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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4年第3期 | 宋小詞:超級月亮(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3期 | 宋小詞  2024年12月31日09:23

    宋小詞,本名宋春芳,女,1982年生,荊州松滋人。現供職于武漢市文聯。著有中篇小說《開屏》《血盆經》《直立行走》《固若金湯》《牙印》《柑橘》《祝你好運》《舅舅的光輝》等,曾獲第六屆湖北文學新人獎(單年)、第六屆湖北文學獎(雙年)、2016年《當代》全國中篇小說拉力賽年度總冠軍、第八屆《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第五屆滕王閣文學獎等獎項。

    夜里十二點都過了,覃召燈躺在床上又困又睡不著,習慣性拿起手機刷抖音,平臺善解人意,精心推送了幾個大長腿,大片白得發光的肉隨著燙耳的音樂晃蕩晃蕩,波翻浪滾,眼睛皮兒脹得干疼,心里越發焦躁。兩個小時之前覃召秋像發神經一樣,接連給他發了幾條語音,端出長姐如母的架勢,把他臭罵了一通,說他快四十的人了,還是爛泥塘樣。

    覃召秋說,爹媽為人一世,早知道生下你這種自私自利的兒子,當初還不如扔尿桶里,溺斃。聽得覃召燈臟腑里像是有一臺切割機在割鐵,火星四濺。

    我現在不管你結婚不結婚,也不管你用啥辦法,你只快點生個娃,給覃家傳個后,你只要生出個娃,我給你三十萬。

    覃召燈即將發作的雷霆風暴頓時軟塌下來。他按住手機,帶著某種韜略,怒道,你少放些大屁!

    覃召秋說,當了你四十年的姐,我在你面前放了幾次屁?。

    覃召燈將之前的語音轉為文字,他姐普通話還行,沒出一點音譯上的錯誤。他截了個圖發給她。

    覃召秋說,這個憑據你收好,說話不算話,來世變啞巴。

    覃召燈從他姐這番話里,探出了真實不虛。他還是了解他姐的,一向是言出必行,有一諾千金之德,那么這三十萬就不是空頭支票,就算是尋常開玩笑,但他此舉也把她抵到了干岸上,三十萬就不是輕飄飄一句話了,而是真金白銀。可雖有重賞,無兵無將,無糧無草,一時也難撐起匹夫之勇。

    腹中不覺一陣饑餓,趿拉個拖鞋起來找吃的。小冰箱里的照明燈,讓他看清了里面空蕩蕩的真相。他重重地摔上冰箱的門,“啪”一聲,摔出了人到中年一無所有的憤怒和百業不舉的無奈。打開微信支付,錢包里只有五百塊錢,這是攏共的家當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開了美團外賣,瀏覽頁面的時候,心中又升騰起擼串的欲望。

    燒烤、啤酒,再叫上跟他一樣爛泥塘樣的哥們,一起吃吃喝喝,順便聽聽他的高見,怎么去找個女人生個孩子,套他姐的三十萬。

    這爛泥塘樣的朋友叫高長江,跟他差不多年紀,萬年單身狗,也是時不時就被爹媽挖空心思地痛罵一頓,來自老家的催婚通牒每年都是從年頭一直下到年尾。倆人是之前的同事,起先在酒廠里做營銷的,后來又一起辭了出來銷售保健品,肩并肩手挽手地掃過樓掃過街,閱遍世間炎涼,也沒搞出啥名堂,又有心思一起創業,接著創業失敗,后來各自都高不成低不就,這里一榔頭,那里一棒子,終于混成了混混,腳踩西瓜皮,一路潦倒到如今。覃召燈經常舉杯對高長江表白,說,“算人間知己,吾與汝”。

    燒烤一條街在小區的西門方向,現在小區四個門封住了三個,只有一個大門,走大門到燒烤街要繞二十多分鐘。他記得西門的鐵皮鋼絲扭得不嚴,鐵皮與鐵皮之間能扒出個“狗洞”鉆過去。之前有人在這里貼了張白紙,將葉挺的《囚歌》擇了幾句打印在上面:“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走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呵,給爾自由!”這個洞連同這張紙的照片還被傳到了網上,火了。后來這張紙被撕了,鐵皮上多打了幾個眼,鐵絲攀得如一張破網。不久覃召燈發現這個鐵皮不遠處,又有人給扒出了一個縫,他看到有人爬出去過。

    他悄悄走到那個地方,用手推了推鐵皮,縫還在,但要過,必須得趴地上,像百足蟲一樣,一節一節地鉆營。覃召燈想了想,還是決定走“人進出的門”。二十多分鐘就二十多分鐘吧,他一個單身漢,家里家外也沒有人掛念他,他也沒有掛念的人,不必在時間上做什么算計。

    拐過兩處紅綠燈,進到一個窄巷子里,再往前走個五百米左右就是燒烤街了。先前這五百米左右的路是一個夜市,又凌亂又擁擠又熱鬧,人就從攤鋪中間穿行,各式各樣的熒光燈以一己之微光齊心協力制造出輝煌燦爛之勢,把這些攤棚弄得跟水晶琉璃宮似的,市井煙火也有了姹紫嫣紅貌。賣啥的都有,忘情水、本命年紅繩、甜昏頭的米酒、防出軌內褲、熹貴妃發箍、社畜生存守則、塔羅牌占卜……滾燙的生氣,濃烈、廉價又撩人。但現在這個夜市已經垮了,只有零星幾家還苦撐著,終不成氣候。盡頭處是一個貼手機膜的,杵在路燈下,一個紙牌牌上寫著“我有一個夢想,我要給每一個手機都貼上我的膜”,那個守攤的人,帽子口罩遮得嚴嚴實實的,從發型、臉型和單薄的身子還是能看出是個姑娘。她把一個卑微的擺攤謀生說得這么壯志豪邁。覃召燈心里暗暗譏笑。走了十多步,他轉回頭又望了一眼,四周黑暗,那路燈像一束追光打在貼膜女身上,她的攤前依然空無一人,但是她的坐姿卻挺拔得很。他不禁想起了安徒生童話里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心里有一絲動容。

