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編者按 中國圖書在海外有哪些際遇？海外對來自中國的圖書有哪些期許？到底什么樣的中國圖書受海外讀者歡迎？2024年末之際，我們采訪了多位數年甚至數十年來堅守中國題材圖書出版的海外出版人，請他們分享對上述問題的獨到看法。

“我感興趣的是對非中文讀者有意義的圖書”

■沈凱倫（Karen Christensen，美國寶庫山出版社CEO）

我從童年時起就對中國非常癡迷。了解中國的商業文化、管理文化和漢語，這對很多美國人來說是很大的挑戰，而對出版社來說又是非常好的題材，2000年我創立了寶庫山出版社（Berkshire Publishing）。由于長期對中國的關注，2007年我被提名為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成員，這個委員會致力于促進兩國人民相互了解。我不斷拓寬專家網絡來增進對中國的了解，并通過寶庫山出版社和舉辦培訓活動傳播這方面的信息。

在美國，有很多關于中國的圖書，但幾乎所有受關注的圖書都由中國以外的專家和記者撰寫。而從中國譯介的英文版圖書少有問津，因此此類讀物越來越少。這些年，莫言和劉慈欣等中國作家在美為人熟知，但應有更多這樣的中國作家出現在美國讀者的視野。造成這種局面有一部分原因是，美國的出版社不具備選擇和翻譯出版的專業能力。

實際上，有很多美國讀者對中國感興趣，希望更多了解中國。但是受教育的美國讀者對中國歷史和文化幾乎一無所知，缺少中國讀者所有的語境。較非虛構圖書而言，小說更容易跨越文化的藩籬，如果故事能反映全人類的情感體驗，這樣的作品就可以引起讀者注意。

美國有很多出版中國題材的出版社，但是沒有像寶庫山這樣專注于中國內容，并與中國專家和出版社密切合作的出版社。

2001年我首次到中國訪問，之后去了很多次，尤其是2007年。我兒子多年來擔任寶庫山北京公司代表，他會講中文，經常與北京和上海的很多人見面交流，他已回到美國。現在寶庫山在中國沒有新的聯系人。

從出版圖書看，寶庫山出版的《中國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China）由來自中國和其他國家的作者共同編寫，出版后廣受贊譽，此外，我們還翻譯出版了清代散文家袁枚的《隨園食單》。著名美食評論家魯斯·雷徹爾（Ruth Reichl）贊嘆這本書“不只是一部美食作品（該書榮獲美食家世界食譜獎），還是美食史上最精彩的作品，以及了解迷人而久違世界的一扇窗口”。在將中國經典作品本土化方面寶庫山積累了一些經驗，出版了很多學者和作家創作的非虛構圖書和傳記。雖然中國的出版物有很多吸引人的特點，但我還是很難找到適合西方市場的中國原創作品。

我經常將中國出版社寄來的圖書和書目送給專家評估，其中一些是從中文翻譯為英文的，也有一些專門針對美國讀者的。但是這些圖書大多是區域性的，如中國某省或某市的藝術，而美國讀者首先更需要一般性的、入門級的內容。

與中國出版社出書的一個重要差別是，西方出版社必須有信心出版一本書后第一年獲得盈利。我收到的大部分圖書雖能吸引一部分讀者，但沒有達到盈利的程度，尤其是精美的插圖類圖書更是如此。制作成本和時效性是一大挑戰。

另一大挑戰是翻譯和編輯觀點上的差異。不僅中文圖書，也包括中國出版社提供的英文內容，都有這方面的問題。出版中國的內容時，我們必須找到英語母語者譯為流利、準確、且符合日常使用習慣的文字。這是國際翻譯標準和聯合國的規則，即譯者必須是母語譯者。

我們組建了一支高級譯者組成的團隊，他們是能閱讀中文的英語母語譯者，與中國譯者或編輯密切合作。多年來這一過程一直在優化，并帶來了很好的結果，但是代價也很大。與韓國和其他歐洲國家不同，中國還沒有形成向美國出版社提供翻譯補貼的制度。當我們想翻譯一個復雜的、微妙的思想并解釋其原因和方法時，其翻譯過程就像翻譯一首詩歌，這是一個更難的過程。

