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秦嶺霧

那天我剛到秦嶺，就被一團霧包圍了。

那些霧氣從溝底攆上來，我是從車窗的反光鏡中看到的，目光狡黠，冷冷的，我其實已經很生氣了，他想干什么呢？我停下車，站在路邊，看他，想問問他，有什么事什么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說？誰知，見我停下，他也停了，站在那里，一臉詭秘地笑，還是一句話也不說。我真想給他一拳頭，像兄弟那樣，像對手那樣，甚至還可以像仇人那樣，這樣想的時候，我就真的伸出拳頭，夾著風朝他撂過去，可是他躲過了，我撲了個空。我的心情沮喪到極點，莫非他一心要做我的敵人？可我沒有一絲戰斗的激情，每次去秦嶺，我可都是奔著美好而來的呀！我想加快車速，希望能很快甩掉他，可他總在前面擋路，我左沖右突，不得向前。

看來，這一程注定要做他的俘虜。直覺再次告訴我，我被包圍了，或者說是被圍剿了，被一個叫秦嶺霧的家伙。

我所能看到的路程，只有眼前巴掌大點兒的地方。再遠點兒，除了秦嶺霧，還是秦嶺霧。多么奇怪，多像人生，不是每一次遇見都很美麗。有些人，有些事，你不喜歡，也不想招惹，見了他只想繞著走。可他偏要擋著你的路，讓你手腳不得伸展，讓你認不清過去，也看不到未來，就這么被困宥著，不能躲過，毫無辦法。

我知道，我被他重重包圍了。而且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束手就擒，或者向他妥協。

我一邊與他周旋，甚至勸說自己學會感恩，感恩于他讓給我的那點一寸寸伸展的巴掌大點兒的前路，讓我得以蝸牛般爬行于自己想要的秦嶺之旅，登上秦嶺之巔。

在這樣極端的、自私的“攔路虎”秦嶺霧面前，所有的美好，似乎只能靠想象來完成了。那些天空白得刺眼的云朵，密密匝匝的林木，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紅，飛流直下的秦嶺瀑，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鐵馬散關，它們都被秦嶺霧藏到哪里去了？也許，它們就在他的手背后面，藏掖著，不讓我看。

“你把它們拿出來，把這些屬于秦嶺的、屬于人類共有的美好拿出來！”我用目光朝他吼道。

群山沉默無語，秦嶺守口如瓶。世界很簡單，只剩下他一臉狡黠的笑容。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幾乎要在他的笑容里淪陷。在巨大的是非曲直面前，如果沒有一種聲音的呼喚，人是很容易淪陷的，有時候，征服我們的僅僅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壞壞的笑容。你怒，他不怒，而你最終被他降伏。要不，這世間，怎么會有這么多“冤家”呢？

唉——

有霧的秦嶺，濕漉漉的，就像母親剛從澇池撈出來的衣服，那些水似乎怎么也擰不干，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濕漉漉的，等待著陽光的烘烤。就這樣，一路隨著秦嶺霧沿著蜿蜒的山路朝前走，想象著幸福就在前面招手，而我就是那只奔跑的蝸牛。

誰知，快到山頂時，他卻一改“常態”，一個箭步，一個倒退，一聲輕呼，飛出百米之外，躲在遠處一個樹杈上，朝我笑著，我也笑了，不禁嗔道：“你呀，真像一個頑皮的孩子！”

我的眼前豁然開朗起來，突兀的山，挺拔的林木，飛流的瀑布，還有笑臉盈盈的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那些被他藏掖著的美好，一下子被“抖”了出來，在掀開秦嶺霧蓋頭的一刻，俊美如少年。站在我眼前的是秦嶺的臉蛋、秦嶺的身材、秦嶺的血脈與骨骼、秦嶺的脊梁……一切都是我喜歡的模樣。

