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6期|楊沁:孔雀
編者按
楊沁的《孔雀》是自然來稿的小說,留用這篇小說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才得知她是世紀文景的編輯,并且是里爾克那本非常著名的《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第一版)的責編。
這本薄薄的小書值得每一個寫作者用心閱讀,我們想借著推送責編楊沁的小說的機會,在此推薦一下。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札真摯、深情,詩人馮至的譯文典雅可信,書末附錄馮至先生以奧登的一句詩(“他經過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為引,寫下關于里爾克的散文《工作而等待》,更是讓人深受啟發。
楊沁的《孔雀》在《天涯》2024年第6期發表后,她在小紅書發了一條筆記并轉給編輯,筆記分享她關于這篇小說寫作、修改和投稿的經過。現分享楊沁的《孔雀》。
孔 雀
楊沁
陸青穿上旗袍式墨綠絲質長裙,想起胡萬勝說,今天是去見老領導,于是從首飾盒里找了一對小號的珍珠素釘。鏡子里,一個笑得恰到好處的女人,框在光亮的鏡片空間里,同樣疑惑地望向自己。掛鐘響了,她回過神,趕忙蹬蹬下了樓梯。
已經是下午五點,陽光還像白晃晃的匕首一樣刺來。她把脖子上的克什米爾細絨圍巾拉到頭頂,長的一端蒙住半張臉,再從肩膀繞過去,她已經能熟練地像當地女人那樣躲避烈日。
蓋拉斯已經站在菩提樹樹蔭下等著了。他把黑色奔馳擦得錚亮,自己卻穿一身灰撲撲的土布衣服,看見陸青走來,他在衣襟上揩了揩手心,迅速小跑過來,拉開左邊的后車門。
蓋拉斯坐進駕駛座,忽然回過頭朝陸青笑了一下:“夫人今天很漂亮。”他臉色黝黑,額角掛著一排亮晶晶的汗珠,用印地語的發音方式說英語,說出來的音節像嚼過的甘蔗,扁平、干癟,一點汁水也不剩。陸青微微一笑,說了句“謝謝”。
“先去辦公樓?”
“是的。”
車子緩緩開動。窗外,樹葉在微風中來回轉動,溶溶曳曳,葉子和葉子,彼此映照折射著無限的日光。整個車窗外是粼粼閃動的光影之海。
蓋拉斯專心開車,不再說話,連圓滾滾的后腦勺都顯得勤勤懇懇。公司園區離住宅區一墻之隔,汽車在花園轉角處拐了個彎,她看見胡萬勝站在辦公樓前,若有所思的樣子,白襯衫加西褲,暮春的氣溫已將近四十攝氏度,即便如此,他也不肯穿涼鞋,一定要黑色棉襪配黑色皮鞋——車越靠越近,胡萬勝的身形原來整個兒都框在車窗里,慢慢地沒了臉、沒了肩膀、沒了上半身,陸青的心仿佛也被一塊塊剪掉了。
蓋拉斯原本想下車給他開車門,胡萬勝揮揮手,徑自打開右后門,嘀咕道:“怎么晚了這么久?”
陸青默不作聲,像個做錯了事的下屬,也不再辯解什么。
“要送的東西都帶了吧?”
