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學明:我永遠對湘西深懷敬畏與感恩
彭學明
12年前,彭學明的紀實散文《娘》出版發(fā)行,暢銷200多萬冊,成為備受關(guān)注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先后被譯成英、俄、法、日、阿拉伯等十多種語言,在多國出版發(fā)行。
12年后,彭學明完成長篇小說《爹》,塑造了一個堅韌、頑強和博大的“爹”。這是一部宏闊壯大的湘西父輩史詩,也是一部書寫平民英雄的崇高之作。小說巧妙地將嘉善阻擊戰(zhàn)、湘西剿匪、抗美援朝、改革開放等歷史事件有機串聯(lián)起來,虛實相間地記敘爹和湘西父輩們?yōu)閲鵀榧业纳老嘁馈⒀}相連,呈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進程中人民群眾推動時代、創(chuàng)造歷史、改變世界的巨大力量。2024年4月《爹》被中宣部“中國好書”推薦;11月13日,《爹》榮獲2024郭沫若文學藝術(shù)獎文學大獎;12月,《爹》由山東省委宣傳部選送并榮獲中宣部第十七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
彭學明曾經(jīng)表達,自己之所以寫《爹》,是想給大家呈現(xiàn)出一個跟沈從文筆下完全不同的湘西,跟《烏龍山剿匪記》完全不同的湘西。他以《爹》為切口,打開湘西百年的宏闊畫卷、中華民族的壯麗詩史。他期待《爹》能觸動更多人的心靈,讓讀者像書中的“爹”和父輩那樣,有永遠不會變涼的熱血、永遠不會細碎的骨頭和永遠不會彎曲的脊梁。
《爹》,彭學明著,山東文藝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
中華讀書報:12年前,您的長篇紀實文學作品《娘》感動了億萬讀者,您的長篇小說《爹》出版問世一年來,又迅速引起轟動,請問觸動您寫《爹》的契機是什么?
彭學明:寫完《娘》這部作品,我根本沒有想過去寫《爹》,因為我沒見過我爹,不了解我爹,對爹也沒有任何感情。在《娘》一書里,我雖然只有兩個章節(jié)寫到了爹,但讀者們對爹的印象很深刻,期待看到爹跟娘到底有什么故事。
但是,寫爹的難度太大。首先是情感上,我接受不了要去為一個拋棄我的人樹碑立傳。因為,任何寫作,都是真情的流露,哪怕是虛構(gòu)的小說,也是出自真情。小說這個文學載體可以虛構(gòu),但作者的文學情感無法虛構(gòu)。作者對自己筆下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帶著一種情感、寄托一種情感。或愛,或恨,或喜,或憐。創(chuàng)作不是練字,是給一個個文字以骨血、體溫、情感、表情和生命。是讓文字復(fù)活歷史、事件和人物。于是,我開始努力使自己心平氣和地放下對爹的怨恨甚至是仇恨,試圖走近爹、理解爹,從而書寫爹。
這就是寫《爹》的契機。
在這個過程里,當我慢慢地放下了對爹的怨恨和仇恨,與爹和解時,我發(fā)現(xiàn)我依然無法寫爹,原因還是我沒見過爹,我無法像寫娘那樣,寫一個完全真實、不事雕琢的娘。我打開了心,卻無法投入情。即便我既打開了心、也投入了情,我也很難讓爹像娘一樣走進億萬讀者心中。
真正讓我完全把心打開、把情投入,是我在試圖追尋爹的足跡、走近爹的世界時,我發(fā)現(xiàn)追尋和走近的不但是爹的足跡和世界,而是爹和整個湘西父輩的足跡和世界,是爹和整個湘西父輩背后湘西大地和中華民族的足跡和世界。我突然想,我不能因為《爹》而寫爹,不能只是放下了對爹的怨恨,與爹和解,給我爹樹碑立傳,也不能僅僅是因為寫了轟動全國的《娘》而再寫個《爹》,打造文學雙子座。那樣,我的格局太小了。我更應(yīng)該通過對爹的追尋、《爹》的書寫,完成我由來已久的夙愿。那就是通過寫《爹》,把湘西輝煌的歷史、厚重的人文、多情的土地、浪漫而釅醇的民風民情、彪悍而偉大的民魂,都呈現(xiàn)給世人,讓世人知道一個別樣湘西,用我的來世和今生感恩湘西、回報湘西。我想以一部《爹》來試圖抵達我對湘西浩瀚無垠、無邊無際的愛。