真好！一切都是我與秦嶺初見時的模樣。在那一刻，我又有了一種與故人相逢的歡喜。而他又會給我更大的驚喜嗎？

哦，親愛的，忘了告訴你，我來時天空正下過一場小雨，這秦嶺山中彌漫的霧氣圍剿著我，卻也真的陪我到了山頂，一路走來，他才是我真正的朋友。此刻，空氣中散發著泥土的清香、秦嶺草木的芬芳，抬頭望時，他正站在我對面的冷杉林的樹杈，噌噌噌，又只幾個箭步，就把好幾個山頭占領了。

我是真的愛上了這秦嶺霧，覺得他才是開在秦嶺上最美麗的花，那花是和別處不同的，開得奇特，有靈性。

這樣想的時候，眼前就真的開出了一嘟嚕一嘟嚕、一大片一大片的秦嶺霧花，他們邀來了天上的云花一起來這山澗綻放、跳舞，縱情地嬉鬧，多么美！云霧繚繞，如入仙境，這“人間仙境”該會存放多少美好的故事，當如愛人的情語那般柔軟吧！柔軟得就像一個夢，像一個愛做夢的孩子，夢中常出現的富麗堂皇的宮殿、美麗城堡，美得不想醒來。

秦嶺綠

秦嶺的綠是沿著春天的溝壑從山頂直淌下來的，潑得偌大的秦嶺滿身都是，潑得旅人來不及躲閃，再望時卻已經是滿心的歡喜了。

在剛剛過去的冬天，秦嶺之上，寒風如兇神惡煞的野人恣意肆虐，他的腳下帶著剪刀，手中揮舞著長矛，在空中狂舞著。那些已經落盡葉子、裸露著光禿禿枝干的樹枝在他的巨斧下咔嚓咔嚓地斷了手臂，血水倒流入心，發出凄厲的呻吟。他揪住溝里蘆葦一頭的白發，一會兒揪過來，一會兒拽過去，口里發出一陣野人般的狂笑。地上的野草早已嚇得哭成一團，跪地求饒，可寒風什么也聽不進去。就連那最后一只在秦嶺山頭瞎轉悠，想著覓點兒食吃的小松鼠，也嚇得一個飛躥躲進洞里，和其他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動物們一起豎起耳朵，靜聽著外面的動靜。唯秦嶺的雪因為一個冬天囤積得太厚，依然保持著巋然不動的姿態。寒風用他帶剪的雙腳，在它雪白的肌膚上粗魯地掠過，也只是劃了一個弧度，天地間卻更顯空曠與寧靜。寒風也終究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家伙，他除了把那些臥在柏樹尖的雪花重新趕回到地面外，拿這些雪花也沒了辦法。而回歸塵土，于雪花而言，何嘗又不是一種成全。

雪花是秦嶺大地最忠實的愛人，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是我在大地復蘇后的春天里突然明白的道理。是這層層雪花孕育了秦嶺的綠。在最艱難的時刻，在寒風帶著屠刀肆虐秦嶺的無數個日子里，擁著他，給他美，給他安全，也給他以冬日里最酣暢淋漓的生機。她完全把自己交給秦嶺，雪化成水，滋潤著一方土地，完成一次對丈夫秦嶺生命之綠色承諾最熾熱的表白，在陽光遍地的人間春色來臨之際。

綠色是雪花親手交給秦嶺的愛的信物，足可以讓秦嶺牽掛四季輪回，喂養并豐腴著這山中流年。他的日子也因此而活泛起來，一天天煥發出勃勃生機。雪花一走，秦嶺便開始泛起思念的綠，這綠色先是從陽光第一眼就照到的東邊的山頭開始的，雪水豐潤，土地肥沃，那小草的綠就開始沿著那些思念的邊緣一寸洇開，先是青翠的嫩綠，再后來，這綠便一寸寸瘋長，在山巔，在溝壑，在秦嶺腳下，不幾天就占滿整個山頭，密密匝匝，把偌大的秦嶺擠得密不透風，海潮般掀起泛濫的綠色相思之汪洋。

