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藝術的廢存與蛻變——讀《去老萬玉家》
《去老萬玉家》帶給讀者的最大驚喜首先是語言:一部用詩筆鑄成的長篇敘事,卻又極具情節魅力,自始至終像一把力鉗抓緊讀者。真正的語言藝術,一定在高密度的高妙行文中,包含無數的細節、精微機妙的智性元素,又預留出慨嘆回味的疏朗空間。它既有現代漢語敏思、靈智和精準的質地,又兼具古漢語簡潔清晰的意境和韻律。文中有大量的四字短語,既古樸典雅又微言大義,其藝術源頭可追溯到《詩經》。更不可忽視的是它的音樂感。比起古漢語,現代漢語在音樂感上一直有缺失之憾,而《去老萬玉家》則做了一次成功的嘗試。故事發生在清末,正是古漢語向白話文蛻變的最速時期,是白話文走向成熟的前夜。就行文而言,將彼時筆墨調適為數字時代的閱讀,應是作者面臨的最大挑戰,這不啻一場全新的語言淬煉。作者完美地找到了一條實現路徑,它蘊蓄延展于字詞,從分句至復合句、自然段落,成為一次出色的抵達。也正因為語言的完成,也才有人物、人性、道德、愛情、自然、秘密等,種種迷人的呈現:微小如一念流轉,舉手投足,無不精異逼真。
作品開篇第一句:“美少年歷險是早晚的事。”以寫作學論,第一句往往決定全書總韻。讀畢全書回觀,這一句竟成為通篇脈絡與內涵的完美概括。主人公舒莞屏被命運之輪推向現實和心靈的雙重探險,這其中飽含了好奇心與恐懼感。由此即決定了整部作品的格調和氛圍,令人產生強烈的閱讀期待。第一自然段中,管家吳院公告訴舒莞屏,災殃“好比一只只魔獸伏于中途,伺機撲來,聰敏者會提早聽到它的蹄聲”。“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為體量不同,落地蹄聲亦不同。”這種精彩的比喻和表述在作品中比比皆是,語言之流始終閃耀自由浪漫的光澤。自此引出舒莞屏的兩次劫難:一次是被山中悍女“小雀鷹”綁架,另一次是千曲百折尋見女子萬玉。作品共19章,主人公與讀者一直等到第6章,才見到那個傳奇女子萬玉。漫漫長旅,步步驚心,讀者對這次曠世會面充滿期盼。作者用含蓄優美的文字,豐富的情感層次,張力如弓弩拉滿寫了這次會面。一句“忘記施禮”,既因為震懾于女子的絕色與威儀,也源于舒莞屏在前6章堆積累疊的急切驚異。而萬玉一個“啊”字微言大義:之前雖未謀面,卻對舒莞屏一路行跡盡在掌握之中。
隱喻,是這部作品的另一重要特質。我們領略的是“八分之七在水下”的“語言冰山”,由此種表述方式構建的,也是一個潛在的藝術世界:閎巨渾然,萬象交縱。如關于隆冬的描述,令人過目凜栗,心身俱震:“寒氣就像殺人刀,臉沒挨近就裂開了。大風雪不是橫斜吹來,而是垂直擊打陸地。河道封起,海里有了冰帆。鳥兒鉆到地洞,與瑟瑟發抖的兔子做伴。亡靈在冰上滑行,在風里舞蹈,相互傳遞消息:在某個拐角有些許熱氣傳來,伸手就能捏住。它們循著一線若有若無地呼吸摸到人的老巢,向他們呵一口氣,一家人立刻成了冰坨。”
由此,徹骨之寒油然而生,直抵心底,幾乎凍住了心魂。一些生活局部描寫,如飲食,作品竟出現十幾處之多,品類飲饌新奇詭怪且不厭其精,不唯展示半島陸海雜糅的飲食文化,更折射出主人公隨行旅遞進而發生的身份及心理的微妙變化,亦可視為命運變幻和人生際遇的“晴雨表”。
真正的語言藝術,總是讓他人的審美體驗得到擴充和延伸,而不僅是對原有經驗的喚起與共鳴。語言之于文學、哲學及自然科學的意涵或有不同,后者當有界定和表述的單一清晰,要求精準確切;而前者除了準確,還須承當諸多任務:模糊多義及意象的彌漫和籠罩。這里,語言與表述對象及目標須臾不可剝離。所以離開語言談人物、思想,甚至細節與情節,皆不成立。一切都孕育和包含在語言之中,在詞語相疊和造句的方寸之間完成,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切脫離于語言的文學敘事,都是粗疏的,都將在時間的嚴苛審度和淘洗中消失。
語言藝術的最高境界是詩,而《去老萬玉家》幾可被視為一首26萬字的長詩,讓讀者始終陶醉其中,感受靈妙之趣,從頭至尾幾乎無一松懈、無一閑筆:筆筆牽涉人物情節、大小波瀾,起伏跌宕以微洞巨,如纖纖神經接通生命全息。讓人驚訝的是,此書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呢?
當然首先是作者的漫長詩路。我們從其履歷可知,張煒1975年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是詩,且近50年從未間斷,迄今有《皈依之路》《鐵與綢》《不踐約書》等10余部詩集出版。作者本質為詩人,并長期致力于古詩學研究,深諳古詩精妙,著有《讀詩經》《楚辭筆記》《陶淵明的遺產》《也說李白與杜甫》《唐代五詩人》《蘇東坡七講》等“古詩學六書”。他是國內創作量最大的作家之一,發表文字已達2000余萬之巨,自有扎實的文字基礎。其童心和與生俱來的天真氣質,也構成他作品中難得的生命氣象。童心即詩心。一石一樹一鳥一人,以童心觀之則格外生鮮,向世界發聲,即可喚醒萬物,誕生出最本質的詩意。漢語由象形文字連綴,為最復雜最優美的言說方式,符號自身即有意境在,經過作者匠心遣使,以特別的詞序固定排設,即可收死水微瀾或驚濤駭浪之效。童心與漢語的相遇,可極大地煥發詩力。但人在成長中,童心會被封印,保留這種天賦的只會是極少數人。縱觀張煒整個創作理路,可用一句話概括:老到如耆宿,純潔如孩童。《去老萬玉家》可視為對這句話的完美闡釋。作品中,主人公舒莞屏面對黑暗人性所表現出的震驚與反抗,常常出自天真本能,所以也最令讀者感動揪心。
我們談論文學已很少談論語言。這是一種無奈和無力。在AI時代,寫作者與閱讀者每天都被迫進入語言沖浪,忍受蕪雜、平庸和同質,語言的味蕾已經麻木,這是世界性的閱讀窘境。因此談及《去老萬玉家》的語言,也就別有意義。我們發現,任何時代的寫作都會面臨特有的難題,經受具體而重大的考驗,首先是在語言的廢存與蛻變中砥礪,從而創造出不同于一個時期最大公約數的言說方式。這才會產生超越的意義,也才有可能言及“杰作”這樣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