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的城市
1.
我提醒自己,拜托,別再發(fā)出“人呢,人呢”的愚蠢感嘆了。這只是座十萬人口的城市,一個尋常的工作日白天,你想在街上看到什么?看販賣二手槍支和原漿牛仔褲的實體店里客源不絕,看社區(qū)醫(yī)療中心的大廳人滿為患,還是看公園里所有的免費網(wǎng)球場都被退休老人搶占?從冷清的美術(shù)館出來,踏上密西西比河沿岸空蕩蕩的步道,腳邊是早已停用的火車鐵軌,一眼望去,除了大樹底下坐著一位看書的老人,長長的河濱小徑上什么也沒有。我拍下老人和樹的背影,很快意識到,他們輕易摘得了由我的手機相冊所舉辦的Kindle模仿大賽的冠軍(在這場較量中,只有樹下的我無法直接參賽)。
秋冬的中西部有著簡單粗暴的換季模式,日頭還在暴曬,氣溫已破零,冷氣團長驅(qū)直入穿透平原,最難抵擋的是刮痧一樣的風。但到了河邊,風反而變小了。我沖向防波堤的缺口,脫下手套伸進河里。這是密西西比河的水!兒時讀過的少年探險故事從頭腦中冒出來,沒能轉(zhuǎn)化成具體的身影或情節(jié),而是模糊地想起這條河給過很多人奔向更遠大世界的靈感和動力——盡管最知名的一段和此處還隔著幾百英里的距離。河水并不刺骨,有了風的對比,它比想象中來得溫和許多。我蹲著玩了會,身后是一座廢棄的小賣部,墻面上標記著過去每一次洪水侵沒土地的高度,最大的一次約在十年前,我站過去,那條被命名為“famous”的線大大超出我踮腳后的頭頂。
關(guān)于達文波特(Davenport),我知道的不多。唯一搜索到的熟悉字眼是它的四座姐妹城市之一,中國廊坊。華北平原的堅實腹地,五百五十萬人口,這略帶喜劇性的身量差距,仿佛一頭牛和牛尾巴上的蒼蠅成了結(jié)拜兄弟。達文波特位于I州的東南角,從I城開車前往芝加哥必定會經(jīng)過這里。第一次上路時,我翹首盼望著目擊一座大橋和它身下的名流,然而這一程眨眨眼就過去了,不看地圖,甚至很難意識到這十來秒的風景。當我想起長江的時候,我提醒自己,拜托,最好別去做什么比較。
立于步道,河對面是伊利諾伊州,應(yīng)該說,眼前這條河的一半已經(jīng)屬于另一個州。河上沒有船只,大鐵橋被斜斜地懸置,對岸的黑鷹部落遺址(Black Hawk)提示著索克族原住民曾主導(dǎo)土地的痕跡。黑鷹的本名長得離譜,放到現(xiàn)在,恐怕比NBA那位字母哥的名字還要令人頭痛。幾重戰(zhàn)亂后,黑鷹隱居I州,他的部落和別處一樣,開始僅僅作為名字、地點或干脆是象征符號出現(xiàn)。直到如今,在I大的課程之初,人們總要率先接受關(guān)于本土文化的濃縮教育,但是,將它高懸在看似重要的位置,也就不可避免地意味著將它踢出生活的實際范疇。在隨后的社團招新現(xiàn)場,我一路逛過去,最冷清的就是原住民后裔社群的攤位,兩個年輕人被圍陷在聲勢浩大的東亞、印度留學生社團之中,合舉著一幅印有與他們相似的、高辨識度面孔的海報,遠遠望去,像在人海里進行一場倔強的尋人啟事。
在I州的邊界線上,密西西比河一路向南,或者說,逆著這條河從達文波特一路向北,最終將抵達的是另一座小城,杜比克(Dubuque)。作為密西西比河在I州的另一只犄角,杜比克同時連通著伊利諾伊州和威斯康星州。不過統(tǒng)治這個三角地帶的從來不是車牌上的州名縮寫,也不是地方美食,依然是I城的驕傲,黃底黑字的鷹眼旗幟。杜比克的人口規(guī)模相對更小,幾所迷你教會大學,一些老舊的建筑群,十來分鐘工夫,下城就兜完了一圈。坐上本地標志性的旅游設(shè)施,一條建于19世紀末的、高度不達一百米的古老小電梯(Fenelon Elevator),到頂就足以俯視整座城市:松散矮小的社區(qū),緩慢穿越樹林的貨運火車,以及細長的、將三州區(qū)隔開的密西西比河。岸邊有一座門庭冷落的河流博物館,陳列著最早的航運模型。