圖書發行方面，我們與英格拉姆合作，使用其多項發行服務發行紙書。電子書發行則與亞馬遜、Kobo、蘋果和其他零售商合作。此外，我們也向消費者直接銷售圖書。學校和圖書館渠道則主要與地區圖書發行商合作，有些發行業務是與某些地區的用戶建立起長期合作。

美國出版社常常會對有吸引人的人物和情節的敘事類圖書感興趣，推理類小說在美國很受歡迎。我感興趣的是能真正對非中文讀者有意義的圖書，而不是了解中國人生活、思想、歷史和文化的窗口的圖書。能描述人類生存困境的圖書也可以引起讀者關注。希望有賽珍珠這樣在中國長大、會講中文的小說家出現。賽珍珠雖是美國人，但她可以從熟悉的中國人視角創作。我知道很多中國朋友閱讀西方小說，我很愿意鼓勵這些中國作者和出版他們作品的出版社多讀英文小說。像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這樣的小說就很有指導意義：其文化語境雖然對現代讀者來說較陌生，但是人類共通的戲劇性是小說跨越邊界的關鍵。或者想一想簡·奧斯汀（Jane Austen）的《勸導》。雖然歷經200年很多事情都變了，但基本情節沒有變——命運多舛的戀人最終找到了彼此，這是現代人很熟悉的主題。

很高興寶庫山發現并出版了大量中國的圖書，寶庫山熟悉中國作品并開發了管理翻譯和雙語文本的數據庫，未來在童書、敘事類非虛構、插圖類散文、學術著作及虛構類作品方面還會有巨大的市場機會。

尋找互補的中國題材作品

■江崎肇（日本白楊出版社海外業務部高級經理）

在日本，像鈴木紀之（Suzuki Noritake）這樣的無厘頭繪本近來非常暢銷，受漫畫影響的幽默類圖書在全球具有獨特性。這可能是因為日本讀者，特別是有孩子的家長，對漫畫非常熟悉。中國作家中，以《三體》為代表的科幻小說在日本很受歡迎。

中國幾年前的出版熱潮已經結束，日本出版社在購買中方版權時更加謹慎。白楊出版社每年都會出版中國作家的書籍。就繪本和兒童書而言，日本讀者更喜歡簡短且幽默的書籍，因此我們通常會直接與中國作家合作，出版原創作品。

與中國童書出版社合作中，我們注重選擇那些只有中國才能制作的書籍。如熊貓在日本非常受歡迎，但詳細介紹熊貓的書籍在日本無法制作，所以這樣的書籍很適合引進。中國菜和《三國志》等具有中國特色的書籍在日本也較有市場。此外，日本圖書市場上新書要成為暢銷書非常困難，選擇在TikTok上受歡迎的IP書籍可能會更好。

銷售方面，我們主要與東販和日販兩家大型批發商合作，并采用代銷模式。由于日本有書籍定價制，目前沒有定價問題。我們一直在考慮如何直接與讀者聯系，但由于個人信息保護的相關規定，這很難實現。我們也向書店直接推銷我們的書籍。

目前，日本的出版社主要將社交媒體用于宣傳，但據說日本也將開始TikTok直播電商。如果這樣，我們可以直接向讀者銷售書籍，這將變得更加重要。與中國人相比，日本人較少使用網購，我們需要學習中國的現狀。此外，面對AI技術迭代，我們認為，AI在合同審核等方面非常有用，但在翻譯等方面需要謹慎。