    燒烤一條街也是冷火秋煙,好在還有兩三家開著門,店里有零零星星的散客。

    剛好高長江騎著電動車也到了,待高長江鎖好車,倆人走到了一家名叫“主烤官”的店里,他們闊氣地點了一堆面筋、雞爪、韭菜、茄子、蒜瓣,又很慎重地要了幾串紅柳羊肉、豬腰和半件啤酒。

    喝了三口酒,覃召燈就講起了他姐給他下的“圣旨”。覃召燈父母均已亡故,有一姐,年長他六歲,是浙江一個叫桐廬的小縣城的副處長。這個姐是覃召燈時常用來砸掛的人物,因為頻繁地提及,天長日久的描摹與刻畫,高長江對他姐了解得是滾瓜爛熟。高長江見過他姐幾次。每次他姐來武漢看弟弟,高長江都陪著。覃召秋算不上美女,但五官端正、干練豪爽。她請他們吃飯很舍得,對弟弟的朋友款待得很是熱情,但飯桌上一張嘴總是擱覃召燈身上,不停數落,為這個不著調的弟弟又急又恨。他們酒足飯飽,她跑到收銀臺結賬,錢花了,沒落著好。高長江當時就覺得這女人不玩虛的,很真實。很多次覃召燈貶損他姐的時候,高長江會為他姐爭辯幾下。

    聽完覃召燈的講述后,高長江默不作聲,舌頭抵著左邊的槽牙,不時令腮幫鼓出一個包來。

    覃召燈說,你不相信老覃會給三十萬?

    高長江說,不不不,我是槽牙被肉扎住了。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姐是跟你開玩笑,你姐實在是急了。之前伯父伯母健在時,也是催婚你姐,你姐成天吊兒郎當的,滿大街瘋玩,宣告單身不婚主義,把伯父伯母急得日焦夜愁,但從伯父伯母走后,你姐消沉了一段時間后大變樣,先考編,再考公務員,又迅速結婚生子,三年抱倆,一胎女二胎男,像是帶著使命和任務似的,從離經叛道,形骸放浪之女一下子變成了溫良恭儉讓的賢良女子。你看,前幾年她對你也是催婚,看你眼瞅四十歲了,她不催婚了,直接催生。你有了孩子,就是她娘家延續了一條血脈,這是伯父伯母生前一直期盼的,她只有完成了,她這個長姐對去世的父母,對覃家祖宗也算是有了交代。

    覃召燈說,她只想著她的交代,跟我出這么個難題。是,滿山坡都是田,可沒有一塊是我的,我有牛也不能下去耕啊。

    高長江呵呵笑了起來。說,你別想田啊牛啊,你想想那三十萬,咱把它當作個項目,你姐如果光催生不下本,你可以讓她一邊涼快去,現在人家許下三十萬,動真格的了。你說現在真是日怪,正經成個家,三十萬連彩禮都不夠,別說房子車子首飾酒席,但三十萬去弄個娃,倒真可以。成個家花錢不說,還麻煩,你這里相當于租塊田,撒個種,收割一季稻子就滾蛋,到時錢也有了,娃也有了,上對得起祖宗,下可以跟你姐交賬,你姐幫你把娃養大了,你老了說不定還能倚靠得了娃,靠不了,老了心里也算有個寄托。哎,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姐,那人生就完美了。

    覃召燈說,你也可以這樣操作啊,說得這么輕松美好。你這樣做,早早可以讓你父母抱孫。

    高長江說,我父母不光是要孫,他們還要兒媳婦,太貪了。貪婪的人生活不會讓他稱心如意的。

    突然旁邊一桌喝著喝著,就掄起了酒瓶子,“哐當”一下砸到對桌一人腦門上,那人立時就倒下去了,瓶子掉地上砸了個稀爛,酒液流竄,令好端端一個快樂擼串的環境陡然生出血光之災的氣氛。站在燒烤爐邊上撒調料的老板和老板老婆都蒙了。“哐當”又砸了一個酒瓶,雙方開始扭打起來。

    高長江趕緊將桌上的串用塑料袋一裹,以惹不起躲得起的覺悟拉起覃召燈就往外跑。趁亂逃了一頓飯錢。高長江把一袋烤串分出一半來給覃召燈,覃召燈擺了擺手,說不要。高長江就收回到袋子里,扎緊了掛在龍頭上,兩人就此別過,對于他姐生育大業也沒商討出個結論來。高長江說,我會好好想想的,你也理理思路,過兩天我找你。

    覃召燈在街上悠了悠,還是轉回了燒烤店,給老板結了賬,一百七十塊錢。送走了一撥瘟神的老板很是詫異,微信到賬后,他拉住覃召燈,把那桌鬧事的點的沒來得及端上桌的雞爪、羊肉串和牛肉串一股腦打包給了覃召燈。他知道老板這是對他誠實的獎賞,但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種施舍與憐憫,自己的貧窮和拮據似乎是寫在臉上的,連一個夜市賣汗水,命運被工商和城管拿捏的燒烤販子都能可憐他。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受了,算是成全老板的這份熱心與善意吧。

    過了兩天,高長江真的就找上門來了,不知道他在哪搞了點碎銀子,要請覃召燈去星巴克喝兩杯。覃召燈本不喜歡喝那藥一樣的苦玩意,但想著高長江一年難得做個人,就隨了他。

    高長江像是妖精抓到了大唐和尚似的,興奮得不得了,說已幫他謀劃了一番,保證能讓他了卻他姐的心事。覃召燈當然是愿聞其詳,伏下頭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高長江這時又故意抿了口咖啡,然后嘴巴就像涂了膠一樣。覃召燈踢了他一腳,說,你這種激流淺灘就不要裝靜水深流了。就你那屁眼夾得住個整屁嗎?