“都齊了,在后備箱。”
他還是不放心,又繞到車后,打開看了看,確認了羊絨圍巾的織花樣式才上車,冷不丁說了句“今天這身不錯”,仿佛是在獎賞她買東西的苦勞。
車子駛出園區大門的時候,正好王柳柳夫妻倆迎面走來。胡萬勝讓蓋拉斯停下,搖下窗玻璃,叮囑道:“老王,記得一個小時后出發把東西送來,不能太早,更不能遲到。”老王忙不迭點頭,讓胡總放心。老王快五十了,只是辦公室一個負責跑外勤的職員。王柳柳隔著車窗向他們揮手,笑得花枝亂顫,隔著窗玻璃也聽得見她婉轉的聲音:“胡總,又帶小陸出去啊……”熱烈的勁頭里,還有一絲不露痕跡的失落。
胡萬勝搖上車窗,嗤了一聲:“這個老王,工作上勉勉強強,在老婆跟前倒是殷勤。”陸青說:“他對他家王柳柳倒真是好。”胡萬勝瞥了窗外一眼,闔上眼睛:“有點累,我瞇會兒。”陸青還想著王柳柳,快四十的人了,眼睛里還閃著少女一樣新奇的光,一到周末就拉著老王,開車帶她去買蛋糕、買披肩、買蕾絲連衣裙。那種光是對世界躍躍欲試的饑餓,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想占有的欲望,說明王柳柳其實是命好。
車子一駛出大門,樹蔭的清涼陡然消失,一下子進入另一個世界。路面坑坑洼洼不說,當地人根本不按車道走,明明是雙向車道,硬要并排三輛車,如果哪里還有空隙,便會見縫插針地擠進一輛黃綠相間的機動三輪,當地人叫作“突突”,像是一蹦一跳的鋼鐵蚱蜢。司機都急不可耐地超車,并線,Z字形穿梭,仿佛都在爭先恐后地逃難。車窗外,灰塵的顆粒懸浮在渾濁的光線中。路邊堆著垃圾,三三兩兩的牛圍在垃圾旁懶洋洋地嗅著,一瞥而過,對她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
風景總是那樣,她回過頭,他已經開始輕輕打鼾了。此刻,他變成了一個平凡的、觸手可及的男人:他的睫毛很長,隨著車子的震顫輕輕抖動,那樣細微,幾乎不易察覺,卻有些不安;鼻子上的毛孔格外粗大,氣流在他鼻翼間均勻地吸入呼出,像一群無知的小魚正繞著旋轉門進進出出,樂此不疲地玩著簡單重復的游戲;兩鬢的頭發花白,汗漬混在發茬之間,每閃一次,就在她心里輕輕扎一下。
陸青第一次跟胡萬勝吃飯是在一家法國餐廳,位于一個奢侈品購物中心頂層,胡萬勝點了煎鵝肝,問服務員是用黃油還是橄欖油煎。服務員說,應該是黃油。哪里產的黃油?服務員答不上來,臉上泛紅,陸青覺得更尷尬,她對這道名貴的菜實在沒什么好奇,更不在意是怎么做出來的。胡萬勝彬彬有禮地笑道,那麻煩大廚過來一趟吧。大廚是個法國人,慢慢走過來,手交疊著放在肚子上,一臉不悅,陸青已經恨不得奪門而出了。胡萬勝用法語確認了黃油的產地、白葡萄酒的生產年份以及主菜的做法,大廚臉上的盛氣凌人漸漸消失,竟然露出得逢知己的笑意,最后微微躬身道,先生是專家。胡萬勝發出爽朗的笑聲,我曾經在歐洲工作過四年。
胡萬勝說,我怎么覺得你挺緊張的。陸青低頭說,就是不愿意麻煩別人。他說,這怎么是麻煩?她又說,聽說長出的鵝肝越是肥美,那只倒霉的鵝在喂養的時候就越痛苦,也不一定非要吃這個。他竟然撲哧一聲笑了,真是個小姑娘。餐廳燈光柔和,刻意營造黯淡的氛圍,恰顯出他滿面春風,雙眼熠熠發光。從文藝復興的繪畫藝術,到犍陀羅地區的佛教塑像,他什么都能侃侃而談,陸青忐忑地坐在對面,就是來面試的,擔心他看不上自己,也擔心他看上了。鵝肝上桌,他說,你試試。陸青不喜歡他這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但當她把那口食物放在舌尖,它轉瞬便完全融化,滿口都是絲絲縷縷的香氣時,她幾乎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
