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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天》2024年第10期 | 阿微木依蘿:火爆的獅子座(外一題)
    來源:《飛天》2024年第10期 | 阿微木依蘿  2024年12月27日09:33

    火爆的獅子座

    只有她拼了命地不想上學,跟她相比,我幾次給老師寫“不上學申請書”不值一提。她游說父母不要送她去學校,最后威脅他們如果堅持這么做的結果只能是錢財打了水漂,等于受了打劫。這一招很見效,我們家本身也窮得叮當響,不過,本著父母的職責和義務,父母還是堅持了一下,把她送到了學校門口:民族中學的大門口。那時候她讀初二,深秋時分,天氣涼得像一顆光頭,很適合一個人做出最冷靜和堅決的選擇,學期馬上結束,眼看就要升讀。第二天下午她就從學校逃跑回來了,從學校的深秋一直跑到了山上父母家里的深秋,像個水泥工人那樣,扛著許多行李,到家后,行李一秒鐘就扔到了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院子里還是幾塊石頭堆積的一塊平頭石包上。父母驚愕,一時沒準備好罵她的話,就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未成年要飯人闖入我家的院子。這是我父母第一次表現出了“一條心”的樣子,目光和心同時關注著一件事。她抬眼瞟了一下我們,不先說話,但已經胸有成竹,為了渲染她即將要訴的苦,她把先前的笑容一把抹掉,臉色沉下,做出無比悲痛的模樣。垂頭喪氣,讓人看了也不想去上學了。

    上學肯定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沒有之一。上了八年的學,她得出的結論就是這個。

    她質問父母,難道世界上只有讀書這條路了嗎?世界那么大,可以搬磚,可以種地,可以放牧,做什么不能活下去?要知道所有的人,有人喜歡讀書,有人就不喜歡,她就不能不喜歡嗎?這“屎”書非讀不可嗎?(她用‘屎’去形容,覺得自己每天讀書讀得像吃屎那么難受)。如果非要讀,她敢一百分肯定自己讀是讀不好了,也實在讀不進去,干脆就請父母大人給她的腦袋上面鑿開一個洞,把書本全部直接塞進去吧,只有這么一個方法了,否則她無能為力。為了上這樣的學(說到這一處,她聲淚俱下,表演力極強,都快把我們也說哽咽了:父母伸了伸脖子),讀那些莫名其妙的天書,她已經忍耐了八年,八年吶,她的成績一直在中等偏下,而現在,一直偏下,都偏到踩底,偏到面子都掛不住了。而她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一個人讀書讀得一點面子都沒有了,那這個書還有沒有必要讀?她的質問非常有力量。

    這就讓人為難了。繼續讓她讀,又怕她讀瘋,不讓她讀,這年齡大也不大、小又不小,出去打工沒人要,放在眼前又討人厭。父母面面相覷,不得辦法。最后,仍然是這位堅決不上學的女壯士從石包上站起來拍了拍她的大腿,掃了掃屁股上的灰塵,安慰道,放心吧,不讀書也餓不死人的。

    說到做到,翻過春節,也就是第二年春天,和我當初十六歲出門打工那樣,她也在這個年紀出門了,而且比我當年還稍微小半歲的樣子,十五歲多一點。把行李包中的書本全部挖出來丟在家里,裝進去幾件舊衣服,鬧鬧哄哄地跟著我去了外地。那時候外地有很多小作坊,基本上都是“手上活路”,農村人將這種不用什么技術的活兒稱為“大眼活兒”,也就是看一遍就會做的意思。確實也不需要什么技術含量,跟著一些老太太,兩眼盯準了她們,跟著學,學不會也學。她一個年輕小女娃,倒是學得很認真,學做玻璃相框組裝,手腳麻利,工資計件,倒確實沒有餓死她,并且還添了些新衣裳。她一輩子喜歡打扮,愛漂亮衣服和美食,喜歡長得帥氣的明星,喜歡看三個以上的帥男人喜歡同一個姑娘。乍一看覺得她很幼稚,實際上她很聰明,而且對未來的規劃向來比我明晰。她可從沒有想過要給工廠當一輩子小幫手。她想的是如何攢錢賺錢,方便實現她的老板夢。最讓她喜歡的職業是在某江邊湖畔開一家非常文藝的客棧,每日鳥語花香,清風習習,擺放一些書籍給別人去讀,她只負責在客棧二樓看江水的那邊,看四季山色,看月升日落。滿肚子幻想,可最終沒有一個實現。婚后從事玉雕行業,每天擺攤做生意,開客棧的理想遙遠,身材越來越胖,飯量越來越大,顏值越來越低,低到面子也快掛不住了。她再也不能舒舒服服地、恣意地,像從前對待父母那樣對待命運給她的一系列暴擊,對命運的咆哮是無用的,命運端坐高處,無聲無形,從不搭理任何人。如今她風風火火掛在嘴巴上的是減肥口號,或者,是不減肥的口號。但不管咋樣,她倒也確實當上了老板娘。脾氣暴躁,甚至偶爾不講道理,偶爾也不太聰明,可從不管顧這些,潦潦草草的,也似乎活出了一片快活。