    高長江“撲哧”一口,差點把咖啡噴到覃召燈臉上。高長江說,你看你這副欠揍的嘴臉。我祝你褲子拉鏈夾住兄弟肉。

    覃召燈呵呵一笑,又著死力瞪了他一眼。高長江也趕緊切入正題,說,我想了一下,這個可以做成一個項目。我的想法是這樣的。三十萬嘛,得叫你姐先拿出一半來,咱們得為項目搭架子啊。說白了就是要包裝你,從頭到尾對你進行涂抹,用人民幣給你通身刷一層金粉。脫去窮骨酸相,把你包裝成創業富二代或是嶄露頭角的商界才俊,以這樣的人設去釣妹子。

    覃召燈也端起咖啡嘬了幾口,看著街上來來去去的時髦女郎們發呆。高長江說,這些都是過江之鯽,再多也與你無緣,不信你起身去捉,看能捉住一個不?這些女的真的就跟泥鰍一樣,你主動去捉,都是滑溜的,只有下套去捕。覃召燈咧嘴笑了一下。說,高兄真是有高見。

    高長江滔滔不絕繼續講述他的宏圖霸業,說他已經聯系了一個他朋友的公司,覃召燈可以直接去他們公司當老板,哦,不,是演老板,他們公司規模不大,但麻雀雖小也是五臟俱全,營銷部有七八個涉世未深的萌妹子,小紅書是她們生活的燈塔,捧著奶茶自拍時還要剪刀手放臉側把嘴嘟著,整天幻想著霸道總裁愛上我。朋友說了,注入五萬資金,保證你每天的總裁演出霸道得如黃世仁,他們公司的喜兒們任由你拿捏。項目不成功,演出不停止。你看怎樣?

    聽高長江動員了一下午,覃召燈也心動了,覺得高長江這個方案可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屬于一種欺騙,一種陰謀,既如此,被動比主動好,主動的罪過忒大,被動一點,良心的審判就輕一些。

    只是覃召燈略略沉吟,嘀咕了一下,說,五萬?

    高長江聳聳眉毛,回道,怎么?五萬嫌多?五萬不多,公司高層都嚴絲合縫配合著你,給你助攻,相當于服化道每天都跟進跟出,奧斯卡影帝也沒有你這待遇,無論從哪個方面考慮都是劃算的。

    高長江繼續敲邊鼓,說,五萬相當于找了個場子,另外還得投個兩萬三萬,用于你的形象包裝,從頭到腳,就連內褲都要全部更換,要用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打造一個精明干練、成熟穩重的商界精英形象。如果再追加一點投資,就可以在軟件上面實施升級了,去七星級酒店住一晚,見見世面,去高檔餐廳吃一頓,學習人家有錢人是怎么操作的。要做到從里到外真正散發出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眼界和格調。

    覃召燈笑笑說,用滄海之水,巫山之云的眼界和格調去泡楊白勞家的喜兒?

    高長江眼睛一瞪,急得手一抖,咖啡差點蕩了出來,說,你別用老眼光看喜兒,新時代的喜兒們已經不是二斤面,扎個紅頭繩就能歡喜過大年了。她們這些小灘涂長出的跳跳蝦眾籌出了滄海水,巫山云,前不久爆出的新聞你知道的,一線都市的名媛拼單。你別看她們窩在犄角旮旯里,但質量優秀的喜兒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你功夫不精進,很容易露出狐貍尾巴的。

    覃召燈想了想,覺得高長江說得有些道理,他很是自信,甚至那個素未謀面肯成全他的老總,像是掌握了這個時代的密碼,都一致深信,這是手到擒來的方案。一個前途光明,瀟灑多金,年輕能干的高富帥,那就是上帝送到人間的白馬王子,這一張閃閃發光的“網”隨便撒下去,都會“漁獲”豐厚。

    高長江向覃召燈舉了舉杯,說,來吧,聽個響,致敬這個偉大的時代,讓我構想出如此偉大的構想。

    覃召燈將咖啡杯與他碰了碰,他一下也覺得這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和熙熙攘攘的世界如此柔軟,又如此夢幻,那些數不清的南墻,其實有很多縫隙,可以投機取巧,在撞得頭破血流,灰心喪氣之時,在秘密的褶皺間尋個歡作個樂,游戲一番。

    覃召燈的微信錢包里現在只有兩百多塊了,一個工商銀行卡里,余額還有五百八,這點錢別說泡妞,就是泡個澡都夠嗆。

    考慮了幾個晚上,覃召燈還是決定與高長江一道赴桐廬找覃召秋面談,當然兩人合謀的盤算不能透露給她,五萬塊錢投別人的公司去演戲,這娘們聽了準跟那黃河一樣要咆哮的。

    他們坐了六個小時的動車到了桐廬,這是高長江第一次來這地兒。覃召秋為表對弟弟朋友的熱情,親自開車接站。覃召秋選在銀泰城的一家火鍋店接待他們。高長江一坐定就大發感嘆,果然是江南富庶之地,一個小縣城也有這樣的氣魄,召秋姐一年年薪肯定上百萬吧。覃召秋說,有,就看做什么。高長江問,做什么?做主管還是做財務?覃召秋說,做夢。他們笑了起來。然后他們便切入正題,大致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高投資高收益等商業理念。覃召秋一直面帶笑意,像慈母寬厚地看著兩個不成熟卻又急于長大的孩子。

    在服務生給他們扯拉面的時候,覃召秋停止了吃喝,將筷子放下,問,你想要多少錢?

