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史密斯《冬》:“我們都是同一個故事當中的組成要素”
阿莉·史密斯
英國作家阿莉·史密斯的作品以其濃厚的實驗性質,巧妙的文字游戲,非線性的敘事結構及對傳統性別構建的打破而備受學界關注。2017年,阿莉·史密斯憑借首部季節四部曲小說《秋》入圍了布克獎短名單。《冬》發表于2017年11月,是季節四部曲之二,被《衛報》《科克斯書評》等媒體評為年度最佳圖書。阿莉·史密斯稱,季節四部曲是一種以時間為主題的寫作實驗,從英國脫歐、氣候變化、難民危機到新冠大流行,它見證了一系列危機和挑戰。阿莉·史密斯致力于突破傳統敘事的時空秩序限制,放眼歷史、當下與未來,探尋后真相時代下的沖突與和解,拼貼出現代人破碎的心靈圖景。“小說是一種講述真相的方式”,她的文字始終透過四季、透過時間與歷史的眼光,質詢著現實。故事之所以叫“冬”,是因為始于一片死寂,作家寫道,“羅曼史已死,藝術已死,文學已死,希望已死”,蕭瑟、崩壞、破碎、死亡,這正是“關于真實世界中真實發生的故事,關于真實的人在真實地球上正在發生的故事”。然而在一片死寂中仍有綠色的希望。《冬》并非是一望無際的白,也有史密斯筆下的“圣誕綠”。
《冬》的敘事性并不強,故事情節也較為簡單,講述了一個破碎家庭的圣誕節重聚。故事圍繞著兩對人物之間的沖突展開:索菲亞和艾瑞斯是一對少時親密無間的姐妹,后卻因為政治立場的不同而彼此疏遠,斷聯三十多年。索菲亞獨自一人居住在康沃爾郡的老房子里,終日郁郁寡歡,只能與幻想的“頭顱”對話。另一對矛盾橫亙在亞特與女友夏洛特之間。亞特是索菲亞的兒子,自詡為自然的觀察者,在“自然藝術”博客上發表自己對于大自然的見解,卻從未承認過諸如氣候變化和海洋污染等環境問題,而僅僅依靠虛假的、編造的博客來維持其作為一個自然作家的身份。亞特的博客被女友夏洛特指責為政治冷漠,兩人因對于自然、藝術、政治的不同見解而關系破裂。因此在圣誕節,亞特只能帶著自己臨時雇傭的移民少女勒克斯冒充女友去見母親。勒克斯成為了兩對矛盾之間的調和劑,在政治與藝術的議題中提供了新的視角,促進了矛盾的和解。
盡管小說的故事構成較為簡單,但《冬》卻是文學形式的一次偉大實驗。史密斯創造性地融入多種媒介,跨越文字本身的局限性,試圖達成其他媒介的敘事效果。我們能在《冬》中捕捉到音樂的旋律,看到電影蒙太奇式拼貼剪切的鏡頭,更體驗到當下正在經歷的大眾媒體的侵襲。史密斯試圖通過非傳統的敘事技巧達成碎片化的、失序的敘事,以期反映我們所在的當下。她認為“總有些事物會變得曲折,而這正是它生命力的一部分,因為時間并不是線性的”,史密斯對時間的不同理解使她的小說呈現出了明顯的時間實驗性傾向。文中典型的時間承載體就是反復奏響的教堂鐘聲及循環往復的圣誕頌歌,索菲亞在音樂中喚起了回憶,為敘事注入了新的維度。而索菲亞清晨起床看見的“漂浮的頭顱”和亞特頭頂“高懸的綠巖石”作為超現實主義的奇特存在,更像是一種寓言和警示,蒙太奇鏡頭式的描寫使文字透露出影像的意味,將碎片化的描寫組合成一幅當代生活圖景的拼貼畫。更重要的是,史密斯在試圖塑造一種“親歷性”,小說所描寫的正是當下我們所經歷的。大眾媒體的侵襲使得“我們生活在一個謊言被許可的時代”,在迷霧縱橫的后真相時代,當謊言肆虐,真相本身是否還具有意義?
