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秋《桃花燈》:人到中年的情感波瀾
繼長篇小說《漫長的夜晚》后,楊立秋推出了最新長篇《桃花燈》。就體量來看,這部長篇比上一部多了八九萬字,就結構來說,較上部多了許多敘事的技巧。當然,這些都是表象,真正讓作品成立并深入人心的,是作家在故事里對人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關注與思考。
小說主人公盧山是一個中年才開始獨立創業的男人。在當下,中年男人可以說是一個尷尬的存在,肩上的責任一大堆,手里可以打出去的底牌卻沒有幾張。在這里,我說的不是那種衣食無憂、刻意表演文藝范兒的中年男人,而是那些處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中的沉默的大多數,他們是兒子,是丈夫,是父親,但多重的身份屬性并沒有讓他們在不同場域左右逢源,相反,多重身份恰恰是造成他們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根源。在生存面前,他們必須咬牙堅持,必須完成肉體生命的自存與延續;在精神層面,他們必須隨時修剪情感自然的枝椏,必須履行那些身份自帶的責任和義務。
盧山就是處于這種夾縫中的男人。一個從農村出來、沒念過幾天書的男人,不想再賣海帶,而是想開茶舍,這種極具戲劇性的職業反轉,在常人看來,肯定是盧山一時頭腦發熱,不具備現實的操作性。然而,面對妻子的冷嘲熱諷和百般阻撓,盧山并沒有放棄,而是執拗地走了下去。當然,這種堅持是有代價的堅持,這種前行是多少帶有一些忍辱負重的前行,但執拗卻也是真的。正因為這種可貴的執拗,盧山的事業慢慢有了起色,盧山的世界出現了別樣的天空和地平線。
站在家庭的角度,我理解盧山妻子孫蘭香對盧山經營茶舍的態度。他們不是大富之家,無法承擔投資失誤帶來的經濟風險。在生存面前,他們沒有任性的權利,必須小心經營、精打細算。孫蘭香并不是潑婦,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妻子——即使與婆婆有齟齬,但并沒有影響她對丈夫和女兒的情感,始終在用心經營她心中的三口之家。她的過失不在于此,而在于她忽略了生命的另一個呼吸通道,那就是精神上的欣賞和心靈上的交流。她在努力維護家庭穩固的同時,沒能去進入丈夫的精神世界,去嘗試理解一個男人對事業、對情感的需求;而似乎從天而降的于淼,在她選擇缺席的時候,走進了這片亟待回應的情感飛地。
這是一種讓人唏噓的人生錯位,所有人都有行動的理由,但這些理由卻無法讓主人公們抵達他們的希望之地。他們只能在不同的枷鎖中完成自身的角色,在不同的軌道上完成倫理構建。在這個過程中,情感或者說愛情并不是唯一的準則,在更為寬闊無邊的生存道場中,它只能是暗流涌動,只能是無聲中的驚雷,它可以沖毀一個人的矜持,可以震撼一個人的黑夜,但在家庭倫理的社會壁壘面前,它往往脆弱不堪。最后,孫蘭香雖然保住了她的家庭,但卻失去了可以信賴的情感依托;于淼選擇了遠離,卻贏得了愛情;而盧山,在山重水復之后,雖然從形式上皈依了倫理的要求,內心深處卻已是傷痕累累??梢赃@樣說,在錯位的人生軌道上,沒有一個是壞人,沒有一個人不心存善念,最終卻沒有一個勝利者。
必須承認,如果這部長篇只是止步于盧山、孫蘭香、于淼三人的情感糾葛,那么它的魅力將會大打折扣,畢竟同類題材的作品數不勝數,盧山們的故事也確實缺乏跌宕起伏的情節和充滿翻轉的戲劇性。楊立秋在進行這一敘事的同時,又開啟了另一個可以和這個故事構成語義互文的敘事——一部自傳性的評書。在茶舍,評書既是一個可以讓盧山和于淼放空俗世、展開聯想的背景,也是一張可以讓他們對自身命運進行預測的試紙。在評書里,主人公辛月海同樣是一個深陷家庭與愛情糾葛中的中年男人,在結發之妻肖春鳳和情人韓梅之間,他似乎永遠無法完成最后的抉擇,他討厭肖春鳳,不僅源自她的容貌,還有肖春鳳父親對兩人婚姻的功利化設計,然而,面對她的無私與隱忍,他又時常生出深深的愧疚與負罪感。所以,他始終被一種既是倫理又是人性的力量撕扯著,在兩個角色轉變的關鍵時刻猶豫不決。不同于現實中于淼的主動逃離,韓梅最后死于產時的大出血;但相同的是,辛月海和盧山一樣,經歷了那么多情感變故,他們的身心都已不再完整。
從結構上看,評書并不是故事主線可有可無的附屬部分,而是與小說主線并重的另一條敘事。無論是篇幅還是思想容量,這條敘事都與主線不分軒輊,不僅在客觀上構建了小說的虛實平衡,而且在人性與倫理方面進行了多方向的開掘。當然,除去主人公的命運互文之外,盧山與辛月海的故事并沒有完全重疊,而是各自有其邏輯與速度。盧山的故事是緩慢的、缺乏激烈沖突的,它遵循的是日常生活的速度;而辛月海的人生,作為故事里的“故事”,它必須有激發讀者興趣的速度和味道。在這方面,楊立秋是自覺的,他沒有一上來就讓辛月海與盧山的困境構成命運互文,而是加上了辛月海中年之前的出身與命運突變的情節,父親的酒徒往事、悲慘的童年記憶、夢幻般的命運轉機,包括與肖春鳳、韓梅的三角關系,無不閃耀著傳統評書的傳奇色彩。如果只是從故事的維度判斷,那么,這條線的光彩絕對遮住了小說的主體。但如果我們回到生活現場,卻可以深切地感知,那種表面無聲無息、實則暗流涌動的生命狀態和情感波瀾,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
小說題目叫《桃花燈》,它既是盧山最初開茶舍時偶然撿到的一盞燈籠,是他與于淼情感變動的見證,也是小說的一種隱喻。在東方語境中,桃花有太多可以演繹的寓意,它是春光,是男女私情,是明麗,是曖昧,更是瞬間的絢爛。在某個時刻,它可以點亮季節,可以點亮一個人的世界,但它無法一直絢爛下去。它最終會如故事中的燈籠一樣,驚艷登場,又孤獨離去,留下那些曾經被它照亮的人,重新打量自己和身邊的人,重新審視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重新定義情感與義務、身份與責任,重新走進那個讓人愛恨交加的人世間,用心縫補或許有些磨損但依然值得珍惜的日子。
(作者系河北省詩歌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