陸青那時候研究生剛畢業,在一家出版社做編輯,單位不解決北京戶口,像她這種條件的女生,在北京一抓一大把。介紹人說了,胡萬勝是黃金單身漢,因為過兩年單位又要讓他外派,他想找個心思單純、不強勢的女生,到時候你都不用工作,直接跟著他出國做太太就好了。所有人都覺得她中了六合彩,連她自己都覺得僥幸,這種僥幸又慢慢生出不安,這樣的好運憑什么會落到自己身上呢?命運給你的一個大禮包,好像一筆貸款,總是會有還回去的一天。
很快,她的疑惑解開了。胡萬勝是個工作狂,他的所有熱情都獻給了工作。就連新婚之夜,他來到她身邊,也只是不容置疑又淡淡地說,把衣服解開。第二天,他就上班去了,好像不是剛參加完自己的婚禮,而是出席了一次剪彩儀式。她猜想,在他人生的前半段,他可能只有很少的戀愛經驗,甚至壓根就沒有。他一直開足馬力向前狂奔,從小鎮考上名牌大學、考上研究生、進入大企業、走上領導崗位,他目不斜視,一個目的地到達了,下一個目的地又在眼前綿延開去,成功的喜悅轉眼變成繼續上路的焦慮。他總在跟自己較勁,強迫癥似的把鞭子狠狠抽在身上,不允許自己做任何無法轉化為績效的事。什么度假、購物、卿卿我我,太沒有意義、太浪費時間了,他不屑于此,也無法容忍自己去做。他不懂如何對女人顯露柔情,如何討妻子的歡心,于是索性不管不顧,全心投入工作——她已經夠幸運了,還要求什么呢?
一年前,他們來到了印度。
胡萬勝原以為以自己的資歷會被派到歐美,至少是澳大利亞、新西蘭之類,誰知竟是這樣一個破地方,雖說是做總代表,然而這明里的升遷仿佛也帶著咖喱味的羞辱。飛往德里的航班在凌晨落地時,他望著窗外渾濁的夜色,眉頭緊蹙,眼神篤定,他已經在心底躍躍欲試了,迫不及待要在這里做出一番成績。陸青卻莫名期待,這個“不可思議之地”或許會有另一種不同的生活。
那時正處在熱季,氣溫四十多攝氏度,家門上的不銹鋼把手都是滾燙的,無論在何處,空氣里都懸浮著灰塵和香料混合的味道。炎熱似乎將人的表層融化了,她的每一個毛孔都被打開,從里面不斷分泌出汗珠和荷爾蒙,渾身變為一條濕淋淋的河。她顯然也為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吃驚,卻又不得不屈服于本能的渴望。
一天夜里,窗外一陣暴雨,熱帶的雨都是急性子,下過一陣旋又停住,透過二樓臥室窗戶,望得見一棵寬大的苦椷樹,雨后霧氣升騰,裊裊穿行在路燈光和水滴影射的光柱中,每一片葉子都被雨水喚醒,它們大口喘息,施念咒語,不絕如縷,召喚著一個杳深茫遠的世界。
陸青難以遏制地靠近他,用貪戀的眼神告訴他自己的渴求。胡萬勝轉過身來,他也想要了。只是在某個瞬間,陸青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絲厭倦,或許他厭倦自己的欲望,厭倦自己為什么要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樣機械的運動中。結束了,她聞到空氣里飄浮著體液的氣息,人和樹一樣,當內在的氣味散發出來時會帶著一股撲鼻的腥味,她的身體既有火辣辣的疼痛,又有被釋放出的歡愉。忽然,她聽見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噢嗚”的叫聲,不禁豎起耳朵:“你聽,有什么東西?”
“是野貓?”不是,貓的聲音更尖刻凄厲,而這聲音更悠長,仿佛在呼喚深邃無垠的夜空。“是外頭有人在表演?”也不像人聲,這聲音沒有疲倦感。
“別想了,印度天天不都有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胡萬勝嗤了一口氣,翻個身睡了。陸青在夢里,似乎還聽見那聲音,高一聲,低一聲。
“啊!一定是那兩只孔雀!”蓋拉斯眉飛色舞地說,“那對孔雀,是一個大老板送給上一任總代表的禮物,因為孔雀是我們的神鳥。”
陸青一笑,他們的神有點多,牛是神牛,大象是神獸,還有老虎、天鵝,甚至老鼠都跟神沾親帶故。“神鳥不是金翅鳥嗎?”