    婚后的日子是她自己的。那是她的另一種生活內容,與我們沒有多少關系的內容。我最懷念的是那些一起漂泊的日子,那是屬于我們兩個的窘迫日子,是可以留到老年之后一起感嘆的經歷。流落在異鄉的我們兩個,經常被“窮”字敲打腦門兒,動不動就吃了上頓沒下頓,身無分文,彼此畫餅充饑,走路無精打采,相依為命。當然那是我們身材最好的時期,根本不用擔心吃什么東西會長胖,因為壓根兒吃不飽。

    有一天晚上,半夜肚子餓,忍無可忍,我們一骨碌爬起來,決定出門去薅菜。那時候浙江的野外全是田地,當時地里鋪滿了他們那個地方的蔬菜,白天去地里散步時有意無意地觀察了很多長勢挺好的、反正也叫不出名字的本地菜,長得像蘿卜又不是蘿卜,到現在我也叫不出這個菜的姓名,總之那天晚上我們就沖著那些奇異的菜去了。可是走錯了路。燈光不明也不敢打開手機電筒,一頓瞎走,走到了陌生人的墳地。發現是墳地后,嚇得險些尿褲子,但即便如此害怕,可見餓也是餓得很兇,如此慌亂之中,仍然隨手隨地拔了一棵菜就跑,回來一看,收獲還不小呢,各自都拔了一棵,而且品種還不一樣,等于憑空得了兩個菜。連夜炒著吃了,感覺把陌生人的魂魄也炒著吃了,反正夜里做夢,夢見有什么東西追我們,跑也跑不動,飛也飛不走,睡眠糟糕,累了一夜。為了打消恐懼,第二天她非要再去現場看一看那座墳,非要看得令自己不害怕了才行。于是我們第二天去看了,那不過就是個小房子,好像也挺窮的,屋檐都塌了一邊,門口雜草叢生,幸虧我們兩個賊夜間屁滾尿流從這兒過了一遍,好歹幫忙把門口那些草壓扁了,仿佛鋤了一遍。偷菜還覺得自己偷出來一點功德,就這樣,看過墳地之后,確實沒有再做噩夢了。

    懷有老板夢想的她,后來在夜市中擺地攤賣拖鞋,十五元進貨十八元賣,賺那么三塊錢作為將來開客棧的資本。熬夜,這是她的長項,經常熬夜到十二點鐘收攤睡覺,第二天一早,六點鐘,又去小作坊上班。那時候她稱自己為“熬鷹小能手”。

    當時租住的房子是七樓頂上的閣樓,沒有廚房,沒有臥室,就一個偏頂小房間加一個衛生間,一進門的過道邊是一塊水泥臺子,在那個地方放一臺電飯鍋煮飯吃,只能煮飯不能炒菜,因為煙霧出不去,貼著地板的一個小窗戶只能算作這個房間的鼻孔,而不是窗戶,它不具備排煙作用。整棟房子沒有電梯,吃水要到樓底下買桶裝水。我身高一米五五,她身高一米五,我們可以一人扛一桶水上七樓。為了掩飾貧窮,保留一點面子,我們當時用的就是身高“優勢”,堅持跟房東租這間房子而不是聽從房東的另一個建議,租旁邊正常的房間,我們說我們的個頭很符合住這樣的閣樓,整個浙江省都沒有比這個房間更適合我們住的了。房東欣然答應,以八十元一個月的租金,把房子交給了我們。為何我三番五次在文章中提到這個閣樓,實在是因為,我們曾經住過的房子,沒有哪一間房子像它那樣執著,總是把我們的腦殼撞出很多包塊,前包未消后包又起,這些包,不在她腦殼兒上就在我腦殼上。不管有多小心,住在閣樓,就要準備腦袋夠硬,夠耐撞,忍得住頭暈眼花。