一是我實在不甘心生養(yǎng)我的湘西被世人一直誤讀為匪窩、不甘心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被曲解為土匪。二是但凡真正了解湘西的人,都會驚詫我湘西的歷史是多么輝煌偉大,我湘西的父老是多么偉岸崇高。舉山水有世界自然遺產(chǎn)張家界、猛洞河和鳳凰;舉人文有世界文化遺產(chǎn)老司城和土家苗族風情。更為重要的是,在國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歷史關(guān)口,有我的湘西挺身而出的身影、視死如歸的精神和力挽狂瀾的氣度。比如明朝嘉慶年間,當戚繼光和俞大猷抗倭步履維艱時,是我湘西子弟遠征江浙,徹底趕走了倭寇,拯救大明王朝于水火;抗日戰(zhàn)爭期間,當日本鐵蹄一路向前地踏遍大半個中國時,卻在湘西遭到了頑強的阻擊,鏖戰(zhàn)三年多也沒有翻過這座銅墻鐵壁。
所以,我寫《爹》,就是想把湘西的這些歷史、這些輝煌、這些榮光都呈現(xiàn)給世人,讓世人知道一個別樣湘西。
中華讀書報:您沒見過爹,卻要寫爹,這種挑戰(zhàn)不是一般的挑戰(zhàn),這種難度不是一般的難度。您是怎么去解決的?
彭學明:在沒有想明白我要通過《爹》寫什么時,難度的確巨大。要僅僅寫我個人的爹,難度更大。如果我要純粹寫我個人的爹,我無法像寫《娘》一樣,以紀實文學的角度刻錄和復(fù)制我爹,我也沒有必要延續(xù)長篇紀實散文《娘》的風格,從而給世人以珍惜身邊人、及時行孝的警示。我如果還是像寫《娘》那樣,從個人情感角度寫《爹》,那就是復(fù)制了一個男版的《娘》,這樣的文學是沒有意義的。我得以一個更寬廣的情懷和格局,站在一個更高的地方、以另一種方式,像寫天下獨一無二但卻是天下女性集體化身的娘一樣,再寫一個天下獨一無二但卻是天下男人集體化身的爹,從而讓《爹》《娘》這兩部作品散發(fā)出不同的光芒。
所以,當我創(chuàng)作的初衷是向父老鄉(xiāng)親和中華兒女致敬、為父老鄉(xiāng)親和中華兒女樹碑立傳時,也就是說拋開個人的爹而去寫集體的爹、共性的爹時,這個難度迎刃而解。這就應(yīng)了那句,你視野有多寬,文學就有多寬,你格局有多大,文學的格局就有多大。我是通過對“爹”個人的追尋,去追尋整個湘西父輩和中國父輩,追尋爹和父輩們的人生、命運,及人生、命運背后的時代、歷史,從而在“我與爹”的和解中完成對爹的塑造,在“爹與湘西父輩一生的描述”中完成對湘西百年歷史和中華民族百年歷史的書寫,為湘西父老和中華兒女樹碑立傳,向湘西父老和中華兒女致敬。所以,我以國內(nèi)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新中國建設(shè)、改革開放等為經(jīng)緯,把“爹”和父輩每一個人的人生和命運都與湘西和中國的歷史進程有機勾連起來,讓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群人都通向不同的重大歷史進程和重大歷史事件,既編織“爹”和父輩們的小歷史、小命運、小世界,更編織中華民族的大歷史、大命運、大世界。
我想通過《爹》的書寫告訴大家,真正的湘西,既是沈從文筆下的世外桃源,也有彭學明筆下的風云激蕩;無論過去、現(xiàn)在和當下,湘西都與國家民族同呼共吸、同頻共振、同舟共濟;無論甘苦、生死和富貧,湘西的父老鄉(xiāng)親都在手足相望、患難與共、向善向美、向上向前。我想在對“爹”和湘西父輩的書寫中,從家族敘事進入湘西敘事、國家敘事,從個人命運切入時代命運、國家命運,從而以群體品格展現(xiàn)民族品格,以民間精神展現(xiàn)民族精神,以歷史進程展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進程。這樣,以《爹》為切口所打開的,是湘西百年的宏闊畫卷,是中華民族的壯麗詩史;以《爹》為載體所呈現(xiàn)的,是“爹”和父輩們永遠不會變涼的熱血、永遠不會細碎的骨頭、永遠不會彎曲的脊梁,和永遠溫暖人間的情義。這個“爹”不再是我彭學明個人的爹,而是整個湘西父輩化身的爹,是整個中華男兒集中體現(xiàn)的爹。
我也想通過《爹》的書寫告訴大家,在中華民族復(fù)興的偉大進程中,是爹和父輩這樣平凡而偉大的人民百姓在推動歷史、改變歷史,在創(chuàng)造世界、改變世界。人民和百姓,永遠是國家的脊梁、民族的靈魂、社會的全部。
這樣,《爹》這部作品,就有了從爹到父輩到華夏兒女,從家庭家族到湘西大地到中華民族這樣明晰的創(chuàng)作走向和豐滿的創(chuàng)作筋骨,《爹》的厚度、寬度、高度、深度,還有溫度和力度,也全有了。這也應(yīng)了那句,情懷有多大,格局就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人和作品,都是一樣。
中華讀書報:作品分上下兩冊,洋洋66萬字,對于作品的結(jié)構(gòu)和體例,您是怎么考慮的?