“差不多,它們都差不多。”蓋拉斯說得那樣自信、篤定、一本正經,他就是最權威的神學大師,“我們最偉大的濕婆神,頭上就戴著一根孔雀的翎毛,他的兒子是戰神,騎著孔雀,到處飛。孔雀代表吉祥和幸運,還有愛情,如果家里養了一對孔雀,丈夫就會深愛妻子,妻子也會深愛丈夫。”
這句話打動了陸青。傍晚時她在園區散步,就想去看看。天邊有淡淡微月,樹的剪影更加蓊郁深沉,蟲聲不知疲倦地拉長,積水中有蚊蠅若有若無地穿行,溽熱的空氣里,不知從哪里飄來似曾相識的花香味道。飼養孔雀的圈舍在東南角,平時是兩個當地的雜工在喂養。她走進籠子,一只從頸部到腹部是鱗甲般齊整的黃綠羽毛,另一只則是明亮純粹的寶藍色,兩只孔雀昂著頭,默默無言地望了她一眼,藍孔雀仿佛知道她的心意,顧盼一番,緩緩打開尾屏,五色金翠線紋上頓時瞪大了許多只湛藍的眼睛。那么多眼睛,她幾乎感到恐怖。這是吉兆,她想,孔雀是司愛情的神鳥。
那晚胡萬勝回到家,疲憊地倒在枕邊時,她從身后抱住他,勸他不要對自己那么苛刻,沒日沒夜地拼工作,要把身體累壞了。他在那一刻突然柔軟下來,握了握她的手:“你放心。”她把頭枕在他肩膀上:“其實現在我們的生活已經很好,我已經很滿足了。”他閉上眼睛,露出一個蒼白的笑:“你現在滿足,是因為還沒有見識過更上層、更高端的生活,等你看到以后,就不會這樣想了。人都是往高處走的,走了就不可能停下來。”
陸青沒說她去看孔雀的事,那件事是她的秘密,埋在心口,她就有了一個神的保佑。
蓋拉斯本來開得穩穩的,忽然一個衣衫襤褸、六七歲模樣的孩子從車前跑過,急踩剎車,胡萬勝猛地往前一扎。“嗯?”他不明就里,因為被驚擾了酣夢而升起一股怒火。蓋拉斯急忙轉過頭來道歉:“先生,對不起,對不起。”
“是剛剛有乞討的小孩橫穿馬路。”陸青解釋道,又安慰蓋拉斯,“沒事的,沒事的。”蓋拉斯這才放心了些,抹了抹額頭的汗珠,緊握著方向盤,開得更慎重了。
到了兩個商業中心的中間地帶,一片荒涼:貧民窟和灌木叢籠罩在黃土之中,沒有工作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呆呆地在路邊席地而坐,他們甚至不會坐到有樹蔭的地方,只是在烈日下干坐著,眼神干涸而枯萎,赤裸的孩子們身上隨便圍了一塊破布,在周圍跑來跑去,這是他們唯一的游戲。
剛來時,陸青看著這樣的景象,不由得觸目驚心,因為她出入五星級酒店,因為她坐在轎車的涼氣里,所以她好像也秘密地參與了犯罪,這讓她惴惴不安。第一次跟胡萬勝去參加筵會,在一個制藥大王的宅邸,她站在流光溢彩的枝形水晶吊燈下,來到一個飄著葡萄酒香味、地上鋪灑鮮花花瓣的世界——就連衛生間大理石洗手臺上的鎏金鏡框也鑲著寶石,同時又非常怪異:這里透亮如永晝,一公里以外卻是包裹著貧民窟的濃重夜色。每個人都言笑晏晏,彬彬有禮,他們談論時尚品牌,抿一口清澈的香檳,他們談論示威游行和恐怖襲擊,再抿一口血色的紅酒。在這里,只有英語是合法的社交貨幣,并且和開賽車一樣說得飛快,英式口音最受青睞,那種古板周正的發音方式有貴族味,聽上去比伶俐賣俏的美音更有內涵,如果有人說得不好,聽者的眼神就會慢慢從饒有興致變為暗生憐憫,再迅速禮貌地告辭。整個晚上,她仿佛腳踩在云端上,周圍都是飄浮的幽靈。
第二天,胡萬勝帶她去一家珠寶店。“印度人喜歡炫耀露富,珠寶戴得越大越好,你的耳釘太小了,沒有氣勢,讓人看了心里笑話,我們去換個大的。”
陸青看來看去,選中了一對茉莉花形耳墜,那幾乎是店里最小的一對白金耳飾。胡萬勝搖搖頭,指了指另一對足金鑲紅色寶石的:“這個吧。”