    現在回頭去看,那就是我們滿腦袋大包小包的青春形象。主要是她的青春形象。她從不后悔不上學這件事,在她看來,那也是滿腦袋大包小包的、令人毛躁的道路。

    她活得任性,火爆,貴在選擇之后,懶得去后悔。

    哦,我們那時候也經常吵架,經常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往來。

    悲觀的理想主義者

    對我輟學這件事,父親是后來才感到愧疚的,他自己大概已經忘記了,在我少年期的某天下午,有雨水在屋檐上滴落,我倚靠在門框邊,聽他在那兒說,我上學給他造成的壓力太大,就算我考上了中學,他也供不起,反正我最多也就讀個初中畢業,再往上就別想了。這件事我印象深刻,并且在那一天之后我開始放棄上大學的念想。大概是在發現我突然寫起小說之后,他覺得當初我應該多讀一點書,最起碼讀到高中,可能會比現在混得更好。他用“混”字來形容作家這個行業。也許他是對的,作家這個隊伍之中,的確有許多混日子的人,混得好的,寫得一手爛文章,混得不好的,有可能手里藏著驚世之作,不可仔細描述。并非我不看重或者貶低這個行業,相反,一直以來,我認為真正熱愛寫作的人骨子里都有許多理想主義和天真,我愿意跟這樣一些人成為靈魂至交,覺得這些人多少還算是明白人,具備了某些聰明才智,也具備了某些神經質,可以靜下來思考和講述以及站起來打鬧。

    一開始我父親并不特別贊成我寫作,尤其在看到為了某些題材的構思發呆或突然一驚一乍,他就瘆得慌,旁敲側擊試探我的精神是不是出了問題。一個瘋子和一個作家的區別可能就在于,瘋子把亂七八糟的話說給了每一個路人,而作家則躲起來把亂七八糟的話理順了寫給眾人。

    好歹我后來還是勉強當上了作家,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標準的話,要按照我父親的標準,那么我算是當成了作家。在一個農民家庭是值得炫耀的,所以在很多場合,根本也沒有人關心他家里到底出沒出作家,他都主動告訴別人,我是這個家里的“星星”。目前為止,我這個小學生已經出了九本書并且抱回去一個全國四大獎項之一——駿馬獎。這些他認為光宗耀祖的獎杯讓他放在了重要位置上供著,按照他的理想,他要將它“孵化”出一個更大的獎項來,就像老母雞孵蛋,需要一個引窩蛋,用前面的“蛋”引后面的蛋。我不知道這個滑稽的行為是不是已經引起了別人的不適和嘲笑,并且將他的這種宣傳動機視為得意忘形,反正他就一廂情愿堅決地那么做了,就好像我不是當上了作家,而是當上了某個地方的省委書記。而我的希望則是,他在宣傳我的時候不要當著我的面,那實在是一種無以言說的尷尬。在我們那個山區,很多人根本也搞不清作家是什么。那時候他多少是帶著很多驕傲的,如果我后來不突然批評他過去(年輕時候)那些荒唐行為的話,我們可以是一對比較能聊得來的父女。

    我父親的才智一直高于母親,情感的豐富可能也高于母親,因此,由于他和母親的感情冷淡,造成了婚姻生活仿佛建立在廢墟上,他年輕時候被什么人喜歡以及他非常悲傷地喜歡某個女的,最后不得不分手之類,我都一清二楚。而關于這個,我從來不去責備他是否對母親和婚姻忠誠,我認為感情是比較私密的個人自由,可能是個人最高的自由,只要他自己可以承擔后果并且不因此而毀滅,什么人又有資格說三道四和進行評點呢?我支持他去愛,如果他有能力處理自己的家庭,結束和誕生新的生活,我就支持他爭取幸福,可是顯然他沒有那樣的條件和時機,那時候他只能在不死不活的婚姻生活里掙扎。我母親呢,她沒有過高的感情熱度,卻也一定有她自己喜歡的人,這是一個機密,是我同樣不能深說的話題。他們各有苦情。所以在很早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明白了,人類的自由是被繩索牽扯的,就包括在母體的時候,我們也只能被臍帶牽著才能活命,這也就是為何造成了我最后成為一個不屈不撓與命運抗爭到底、但骨子里卻滿是悲觀情緒的極其矛盾的人。我有多樂觀,就有多悲觀,我有多爭氣,同樣就有多不爭氣,我給父母帶去多少榮耀,就同樣會給他們帶去多少麻煩,我一輩子是個聽話的小孩,也一輩子干著叛逆的事兒,他們給我指導的路,我都會上前走一段,走一段之后又突然不走了。

