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4年第10期|劉艷琴:胡同綰情
“胡同”這個詞進入漢語語言體系不過七百多年——從南宋滅亡算起。四百多年前,齊魯大地已有用蒙古語昭告世人的地方:煙臺市牟平區龍泉鎮河北崖村的老胡同。
“胡同”,蒙古語里是“水井”的意思。有水井的地方必然有人煙,而且人煙會因為水井而越聚越多,在這個意義上,胡同幾乎等同于人煙阜盛。北京作為元朝的首都,到處是胡同,沒什么稀奇。齊魯大地,“莊”“疃”居多,“巷”“街”少見,以“胡同”命名則為罕見。
河北崖的胡同就是這獨特的一個。歷經四百多年的變遷屹立不倒,這老胡同的生命力何以頑強?
滿臉太陽色的村支書趙先清拿來了趙氏族譜。河北崖村建于明萬歷四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615年。當年牟平東部有個趙家莊,因人口繁衍,人均土地擁有量越來越少,趙氏族中的五兄弟組團離開了原居住地,到這昆崳山的懷抱里買了林氏的一處古庵定居下來,因村南有條河,就取名河北村,后來得知與幾十里外的一個村子重名,大家一商量,就加了個“崖”字,成了河北崖村。原來這里沒懸崖。趙支書說,他們管“崖”叫“yái”,其實就是河岸的意思。
老人說,當初看中這里,除了地形較為平整、土質相對肥沃、有水源方便耕種灌溉外,西北面不遠處還有一條牟平(那時候叫寧海)通往文登的官道。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山多林密,沒有人煙,狼蟲出沒,人們預料到了,畢竟是來墾荒的。可是沒料到這么嚴重,野狼三六九地進村吃雞咬豬甚至襲擊人。村子剛建成時,村民趙大成上山砍柴就遇到了狼,他斗智斗勇,一路奔逃才保住命。很多小獸也來覓食,糟蹋糧食和蔬菜,與人爭奪有限的口糧,村民連維持正常生活都有些艱難。此外,官道上商人、兵丁、流民、盜匪等各色人等熙來攘往,村子里經常有各形各色的人隨意進出。損失錢財不說,整天膽戰心驚地過日子更讓人難以承受。
自從趙氏五兄弟中的長兄趙應祥和其子趙維莊被入侵的盜匪殺死后,剩下的趙氏四兄弟便商量對策,建造胡同防賊的想法就這樣被“逼”出來了。先是趙應泰和三個兒子建了三座相連的房子,形成了胡同。之后趙應品和趙應試也相繼建成了連在一起的房子。河北崖胡同雛形漸成。
河北崖的胡同很特別,它既不是死胡同,也不是活胡同,而是亦死亦活、死活兩便的胡同。一條大街把村莊分為南北兩部分,街南胡同的北出口和街北胡同的南出口對應,幾乎筆直的胡同隔著大街南北貫通。胡同的寬度可以并排走開兩個人,兩側是高墻環抱著的房屋,大胡同里住著七八戶,小胡同里住著四五戶。不像普通住宅都是開的南大門,它們都是朝向胡同對著開的東門或者西門。如果把胡同看成一棵粗大的樹,那這些房屋就是樹干上對生的枝葉,門就是枝葉與樹干的連接處。
內宅院里,正房都坐北朝南,山墻、屋脊相連。每個宅院大體呈四合院狀:正屋(五間居多)、東或西廂房、東或西院墻、南院墻。正房最東間或最西間獨自留下,作為胡同的門洞通道,安有門扇。關上對著胡同的這扇大門,每家都相對獨立;打開這扇大門,他們就成了對門鄰居。這種開合有度的設計,真可謂匠心獨運。
顧慮官道上的人看見這里有個村莊起異心,人們在村南修了一座一米多高、十幾平方米的三角形“集聚臺”,三個角分別對著官道上的旅店、中心大街和西北的那條路。石砌圍墻,中間填土,種上高大的槐樹,遮擋了對村莊的注意,也寄托了集財聚氣的美好愿望。夜幕降臨,農人們扛著農具,繞過郁郁蔥蔥的大槐樹走進家門,最后回來的關上胡同的大門,雞鴨鵝狗也都歸巢了,炊煙裊裊飄散在綠樹黛瓦之上,整個村落靜寂安詳。