她不說話,黃燦燦的華蓋與寶石交相輝映,那炫目的顏色掛在耳朵上,成了她的印章。
他讓店員包了起來。“這是買來參加招待會用的,你不喜歡,平時可以不戴。”
她心里悶悶不樂,不等他付完錢,就先坐進了車里。他不緊不慢地拎著禮盒跟了進來,冷笑道:“我這花了錢,還沒買到個好臉色。”
路上堵車,車窗外忽然躥出來兩個赤裸上身的男孩,七八歲的樣子,一個在車頭處連翻了幾個跟斗,另一個手拿鐃鈸,興高采烈地在后面晃著,翻跟斗的男孩接著走到車旁,敲著車窗玻璃。陸青隱隱聽得見外頭的大喊:“夫人,夫人請行行好……”她遲疑地望了一眼胡萬勝,他微闔雙眼:“可別開窗——給了一個,其他的都會圍上來,到時候咱們就真別想走了。”于是,陸青把眼睛扭到一邊。那個男孩敲得更用力了,他看到了陸青眼里一閃而去的羞愧,便更加狡黠地露出笑容,一面哇哇大叫。陸青輕輕問道:“要不給點吧,別人看不見的。”胡萬勝也惱了,大聲怒斥:“你沒聽見我的話?”這時前面的車開動了,蓋拉斯也開始起步,有一瞬間陸青不知怎的,擔心車子會不會從拿鐃鈸的男孩腿上碾過,或者那股慣性會讓要錢的男孩打個趔趄摔倒在地——然而他像猴子一樣靈巧地退到了路邊,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笑聲——如此歡樂、有力、不容分說,還有一股鄙夷的意味。
是的,鄙夷。車里只有空調大口噴氣的聲音,陸青感到喉嚨發緊,就連那個孩子也在嘲笑她,說到底,她只是靠他養著,他只需要她成為一個標準而得體的太太。
排燈節前夕,胡萬勝要去外地出差,陸青松了一口氣,這是印度最重要的節日,相當于春節,如果他在,她就得每天陪他去拜訪形形色色的客戶,背熟自己那套問候和贊美的臺詞,坐在他身邊保持微笑,同樣的程式重復一遍、十遍、二十遍,像一個人形錄音機不停地重播。胡萬勝走了,她便交代蓋拉斯回家去,休幾天假,陪家人好好過個節。蓋拉斯不敢相信自己撞上了大運:“夫人,您這幾天去哪里?”陸青搖搖頭,蓋拉斯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我想,如果您愿意,因為先生也不在,您一個人,過節那天您愿意到我家去嗎?我們家還沒有中國客人去過呢。”他又自言自語地搖搖頭:“當然,我家里不是很好,這是個糟糕的主意。”
“不,這是個很好的主意。”
臨近黃昏時,起了厚厚的霧霾,蓋拉斯不知從哪里借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尼桑來接她——他不敢把公司的奔馳開回家,害怕有一丁點剮蹭或損壞——尼桑有些年頭了,每次掉進路面上的坑洼就“嘩啦”一聲響,好像骨質疏松的老人要原地散架。車離開城區,越過亞穆納河,她失去了方向,半道上天色暗下來,霧霾圍攏,將周圍的景物全部吞沒,仿佛蓋拉斯帶著她進入了一個茫茫的無人區。她想起報上讀到的強奸案,瞥一眼蓋拉斯黝黑臉龐上的胡茬,忍不住心里發抖,只得借跟他聊天減輕一點恐懼感。蓋拉斯,你在公司工作多久了?六年了,夫人。每個月能掙多少呢?一萬盧比,相當于人民幣一千塊。你的妻子工作嗎?不,我養家。你平時不開車回家,那你怎么來公司?早早地起床,坐公交車。晚上呢?有時候我們從招待會上回來已經很晚了,那時候沒有公交車了吧?我會找地方睡的,門衛那兒或者公園里。
蓋拉斯依舊保持著胡萬勝在場時的寡言,擠牙膏一樣,問一點答一點,一個字也不肯多說。對面偶爾有車過來,將遠光燈照進蓋拉斯和她之間的沉默。陸青的心始終懸在嗓子眼里,如果發生什么不幸,她只能聽天由命了。