    無論見識和胸懷,父親都高于母親,但這屬于我個人的看法。她也從來不認為我父親身上還具備什么優點。

    我輟學之后在社會上流浪了二十年,即便這期間我也結婚又離婚,從單身到擁有家庭,又從擁有家庭到單身,一系列變故,仿佛在生涯里飄蕩的毛毛草,擁有和失去,都讓我感到一種妥帖的悲壯感。是的,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獲得了幸福,并且可以獲得幸福。拖著一只行李箱子在大大小小的城市,拉拉雜雜的街巷尋找糊口的工作,好像才是我的宿命,而且這一生仿佛都逃不開那種流浪途徑中的風聲。是的,流浪是有風聲的,周而復始,微微弱弱,腦海中無時無刻不被那些風聲敲響。在我小時候上學的路上,風吹松林,帶著草植物的香氣,但那特別遙遠了,最初的風聲的味道已經變了,要說幸福,可能在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人情苦楚的時候,我是幸福的。我一生所尋找的,就是能夠和我在這樣一條道路上聽到微微弱弱風聲的人,當我在晴朗的夜空下抬頭望天,他不會問我是不是脖頸發酸,而是問我,是否看到這一天的晚空中半個月亮的臉,以及白云深處潛藏著蒼翠的松林。

    當然并不是說,我一點兒斗志都沒有,要墮落成一個毫無追求的人,或者成為一個變態的完美主義者。我盡量平淡地生活,接受很多挫折和悲哀,我深信,一個人從泥潭中站起來的樣子,多少具備了一點英雄主義的氣概。

    最初我選擇在出生地周圍的小縣城謀生,膽子還比較小,不敢去大的城市。而且剛剛從山區下到城市的我還鬧出了不少笑話。第一次去公共澡堂洗澡,抱著一套衣服進去,以為里面是單獨的隔間,結果全是赤裸裸的女人,老少皆有,披頭散發,渾身濕漉漉,她們滑溜溜的凹凸的身體,說說笑笑無比自然地站在一片水的煙霧中,我覺得我的眼珠子都要爆出來,看得很慌張很尷尬。她們一眼就知道我是某個山垰垰來的小土包子,對我一頓嘲笑之后喊我大膽地脫衣服,其中一個更是帶著我媽媽那種嚴厲的口吻,都是女的,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倔強地說自己搞錯了,其實我只需要洗個頭,沒必要跑這兒來洗頭,我是走錯了地方。于是在門口那個水龍頭上,我頂著她們的一片笑聲,狠狠地洗了個頭,抱著衣服又回了宿舍。而最使我難堪的是,根本搞不清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不會看,也不會區分人行道和斑馬線,這些東西都是交警把我從車流中拖到人行道上進行現場普及的。這是我初入社會撞到的兩個“奇景”,一個是女性開化的身體,一個是秩序的道路。這兩樣東西對我而言是一種預示,人在社會之中,立身立足的兩大思想和根本條件。我在一些散文里寫過關于澡堂子和道路遭遇的事情,實在是印象深刻。