彭學明:結(jié)構(gòu)能力,考驗一個作家對作品的駕馭能力。對作品的駕馭能力完全取決于對生活、歷史、人物、事件的熟悉度,對現(xiàn)實和時代的感知度,對文學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度。越熟悉你要展現(xiàn)的那片土地的生活、歷史、人物、事件,就越駕輕就熟、左右逢源。我對我湘西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太熟悉了,我跟我湘西的關(guān)系,就像我寫我跟我爹的關(guān)系那樣,是泥與土的關(guān)系,湘西是厚重而博大的土,我是細小如沙的泥,我這細小的泥是融進湘西這片土地里的,而不是落在城市的窗臺上的。融進土地的泥是再大的風也刮不走的,落在窗臺上的泥則是一陣微風就能吹跑的。
基于這種骨血一樣的關(guān)系和熟悉,我在結(jié)構(gòu)上首先就確立了要展現(xiàn)湘西的哪幾個重大事件和背景,通過這幾個重大事件來展開歷史畫卷、切入人物命運、通向中華民族復(fù)興進程。而且重大事件和背景要從頭至尾都均衡布局,避免作品頭重腳輕。可以說,我寫起來非常得心應(yīng)手、酣暢淋漓。
至于體例,我自然一改《娘》里的非虛構(gòu),采取了長篇小說的虛構(gòu)。這樣,我就可以自由地穿行在虛實之間,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也可以自如地打通直接生活與間接生活的通道,接通歷史與現(xiàn)實的任督二脈。
中華讀書報:對于家族的歷史包括半個多世紀的時代風云,您都做了相當細致的描摹。七年間的寫作狀態(tài)是怎樣的?業(yè)余寫作長篇小說,可能要克服很多困難。
彭學明:可以說,我是第一次用長篇小說的樣式在消化和運用我對湘西了解的儲備。寫長篇小說的都知道,長篇是得集中時間寫的。因為,長篇的思路不能斷,一旦不能集中時間,時間停了,思路也就斷了。就像燈與電,電一斷,燈就滅了。所以,我寫《爹》都是利用幾個長假,每次能寫上三五萬字。
我真正花時間準備的是,關(guān)于一些戰(zhàn)爭的材料和異地他鄉(xiāng)的材料。戰(zhàn)爭上的比如抗日戰(zhàn)爭涉及的常德保衛(wèi)戰(zhàn)、長沙保衛(wèi)戰(zhàn)、雪峰山會戰(zhàn)、遠征軍等,抗美援朝涉及的老禿山戰(zhàn)役、嚴峴山戰(zhàn)役、天德山戰(zhàn)役等。地理上涉及到的湖南之外,還有重慶、四川、湖北、陜西、山西、安徽、云南、青海、臺灣等地和朝鮮、韓國等國。
中華讀書報:評論家們對《爹》評價很高,認為作品通過對爹、武豪干爹等大量平民英雄的書寫,自然而貼切地勾連和楔入了不少湘西重大的歷史事件和中國重大的歷史進程,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延展得特別廣闊和開闊。寫作中您如何處理虛和實的關(guān)系?