尼桑喘出一口粗氣停在一個狹窄的巷口,兩旁都是低矮老舊的平房,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擺著幾盞裝在粗陶器里的油燈,火焰在霧霾中飄搖,給兩旁的房子映上了一層如夢似幻的光暈。蓋拉斯推開門,妮塔微笑著迎上前來,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都是五六歲的樣子,緊緊靠在一起,害羞地互相看看,又看看陸青,捂著嘴吃吃地笑。陸青心里有些愧疚,為剛才自己在車上那些想法,她趕緊遞上禮物,還有兩只毛絨熊貓。兩個孩子眼睛里亮起興奮的星星,一直抱著毛絨熊貓,吃飯的時候也抱著。
房間很小,一張床占去了差不多半個空間,柜子上面疊柜子,從地面到天花板都密密麻麻地塞滿了物件,五個人站在里面顯得格外局促,卻意外有一種被緊緊包裹的溫暖感覺。妮塔望向丈夫的眼神含著溫柔的愛意。她做了熱乎乎的烤馕,教陸青用手撕開,把羊肉咖喱卷起來吃。蓋拉斯一拍腦袋:“哎!我忘了給夫人準備一套刀叉!”妮塔卻笑著鼓勵她:“試試,用手吃,感覺不一樣。”陸青想起招待會上種種不言自明的禮儀:餐盤里不能放太多,不能吃太多以免小腹鼓脹,有湯汁的食物不要混在一起,確保吃完后餐盤不要太狼藉。總之,不能顯示自己的饕餮之欲而失了優雅,那里太亮了,到處都是眼睛。現在她卻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屋子里,坐在兩個眼睛明亮的孩子旁邊,用手抓起烤馕蘸咖喱,吃完一張還想再來一張,她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烤馕。
妮塔不會說復雜的英語,讓蓋拉斯給她翻譯,意思是她聽說,中國人結婚時,男方要出很多錢,還要買房子,這是不是真的?因為在印度,女方嫁到婆家,后半生都要靠婆家養活,所以要給很多陪嫁才可以。陸青點點頭,雖然她想說,這太復雜了,不是三言兩語那么簡單。妮塔嘟囔著,她羨慕中國女人,你們可真是太幸運了。
吃完飯,蓋拉斯嘿嘿一笑,從褲兜里掏出一個鍍金的手鐲遞給妻子,是給她的排燈節禮物,又望望陸青,好像希望她做他們恩愛的見證人。妮塔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真是個討厭的家伙——天哪,是這個,你怎么知道買這個?”蓋拉斯得意地說:“上次你在孔雀市場拿著它看了好久,今天下午,接夫人之前我去了一趟,市場上的人真是太多了!”陸青問:“孔雀市場?是賣孔雀的嗎?”蓋拉斯說:“不,不,是一個露天百貨集市,什么都有賣的,布匹、首飾、衣服、家里各種東西,所有的東西。”一邊說一邊比劃,正在這時,哧一聲,停電了,妮塔嘟囔著,平時一天停三四次電也就算了,排燈節之夜竟然也停,真不知道政府都在干嗎!門外油燈的光淡淡地投到房間里,顯露出家具物件的幽暗輪廓,黑暗仿佛伸出三頭六臂,將陸青輕輕攏在懷里。她瞥一眼那張鋪著大花棉被的床,一個古怪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如果胡萬勝和她躺在這張床上,躺在這個逼仄的角落,如果他們過著這種生活,掉落到這個駭人又親密的房間深處,會怎么樣呢?——眼前這對面容黝黑的夫妻,多少個夜晚,他們在這里赤誠相對,完全屬于彼此,她多么嫉妒眼前這個女人!