在新舊世界之間找到平衡

■潘立輝（Kim Hun，法國友豐出版社創始人）

友豐出版社坐落于巴黎左岸拉丁區，與巴黎大學隔街相望。自1976年創立以來，出版了大量法文版專業辭典、大學教材和學術著作，在歐洲學術界廣受重視和好評。法國漢語教育總督學白樂桑（Jo?l Bellassen）曾4次與友豐出版社合作出版法國漢語教材，巴黎各大學中文系都使用友豐出版的法文辭書及法文版的古漢語教材授課，法國學術機構亦常與巴黎友豐出版社聯合出版與亞洲文化相關的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根據我從業近50年的觀察，法國讀者偏好中國哲學、文學經典以及現當代小說。哲學是法國人對中國文化最關注和了解的領域，即使是不學中文、不特別關注亞洲文化的法國人，也很少有不認識老子、莊子、孔子、孫子的。因此，我們在哲學領域投入大量精力，出版了很多諸子百家文集中法雙語版，并在呈現形式、內容方面持續更新，以滿足法國讀者的需求。

除了哲學，中國古代或現代詩歌也深受法國讀者喜愛，如李白、杜甫、王維等古代詩人，吉狄馬加、北島、韓東等當代詩人的詩歌非常受歡迎。現當代小說也有相應的讀者群，如魯迅、老舍、茅盾、莫言、余華、陳染、馮驥才、蕭紅、池莉等都較為法國讀者熟知。

此外，近10多年來，隨著網絡和社交媒體興起，亞洲文化更容易進入法國人視野，有時是一個熱點帶動起相關主題圖書銷售。如前段時間《黑悟空》游戲的風靡引起了許多西方讀者對《西游記》以及和孫悟空相關書籍的興趣。

過去法國引進中國圖書的版權數量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語。早期，中法版權貿易以中方引進法國圖書版權為主，近年來，隨著中國文化軟實力不斷提升，版權輸出逐漸增加，特別是在文學、藝術和哲學等領域。這充分說明中國文化在法國有更大舞臺，受到了更多關注。

友豐出版社近50年間將馮驥才、蘇童、陳染、劉心武等中國作家介紹給法國讀者，還是唯一擁有金庸全系列作品法語版權的出版社。《射雕英雄傳》法文版2004年面世，受到了法國原總統雅克·希拉克來函嘉獎。此外，友豐出版社購買了著名漫畫家蔡志忠的“蔡志忠漫畫哲學經典系列”作品版權，翻譯出版了全套29本漫畫中法雙語版。為填補佛學研究領域空白，友豐出版社近年來與法國著名佛經研究專家金絲燕教授合作，陸續出版了多部中國古代漢譯佛經法文譯注本。

總體看，我們的出版類型比較齊全，也一直順應市場作調整，按照年均出版20種圖書的節奏，至今出版發行了上千種圖書。有這么高的產量并保持內容的高品質，主要是因為我們與法國10多位高校教師和漢學家密切合作，由他們擔任翻譯，再由社內編輯對譯作進行編輯校對審讀最終完成出版。

現在辭書、教材類出版物市場在下降，我們縮小了此類出版物的出版比例。但古代經典和現當代文學板塊一直穩定上升。傳統文化相關主題的童書也很受法國家長歡迎。另一個較少談及的板塊是中醫醫學類出版物，因其專業性強且受眾較小很少被提及，但實際上其在中國文化相關圖書市場上的地位不可小覷。

我們與很多中國出版社長期合作，彼此間建立了深厚友誼。在法國巴黎圖書節和法蘭克福書展期間，他們也常常來拜訪并帶來新書和書目，我們也分享了我們的新書書目。一本書能夠成功，對書的選擇、翻譯質量的把控，以及與發行商的合作推廣都很重要。

我們與發行商一般以代銷模式合作。法國的圖書定價制規定了出版物售價在各個平臺或書店必須保持統一，因而不存在定價上的困擾，給發行商的價格一般為書價的65折~70折。我們的圖書類型受眾較有針對性，而且與相關主題的獨立書店以及各學校有長期合作，他們比較了解我們的新書和書目。

我們是比較傳統的出版社，對社交媒體的運用還不夠，對電子化、AI等技術應用也一直有所忌憚。其中有版權保護等因素的考量，更深的原因或許是對紙書、對舊世界的情懷。但新與舊的平衡，也是我們必須面對和尋求的。