彭學明:必須嚴肅嚴謹?shù)販蕚浜蛢浯罅抠Y料,并進行消化,從而讓這些空間和時間上的人和事都天衣無縫地交融。小說可以虛構(gòu),歷史不能虛構(gòu)。人物可以假定,歷史不能假定。所以,在作品完成后,我跟出版社不但請了幾位文壇大家提出藝術(shù)修改意見,更請黨史專家、軍事專家對其中的重大歷史事件進行了把關(guān)把脈。謙虛和嚴謹嚴肅的創(chuàng)作和治學態(tài)度,也是一部作品能否立得住的關(guān)鍵因素之一。
中華讀書報:《爹》其實不止于寫爹,而是塑造了富有英雄氣概的整個父輩群像,寫出了湘西歷史、民俗風情、社會文化等多方面的豐富性與復(fù)雜性。您是如何處理這種豐富性與復(fù)雜性的?
彭學明:我在寫《爹》的最初動機里,就注定了作品的這種豐富性與復(fù)雜性。因為,我想通過《爹》的書寫,全景式、全方位地呈現(xiàn)我的湘西。我想把湘西的歷史人文、民風民情、山水風光、社會肌理、人情人性,都在這部書里集中體現(xiàn)。無論是野心還是抱負,都是出于我對湘西融入骨髓的愛。這樣的豐富性與復(fù)雜性,無疑給創(chuàng)作增加了巨大的難度。但我克服這一挑戰(zhàn)的思路非常簡單,那就是將這一切都跟著人物的人生走、跟著人物的命運走,而人物的人生與命運,又跟著時代走。通過人生足跡展示山水風光,通過生產(chǎn)生活展示民風民情,通過人物命運展示人格人性,通過歷史事件展示社會肌理。
中華讀書報:《爹》的敘事情感始終都豐富飽滿,這對于60多萬字的敘事長度來說是非常難得的,如何使這種昂揚的情緒一以貫之?
彭學明:還是那個字:愛!對湘西這片土地刻入靈魂的愛,對國家民族深入骨髓的愛。愛點亮了我的情感,愛燃燒了我的文字,愛充盈和灌注了我的文墨。因為愛,就會真。因為真,就有情。真心,真情,真實,真誠,是作品的力量所在、高貴所在。為什么那么多的讀者明知這是一部長篇小說,卻都以為是真的,就是因為字里行間充盈著的愛、透溢出的真。
中華讀書報:《爹》里,“爹”的一生命運波折,當過木匠、土匪,又參加過剿匪,是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等一系列戰(zhàn)爭的平民英雄,但是到了作品的后半部分,“爹”的形象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娘》中的“爹”。對于兩部作品里“爹”的不同形象,以及同一部作品同一人物的前后變化,您如何處理這種差異?
彭學明:對“爹”認識的變化,自然會帶來個人情感的變化和作品描寫的變化。在沒動筆寫《爹》前,我對爹的埋怨和恨像花崗巖一樣堅硬。正像《爹》里的楔子所寫的,我把所有的坎坷、磨難和小小的波折,都歸咎于爹拋棄了我。在寫《娘》時,我根本不愿靠近爹,不愿聽爹的一切,甚至很反感娘常常自覺不自覺地說爹的好,我想,他都拋棄了你,你還說他好,是不是活該?