《衛報》評論史密斯的《冬》帶來了“對永恒神話的重新演繹”,何為永恒神話?在《冬》中,史密斯提到了狄更斯《圣誕頌歌》中雪地迷路的孩子的故事和莎士比亞《辛白林》中分崩離析的王國,這兩個故事既是過去發生的神話,也是留給當下世界的寓言。又如索菲亞看到的“漂浮的頭顱”,亞特頭頂“高懸的綠巖石”,文章末尾“尚未盛開的花的鬼魂”,孤獨、疏離、氣候問題、政治、藝術、希望……這正是史密斯用詩意的寓言所影射的當下。從《冬》中汲取力量,我們終會明白,“我們面對的是同一個世界,我們都是同一個故事當中的組成要素,不可分割”,瘋狂和混亂過后,人們的敵意會如冰雪般消融。
音樂與回憶的漂浮
史密斯將“季節四部曲”視為一種時間的實驗,因此,“時間性”是《冬》的一個重要主題,而“音樂”則是表達“時間性”的最佳媒介。在《冬》中,七次回響的教堂鐘聲將索菲亞引向不同的敘事時間和空間,將歷史和幻想的維度交織到當下的主要情節中,打破了傳統的線性敘事時間線,以一種看似隨機但內部聯系的方式結合了破碎的時間和空間。時間在當下的午夜、1977年的圣誕節、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一個夏天、30年前、這個圣誕節的清晨之間來回跳躍,而空間也隨之不斷切換。懸置的時間使得時間界限得以消解,從而導致意義產生的抽象化。不相連的多重事件以一種混亂的方式出場,時而是索菲亞與幻想的“漂浮的頭顱”對話,時而是現實中索菲亞下樓與勒克斯發生的真實對話,時而是她與艾瑞斯在康沃爾的老房子里的情景,抑或是在大街上遇到的陌生男人……伴隨著循環往復的圣誕鐘聲,記憶不斷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穿梭,時空的界限被打破,而事件產生的意義在無序的跳躍之間被抽象為多重主題的拼貼,這正是當下后現代社會復雜性的體現。
除“教堂鐘聲”之外,“圣誕頌歌”也是文中重要的音樂意象。作為西方傳統中最重要的節日,圣誕節具有重要的精神象征意義。圣誕頌歌的再次奏響意味著時間在無窮無盡的循環往復中又回到了這個特殊的節點,當一年中最寒冷、最漫長的夜晚過去時,人們應該放下仇恨和芥蒂,帶著愛和祝福重新聚集在一起。亞特的返鄉,艾瑞斯三十多年后的回歸都預示著他們經年累月的恨意、偏見、分歧將在圣誕節這一天全部消解,迎來大團圓的結局。而這也是史密斯希望看到的,在英國脫歐后的第一個圣誕節,人們的敵意和分歧能在冰雪中消融,最終走向莎士比亞筆下的大團圓結局。正如她對莎士比亞《辛白林》的解讀,“人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但彼此分離……每個人都假裝成別人或其他東西……而你也看不出這一切最終會如何解決,但劇終之時,一切都會重歸和諧,所有謊言都會被揭露,所有損失都會得到補償”,分裂的王國最終會走向統一,而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最終會在冰雪中消融,阿莉·史密斯試圖印證,在后現代的混亂和不確定性中仍存一絲希望。
電影鏡頭式現代圖景的拼貼
愛德華·茂萊在《電影化的想象——作家和電影》中提出,“1922年后的小說史,即《尤利西斯》問世后的小說史,在很大程度上是電影化的想象在小說家頭腦里發展的歷史,是小說家常常懷著既恨又愛的心情努力掌握20世紀的‘最生動的藝術’的歷史”。喬伊斯形象地將《尤利西斯》的長條校樣稱為“鑲片”。他并不是按線性的時間順序寫作《尤利西斯》,而是先設計好全書的總提綱,之后時而寫作品的這一部分,時而寫另一部分,最后將一個個“鑲片”拼接而成,正如同電影的交叉剪輯。在《冬》的整體結構上,阿莉·史密斯也采用了此類“鑲片”的電影化寫作手法。她將多個不相連的故事拼接在一起,記憶和閃回隨機出現,一切都支離破碎,讀者在混亂的時間和空間中撿起一個個破碎的“鑲片”,把它們像拼貼畫一樣拼湊在一起。除此之外,《冬》的主題也是多個不相連的拼接。在史密斯的筆下,主題被淡化和抽象,缺乏明確的中心焦點,主題從大環境下的脫歐危機、媒體操縱、難民問題等延伸至小個體的身份迷失和情感困境。主題如此多面,以至于我們無法確切地定義這本小說究竟是關于什么的。然而,正是這種多面性和復雜性才真實反映了后現代社會破碎、混亂的現狀。
