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廉:“詩意”的兩端
在湖北作協提供給大家討論的十位青年作家中,陳春成已經小有名氣了。他的創作當然很有風格,比如《傳彩筆》,談論的就是寫作本身。作家更多可能不是從經驗出發,而是理性地設想了關于寫作的種種可能,將之結構成小說。小說不乏妙筆,比如關于如何打開創意的講述,相當精妙,但似乎仍多少能夠看到博爾赫斯、麥克尤恩等前輩作家的影子。我很喜歡和認同陳春成對于基層寫作者寫作風格的判斷,他說讀久了那些世界名作,尤其是那些現代主義的作品,會感到厭倦,反而基層作者那種平和端正的書寫方式,讓他頗有好感。但是我感到困惑的是,為什么他自己所表現出來的,并非他頗有好感的這種文風呢?似乎他一方面明白一種寫作方式的好,一方面又很難進入到這種寫作方式。這里面或許恰恰暴露出陳春成寫作的一個困境或者瓶頸:在第一本小說集以那樣的方式寫出之后,對于技巧的充分依賴和對于現實經驗的盡量疏離,是否有可能支撐著一個作家繼續寫下去,寫出第二本、第三本乃至于更多的作品?我因此格外期待陳春成未來的創作,他的變或者不變。
與陳春成相比,馬南的《演唱會》當然更加寫實,盡管不那么如夢如幻,我更期待從這樣的寫實里爆發出虛構的能量。小說寫出了一個虎媽的苦惱,包括對孩子的恨鐵不成鋼,對丈夫的埋怨和無奈。不過從小說結構看,結尾是不是還是有點沒壓住?作者對于痛切的現實經驗,或許還可以進一步反芻和沉淀。
穆薩的諸篇小說有一定的共性,他似乎很喜歡設置一個傳奇性的人物或者物象,來結構他的奇思妙想。比如《獵人之死》,圍繞著老皇貓三種死亡的可能性,編織進自己的故事,尤其是一個愛情故事。故事很有趣,但是結構上虛構的行動和最初的動機,似乎還沒有完全結合在一起,產生了相當醒目的割裂感。
基于這三位作家的作品,我想提煉兩點關于當下青年作家創作的看法,這兩點看法都和“詩意”有關。其一是關于語言的詩意。這十位作家中,有的已經獲得全國性影響力,有的還具有很大潛力。比較起來不難發現,作家成不成熟,似乎首先表現在語言的差異上。語言是文學的基本問題。可以說,一個作家確立了語言風格,幾乎就確立了創作風格。就此而言,單純從語言判斷一部作品的成敗當然是不夠的,但是語言至少標識了一部文學作品的底線。從青年作家的創作看,語言似乎仍然是他們創作的瓶頸,很多作家就卡在這里了。從這些作家的作品里,我發現很多作家的語言是可以敘述的,可以勉強承擔起敘述的功能,卻缺乏詩意的光暈,更談不上個人風格。而恰恰是那種光暈,構成文學區別于影視腳本的關鍵。
第二點是,青年作家的敘述核心,往往是過于詩意了,經常是空洞的。陳春成的小說總像是幻夢,不能說跟現實完全無關,但是這個關系太過于縹緲。哪怕是班宇的《逍遙游》和《冬泳》,結尾也多少有些突兀縹緲。當然,東北作家有個解決小說的好方案,就是親情,但是過分依賴同一種情感,也還是讓人有點不滿足。穆薩的小說,如前所述,傳奇性遠遠超過了現實性。馬南的《演唱會》,那么扎實的現實困境,最后的解決辦法也很可疑。這其實不僅暴露了青年作家的問題,也暴露了我們今天所有作家的問題。就是今天的寫作似乎對世界只有感性認識、有情緒,但是缺乏理性分析和實在的解決方法。對于敘述來說,詩意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在理性應當出場的時候,似乎也不該缺席。我們的作家或許應該有更廣闊的視野,更復雜的學科知識和思維,面對現實,建立更加扎實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