一個多世紀前,水運的榮光猶在,一條運河(Hennepin Canal)被造出來貫通密西西比河和伊利諾伊州,其盡頭又作為起點貫通到密歇根湖,五大湖再貫通紐約,一條強勢的北方運輸閉環(huán)。隨后鐵路崛起,強大的競爭力迫使這條運河不到五十年就結(jié)束了使命,轉(zhuǎn)型成為休閑綠道。但很快,鐵路又被集裝箱替代,工業(yè)被大量外包到了本土以外,這些坐擁鐵軌與運河的城市的面貌就此停留在約半個世紀前的樣子。如果路上太久沒有人或車經(jīng)過,我大概會以為自己身處一座影視城,劇組正竭盡全力復(fù)刻的,是二戰(zhàn)后初期美國人的自信與雄心。
在杜比克通往兩州的過河大橋下,一塊湖心島留給了度假酒店和印第安原住民賭場。作為受法律保護的博彩場所,絕大多數(shù)Casino如今并不由原住民一手經(jīng)營。賭場四周悄無聲息,絲毫感受不到里面人的狂喜或狂怒。把車停在旁邊,熟熟地睡上一覺,醒來,天色已暗,背后的密西西比河同樣悄無聲息,沒有人釣魚,沒有人散步,防波堤的石塊穩(wěn)固,走在上面,好像能一路前往南方水域。抬頭,夜空清晰,從反方向的公園高地望出去,威斯康星的灘涂近在眼前。
走過更多地方后,我大概明白除了紐約等個例,大部分城市都會在日落之后變成一座道具齊全的影視樂園。當冬令時啟動,類似的情形也出現(xiàn)在白天。街面空闊,上班的人在樓里上班,不上班的人在郊外房子里呆著,剩下的人,塞滿了大大小小的啤酒屋。
在達文波特的啤酒屋外,S說,這不比I城接近文學多了。
我明白S的意思,走在這些地方,好像一下子對西部片和硬漢小說有了具體可靠的認知,人們從陳列老舊的家中走出來,從隱蔽的酒吧后街走出來,從寒風里走出來,但他們很難從充滿粉色泡泡的創(chuàng)意寫作校園走出來,并深知自己處于文學之中。在退伍軍人文化較為濃厚的中西部平原,想象一個老頭醉醺醺地推門而出,留下身后熱鬧的球賽、閑聊以及男人們相遇后共同散發(fā)著的腐朽臭氣,什么也沒干,什么也沒說,隔了一會又走了進去,好像那扇門立在那里,本身就是敘述的開關(guān)了。
所有沿河城市的更新項目里一定會有公共藝術(shù)空間的位置。在達文波特,F(xiàn)igge Art Museum就是這座城市改善面貌的最佳證明。走進透明玻璃建筑,以畢加索為噱頭的常設(shè)展里,畢加索的邊角料遺作總是被擺在最醒目的位置。他的周圍懸掛著一些類似本地農(nóng)民畫的小尺寸油畫。大片金黃,復(fù)刻一路駛來時公路兩邊的風景,靜態(tài)的天,靜態(tài)的農(nóng)田,色塊分明,毫無深淺輪換的余地,油畫的粗重筆梢?guī)С瞿郎臒崂耍M管秋收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有人畫河,也許是因為河上什么也沒有。拐角有座專門留給墨西哥亡靈節(jié)的展臺,人們寫下卡片,貼滿整面墻壁。我想起自己所屬的那座小城,同樣立于失落的運河之上,容納了許多無所事事的人,有些活著,有些悄悄死了。我寫了張卡片,讓自己心頭的逝者也能在這里找到站腳的空地。然后走向室外,看眼前這條河如同油畫布那樣,把藍天白云照搬下來。
2.