這綠，盛夏時分，已被秦嶺演繹到極致。

我在盛夏午后時分來到秦嶺，無疑，在都市的悶熱和煩躁里，回歸秦嶺是一次隨心所欲的逃離。那天，秦嶺扯開他綠色的胸襟接納了我的到來，綠色的山、綠色的水、綠色的林木擁抱著大地，就連頭頂那太陽的眼睛也泛著綠光，就連主人招待我們的食物也是“綠色”的，我看見那些綠在山澗流淌，瀑布般飛濺著，掀起一層一層的浪花，那浪花撲面而來，來不及躲閃，濺得我滿身都是，濕了鞋襪，可心卻是歡喜的，浸在這綠色之汪洋里，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那夜，我久久不忍離開。坐在秦嶺腳下，看夜色潮水般把眼前這些綠色覆蓋。又怎么能覆蓋得了呢？秦嶺靜得出奇，我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跳和呼吸，此刻他在想什么？抬頭望天，幾顆星星眨著眼睛正在和地面的燈光說話，她們說的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急急欲伸手采摘，卻怎么也夠不著，心卻失落了許多。我想，它們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呢？掉下來，把秦嶺夜色下的綠映成翡翠？我又覺得，此刻，從天邊落下來的，還該有雪花，一朵，兩朵，開在秦嶺的發髻里、胸口上，或者正攤開的掌心里，讓這漫山遍野的綠多一份曼妙的愛的囈語。這才是這個夜晚本該有的傳奇。

我以為，綠色是開在秦嶺心尖上的花、落在他心口的一粒朱砂痣，是秦嶺生命的主題。

縱使在紅葉遍地的深秋時分，親愛的，請不要告訴我，說這綠色已逃離，訴說秦嶺對愛的背離。那恰是它生命的另一種存在，綠至極致即為紅，紅得燙手，起了火焰。

如果說綠色是熱愛，眼前這火紅才是愛之熱烈。如激情燃燒之至盡，如烈火烹油之熱烈，如飛蛾撲火之忘我，大凡世間轟轟烈烈的愛戀，都需要這樣的一場酣暢淋漓的表達，秋色展示于我們的恰是綠至極致的秦嶺，萬物動容，美不勝收。

這世間的色彩無數，而秦嶺的綠總是一次次地牽引著我，讓我流連忘返。在心里，在夢里，甚至是作為一種精神家園的存在?？v使身處異鄉，還是時時想起這唯秦嶺雪水喂養的神奇存在，這泰山般厚重的曠世戀情，愛著我的秦嶺，那綠色流淌著的心泉，歲歲年年，潤我心扉。

秦嶺寶

卸下一切生存的負重與疲憊，我只身前往秦嶺，背著空空的行囊，只帶一顆虔誠的心。

一到秦嶺，迎接我的是撲面而來的風，時令已是初秋，山上的葉子已不再是一片盛夏的綠的汪洋了，而是交織成一片紅、黃、綠、白的姹紫嫣紅，而占主角的依然是那些高處的紅，像一面面勝利者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水墨畫中的那一抹殷紅，看得人心都要跳出來了，跳出來與他進行一場心靈的約談；像跳動的火苗，似一些燃燒的情欲。當日，來秦嶺看紅葉的人可多，他們與這一簇簇的姹紫嫣紅對視時，發出一陣狂呼，我幾乎也要被點燃，這是人間所有與美對視間的那一份縱情的歡呼。而我再看這些紅葉時，更覺他多像戀人那顆滾燙的心，因為那種近乎瘋狂的愛戀，幾乎要把自己燃燒成一片赤紅。