快到了,胡萬勝挺了挺肩膀,忍不住再跟她交代:“這個考察團,率團的朱總,是老領導了。過幾年我回去,能不能要到理想的位置,也要朱總點頭。晚上這頓,得陪好了。”
陸青點點頭。車轉進一條爬滿藤蔓的小道,朝一座綠蔭蔥蘢的幽深庭院遲疑地駛去,進入另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高墻似乎在這片擁擠、溽熱、破裂的土地上圍出了一片綠洲,一個與世隔絕的奇跡花園。清涼的空氣里開始浮動著草木的清新香氣,駛過鐵門,門衛身著筆挺的制服,跟蓋拉斯說話的時候微微前傾,聲調不高不低,恰到好處。面前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大草坪,草坪兩邊種著一排排英俊挺拔的菩提樹、阿育王樹和苦椷樹。此地樹木生得奇特,一般是春末時落葉,所以有“夏至葉落”之說,遍地黃花堆積,風一過沙沙作響,窸窣的聲音在院子里溫柔細密地回蕩。
子午線酒店,一個世外桃源。
胡萬勝提前一個小時來,就是要里里外外再檢查一遍,每道菜有沒有忌口、餐前桌上擺的百合花邊緣是否發黃、包間里隔音效果怎么樣,再去大堂里肅立恭候。朱總笑呵呵的,一點也沒有架子,身邊跟著翻譯黃若。黃若極瘦,穿著酒紅色無袖套裙,栗色大波浪頭發慵懶束起,雖然面容有一點老態,但也看得出早些年一定是個冷面美人。陸青和她眼神對視的剎那,莫名感受到她眼底冷冷的寒意,以及一點不加掩飾的不屑。
入席坐定后,胡萬勝熱情洋溢地做開場白,句句不離當年老領導的提攜之恩,像一只高揚冠頂、奮力啼鳴的公雞,脖子漲得通紅。朱總一臉平靜地坐在上位,旁邊坐著黃若,她巧笑倩兮,眼角還有一點疲倦之感,另外兩個陪同的中年男人,只是客氣微笑著。來回幾句,陸青就聽明白了,胡萬勝當年和黃若是同一批進集團的,黃若能力出眾,多年來都是朱總的“御用翻譯”。
席間,朱總頗為感慨:“那時候,我也才是個小小的主任,這一晃多少年都過去了。”他舉起酒杯,顯出聚攏英才的滿足感:“你們倆當年就是我最看好的部下,現在都發展得很好,我這個當老領導的,很是欣慰。”
胡萬勝道:“我哪能跟黃若比,她是我們這一屆鼎鼎有名的大才女,我只是個丑小鴨。”說罷哈哈大笑起來。他一向自恃有才華,陸青第一次聽他說出這樣的自輕之語。觥籌交錯之中,他的笑聲突兀、生硬,甚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就像又薄又脆的花生衣,輕輕一揉,吹一口氣,就露出脆弱的果仁。
黃若抿嘴一笑,似乎聽出了胡萬勝這番謙卑之詞的弦外之音,又不好說破:“胡經理這可是取笑我了啊,我千里迢迢從國內來,再怎么也是客人,沒有這么欺負客人的,罰酒罰酒。”朱總笑道:“大才女都發話了,你還不得把這杯干了。”
胡萬勝果真就一杯又一杯地喝了下去。陸青看著他的臉慢慢升起一股潮紅,隱忍克制的眼神慢慢變得渙散,酒精把他身上的殼都消融了,這個看起來無所不能的男人,平時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在殼里,現在終于暴露出自己是個可憐的軟體動物了。十多年前他是個不起眼的丑小鴨,現在還是一樣,在朱總面前,又變回了那個戰戰兢兢的小職員。他茫然呆坐在自己的軀殼之中,坐立不安,望向她的眼神幾乎是一個陌生人。