在我真正走進爹后,才發(fā)現(xiàn)爹并不是懦弱而沒有主見。我在《娘》里面呈現(xiàn)的爹,只是爹性格中的一種表象或者是一個極小的側(cè)面。回溯爹的一生時,爹比我更苦,不說別的,就是他自己還是一個小孩時,卻因父母去世,要獨自撫養(yǎng)比他更小的幾個弟弟妹妹,這個苦有多苦?這個胸懷有多大?換著是我,我會怎樣?在我人生的里程里,盡管我失去了父親,卻有一個無論再苦再難都不會丟下我的娘,而爹呢?靠誰?只能靠他那弱小的肩膀。
《爹》是小說,是虛構(gòu)的。但因為《娘》是散文,是完全紀實的、真實的。人們在讀《爹》時,自然會想到《娘》里的爹。在《娘》里,爹是懦弱而沒有主見的,帶有負面意味的形象。在《爹》里,爹樸素、善良、堅韌、頑強、博大、英勇。有擔當,有情義,有膽識,完全正向的,頂天立地。
這就需要我在不斷走進爹的人生與情感、命運與精神的過程里,一點點抽絲剝繭地縫合爹的形象、重塑爹的形象。要通過一件件大事小事、一個個細枝末節(jié),找到重塑爹的新形象的生活邏輯、情感邏輯、性格邏輯和人性邏輯。特別是寫到《娘》和《爹》里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事件時,更要天衣無縫地嵌合、粘連。也就是說,一個紀實的散文和一個虛構(gòu)的小說,也要在這里合體,要讓讀者真切感受到紀實里寫的這件事和虛構(gòu)里寫的這件事就是同一件事,紀實里的爹和虛構(gòu)里的爹就是同一個爹。
我真正地理解了爹,放下了爹,與爹和解,與自己和解,與世界和解。有了理解,自然就有了寬容。有了寬容,就自然想靠近、走進,在一步步的靠近、走進里,自然就有了感情、有了愛、有了對父親發(fā)自心底的敬。對爹的情感不同了,表達的方向也就不同了,文字和文筆也就因此有溫度、有情意了,爹的形象自然而然也就不同了。
中華讀書報:《爹》是小說,但由于“我”的敘述主體,很容易被代入;而且小說中出現(xiàn)了很多真實的歷史人物,即便不是非虛構(gòu),也會被認為打破小說和散文的文體界限。關(guān)于文體,近幾年越來越多地被人提及,您在寫作時是否并沒有設(shè)限也不會受限?
彭學明:是的,因為“我”的植入,代入感極強。這是第一人稱敘述的優(yōu)越處。但第一人稱的敘述,其實非常冒險,因為“我”會局限“我”、走不出“我”。而我寫的是跟“娘”對應(yīng)的“爹”,必須有“我”,必須“我”在,否則就沒有了情感的磁場,沒有真實的根基。“我”的尋父之旅,是“我”直接講述。而父親和父輩的故事,則是我尋父的所見所聞,是“我”的轉(zhuǎn)述。所以,我在“楔子”里就開宗明義地講,我是走進爹的村子,聽鄉(xiāng)親們講述爹和爹的故事。這樣,“我”在講述的時候,就可以自由地切換自述和轉(zhuǎn)述。自述和轉(zhuǎn)述的好處,就是“我”始終在場,始終是“我”在跟讀者講故事、聊天、扯家常。現(xiàn)場感在,真實感在,親切感在,粘合度在。這是代入感極強的關(guān)鍵。
關(guān)于文體,自古就文無定法。我不是打破文體第一人,我寫作從不設(shè)限文體,完全是跟著作品的人物和情節(jié)走,走到哪都是水到渠成。一部作品,整體的骨架必須是你要創(chuàng)作的文體,其他的支脈可以根據(jù)創(chuàng)作的需要,跨文體去豐富和豐滿。只要有利于作品的完美,想怎么表達就怎么表達,不要把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局限或者囚禁在文體的界限中。
中華讀書報:“尋父”是常見的文學主題。您在對“爹”的書寫中重建“爹”的形象并與“爹”達成和解,是否也在探索“自我”?“尋父”的實質(zhì)是什么?
彭學明:是的。我在重塑“爹”時,也在重塑“自我”。在我成長的歷程里,由于年少屈辱的經(jīng)歷和父愛的徹底缺失,我的性格是有缺陷的。好在我的人格人品沒有絲毫問題。但我的性格善感而敏感、倔強而固執(zhí)、做事不會轉(zhuǎn)彎、做人不肯折腰,常常是為了尊嚴,死要面子活受罪。這些缺陷,既保護和成就了我,更阻礙和牽制了我。寫《爹》和《娘》的過程,實際上也是情感和性格完善的過程,是自我反思和救贖的過程。學會理解,學會放下,是我寫《爹》和《娘》的一個重要收獲。理解他人,就是理解自己。放下執(zhí)念,就是放過自己。在《娘》里,我敢于赤裸裸地解剖自己,坦誠自己對娘的不忠不孝,就是放下了自己,才敢于知恥而后勇。在《爹》里,我也是放下了自己,才放下了對爹長達半個世紀的怨恨。如果我還是放不下自己所謂著名作家、文化名人和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我是不敢直抵自己靈魂深處的恥辱的,是寫不出被人們稱為中國版的盧梭《懺悔錄》的《娘》。如果我還是放不下對爹的怨恨,自然也寫不出這樣一部被人們稱為彭學明的《奧德賽》的《爹》。
至于《爹》這部書尋父的實質(zhì),不僅是通過尋父來尋回父親父愛,更是要尋回爹和父輩身上所集中體現(xiàn)的民族精神的根脈和靈魂、世道人間的情義與品格。
中華讀書報:在層層遞進的敘述中,“爹”的形象逐漸被開掘,不再是個體的爹,而是整個父輩的身影,這樣的寫作無疑是一次創(chuàng)新,但卻不著痕跡——您在寫作中會考慮技巧和創(chuàng)新嗎?