    覃召燈與高長江愣了愣。覃召燈說,你先給我一半吧,我得兜里揣倆錢,我才算是個人,沒錢,只能算畜生。

    高長江說,那也不至于,至少算原始人。

    覃召秋笑了笑,也爽快,說,一半沒有,先給你五萬。姐相信你的魅力。這世上有舍孩子套狼的,也有空手套白狼的,舍孩子套狼人人都會,不算啥,姐覺得后者才是本事。

    覃召燈與高長江一愣。他姐這幾句話,看上去像打太極風輕云淡,但話里卻藏有刀鋒。

    覃召燈決定見好就收。他剛在她捋頭發時,發現她鬢角有了一縷白頭發,觸目驚心的,一時也五味雜陳。對面坐著的是姐姐,又不是父母,就算是父母,也沒有一定就要滿足你,幫助你的責任。這個女人只不過是個公務員而已,能有多少錢呢,就算是有錢,也不是自己的錢袋子。她強迫他成家生子,如此執著,霸蠻,皆因為她對娘家的忠心和深情,其實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她若覺悟,完全可以不搭理自己這茬的,這又不是她的人生義務。她沒勘破,深陷在親情的陷阱里,執迷不悟,以延續覃家香火,告慰泉下父母為己任,這才讓自己有了掏她荷包理所當然之感。他不禁暗暗有點可憐起這個愚蠢又強勢的女人來。

    他低頭吃碗里的一根鴨腸,一嗦,一點湯汁竟濺到了眼睛里,他眨了眨,眼圈一下紅了,眼淚涌了出來。他反復解釋說是湯汁濺到了眼睛里,但覃召秋還是一廂情愿地認為是自己無私的奉獻感動了他,這個糟心的弟弟在她掏出的真金白銀下終于知道了好歹。說湯汁濺到眼睛里,不過是男人好強要面子的托詞。

    高長江悄悄說,行了,再流下去,奧斯卡金像獎要頒給你了。

    覃召燈繃不住了,他捂著眼睛去了一趟洗手間,在水龍頭底下沖洗自己的眼睛,總算是壓住了刺激之感,鏡子里,被水洗過的眼睛,眼皮紅而腫,真的像是真情流露,痛哭流涕的面相。覃召燈覺得這很滑稽,在心里笑了笑。

    飯吃完了,覃召燈辣過的眼睛才放出一點光明,下意識地看了看他姐。覃召秋看了看表,又扒了扒手機,說,時間還早,下午我也沒啥事,逛逛吧,反正商場就在腳下,給你挑幾身衣裳,讓長江幫著參謀參謀,別說追姑娘,就是平時也要注重一下個人形象,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你看你這一身搖粒絨,軟塌塌,看著像個布偶。

    這個提議也是正中兩人下懷,都樂呵呵地點頭同意。從商場出來后,覃召秋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公雞,神色中隱藏著一種受到了指教的驚懼。覃召燈兩手不空,提著大小上十個紙袋,高長江還幫他分擔了四個。覃召秋總共花費了兩萬多塊錢。

    在返回武漢的動車上,覃召燈的心里總算生出了一種羞恥之心。他把這種羞恥轉化為一種動力,渾身熱血躁動著,在體內搖旗吶喊,一定為覃家生個娃,將偉大而光榮的覃姓傳承下去。

    通過高長江的一系列鋪墊,覃召燈以甲方委派的總監身份進入了達維公司。公司藏身的寫字樓位于武昌最繁華的楚河漢街。去的那天,覃召燈西裝革履,戴著墨鏡,高長江跟在后面,提著包,遇到拐逢到彎就卑躬伸手引導,讓人一眼就知道尊卑有別。

    “叮”的一聲響,電梯門開了,高長江把覃召燈引了出來。達維公司的鄧野帶著三女三男,候在電梯處。鄧野率先拍手,掌聲立時響成一片。他攤開兩膀,熱情招呼,哎呀,覃總,可算把您盼來了。覃召燈笑了笑,說,鄧總好。然后倆人禮節性地握了握手。胖胖的鄧總,哈哈笑著,那笑聲中透著人情練達的功底,極富感染力。

    鄧野與高長江并一眾男女擁護著覃召燈走向公司。一個大通間,四面落地窗,覃召燈粗略數了數,大約二十多個工位,男女參半,但放眼望去,就前臺兩個姑娘長得打眼一些。一個戴著貝雷帽,穿著深v領的針織裙,假睫毛、紅嘴唇,臉上敷粉似白墻,手上指甲如鉤針。另一個扎著馬尾、穿著短格子毛呢外套,素面朝天,小鼻子小眼的,是那種眼角眉梢都藏秀氣的韻味。覃召燈覺得這個“馬尾”很是面熟,一定是交過眼緣,但又想不起是哪里見過,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很讓人牽腸掛肚。再看辦公室,那些職員們都在鄧總的指點下,全體起立,以“啪啪,啪啪啪”的節奏拍著巴掌歡迎。

    鄧野說,覃總,帶您去看看您辦公室吧,前天收拾出來了。彎過前臺,在大通間的一側還真的有一間辦公室,用厚玻璃隔出來的,里面桌子椅子電腦文件柜百葉簾五臟齊全。陽光從對面兩幢高樓寬闊的縫隙里射進來,像一根熒光棒,剛好落在桌子上,看上去更加窗明幾凈。覃召燈很是滿意,甚至有些感動。雖然自己是給了錢,但人家辦的這事,確實用了心,處處都是站在他的角度上替他謀劃的。這奉為上賓的感覺太令人著迷。

    鄧野沖前臺招了招手,那個濃妝女孩走了過來。鄧總說,小蕭,你幫忙看看覃總這辦公室還缺點啥?