如今,胡同南北兩端的街門大多因功能喪失拿掉了。我們能看到的只是一條條幽深的胡同,散發著“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層疊氣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這街門可是至關重要的胡同構件,它才是胡同的精髓——門隨時需要開閉。平常晚上閉門,白天開門,有了突發事件就隨時關門。這門不止有門栓,還有粗大的頂門杠。關上胡同兩頭的門,里面就是一個長方形的封閉四合院,盜匪們對這樣的格局望而生畏。躥房越脊畢竟要比走平地代價大,這對躥越者自身的功夫要求也高。門內若有埋伏,危險更增,無異于關門打狗,但凡有點兒常識或危險意識的人都不會盲目涉險。
胡同與胡同之間相互隔絕,一個胡同出現盜匪,不會危及其他胡同,而其他胡同卻可以在適當時機前來支援。這樣的胡同嚇退多少盜匪小偷流民兵痞不得而知,但再也沒有發生過野狼叼走豬仔、狐貍咬死雞鴨、強盜進村禍害人的事。
為提防戰亂和盜匪,每個大家族幾乎都采取了防范措施,財大氣粗、官商兼具的山西王家大院不僅修建了可以跑馬的城墻,還挖了通往山上的地道,甚至雇傭很多家丁,持槍晝夜巡視。河北崖的趙氏家族既沒那么多錢財,也沒那么大的勢力,他們沒有借助任何外部力量,也沒有修建一丈或幾丈寬的護墻,只用兩道街門就保護了村落。
四兩撥千斤,何等智慧!膠東人建造胡同之關鍵是創新,他們硬是把普普通通的民居變成了半軍事化的工事。
從始建的三條胡同起,一直到后來的二十四條胡同止,四百多年來,不管房子增添多少,胡同都保持著原始的格局。在那個不統一規劃的年代,好似有一股無形力量,把這些胡同方方正正地切割出來,牢固地鑲嵌在以放射狀逐漸擴大的村莊上。不知道塌了多少次屋頂,倒了多少段墻垣,漆過或沒漆過的大小木質的街門卻吱吱呀呀一直轉動著。是什么支撐著老胡同四百多年的頑強生命?
走進趙氏宗祠,答案開始顯現。
祠堂與其他住宅沒什么不同。里面除了一張祖宗畫像,就是介紹趙氏家族史的看板。特別的是人字形的屋頂,不是木板的,不是茅草的,也不是葦編的,而是石板的。一條條像一塊紅磚那么寬、兩塊紅磚那么長的石板,被磨得光滑锃亮,整齊地鋪在檁條上,成為全村最結實最華麗的屋頂。
村支書說這是村西的祠堂,原本是供銷社的公產,供銷社撤銷后,村里就把這最好的房子改成了祠堂。村東原本還有個家族祠堂,現在兩個祠堂合并,村東的祠堂也就不用了。原來河北崖的趙氏一直有祠堂。
四百多年間,十幾二十幾代人默默遵從祖宗規制,那股無形的力量應該就是這祠堂發出來的,中國人特有的家族傳承,形成看不見摸不著卻韌性強勁的血脈。在這個框架里,趙氏家族耕讀傳世。趙家人幾乎經歷了時代洪流中的所有大事件。他們參加了抗倭蕩寇,參加了抗日戰爭,成為膠東軍民抗日戰爭中的一股力量,光有烈士稱號的就有八人。如今,胡同中走出更多叱咤在各行各業的人。許多離家的人從沒覺得離開過這個家。有的每年固定回來住一段時間,有的一定要全家回到老房子過年,有的定期返家修繕。雖然老房子的墻基有些年頭,但屋頂的瓦卻是新的。昭示歲月痕跡的小亭子煙囪,倔強地直立著,與嶄新的屋頂祖孫相擁,親切而溫馨。那些墻壁,新石與舊石雜陳,長條狀與不規則狀同在,大青石做成的雕飾面與黃紅灰白雜色原石的本來面貌互不相擾,水泥涂抹的縫隙與黏土填塞的隔層遙相對望,看起來不覺簡陋,反更親切。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胡同的防御作用在歷史的長河中逐漸消失,作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和國家第六批傳統村的歷史價值逐漸呈現。四百多年波濤翻滾的歷史長河里,值得打撈的只鱗片羽默默地閃耀著時代的光輝,待慧眼拾取、磨洗、對談。在薄薄的夕陽下淡淡的炊煙里與老胡同默默對視,這不也是新農村特有的一抹風景?如果你在河北崖的老胡同口看見一個在大水杉樹下或者大香椿樹下獨坐的人,那個人可能是河北崖村的現住民,可能是漂泊中歸來暫住的游子,也說不定就是再次來物游神游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