從I城唯一的汽車站坐一部380快線,半小時即可抵達附近的大城市錫達·拉皮茲,多大呢,全州第二,人口規(guī)模十三萬左右。順便補一句,第三是上文提到的達文波特。既然是大城市,工作機會也多,I城有不少人每天坐這部公交前往鄰市上班,或是去兩市之間的社區(qū)大學上課,但若不是在通勤時間坐,這趟車幾乎可以被你包下。
錫達·拉皮茲沒有密西西比河,給予這座城市命脈的是錫達河,差點要了它命的也是錫達河,好在它總是能從洪水中重生。這座城市的口號叫“一城五季”(City of Five Seasons),除了春夏秋冬,最后一個季節(jié)叫作“享受四季”(time to enjoy the other four)……像懸念十足地講了一個冷笑話,答案毫無水花,作為聽眾的你只能勉強擠出假笑。然而每個本地人在講述時都飽含驕傲,我猜他們一定充分實踐了這個理念,每天都很快活。
第一趟去是星期一,四處冷冷清清。第二趟特意挑了周末,城里并未因此熱鬧更多,無非是一些集市,義烏小商品,一些歷史街區(qū),義烏小商品,還不如買一張“當日通”(Day Pass)坐一天公交來得愉快。
I城和錫達·拉皮茲中間有一個叫芒特弗農(nóng)(Mount Vernon)的地方,坐落著一座小型文理學院,它的名字叫康奈爾(Cornell College)。沒錯,和中國人都知道的那個康奈爾同名,以及打了擦邊球的來自溫州的康奈爾皮鞋……停下來兜一圈,校園小而美。上網(wǎng)一搜,兩所學校的校徽也很雷同,都是一本攤開的書,一個紫色,一個紅色,怎么看都覺得它有蹭“常春藤”的嫌疑。點開這所學校的官網(wǎng),你會依次看到“我們是誰”,“我們在哪”的介紹,中間冷不丁蹦出一條,
“我們不在伊薩卡”。
伊薩卡(Ithaca)是康奈爾大學的所在地,位于紐約州西部。點開這條鏈接,你會收獲一些全新的知識。第一句是,
我們要澄清一下,我們是先到的,康奈爾學院于1853年在芒特弗農(nóng)成立,比同名大學早了整整12年。
隨后是一系列充滿冷幽默的主權(quán)聲明,我挑一部分摘錄下來:
關(guān)于二者的一些備注:
這兩所機構(gòu)并不是以同一個人命名的,但我們的名字來源(威廉·W.康奈爾)和他們的名字來源(埃茲拉·康奈爾)確實是遠房親戚。
我們約有1000名本科生。而他們則有14907名學生。
我們的教職員工每次只教一門課程,一年最多教六門課程。他們的教職員工每學期大約教兩門課,一年教四門左右。
我們擁有兩次全國摔跤隊冠軍;而他們一次也沒有。
伊薩卡的冬天多雪且寒冷。芒特弗農(nóng)的冬天……也是寒冷且多雪。
芒特弗農(nóng)每年平均有193個晴天,而伊薩卡只有154個。
我們運動隊的吉祥物是公羊;他們的是熊。
芒特弗農(nóng)距離芝加哥約211英里。伊薩卡距離紐約市約225英里。巧合嗎?是的。
我被這一本正經(jīng)的搞怪發(fā)言逗樂了,好吧,對不起,你不是什么野雞學校,我為自己庸俗的眼界和氣量向你道歉。同時產(chǎn)生的好奇是,既然中國留學生大軍浩浩蕩蕩布滿全美,這一千個本科生里會有中國人嗎?或者說,可曾有家長沖著“常春藤”的名頭把孩子送到此地?并盤算著回國后繼續(xù)頂著這光環(huán)以假亂真?
