活體驗可能還需要青年作家更深入的觀察和思考。
與會評論家對湖北青年作家的創作成績給予了肯定,同時也真誠地談到一個共性問題,就是青年作家們的寫作技術很好,想象力豐富,但是缺乏人生經驗和生活經驗的實感,這樣的寫作容易走向理念化、觀念化。評論家們就青年作家中出現的“模仿加想象”這樣一種寫作問題,倡導和呼吁回歸本色的寫作,因為青年作家的生活積淀不夠,容易陷入無根基的想象,作家們還是要試圖直接穿透生活的本質。當然,這些青年作家的寫作也像1980年代的先鋒作家一樣——“在路上”,具有探索性、未來性等諸多可能性。另外,有評論家提到,這些年我們一直在談群體性或代際性的寫作,但真正的文學最后還是要回到個體,體現為一個個作家寫出的更為具體的作品。那些流派、代際或群體被置于文學史中,真正成為經典或能在歷史上立得住的,還是一部部經過時間淘洗的作品。
(劉波系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譚白丁系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