    小蕭探頭朝里看了看,然后天真茫然地看了看鄧野,咬著嘴唇,含著笑意,說,綠植嗎?鄧野哦了一聲,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其實我剛想的是還缺個垃圾桶,沒想到你發現了另一個。那這樣,你現在就去買盆綠植和垃圾桶回來。

    哎。小蕭答應著就出門去了。那個“馬尾”瞟了這邊一眼,就埋下頭做事去了。三個大男人窩在辦公室門首,各自笑了笑,緩解一下突如其來的尷尬。

    不一會兒,小蕭就抱著個垃圾桶回來了,桶里擱著一缽吊蘭,小蔥般綠油油的。那盆吊蘭往桌上一放,整個辦公室頓時有了生機和活力。

    鄧野玩味地環視了一下辦公室,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覃召燈的肩膀,說,看來女人的小心思有時候也是點睛之筆。

    覃召燈贊同地點了點頭。他看向前臺,剛好與小蕭目光相對,小蕭朝他笑了笑,頗有些羞澀。另一個還像個木頭似的,低著頭不知道在干什么。覃召燈想,如果剛才鄧野招手時,這個“木頭”主動的話,她會覺得這個辦公室缺什么呢?

    飯點到了。公司對員工不負責飯食,茶水間有一臺微波爐,可以方便員工加熱飯菜。鄧野說他很少在公司吃飯,但今天他叫了幾個菜,為覃總接風。他招呼小蕭和葉問蕓在大通間的空地用幾張小條桌拼了個臺子。覃召燈終于知道那個“木頭”叫葉問蕓。

    外賣很快就到了。大小六七個塑料桶,用保鮮膜包裹得像只粽子。小蕭和葉問蕓忙著整理這些塑料“粽子”。他們仨爺們就這么戳在桌邊雕像似的一動不動。

    大家圍在一起吃了一頓飯,也都以茶代酒跟覃召燈碰了杯,表示對他的歡迎。那些菜品,每一個揭開蓋子時都有一種如揭新娘蓋頭的期待,但都有些失望,經過打包的菜食,失去了鍋氣,那菜統一化作了一團扶不起的爛泥。他平日也并沒有這樣的“爛泥”吃,今天倚仗著覃總的身份,竟對這份伙食有了些輕蔑。他意識到這一點后,自己不覺都吃了一驚,人忘本竟可以如此之神速。

    他曾看到過這樣一句話,什么叫貴族氣質,就是欲望被滿足后的疲憊感。他常在心里琢磨,想著那得是多少欲望,譬如金錢、權力、美色、美食,被滿足過多少次之后才會有疲憊之感。而他一個每天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哪的人,要做出那種我已經享受得夠夠了的樣子,著實為難。他放不下那雙筷子。直到葉問蕓提醒他的白襯衣上有幾處油漬,他才咀嚼放緩。這是上次覃召秋花費三千元為他買的,一上身就有了油點,散發著缺少吃相,沒經世面的氣息。

    吃完飯,高長江就走了。覃召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休息。上午的那縷陽光已經不見了,辦公室里一片暗淡的昏冷色。手機響了一下,是鄧野發來的,一個文檔,他打開一看是公司女員工的花名冊。第一個是小蕭,安徽宿縣農村的,大專學歷,九三年,第二個是葉問蕓,湖北荊州農村的,本科學歷,九〇年的。都不年輕了,這個年紀還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做前臺,未來也沒啥可期的了。又窮又老又無貌,在婚戀市場也毫無競爭力。覃召燈是知道的,他自己也是婚戀市場的淘汰品。看著這兩份簡歷,覃召燈不覺重重嘆了口氣,心里生出一絲嫌棄,又涌起一股憐惜。對她們的,也是對自己的。

    有敲門聲。他說了聲請進。是葉問蕓,手里拿著一個小瓶,說,覃總,這是一種活性酶的噴劑,您往衣服的臟處噴一噴,油漬污漬就沒有了,不傷衣服的。覃召燈禮貌地說了聲謝謝。葉問蕓笑了笑就離去了。

    他隔著玻璃門往大通間看了看,姑娘們此刻圍在一起肯定在談論美甲美容,或是交流追劇心得,哪里知道她們的老板為了五萬塊,讓她們淪為獵物,引進一匹狼來狩獵。他現在已經對她們一清二楚,家在哪里,年方幾何,工資收入,家庭關系,社會資源。鄧總的定義沒錯,都是一堆窮人家的喜兒。

    下午上班后,他裝模作樣在大通間的工位溜達了一圈,看到他,員工們有的對他笑笑,摸魚的也飛快切換電腦頁面,裝出一副認真做事的樣子。他們的表現還是讓他挺有存在感的。他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類似權力的感覺。眾人怕他,敬他,都以最好的狀態來展示自己,生怕留給他的印象不好。這是成功人士才能看到的美麗風景。他以前開公司失敗后,輾轉幾家私企上過這種班,老板不在時,便偷懶摸魚,同事們也都油皮油臉的,老板來后就表演一下兢兢業業,專心致志。這是職場的求生欲。他們當時的人生和尊嚴被老板主宰著。

    覃召燈不敢在大通間溜達太久,畢竟是個假的,底氣不足,而且這些老實巴交的職員們,讓他看到了真實的自己,這種表演式的勤奮、認真,讓他既滿足又辛酸。

    終于捱到了下班,他想等他們都走了,他再走,但都七點了,還沒有一個人離開,他猛然想起這些狗屁公司流行的潛規則,老板不走,員工不能走。這樣一個空間相當于一個山頭,老板就是個山大王,以其絕對的掌控權在這個“山頭”形成巨大的威望和壓迫感。他只有收拾東西下班。走出寫字樓,街上人來人往,小廣場上的幾輛巴士車餐飲,炸雞、奶茶和餡餅處處飄香。饞蟲勾引得腹中一陣饑餓,那個餡餅是他愛吃的,很難得碰到剛出鍋的,他想前去買幾個當晚餐。欲動步,發現攤位前立著個熟悉的身影,是葉問蕓,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個公司的老總怎么能吃路邊攤。

    覃總!