    膽子大了一些之后,我逐漸往遠一點的地方走(還是沒有出省),走得小心翼翼,我伯父當年交代: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特別小心,按照他們交代,趕路途中,絕不沾別人給的食物,不輕信別人的話,不接受無端的幫助,自己有目標和去向,如果遇到不認識的道路和麻煩就去找警察叔叔。靠著這些囑咐,我還確實沒有被什么人拐騙過,在當年,少年出門是很危險的。我自己一個人爬火車,因為瘦,也因為年紀小,身手敏捷,那時候的綠皮火車每個小站都要停一下,人滿為患,我的行李就是個帆布包,幾件衣服加一本新華字典(那是我的常備讀物,為了認字以及學習一些比較難的字詞,我有讀字典的習慣),挺大的一個雙肩包,里面也塞滿了一些零食和水,經常在火車一聲鳴笛后,我就把它甩到后背,并且下端用繩子綁在腰上,免得爬火車的時候甩來甩去不好操作。我從不需要窗口里面的人伸手拉我,只需他們給我留出一個差不多的小縫隙,就能翻進去。爬火車的人很多都需要上車補票,之所以選擇從窗口翻進去,而不是走正門檢票,大多也是窮,身無分文,又膽戰心驚不得不借助火車出去找工作,有時候查票能查到我,有時候不能。這些技能都是途中萍水相逢的人告訴我的,要活下去,就不要講究和顧及那么多,面子算什么?尤其是那些半道上搭車賣農產品(煮熟的玉米棒子和燒土豆之類)的小商販,大多是一些中年婦女,社會生存能力強悍,她們教我如何爬火車如何逃票,到了車廂里,遇到查票的時辰,我就跟她們一起鉆到座位底下藏起來,有時候也藏在衛生間不出來,她們把我看作自己的孩子,告誡我,假設查票的時候查到我了,有錢就給,沒錢,就低頭求情(百般寬慰我,這一招很管用,一定要常用和演好)。我這輩子求情的話,只在火車上使用過,并且每次使用都見效,有時候乘務員會主動給我墊付,在這個時候我內心很愧疚,覺得不該爬火車和逃票,可身無分文的時候又太多,導致我的愧疚一次一次表現得仿佛更加厚顏無恥。

    伯父還有一句比較文學的話是,世上好酒千千萬萬,醉了多少少年郎。他現在已經死啦,恐怕也不會有幾個人覺得這些話有什么稀罕。伯父是有幾分文藝氣息的,自私和小氣的成分也有,火燒火燎的脾氣,尤其在喝醉了之后,跟我父親打架打到天亮。我現在偶爾也愛喝幾杯,有時候覺得不是在喝酒,純粹就是在喝一種茫茫記憶,最糟糕的是,我發現自己喝醉了會撒酒瘋,這是最近剛發現的,要不是有人給我拍了酒后視頻,我都不知道我是這樣的我。喝醉后我鬧著要去死,給別人發各種遺言,歇斯底里,毫無體面,第二天總是還活著,并完全不記得干了什么,砸壞很多東西,手機屏幕至今已更換好幾個。

    浙江和廣東是我待得最久的兩個地方。曾一度差點兒在某些城市定居。為了下決心定居,我還在某些發表的文章個人簡介里多情地加上一句:現定居某某城市。我用“定居”二字穩固信心。可是后來,我沒有定居在外面的某些城市,仍然選擇回故鄉州府買了一套小房子。反倒是如今,我不敢再說自己會“定居”在何處了。人活了半世才明白,時間對我們的作用,以及世間對我們的作用,無非是一條長長的路途和經過,恐怕沒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定居。如果人有魂靈,墳墓也是多余的。

    從事寫作之后,我極少出門,有時候的確會讓人以為我是個無業游民,疑點肯定在于為何我沒有餓死。如果沒有人了解我的職業,他們就可能懷疑我是個女賊。

    當作家對我來說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再出門了。只需要一個房間就可以把我所有的生活裝載起來,是上天賜予我的福分。而實現這些的條件在于,我付出了二十二年的辛勞漂泊和不計其數的委屈。險些露宿街頭的情景我也有過,在浙江某個城市的傍晚我抵達那里,昏昏的天色,人們仿佛酒足飯飽,而我饑腸轆轆剛從火車上蓬頭垢面地下來,沒有住客店的錢和吃飯的錢,沒有工作地點,完全被什么東西拋棄在一個陌生地方,必須在三個小時之內找到一家包吃住的作坊成為他們的員工,這樣才可以暫時解決溫飽。那個傍晚差點兒就錯失了工作機會,女老板非常猶豫要不要多招一個員工,可見她當時的針織作坊效益并不樂觀。但是最后,一定是我的落魄把她的心軟化了。這是我喜歡浙江姑娘的一個原因,滿含包容和情分。

    但是當作家最大的壞處可能也是不出門(我這里說的不出門,不代表是雙腳的行動,而是一些思想的深淺和遠近),這意味著在房間里的生活的局限性,思想的消磨和考驗。而這些,在不久之前,我還很固執地捍衛“不出門是對的”這條道理。我現在不這么看了。當作家的另一個好處在于會時不時推翻舊的自我,建立新的自我,規范和升華一個接近健全的靈魂。有時感覺一個腦袋都不夠用,必須多長幾個。學習如何生活,其實就是學習如何寫作,很多時候有人去開一場一場的講座,有人覺得他們好像掌握了真正的技能,實際上并沒有什么技能,只是一部分人活得更細膩,懂得在生活中挑揀藝術的成分,他們在分享這些經驗的時候重新獲取經驗。

