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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楊鍵:微弱的煙(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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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楊鍵  2025年01月07日09:42

    主持人語

    楊鍵的組詩《微弱的煙》,給人世片羽留影,疏朗、明靜,近乎透明。在這個重新觀量的過程中,以往的種種感覺和識見不知不覺發生逆轉。楊鍵的詩正是在近乎淡而無味之處,陡生詩意,日常的情景呈現指向恒一的沉默或者啟示:“它是在小閣樓里叫……它叫叫又停了……”它到底是什么,它為什么叫?黑中見白,白處見黑,楊鍵的詩不緊不慢地破壁而出,攝人心魄:“黑暗正濃,/它在呢,/時刻都在。”這樣的結句意味深長,詩人不重墨濃彩,而以勾勒和點染的手法說出經過時間淘洗的真相:“機器不再高大”,而是“灰灰的,/無聲而干凈”。在重新比照中,事物和人都走上一條復原之路:“那些你害怕的重新變回珍貴的……”

    ——李 羌

    我在二樓和一個朋友吃飯,

    外面下著雨,

    可以聽到每一輛車的輪子

    滾動著,

    有很大的聲音,

    本以為是水,

    聽久了才知道是天上落下的雨。

    向前,向前,

    為何不能停一停?

    那雨也很累了。

    它來到世上,

    本無方向,

    卻跟著那車輪去了。

    醞釀

    他聽到了青蛙叫,

    它是在松林里叫,

    還是在假山里叫,

    都不像。

    它是在小閣樓里叫,

    那小閣樓里一個人沒有,

    連最后的人都走了,

    它干嗎還在那里叫,

    它沒在那里。

    它叫叫又停了,

    一停就是五年,

    什么聲音都沒了。

    五年里它去了哪里?

    它哪里也沒去,

    一直在呢,

    只是沒叫。

    黑暗正濃,

    它在呢,

    時刻都在。

    江邊記

    兩個黑衣人,新郎和新娘,

    攝影師按下快門,

    里面沒有人,

    是的,沒有人。

    新娘很艷麗,

    新郎怎么看都是一個工作人員。

    在我們熱愛的江邊,

    某男蹲著,某女站著,

    他們的兩個孩子在扔石頭,

    男的覺得他的一生像大兒子扔進江水的石頭,

    女的覺得她的一生像小兒子扔進江水的石頭。

    一個聲音大,

    一個聲音小。

    在他們身后,

    有一家人在火爐上做起晚飯,

    他們從鍋里撈著黑乎乎的東西,

    似乎那就是人的一生。

    微弱的煙

    我記起早年我在山坡上

    看山下燒荒的煙,

    火光微弱,

    并不影響

    天地間灰燼的感覺,

    場景轉換,不經意間

    田野變成你過去上班的工廠,

    廠子里一個人沒有了,

    只剩下過去拆下來的零件,

    孤零零散落一地,

    桶里的機油早已干了,

    那些你從未學會使用的機器,

    不再高大,嚇人,

    只有陌生的親切,

    四處彌漫,

    灰灰的,

    無聲而干凈,

    你聽到了蟋蟀叫,

    那些你害怕的重新變回珍貴的,

    結著稻穗,

    在早年的田野里,

    從未改變過。

    它的沉默

    院子里的柿子樹陪伴我至今,

    可惜一句話沒有說過,

    它已經很老了,

    身子骨硬朗,四面出枝,

    像一朵花,只是四季不凋,

    今年結的果子多,明年就會結得少。

    它最美的時候在冬天,

    樹上一片葉子沒了,

    如果有,

    掛著的柿子也不好看。

    柿子還不能太多,

    十幾個正好,

    孤零零的,

    在一個大雪天里,

    可以照著人走很遠的夜路。

    它沉默了幾十年,

    就為了這個。

    一本書

    我想在某一個地方讀一本書,

    這個地方不具體只是某某地方,

    周圍什么也沒有只有荒草鋪天蓋地,

    雖然荒草鋪天蓋地但還沒有變成字,

    只是快要變成字了,

    但不要變成字,

    也就在這時我正在讀一本書,

    這本書講什么,

    我想很快就知道,

    這是一本世間最重要的書,

    讀完它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幾枝梅

    他畫了幾枝梅,

    梅是他院子里種的梅,

    墨色很淡,透明,

    今天看見煙囪里的煙,

    也是透明的,

    煙囪是他過去在工廠里

    許多人三班倒侍候的煙囪,

    現在看著它,

    立在半空,

    竟然同他院子里種的梅花一樣

    墨色很淡,透明的。

    真的,這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見,

    煙囪里的煙是透明的,

    里面有光,

    松松軟軟,

    云端中不動。

    第一次看見,

    很淡的墨是透明的,

    活潑潑從紙里鉆出來,

    什么都是第一次,

    這是失去自我以后的事實。

    四垛草

    有人在我們后院的河邊割草,

    用一面隆隆的電鋸,

    戴著看不見面孔的帽子,

    搖曳多姿的青草紛紛倒地,

    只一兩個小時河邊光禿禿了,

    那么多的青草只變成四小垛,

    可以聞到草的傷口處流出的香味,

    在夜里那香味更大,

    但過了今夜香味就沒了,

    幾個太陽曬下來,

    四垛草變成一垛草,

    還是那個戴帽子點火,

    他希望它變成灰,

    如果燒完了,

    什么也不留下,

    那就最好,

    可它還是變成了灰,

    一陣風過去,

    一場雨下來,

    什么都沒有了。

    借 火

    我家里沒有火了,

    我出門借火。

    家家戶戶關了門,

    敲也敲不開,

    好不容易敲開一家,

    還是個殘疾,

    他自己也沒有火,

    他很想借的,他說,

    許多人家沒有火了,

    你不要再挨家敲門了,

    他的眼睛很有神,

    我記住了這眼神。

    沒有火,

    和沒有借到火的遺憾,

    從冬天開始

    一直到今天都沒有結束。

    結 疤

    傷好了,

    有一個結疤。

    樹鋸了,

    許多天之后,

    才長出一個結疤。

    一座廟拆了,

    在那空蕩的基礎上,

    會長出一個結疤,

    只是沒有人看見。

    菜市場的上空,

    總有烏云籠罩,

    那是死去的魚蝦結的疤,

    更不會有人看見,

    很快,下雨了,

    什么都看不見了。

    【楊鍵,1967年出生,現居安徽馬鞍山。20世紀80年代開始詩歌創作。曾獲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宇龍詩歌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駱一禾詩歌獎、袁可嘉詩歌獎。著有詩集《暮晚》《古橋頭》《慚愧》《楊鍵詩選》《長江水》;英文詩集Long River (Tinfish Press, 2018),Green Mountain (Th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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