    覃總!

    有兩個聲音同時叫自己,一個男聲,一個女聲。其聲可辨是高長江和葉問蕓。覃召燈看向餡餅巴士,葉問蕓不見了,也沒找到高長江,一下四顧茫然,以為是幻聽。

    覃總。葉問蕓走到了覃召燈身邊,可能是順路,出于禮貌,人家打個招呼,畢竟往后的日子抬頭不見低頭見。覃召燈點點頭,回應了一句“你好”。葉問蕓很是熱情,把一份餡餅遞給覃召燈,說,覃總,這是剛出鍋的餡餅,熱的,又酥又香,難得碰上,就多買了一份,您嘗嘗。

    覃總!耳旁又傳來高長江的叫聲。他循聲望去,還真是,不知他哪里弄來的一輛寶馬,正順著路沿緩緩地跟著自己,一看就是來接他下班的。演得真周到。覃召燈在心里笑了笑。這里葉問蕓還沒交接完。覃召燈推托著表示嘗一塊就夠了。葉問蕓說,這不值啥。便立場堅定地把一個牛皮紙包塞給了他。他只得很真誠地說謝謝。兩人揮手分別,忽然覃召燈又叫住了她,小葉!

    葉問蕓止住腳步,轉回身,問道,哎,覃總叫我?您有事嗎?

    覃召燈問,你住哪里?

    葉問蕓說,我住南湖花園。

    覃召燈說,巧了,剛好順路,不介意的話,一起坐車吧。

    葉問蕓站在樹蔭下疑了疑,像是在甄別他話里的誠意,但很快她就應了下來,說,那就謝謝您了。贈餅與順車這兩件事她表現出來得很是落落大方,這是覃召燈沒有想到的,一點也沒有小家碧玉的那種扭捏和拘氣。

    覃召燈很紳士地為她打開車門,讓她坐在后排。他自己坐上了副駕駛。

    高長江像個警犬似的特地回頭看了看葉問蕓,打了聲招呼,美女好。

    帥哥好。葉問蕓立刻回道。

    三人各自笑了笑。下班高峰時段,車子一路上都是停停走走,過了兩三個紅綠燈之后,路況才好起來。餡餅熱乎乎的香味在狹窄密閉的空間里神出鬼沒。覃召燈打開封包拿了一個塞在嘴里,很自然地遞了一個給高長江。高長江說,謝謝覃總,我不餓。高長江的覃總倆字咬得很重,似在提醒倆人的角色,此時還是主仆不是哥們。覃召燈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小葉,你具體住哪個小區?覃召燈問。

    哦,我住,葉問蕓突然止住了,語氣拐了個彎說道,覃總,您把我放在中商平價那里就好了。

    那小高,你先把小葉送到。

    好的,覃總。

    葉問蕓在中商平價附近下了車,很快就淹沒在廣場上跳舞玩樂的人群里。這個附近的小區有很多,老破小與新樓盤并存,還摻雜著幾處沒有物業管理的老舊工廠宿舍。葉問蕓在說小區名的時候,顯然是話到嘴邊又吞回去了,有顧忌,就說了個籠統模糊的地界,她的住處撲朔迷離,也弄得她這個人在覃召燈心里也霧氣騰騰的。

    他問高長江,你說葉問蕓會住哪?

    還用說,肯定不是好小區,估計連小區都沒有的那種三不管宿舍。

    覃召燈很是認同,而且他還突然想到,這附近離夜市不遠的一條街,全是按摩店,門臉都不大,燈光昏暗像是恐怖片現場,那些按摩女看上去三四十歲,長得一般,但穿著如太湖石,皺、透、漏,坐姿也豪放,兩腿大張著,無懼春光盡泄。覃召燈有一念閃過,他覺得葉問蕓會不會是她們當中的一員。他不知道他對葉問蕓怎么會有這樣的看法。奇怪。

    他們看到路邊有個火鍋店,叫馬路邊邊,幾個四方桌兒支在店門前擺開,一個桌兒一個銅爐,已經有三桌開張了,鍋里煮得爆滾,麻辣牛油香得透入骨髓。高長江說,要不咱們晚上吃這個。覃召燈是打算節省開支,晚上用餡餅抵一餐算了,看高長江饕餮的興趣這么高,不忍敗興,只得隨他。晚上又得破費了。忽然覃召燈找了個理由,說,算了,吃火鍋得喝酒,一喝酒這車怎么開?

    哦,對,覃總提醒得對。

    對了,這車哪里來的?

    哪里來的?偷的搶的,我有那本事嗎?還能怎么來,花錢租啊。兩百塊一天,怎么樣,還行吧。

    覃召燈一聽頭大,有點生氣,說,兩百一天,你玩這種花架子干啥,我們已經投入那么多了,我現在每天一分錢不掙,天天往外掏錢,一個洞不夠出的,你還再挖一個窟窿。

    高長江說,哥,這種事得速戰速決,你還想一兩棉花四張弓,你慢慢彈啊你,慢慢談你更談不起,不如起高調,猛撒餌料,趕一網得了。你看看這則新聞,我馬上轉發給你,這哥們他媽的一無是處的無業游民,就靠個手機忽悠了七八個女的,這些女的還給他錢用,有的還給這男的生了兒子,你看一下,總結一下,咱們到底是輸在哪里了。網友評論說這是個荒唐的世界,你說這種美好的荒唐怎么就碰不上我呢。