除全文結構與主題的拼貼之外,在《冬》中,史密斯還用蒙太奇式的鏡頭描繪了兩個超現實主義元素:“漂浮的頭顱”和“高懸于頭頂的綠巖石”。清晨索菲亞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個孩子的頭顱漂浮在半空中,然而面對這一怪誕的場景,她卻并未感到恐懼,而是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思考應該需要怎樣的特殊關照,才能將這顆頭顱融入自己的正常生活。這一“漂浮的頭顱”似乎代表了過去在索菲亞生活中留下的記憶的持續存在。在與姐妹艾瑞斯斷聯的三十多年來,索菲亞獨自居住在康沃爾的老房子里,逐漸與世隔絕,被巨大的孤獨感籠罩。她拒絕接受谷歌等新事物,因無法跟上世界的變化而感到痛苦,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生活在社會邊緣的局外人,陷入極度的精神荒蕪之中。此時,與“漂浮的頭顱”之間的對話是索菲亞的精神慰藉,也是行文時空跳躍的一個觸發點。
“漂浮的頭顱”既有靈異之感,也有一種神啟的寓言意味。索菲婭在半夢半醒間,夢見了一些“無頭的脖子、無頭的石質軀干、無頭的圣徒”。頭部通常與控制和權力相關,而“無頭”則象征權力的喪失或崩壞。史密斯用蒙太奇鏡頭將無頭的東西縫合在一起,恰恰暗示著英國脫歐后政治混亂與社會失序的現狀。
亞特自詡為自然藝術作家,他觀察田野里一年的進展,觀察樹籬的結構,注意到不起眼的小水洼,然而他卻否認夏洛特列舉的“世界受到威脅的資源、水戰爭、海洋污染”,忽視自然與政治之間的關系。而只有亞特一人能看到的“高懸的綠巖石”就是對他的警示。先是聞到植物的氣味,然后“有些東西散落在桌子上,一堆小沙礫”,最后,他看到一塊鋼琴大小的巖石懸掛于頭頂。蒙太奇的鏡頭在各個視角游離,而高懸的綠巖石則是亞特心中無法言說的夢魘。當人類對所有爭議——自然、政治、藝術視而不見時,終將陷入精神上的虛無,幻覺亦是真相,真相亦是幻覺。
迷霧縱橫的后真相時代
《冬》成文于2017年,其不可避免地受到當下大眾媒體、時事熱點的影響。在書封上有一句發人深省的話:“在謊言盛行的時代,我們如何做一個看清真相的人。”在后真相時代,“真相”似乎正在逐漸失去塑造社會共識的力量,相反,它們正在被主觀情感、偏見等取代,在媒體的扭曲、操縱和構建下,真相本身變得不再重要。正如赫胥黎所擔心的,真相被淹沒在無聊煩瑣的世事中,人們終將毀于他們所熱愛的東西。亞特在發布“自然藝術博客”時,僅僅是在筆記本上收集并記下一些深奧的單詞或靈光一現的“好主意”,等待“完美的發布時機”,而從未寫過真實的體驗。他依靠編造的博客吸引了一批粉絲。夏洛特為了報復亞特,在他的推特賬戶上發布了一系列假推文。起初這些顯而易見的謊言引發了粉絲們的諷刺和咒罵,然而當荒謬的假推文接連發布時,粉絲數量卻越來越多。這場鬧劇最終變成了一場荒謬的狂歡,真相本身早已變得微不足道。
如波茲曼所說,“真理從來不是樸實無華的,它必須穿上合適的衣服出現,否則就不被承認”。史密斯在一次采訪中聲稱“明目張膽的政治欺詐”以及“媒體宣傳與最新技術的聯合”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當“真相”被包裹在政治的外衣中,通過大眾媒體呈現給所有人時,我們還能保持理性嗎?
“冬天使所有事物變得清晰可見”,最純粹的冬天能把一切都凍結成冰,然而冬也是冰雪消融、矛盾復現的季節。史密斯敦促讀者批判性地審視當下的英國社會現實。故事的結尾如莎士比亞在《辛白林》中描繪的“一切矛盾都得到解決,所有謊言都被揭露”,大團圓式的結局正是史密斯對于當下混亂之后重建秩序的期待。“別再害怕隆冬嚴寒”,春天會帶著愛和希望,悄然而至。
(作者系同濟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