彭學明:肯定要考慮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種技巧和創(chuàng)新的考量。技巧不是討巧,是藝術(shù),創(chuàng)新本身就是技巧和藝術(shù)。“爹”的形象的確是在層層遞進的敘述中被不斷開掘和不斷塑造的。專家和讀者們之所以都跟你一樣認為這個爹不再是個體的爹,而是整個父輩的化身,就在于,我寫爹時,就沒有想過只寫我爹。當我把《娘》定位在“家”的意義上時,我就把《爹》定位在“國”的意義上了。在全世界的認知和現(xiàn)實里,娘是家庭符號,是持家守家的;爹是社會符號,是保家衛(wèi)國、打天下守天下的。所以,我的《娘》都是與家事連在一起,《爹》都是與國事連在一起。這樣的定位,本身就是一種藝術(shù)技巧和創(chuàng)新。《爹》《娘》兩部書從形式到內(nèi)容到內(nèi)涵就各是各的疆場、各是各的氣場、各是各的磁場,不同質(zhì)化、不類型化、不陳規(guī)化。而在層層遞進的講述中,我讓爹的人生與命運跟湘西、國家和時代血肉相連,讓爹的生活與生存跟湘西、國家和民族休戚與共,湘西、國家、民族和時代的骨血就自然灌注了爹的骨血,爹就自然有了新的生命與靈魂,自然脫胎換骨成了一個嶄新的、令人感動和敬仰的爹。
中華讀書報:無論是《娘》還是《爹》,您都是在寫湘西,而且作品中方言的適當運用,更強化了地域色彩。作為從湖南走出來的作家,您始終對那方土地懷有深厚的感情。
彭學明:方言的運用,不僅是一個地方的辨識度,也是一部作品的辨識度。對書寫地的讀者來說,有親切感和親和力;對外地讀者來說,有新鮮感和探知欲。對作者來說,方言的運用,其實也是對故土的一種情感表達。每個人都有精神的原鄉(xiāng),有精神原鄉(xiāng)并對原鄉(xiāng)懷有深厚感情的人,會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回到原鄉(xiāng)里去,重溫原鄉(xiāng)的記憶,感知原鄉(xiāng)的溫馨。我的文字之所以一直沒有離開過湘西,是因為湘西是我的精神原鄉(xiāng)。當我父母離婚而使我在屈辱中成長時,湘西大地卻給了我溫暖、希望和榮光。我始終忘不了娘癱瘓之后能杵著雙拐下地時,鄉(xiāng)親們故意割斷稻穗、麥穗,讓娘去撿;忘不了我在古丈縣二中讀書時,學校每個月的5元生活補貼;忘不了學校食堂善良的陳平玉阿姨強行把好菜扣進我的碗里。當我參加工作后,我忘不了保靖縣的領(lǐng)導(dǎo)們每次下鄉(xiāng)都會分別帶著我,讓我這個作家零距離地感受百姓生活和時代氣息;忘不了我的每一次工作調(diào)動,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都會真切地鼓勵,并派人把我一路護送到新的地方、新的崗位;在湘西,我沒有任何背景,卻被培養(yǎng)成了省政協(xié)委員和全國人大代表。我的點滴進步,湘西都喜上眉梢;我的些許憂傷,湘西都銘記在心;每當身心疲憊時,只要回到湘西,我的心緒就會大好,我的元氣就會立馬恢復(fù),我的靈魂就會得到安放。湘西太多的人和愛,會讓我不愿再回到人情冰冷的地方。所以,我永遠對湘西深懷敬畏與感恩,我的作品,就是敬畏和感恩的表達,是我今生和來世都唱給湘西的情歌。如果這些情歌能夠從中國飛向世界,能夠世世代代傳唱下去,那我也算沒有辜負湘西。當然,也算沒有辜負那些一如既往愛我的讀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