    覃召燈并不住南湖花園,他住離南湖花園不遠的雄楚大道上。車往前開,看著路邊一棟新長出的高樓,樓頂用鋼筋和玻璃做出了一個巨型鉆石,燈光安裝在里面,到了夜里,這顆巨鉆便光芒四射。這幢高樓突破天際線成了這一片的新地標和網紅打卡地。附近的大學生們每到夜晚就蜂擁而至,選刁鉆的角度和借位的方式拍照,把這顆鉆石戴在自己的手指上,或頂在頭上,或握在掌中。

    覃召燈說,你說這些妹子,明知道這顆鉆石是假的,但她們跟它拍照,打卡,不亦樂乎,笑瞇瞇的,看起來多么天真無邪。可我們要是送一顆莫桑鉆,這樣的真實她們卻又瞧不上眼。好像誰愛她們,誰就虧欠她們。

    高長江說,不,她們是不想窮人愛,窮人的真金白銀也是寒酸的,富人哄鬼的冥幣流淌著高貴。你放心,只要你再專心演幾天,我保證也會有天真無邪的妹子靠過來,她們不需要你的鮮花和戒指,不需要你的禮物和金錢。你只要把自己塑造成這摩天大樓的鉆石即可。

    覃召燈心里微微震了一下,他覺得高長江不愧是在保險公司干了幾天講師的人,說話有點水平,忙里亂里整一句,倒有一語道破天機之感。

    夜里在覃召燈的住處,一個小區架空層車庫改造的單間,廳、臥、廚、衛混為一談,但好歹關上門能解決吃喝拉撒的現實問題。倆人就著葉問蕓的餡餅和超市打折花生米,喝“嗆得眼淚流”的二鍋頭,高談闊論。從美國的華爾街到股神巴菲特的新預言,再到馬云的螞蟻金服翻車,《天下財經》欄目告一段落,又翻到《環球之眼》,關注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戰爭。覃召燈說他前幾天在網上翻到一篇文章說烏克蘭自蘇聯解體后,就親近西方,自毀核武器,抽掉筋骨后,由強變弱,漂亮的烏克蘭姑娘出賣肉體與尊嚴,從事色情產業,現在又多了一項服務,代孕,淪為歐洲的子宮。說到歐洲子宮時,高長江突然靈光乍現,說,哎,這個業務,剛好你也需要。覃召燈把高長江瞪了一眼。

    兩人總算從山海外回到了眼面前,回到了自己面對的現實。高長江很認真地向覃召燈發表了他對鄧野公司所有女人的看法,公司一共十來個女人,高長江一口氣就滅了八個,只保留了前臺那兩個。他說,這個公司雖然女的不少,但看來看去,也就前臺那兩個經得住看,鄧總還是有眼光的,這兩個前臺的姿色,特別是那個小蕭迎合的是腰間有倆錢必振衣作響的小老板們的品味。

    高長江打了一嗝,試探性地問覃召燈,覃總,你覺得這兩個,哪個勝算大一些?

    覃召燈抿了抿嘴唇,顯得木訥又老成,說,才第一次接觸,都是墨團,談什么勝算。

    高長江說,第一次接觸,談印象,談感覺總可以吧。你本來就是抱著目的去的,又不是去逛廟會,你一去就得亮法器,顯道行,怎么還能是墨團呢。

    覃召燈頓了頓,拋了顆花生米在嘴里,嚼了嚼,說,你今天也見了,說說你的感覺。

    高長江也算是個直人,對葉問蕓和小蕭像分析產品一樣,進行了細致說明。他說,我看了你給我發的她們的資料,葉問蕓,就是剛坐我們車的,九〇年的,三十三歲,小蕭九三年的三十歲。開門見山說吧,因為咱們有目的,所以針對性也強,懷孕生娃的事,身體條件擺第一,年輕的肯定更有優勢,而且兩人相比較起來,小蕭容貌更勝一籌,而且我直覺小蕭帶著點撈女的簡單和明了,要說搞定的話,小蕭比較好上手,生米成了熟飯,攤開牌,無非錢貨交易,葉問蕓嘛,上班,下班都各有接觸,感覺這女的,上班像病貓,下班像脫兔,又矜持又有些悶騷,有淡然也有些渴望。

    覃召燈微微一笑,說,渴望?渴望啥,被你高大師看出來了?

    高長江說,渴望愛,渴望財富,渴望安穩,渴望幸福,渴望有個家,渴望生個孩子,渴望跟大街上有家有口過小日子的普羅大眾過一樣的生活。

    覃召燈說,你分析了半天,這兩個,你還沒說誰的可能性大一些?

    高長江話臨出口,又閉了上嘴巴,像是突然發現思考得還不成熟,有點夾生,又在心里捂了一捂,捂了一會兒,說,我覺得小蕭會主動,你到時順勢而動就可以了。說完,又叮囑道,你別整那種紅玫瑰白玫瑰的事。你的使命不是戀愛,也不是成家立業,而是孩子。

    覃召燈鼓著倆眼睛,把高長江瞪了一眼,他的忠告令人掃興。他喬裝改扮,蟄伏在這幢臨湖的商業街寫字樓里,像個蜘蛛,布一張網,然后穩坐中軍帳,單捉飛來將。他這種不屬于談戀愛,不需要找感覺,也不屬于一夜情,釋放欲望,不擇相貌,不挑身材,女的,活的,自投羅網的就行,他純粹就是為了找一個子宮,跟個種馬似的。他說,那按照你的說法,只取兩個,面就狹隘了,應該把你滅掉的八個,重新復蘇,所有的,只要有意向的,就都不能拒絕,都得留用察看。

    高長江看了看覃召燈,說,哎呀,覃總這胸襟,嗟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覃召燈對高長江把這句史記名言安在這里有點哭笑不得,連嘲諷都充滿了沉甸甸的莊重感。