出版高品質和有原創性的中國題材作品

■索尼婭·布雷斯勒（Sonia Bressler，法國絲綢之路出版社創始人）

在法國，中國作家，如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其作品出版并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劉慈欣也拓寬了中國科幻文學在國際舞臺的疆域。在非虛構領域，劉明福的《中國夢》以及關于中國文化、歷史和經濟問題的研究專著都引起了越來越大的關注。

法國讀者對東亞的圖書，尤其是中國的圖書越來越好奇。但是仍受限于市場上翻譯為法文的圖書不多。法國的菲利普·畢基耶（Philippe Picquier）、中國藍（Bleu de Chine）等出版社都是專注于中國題材的出版機構，中國藍由中國著名學者董強與法國女漢學家安博蘭（Genevieve Imbot－Bichet）1994年共同創立，我創建的絲綢之路出版社（La Route de la Soie éditions）與這2家出版社同樣關注中國題材，但又在細分領域形成了互補。

從2017年開始，絲綢之路出版社共出版150多種圖書，其中中國題材的圖書約20種。出版內容不斷拓展，包括中國歷史小說、當代社會類著作及詩集。這些作品獲得了真正的成功，主要得益于作者縝密的表述和豐富的內容，增進了法國讀者對中國的了解。

絲綢之路出版社創立7年來，將知名作家、前沿學者、記者和青年才俊匯聚到一起。中國題材的圖書均由中國知名作家和探索中國題材的西方作者創作。如趙麗宏的詩集《變形》已得到全球詩歌界的廣泛贊譽。法國讀者在了解作品的文化語境后非常喜歡這些作品。還出版了法國知名作家、時政評論家、記者馬克西姆·維瓦斯（Maxime Vivas）、盧森堡著名藏學家阿爾伯特·艾廷格（Albert Ettinger）和摩洛哥原財長，著名政治、經濟學家法塔拉·瓦拉盧（Fathallah Oualalou），以及生活在法國的中國作者的作品，他們的聲音都非常重要。

我們出版的書目以三個標準為基礎，即題材內容、文學品質和原創性。選書方面綜合考慮法國出版趨勢并與中文專家和譯者共同作出。每本書都嚴格挑選，確保出版后與法國讀者有關聯并且有影響力。我與專家、朋友、閱讀圈的人有很多交流，但是我不害怕出版可能給人致命一擊的作品。

我工作的很多時間都花在了編輯方面，閱讀書稿并對書稿進行校對，考慮法國讀者習慣，在必要時對內容作調整，同時還負責版式、封面設計，以及宣傳推廣。但是我的作品只有3部在絲綢之路出版社出版，其他大部分作品都在其他出版社出版，如有百年歷史的法國大學出版社（L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和雅克·弗拉芒（Jacques Flament）出版社。絲綢之路出版社的大部分作品是我參與編輯的文集，均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女性學者關于重大熱點話題的評論性文章。

絲綢之路出版社只與一家發行商合作，即索迪斯（Sodis），它是伽利瑪出版集團旗下的發行公司。我們的書目收錄在圖書網Dilicom上，這樣法國所有的書店，尤其是獨立書店，都可以看到我們的新品。至于亞馬遜、Fnac、Cultura和Decitre等大型零售商，我們簽署了非獨家協議，這樣就可以有更廣的可見性，同時也可以幫助獨立書店發展。我們采取與法國市場一致的定價策略，店員通過電子通訊和定向的讀者活動與讀者建立直接聯系。我們出版的所有圖書都被收錄在法國國家圖書館。

我熱愛中國哲學、文學和詩歌。在題材上，我們探索生態、經濟與社會變革以及網絡文學興起等主題，也很關注小說、歷史人物傳記以及與中國藝術有關的作品。我們的目標是在中國和法國之間建立起文化的橋梁，通過多元的出版物豐富彼此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