相比于盛夏的那一抹溫潤的綠，金秋秦嶺更是美不勝收。如果說盛夏秦嶺是小橋流水的叮咚之美，那么金秋秦嶺就是那湍急的河床、漲潮的海，一汩一汩地傾瀉，一浪一浪地拍打過來，看得人心潮澎湃，撓得人心癢癢。仿佛全身突然間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氣，突然間就有一種想要挽起袖子大干事業的沖動。

我知道，這是博大的秦嶺所賜予我們的力量。我不由得加快腳步。

秦嶺有寶。姹紫嫣紅是寶，激情澎湃亦是寶，無價之寶。

風似乎小下來，隱匿在一片姹紫嫣紅里。陽光走過來，以溫柔之手撫摸著秦嶺的肌膚，我看見它們興奮得臉上發光，仰起臉報陽光以羞赧的微笑。

我的心不由得顫了一下。多么好！也許人間所有的愛，僅僅只是需要這樣的指間輕撫，而后對視一笑，從此，你我懂得，如此而已。

在半山腰，我與一只麻雀相遇。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身后是一塊被收割后的莊稼，左邊是一片葦叢，她在看著我，她看我時我報以微笑，我想她也該是高興的吧！畢竟秦嶺是我們共同的家園，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于是，我朝她喊，怕她聽不見，又拍著手向她打招呼，問候我這個親密朋友。誰知，這下可壞了，她以為我要傷害她，竟撲棱著黑色小翅膀，掠過葦叢，消失成遠方的一個黑點，然后就沒了蹤跡。

那一刻，我懊悔至極，明明是愛至極，可總是驚嚇到對方。我們與野生動物的距離，究竟還有多遠？還要我走多少路，才能住進她們的心里？

幸好，秦嶺是包容的。生于她懷抱的所有植物、動物，都是我們眼里的寶，都是這山中高貴的生靈。

那一刻，我對一只麻雀心懷愧疚。我知道，秦嶺還有機靈的野兔、美麗的梅花鹿、漂亮的朱鹮，甚至還會有老虎、獅子、大象等龐然大物，但他們都藏到哪里去了？莫非，他們和那只麻雀一樣，依然對我們心存戒備？

秦嶺有故事。

秦嶺的故事是那些隨處可見的千年石頭告訴我的，是刻在石頭上的文字告訴我的。

我在秦嶺行走，在一簇簇紅葉、黃葉與野草間行走。一路上，那些頂著白花的蘆葦向我頻頻頷首，以示問候，那些山間小路親切如同故人。路旁，總不時會看見一些鐫刻石碑記錄著大秦嶺的前世今生。無論是鐵馬秋風的大散關，還是當年李太白曾潑墨留痕的太白山，還是杜鵬程黑夜走過的靈官峽……他們的故事不只留在石頭鐫刻的文字里，更留在華夏兒女的心中，成為如我般路人眸中的無數次驚喜。秦嶺無言，石碑留痕，留下的可是秦嶺的魂。

我依然行走在秦嶺，以這個秋天的腳步，更以四時交替之足跡。我在想，古往今來，這秦嶺該留下多少重疊的腳??？這情形不就是“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之真實寫照嗎？仰慕、贊嘆，奔瀉的情感一觸即發，怎一個“愛”字了得？在大散關，友人告訴我，目前這里已是紅色教育基地，聽之心喜，紅色，多好！本該就是秦嶺的顏色。一個沒有接受過秦嶺之潤澤、洗禮的靈魂，怎堪當“生”之責任？

魏巍秦嶺，雄偉壯觀。下山時，我再次抬頭仰望，群山林立，高峰處，已有云霧繚繞，如入仙境，氣沖云天，尤其是那群山姿態各異，形成秦嶺之壯觀。想明日旭日初升時，這山間該又有怎樣宏偉的奇觀，不禁喜不自勝，心欣欣然。

秦嶺有寶，寶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鳥一林，寶在我們的視野里，在刻在石頭上的故事里，在他四時變幻之風景里，無處不在。非有博大之胸襟不可得也。

而我幸得一二，不虛此行，喜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