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想當然耳”筆補造化
“然其有些見解,的確不凡,其所發(fā)揮,真有些像王國維之于文學,蓋西學對他們的影響是相同的。當時從西方吹來的文藝清風,確使中華藝壇,耳目一新。例如他說的:‘人心之思想,無不求進。進于實質,而無可回旋,無寧求于空虛,以揭提乎實質之為愈也。’這對于理解現實與藝術的關系,可以說是很新穎很精辟的。
陳先生英年早逝,遺著廖廖。此文雖短,精辟之論尚多。如論工筆與寫意之關系:‘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趨勢。而求工之一轉,則必有草草數筆而攝全神者。’”(孫犁《曲終集·讀畫論記》)
上面抄錄的文字,是孫犁對陳師曾的評語。陳師曾所說的“進于實質,而無可回旋,無寧求于空虛,以揭提乎實質之為愈也。”不亦“其似與不似之間,乃是一大入處”(王文治語)? 孫犁贊之為“這對于理解現實與藝術的關系,可以說是很新穎很精辟的。”堪稱探本之論。
由陳師曾想起了齊白石,齊白石與陳師曾,一“土”一“洋”(陳師曾留學日本),齊白石說過一句很直白的話:“粗大筆墨之畫,難得形似;纖細筆墨之畫,難得神似。”這也可說是他繪畫實踐的經驗之談,試把他這話與陳師曾說的“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趨勢,而求工之一轉,則必有草草數筆而攝全神者。”作一比對,就工筆與寫意之關系看,能不謂聲息相通同頻共振? 無怪齊白石哭陳師曾:“槐堂風雨憶相逢,豈料憐公又哭公。此后苦心誰識得,黃泥嶺山數株松。”“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昧。”
境已遷矣,時或未過,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意思是說,廣泛地學習,詳盡地闡釋,融會貫通之后,方得言簡意賅。孟夫子意在論仁論義,而非論畫,試和陳師曾論寫意畫的“人意之求工,亦自然之趨勢,而求工之一轉,則必有草草數筆而攝全神者”一比對,正應了一句成語:桴鼓相應。
“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又何嘗不是陳師曾說的“進于實質,而無可回旋”的結果?發(fā)泄太盡,極意摹之狀之,轉不似,只能“求于空虛,以揭提乎實質(我釋“揭提”之義之大要,即“想當然耳”,有如顧愷之筆補造化的“頰上添毫”)之為愈也”。
陳師曾的話,不僅僅讓我想起齊白石,竟與遠古圣哲也互通消息起來了。信哉,推陳可以出新;欲知新也當必溫故,蓋月印萬川,雖“分殊”,實則“理一”也。
見解之新穎與否,并非如積薪,后來居上。要之在“時”,乘于“機”之絕圓之際。孫犁讀陳師曾的《論文人畫之價值》一書,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當年的評語,以今視之,仍不失為畫壇的對癥良藥,仍“可以說是很新穎很精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