    要是一直不出門,那多半就是缺乏腳力和悟性。一頭驢子每天圍著磨盤轉圈,還以為自己行了幾萬里路。顯然是不對的。問題是,如果不圍著磨盤轉圈,那就一步路都沒有前進了,因為作為一頭驢子,人們是不可能讓他走上另一條不推磨的道路。這就是文學,這就是作家的宿命。他們都蒙著眼睛拖著磨盤,給人推磨,但又不能不假想自己所行的道路的深遠,不得不幻想高空和明月。無非就是在深淵中練習飛翔,而痛苦在于,明知道自己沒有翅膀。要是沒有翅膀就不做飛翔的夢,那將是更痛苦的事情。

    我的困境在于,我很想出去走一走,甚至如果有這么一種幸福的際遇,那我愿意一走了之,這是相當刺激的,就好像我媽把我生了一遍,命運又把我另生了一遍,讓我重新開始,不再出現于熟悉的朋友當中。我這是在打比方,我在形容一種荒誕的可能現象。我的意思是,寫作就是沖開自己內心一道一道的防線,從熟悉之地到陌生之境,甚至六親寡淡,孤獨無涯,不僅僅是內心的防線,還有更多的阻礙,最后幸運地抵達某個未知,又在那里探索到新大陸重新啟程,這才是有意義的寫作。問題是我沒有這種條件,也可以理解為,我的房間并不特別舒適,寫作需要提供的周邊環境過于嘈雜,影響創作。這個事情要怎么說才能好聽一點兒呢?我不知道怎么說。我父親認為寫作就是編故事,瞎編也是編,謊言拯救世界,但事實又是,謊言不能拯救世界。我總不能在作家這個行業中,活得像個敗家子兒。那樣是不行的。有時候我必須和驢子一樣,在沒有找到擺脫推磨這個宿命之前,沒有找到屬于我的翅膀,便只能韜光養晦,一圈一圈地推磨,加深萬里道路。

    我還必須跟過去的生活和解,跟我的父母親人重新建立更牢靠的親情,事實上這是最難做到的。一個人只要還顧及個人的感受,所謂的和諧共處就是悖論。當我們開始回憶,矛盾就來了,當我跟回憶里的事物懺悔,低頭跟每一顆童年時期踩死的螞蟻認錯,悲傷就填滿心靈,就會活不下去。

    中年人有很多難題需要解決,年輕的時候我們對自己的要求和對他人的要求都不會過于深重,中年以后,突然認了死理,明白了人生是單行道,各種生活的矛盾在人與人之間產生,價值判斷,誤解和偏見,要么選擇容忍要么選擇過濾,選擇過濾,分歧就產生了,孤獨也就產生了,這種難題如果不是身為一個作家,她將難以抵抗摧殘,但如果身為一個作家,則又時刻受著摧殘。世界上不會有人完全理解你,包括親人。假設當你選擇結束一段過去的生活,尤其是結束某些關系,跟過去的人說再見,要重新面對和再次建立新的生活,他們就會勸你放棄這種念頭,他們堅信另一種生活更冒險,并且拋開過去的生活和人情,就像干了一件缺德事兒,這是不對的。他們也不知道你過得怎么樣,只覺得你過得還可以,所有人都在接受“還可以”的生活,為什么你不能?為什么我不能,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不能。既然所有人都在接受,都在平靜的日子里重復著相似的內容,為什么我不能。我曾經在某個小說里寫過,一個人千萬不要習慣孤獨和漂泊,千萬不可太要強太有個性,這些隨便堅持一樣,你都不會對生活妥協。過得好的人和過得不好的人,幸運和不幸運的人,是同一種類型的人。

    今天早上我突然來了興致,祈禱世界上有人可以理解我,就像祈禱今天晚上下雨的天空中等一會兒冒出半個月亮的臉。剛祈禱完的結果卻是:算了,隨便吧。

    而這時候我站在陽臺,秋天深得像一口古井。

    【作者簡介: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自由撰稿人。作品見《鐘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小說集和散文集共11部。曾獲第十屆四川文學獎特別榮譽獎、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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