當我輸入中國、康奈爾學院等關(guān)鍵詞,搜索的結(jié)果超出預(yù)料。早在1910年,也就是一個多世紀前,位于I州的康奈爾學院就迎來了第一位中國籍畢業(yè)生:Ruby Sia,女,福州人,音樂和藝術(shù)專業(yè)。據(jù)校史記錄,Ruby畢業(yè)后回國投身于本地女子教育,終生未婚,于1955年在上海去世。
我開始尋找Ruby的中文名,直到在由福建鄉(xiāng)賢所撰寫的基督教史人物傳記上發(fā)現(xiàn)一位叫謝紹英的女士,時間和大致經(jīng)歷都對得上。可惜標題赫然寫著,美國康奈爾大學第一位華人留學生,并在正文反復(fù)提及。看來即使是Ruby的老鄉(xiāng),也想當然地把她放進了“常春藤”行列。這要是叫康奈爾學院的公關(guān)負責人看到了,恐怕又要強忍著憤怒去網(wǎng)站上補一條備注,我想象TA是這樣寫的:
Ruby Sia,1910畢業(yè)于芒特弗農(nóng),而不是伊薩卡。伊薩卡并沒有一位致力于中國早期女性教育的杰出校友。
事實證明,關(guān)于Ruby其人,網(wǎng)上可查閱到的中文資料并不比英文多,而且信息源幾乎都指向了康奈爾學院的校史記錄。他們似乎對這位一百年前的校友充滿了驕傲和感激,曾先后授予她榮譽碩士和博士學位,并形容她的畢業(yè)日為本校女性歷史的“巔峰時刻”之一。
在一本名叫“音樂文化研究”的高校刊物上,我發(fā)現(xiàn)有位學者專門寫了篇文章介紹謝紹英,題目就叫作“被遺忘的留美音樂先驅(qū)”。作者的初始線索同樣是康奈爾學院,好在他并未像福建老鄉(xiāng)那樣順理成章地把她歸入另一所名牌大學。在這篇文章中,作者確認她是首位留美的中國音樂人。
謝紹英1884年生于福州,父親是宗教人士兼教育家。1893年,她從本地教會女校畢業(yè),曾去日本游學,1900年由教會贊助前往衛(wèi)理公會在I州的私立康奈爾學院就讀音樂專業(yè),中途幾次回國。1910年畢業(yè)后,謝紹英成為華南女子學院的首位華人教師,但由于師資緊缺,她并未專事音樂,而是承擔了多項科目的教學。據(jù)有限的資料顯示,謝紹英曾作為留學生代表受到中美大使接見,也曾帶隊學生前往美國訪學,并返回母校為中國女子教育募捐款項,甚至兼任過錫達·拉皮茲的報紙編輯。無論作為學生或老師,Ruby都是一位幸運又活躍的女性。難以想象,在百年前動輒數(shù)月的跨洋航程中,有一位非官非商的女性一生中多次往返中美,并為雙方都做出了貢獻。然而除了她的母校,寥寥有人關(guān)注或記得她的人生印記。
問題一轉(zhuǎn),第一位從康奈爾大學畢業(yè)的華人學生又是誰呢?一碗水端平,我也去搜索一番。這顯然是個更容易回答的問題。1901年,Sao-Ke Alfred Sze成為首位畢業(yè)的中國人。施肇基,吳江人,和顧維鈞、唐紹儀一樣載入史冊的近代外交家,果然是純正的常春藤精英風范。而謝紹英,我更想叫她Ruby,就像我所途經(jīng)的這座小小的、安安靜靜的文理學院,在自己的領(lǐng)域持續(xù)耕耘,自尊,幽默,充滿活力,或許不夠耀眼,那只是因為人們的目光不夠長遠。
3.