    他在這個公司已裝模作樣一個禮拜了,環境和人員基本爛熟于胸。鄧野自覃召燈來充當甲方后,就很少來這兒了。根據約定,他在鄧總之上,鄧總如果在,免不了要趨奉他,真權勢豈肯屈就于虛威風之下,所以盡量少來。

    當了一個星期高高在上的覃總,羞愧之情漸漸沒有了,入戲了許多,有種花了錢,就得好好受用一番的心態。但有時候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細細琢磨,五萬的真金白銀扔出去,就為在這里學表演,買個空頭名號,覃召燈深想起來也不太舒服,只為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人生信條強忍著。他巴不得鄧總后悔呢,后悔了,就可以還錢。但鄧總除了不打照面,沒有流露出一點點覺得不劃算的想法,越是這樣,覃召燈就越是覺得自己跌進了坑里。

    他努力回想那天在星巴克,高長江是不是往他的咖啡里放了藥,怎么頭腦發熱,就聽了他的擺布。現在他坐在這并不真正屬于他的總經理辦公室,戴著終將化為泡影的老總光環,就像一個饑餓的人拿著一塊橡膠做的面包。五萬塊,加上他姐給他買的衣服,鞋子、包包各種打造人設的裝備,前前后后投入了差不多七八萬了。這七八萬拿來干什么不好。這樣一想,再看高長江這人,好感也便打了折扣,他質疑高長江這份為自己操持的心是不是帶有些江湖手段。鄧總可是他的朋友,他有沒有在這里牟幾分利呢?這年月還想找真心朋友?覃召燈閉著眼睛,在心里深深嘲諷了自己。這樣想來,覃召秋平日里對自己的瞧不起,說他幼稚,爛泥扶不上墻,不無道理。現在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了。蠢嘛!

    好在公司這些經過鄧總調教的員工很是懂規矩,知道日常怎么體貼上司的小情緒,他們給他按電梯、禮讓衛生間、茶水間他優先,每次碰上他們都會微笑著向他問好,他辦公室的空調總是在他進來之前就打開了,溫度適宜,垃圾桶小蕭和葉問蕓每天幫他清理。他的快遞和外賣,員工們也都樂意給他帶上來。他的辦公桌上總是莫名其妙有一些貼心小零食、咖啡或奶茶,還有暖心小便箋,寫著,覃總,趁熱喝,小心燙哦。這些小殷勤匯聚成一種叫優越感的東西,一旦嘗了味,就著了迷了。在這個方寸之地,他找到了巨大的存在感,再沒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不僅是放在眼里,還惦記在心里。從前上班,點頭哈腰,卑躬屈膝的都是他,而且老板還從未記住他,他們穿著劣質的職業西服,坐在大通間昏暗的格子間里,在老板眼里都是面目模糊的工作人員,他們沒有名字,便于管理,他們的工位有編號,老板只叫他們的號碼,他是12號。

    12號!12號!屈辱又惡心的12號!

    他看到這些坐在大通間里的電話銷售員,就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他們在老板眼里,相當于一臺臺廉價的智能機器。不然他怎么會為了那點錢,而答應這種不堪的交易。他利用他們的勞動智慧積累財富,享受他們日常的噓寒問暖,他付給他們的報酬并不高,卻能拿捏他們的腰桿,令他們對他折彎身骨,這還不夠,還暗暗把他們再變賣一次,這些打工人在資本家看來都是離離原上草。

    很多次他在辦公室里閑坐,擰開百葉窗簾一道縫,偷偷看一眼大通間的男男女女們,心里就一陣酸澀和灰暗。他覺得這些人有如自己的手足。很多時候他深深覺得這個游戲不好玩,想一走了之,但想到那五萬塊錢,便又如同繩索將他牢牢綁在了這椅子上。他也恨自己的優柔寡斷,他姐覃召秋就頂看不起他,很多次對他預言過,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沒有殺伐決斷的魄力,注定將來一事無成。現在他四十歲了,可不就是一事無成嘛。

    嘟嘟嘟,有人敲門,將他從凌亂的思緒里拔出。他說請進,進來的首先是一股濃濃的梔子花香味,那種濃郁暴露了香味的出處,不是來自大自然,而是來自化學小作坊,跟隨香味進來的是小蕭,她穿著一件低胸碎花長裙,覃召燈受刺激,立刻響亮地連打三個噴嚏。小蕭趕緊給遞了兩張紙,不當心,兩人的手觸碰到了一起,雖然一下就分開了,但小蕭居然紅了臉,顯出一種慌亂又害羞的表情。覃召燈覺得小蕭的反應帶著一絲表演的成分,技巧明顯,但面對一個美女的羞澀,他的內心還是本能地蕩漾了一下。

    他取出紙巾擦了擦鼻子和嘴,將自己從尷尬中迅速調整回來,問,你有啥事?

    小蕭背貼著墻壁,兩眼呆呆地望著他,說,哦,我一下忘了我是要進來干什么的了。

    小蕭思索著離開,隨即又折返回來,說,我想起來了,我是想告訴你,明天娜姐會來公司。

    他愣了一下,很快想起來。娜姐應該就是毛娜,公司管財務的經理。在跟鄧野簽訂合約之前,鄧總向他提出過一個要求,公司所有溜溜的女子都可以任覃召燈溜溜地愛,但唯獨毛娜覃召燈要敬而遠之。毛娜成了他們談判合作這個項目的唯一紅線,是基石,就好比兩岸關系必須建立在只有一個中國的原則上。他當時雖然同意了,但心里對這個毛娜很是好奇,鄧總如此在意的女人,怕不是有沉魚落雁之容。明天她來,便可領略其風韻。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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