她替他喝了幾杯,要去洗手間。酒店的洗手間修得回環往復,她從里面走出來,一下子辨不清方向,繞了一圈,進到一條燈光幽暗的回廊里,前面的兩個男人有了幾分醉意。稍年輕的那個按捺不住好奇:“他跟黃小姐當年到底怎么回事?”禿頂的那個便帶著幾分優越的語氣道來:“這不都要成了嘛,領證前夕,黃小姐卻突然反悔,接著就把她跟老朱的關系擺上了臺面,你說說,多狗血,頂頭上司給自己戴了頂綠帽子,你說這帽子他是摘還是戴著呢?”年輕的嘖嘖道:“然后就找了這個小姑娘?”禿頂道:“男人只要有事業,何愁沒有女人。倒是黃若,這么多年一直被老朱吊著,還是一個人,年齡也大了,兩頭都沒撈著。”
陸青腦中豁然閃過一道靈光,像解出了一道支離破碎的數獨——多年來一個幽靈在胡萬勝身后追隨,叫他時刻不得安生;他那樣隨意地,幾乎像買彩票一樣,選中了她;她永遠和他隔著什么,她往前邁一步,他就退得更遠。——通了,一切都說通了。她機械地走回包間,感到自己的靈魂驀然出竅,飄浮在半空中,注視著眼前的杯盞狼藉,笑語喧嘩,男人們就像鬼魂一樣互相拉扯,繼續喝,不醉不休。她真的不在意他們以前的事,都有個先來后到吧,誰讓她的出場這么晚呢?況且,輸給黃若這樣的女人,也不算丟臉。她只是被一個奇怪的問題困擾:為什么我們會在這里?酒杯里搖搖晃晃的液體、身著制服的侍者、朱總的南方口音、水晶燈、插科打諢、窗外棕櫚樹投下縹緲陰森的黑影……這一切仿佛只是偶然起意的臨時拼湊,連她和胡萬勝,他們在世上締結了最緊密的關系,但只要想一想,茫茫人海,那個人何以成為自己的丈夫,不覺得奇怪嗎?只是一根無緣無故的繩子把他們隨意捆綁在了一起?
胡萬勝酒醒了一些,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說記得朱總最重養生,每餐的最后一道菜必定是好湯。此地物產貧瘠,沒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招待老領導的,只好用自家養的東西獻丑了。這道菜酒店還不給做,是讓公司的廚師做好,從園區那邊送來的,因而晚了些。說著,有人端上一只黑色云紋砂鍋,揭開鍋蓋,露出一只白生生的雞頭。
朱總伸過頭:“喲,你們這還在院子里養土雞。”
胡萬勝笑道:“這可不是一般的雞,是天然的鳳凰雞。”
朱總一愣,霎時解頤,舉起手指朝他點了點:“好你個胡萬勝啊。”禿頂也跟著嘖嘖大笑。胡萬勝見狀,知道自己這件事辦出彩了,便喜滋滋解說起來:“這個孔雀啊,高蛋白低脂肪,在國內,只能吃到養殖的,肉質很柴。印度的品種不一樣,我這里高大上的東西沒有,只能拿出點農產品,諸位見笑,多吃點,滋陰補腎……”
陸青聽不見他后面還說了什么,寶藍色的翎毛被開水燙過后一根根拔掉,露出雞皮疙瘩一樣的毛囊,清澈的湯面浮著一層黃油,兩個當地雇工在后廚默默流淚。哦,她想,那些藍眼睛盯著我,好像要把我刺穿了。
【作者簡介:楊沁,作家、翻譯,現居北京。譯有《迦利時代:南亞次大陸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