從I城往西南方向一直開,半小時后會途經(jīng)一座名叫科羅娜(Kalona)的小鎮(zhèn)。一切稀松平常,農(nóng)田寬坦,房屋零散,主街兩側(cè)的店鋪都在靜候周末的復(fù)興。博物館前臺坐著微胖(我是指美式標準下的微胖)的退休義工,熱情地向過路人介紹本地歷史,分發(fā)活動傳單。有時你都分辨不清,到底是你在孤獨的路上偶遇了一位百事通,還是她在無聊的下午逮住了一個大活人,你們是守株待兔的雙方,但就續(xù)航能力而言,毫無疑問要算她更勝一籌。你快要失去耐心準備開溜了,可她甚至還沒從家庭故事過渡到自己的人生心得。
“玩得開心!”你終于將她的聲音拋在身后。
走進小鎮(zhèn)附近的農(nóng)家商店買東西,你很快感受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氛圍。室內(nèi)不開燈,像座灰暗的倉庫,售賣的是烘焙,奇形怪狀的南瓜,木工和玩偶,海量宗教周邊,就是不賣大型超市里最常見的商品。整理貨柜的女員工穿著和貨柜上的玩偶一樣的服裝,深藍色長裙,白色頭巾,仿佛剛從《使女的故事》拍攝現(xiàn)場當完群演回來。在收銀臺,使女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但我大概明白,其中一位對我說的那句是“對不起,我們不支持移動支付”。我只好收回手機。她們的孩子從后廚走出來,穿著和男性玩偶一樣的服裝,背帶褲,寬檐禮帽,只是還沒長出象征成熟的絡(luò)腮胡。
“他們會稱外人為English,但他們幾乎不說英文。”退休義工的話隔空飄了回來。
走出商店,雷雨后的農(nóng)田空無一人。馬路泥濘,一輛裝有玻璃擋板的黑色馬車從遠處緩緩駛來,陌生的馬蹄聲響在空氣里回蕩。時間突然失去了參考價值,你判斷不出文明在這片土地上的進度。
16世紀宗教改革后,一些來自歐洲大陸的激進派前往美國,他們中的大部分定居在賓夕法尼亞州,并使用一種混合德語和瑞士方言的語言。他們吃自己種的食物,用自己開發(fā)的能源,拒絕高等教育和現(xiàn)代交通/通訊工具,循著圣經(jīng)的教義,在自治區(qū)域過著與世隔絕的社群生活。在門諾派的眾多信徒后裔里,其中一個分支被稱為阿米什人(Amish)。I州的阿米什人大約有一萬。但由于內(nèi)部派別林立,即使在科羅娜這個只有一兩千人的聚落,阿米什人還是主動分成了不同的教區(qū),前往各自的教堂。
和他們的祖先一樣,這些部落中也不斷有人從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上離開,只是反抗對象發(fā)生了變化。《實習醫(yī)生格蕾》里就有一集,講兩個女孩在西雅圖打工,其中一位得了宮頸瘤,動手術(shù)前,她悄悄聯(lián)系了父母。從不坐飛機的父母破例匆匆趕來。面對生死考驗,這個女孩想回家了。門諾派的核心概念是重洗(Anabaptism),也就是等成年或心智成熟后再接受洗禮,由于她離開時還小,現(xiàn)在回歸也來得及。但另一個女孩是在受洗后逃離的,這意味著她的犯忌將使族人永遠對她閃避(Shunning)。兩個女孩在永別前相互擁抱。
回去的那個說,我想穿白色的裙子,辦阿米什人的葬禮,在族人的注視下死去。
留下的那個說,我會繼續(xù)用你留下的卷發(fā)棒,你訂閱的有線電視,看你租的DVD碟片,放心,我會在21世紀過得很好。
不過生活和電視劇還是兩碼事,也可能是電視劇年代久遠,已經(jīng)落伍了。破除廣泛的陌生化和污名化之后,如今的阿米什聚落大多被開發(fā)成為當?shù)氐奶厣穆茫藗冞^來吃當?shù)氐氖澄铮I當?shù)氐氖止に嚻罚瑓⒂^當?shù)氐鸟R車和發(fā)電風車。他們的收入也不再只來源于土地。
用身上僅有的幾個硬幣,我從昏暗的商店選購了一條阿米什女性人手一條的頭巾,聊表支持。回家后,我從包里拿出這條頭巾,仔細看了看,越看越覺得眼熟。我回想起外婆年輕時出門會裹的那塊頭巾,一樣的顏色,一樣的質(zhì)感,外婆和阿米什女人的臉開始重合,她們戴頭巾的手法也十分接近,我學著她們的樣子把頭裹進布里,披在肩上,照了照鏡子,卸下時,發(fā)現(xiàn)內(nèi)里標簽上赫然寫著Made in China。好吧,世界是平的,我們都在21世紀,不管你有沒有受洗。
那塊頭巾好像突然開起了國語,豬腦子,要真是本地人織的,能賣你這幾個子?
我們相互笑笑。
離開前,我把頭巾和其他來自祖國的小商品一起留給了I城的循環(huán)商店。等下一個人以更低的價格擁有它時,是否會想象一位曾戴著它的中國女人?那時,它將徹底失去與阿米什人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