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念物力維艱
一件穿了至少四十年的棉襖,一件同樣年齡的線背心,還有一雙前后已經開線的運動鞋,它們是我親密的朋友,伴隨我走過了艱難歲月。這些早過了服役期的物件,已經是殘破不堪,不能用了,可是一旦要與之離別,總有不舍之情。我記得那件棉襖,那件背心,那雙運動鞋來到我身邊的日子。棉襖購自北大校園馬路邊,高領,帶著可以活動的防寒帽,很是適用,但畢竟“年事已高”,不能再用了,只能隱忍替換。
家中雜物甚多,這里一堆,那里一堆,朋友送的,自己購的,有即時的,也有過期的,這里有友情,有溫度,更多的是親密的記憶,是感念,總是難舍難分。再加上崇尚節儉的我,因為來不及清理,占了本就不很寬裕房間的幾乎所有空間,好心的朋友看不過去,都說要幫我整理,我都婉言謝絕。這就造成如今這個局面:書,報刊,更多的雜物,霸占了我那可憐巴巴的居室?;氐轿覄偛耪f的舊衣物的話題來,一件襯衣,一條長褲,一穿就是十來年,舊了,破了,打補丁,而后,撕成條,自制拖把,做抹布,讓它們繼續“服役”。我這是“物盡其用”,是母親教我的,是家傳。
記得早年年關,福建習俗,大掃除,母親跪著擦地,用的也是一用再用的舊衣殘布。也是年關,福建人講究過年穿新衣,家貧,子女多,不可能人人有新衣。辛苦的母親,年夜燈下,把哥姐穿過的舊衣變戲法般地改成了弟弟們的“新衣”,這應了唐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那時我不知情,后來知道母親是在踐行和傳承朱柏廬家訓:“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边@家訓是我人生的啟蒙,是母親用無言的行動傳授給我的。
母親不識字,但是母親很有“文化”。她的這些“文化”是祖訓的留存,也許是一種永恒的記憶,是我家代代相傳的“遺產”。很難想象,目不識丁的母親,居然教導我們要“愛惜字紙”,不讓我們踩踏字紙,甚至警嚇我們,雷公雷婆要打!幼時日常進餐,母親不讓我們浪費糧食,遇有飯粒落地,必須撿起吃掉!否則,她便不悅。
從小養成的習慣延續至今,直到如今雖衣食無虞,但我依然簡衣素食。知我者贊我節儉,不知者責我慳吝。記得因為我的這種節儉,一次莊嚴的集會,我一雙舍不得扔的舊皮鞋,臨到我將登臺說話,皮鞋不知趣地脫膠!幸賴諸人“見義勇為”,臨時為我換鞋救急,避免了一番尷尬。雖經歷“劫難”,而我冥頑不悟,依然如此這般。其實,這“頑癥”并非我所獨有,過往的一代人莫不如此。記得國門開放初期,北大中文系首先出國講學的林燾和陸儉明先生訪美歸來,系里安排他們談見聞,他們說美國太“浪費”,舉例,辦公室內外“用的精美卷紙隨手扯扔”,他們作為來客,不解,詢之,說是為了“促進消費”。當日聞之,大不解,此是浪費,談何促進?
在我們的傳統觀念中,“生產”是善的,“消費”有原罪之嫌,是惡的。在計劃經濟的年代,拼命生產,鮮談消費,以為是正道。因此,人們自然地遠離消費觀念,以為此乃進步。直到某一日,報載華北某地出現了一個民營企業家,他“發明”將原先成捆出售的卷紙裁成小片出售,賺錢了,時論視為先進,這才使國人初步接受了消費的觀念。但我等“冥頑”已久,跟不上時代步伐,依然秉承祖訓,勤儉持家,杜絕浪費,一派老舊作風。閑時思之,愧怍莫名。
但我不想徹底否定自己的堅持,“恒念物力維艱”。想起這些我們日常享用的物件,衣帽、裙衫、被褥、鞋襪,等等,哪件不是勞動者辛苦勞作換來的,他們流汗了,我們享用了,雖然是有償的,我們付出了,但是我們依然是享用勞者的辛苦。我們不可輕慢他們,輕慢不僅意味著無知,而且意味著無禮!每思及此,輒會想起童蒙時分誦讀的詩句:“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保ㄋ巍堄帷缎Q婦》)
幼時誦讀,至今不忘,常念此中深意。這里不僅是“憫農”,也不僅是哀嘆不公,而且自然地展示了舊時代樸素的平等觀念。詩句平實,坦白,如說家常,但我依然被詩人的“淚滿巾”所感動!時代進步,城市發達,物產日豐,生活改善。但是,我們依然感謝這些默默的、辛勤的勞動者、生產者。我們期待著他們如同我們那樣,共享精美的勞動成果。“遍身羅綺者”中有我們,應該也有他們,而我們依然日夕不忘古訓:恒念物力維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