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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絕望中復生——三部小說里的希望
    來源:《長城》 | 唐棣  2024年12月17日11:21

    阿根廷作家埃內斯托·薩瓦托曾經寫道:“人不僅是由失望鑄成的,而且也是由信念和希望鑄成的;不僅是由死亡鑄成的,也是由對生命的熱望鑄成的……幸運的是,人幾乎從來都不是理智的生靈,所以希望在災難中一次又一次地復生。”

    我們也都很熟悉這句話:“人生的本質是詩意的,人應該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此為哲學家海德格爾從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里摘取出來的,荷爾德林的原句是:“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

    其實,兩句話核心說的都是希望的重要性,也是如何活下去的指南。“詩意地活著”是一個希望,不僅在十九世紀是一聲嘹亮的吶喊,哪怕放到現在,實踐起來可能也非常困難。

    荷爾德林三歲時父親就去世了,自己長大后的生活也過得很不易,雖然是好學校畢業,但很長一時間靠做家庭教師為生。直到1806年8月,三十六歲的荷爾德林精神錯亂后,在病中度過了三十多個春秋,1843年6月去世。到他去世時,這個詩人不為當時的文學圈熟知,他寫過小說、戲劇之類的作品也都沒有什么影響。可是寫下這些東西,對他個人內心的影響非常大,我忘記他曾在什么地方寫過:“在我的職業里,人們獲得的結果在本質上都太隱秘了,讓人難以感受到它的力量。”

    他是一個把寫作當職業的人,這就意味著他的寫作不完全是形而上的。當寫作變成一種每天都要做的,并且周而復始的事,一下又和普通人的生活連接起來,但做這個工作的人,往往比做別的工作的人多出一種想象生活的職責。他們必須為此經歷考驗,如同考試合格才能上崗,而這個考試考得的內容是如何理解生活。

    一個世紀后,法國作家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里提出另一種看法:“以前,是要知道生命是否有意義,值得我們活過。而此時,恰恰相反,正是因為生活可能沒有意義,它才值得更好地活過。”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我總覺得,有無意義跟荷爾德林說的“難以被感受的力量”有關。我也好奇,那個隱秘的力量到底對生活做過些什么——這是我第一次看完卡夫卡小說《審判》時的簡單想法,得出這個想法時我還是在一個沒生活經驗、無憂無慮的青春年紀。

    我不知道,《城堡》的主人公K具體多大年紀,感覺上他和自己差不多,也像一個魯莽、單純的年輕人。于是,他才會在一天后半夜,一個人晃蕩到一個村里,想在那里休息一下——最早他也沒準備留下來。由于時間太晚,客棧雖然沒關門,可早已沒了房間,他在火爐旁將就一晚也行。至少,在小說開頭,我對他就是這么個挺隨性的印象:村子里來了一個自由自在的人。隨著熟睡的他被穿著像城里人一樣的年輕人叫醒,被告知村子屬于城堡,想在這里待著,就必須得到城堡主人威斯伯爵的許可,我忽然意識到,那股隱秘的力量來了。如果,不是K來到了村子,這個力量也許還不那么明顯。對我們這些旁觀者來說,故事到這里也算合乎邏輯——你進入私人領地,總要得到主人同意。

    問題是K第一時間的反應不是正常溝通,實話實說,而是聲稱自己是伯爵雇來的土地測量員!那時候,他還沒意識到前面等著自己的是什么,他更沒想到自己根本無法見到伯爵,自己甚至連城堡都進不去。K對自己聲稱的這個職業的認識,也很有意思,他說:“我得先弄清楚人家要我干的是什么工作,要是我必須在這下面村子里工作,比方這么說的話。那我在這兒住著也許更妥當一些。再說,我怕城堡里的生活我過不慣。我是喜歡自由自在的人。”

    接下來測量員是不是就要去測量伯爵擁有的土地了?這片土地的面積從哪里算起?K去城堡的路是不是也包括在其中?他的工作,早就開始了,而他渾然不知,后面去城堡的過程,慢慢變成了一個工作當中的流程,但這個工作還算符合K“自由自在”的人設,畢竟它無需許可,單方面就可以定下來。然后,他毅然決然地,上了路——“他走的這條村子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岡,它只是向著城堡的山岡,接著仿佛是經過匠心設計似的,便巧妙地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去了,雖然并沒有離開城堡,可是也一步沒有靠近它。每轉一個彎,K就指望大路又會靠近城堡,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繼續向前走著。”

    路是永無止境的。我一開始時還可以理解K的做法。即使,冒充了土地測量員,總要去城堡試一試,伯爵會不會大發善心,同意他留在村里。后來,這個合乎邏輯的理由,就被一路上的絕望給遮蔽了。目標是一個根本到不了的地方。

    K沿著這段路途,走向了虛無,又從虛無中,感受著希望——我不認為,卡夫卡寫的是絕望。如果找不到路,就放棄去城堡,我會覺得,這更符合邏輯。K的一舉一動都在打破邏輯,不管有沒有城堡,他都要去。K相信,自己一定會得到伯爵許可——信念的事很難評價,我這才發覺K開始時候的理性消失了。他之前,對想安定下來,就是理性推動的,到了“城堡”這個超現實的世界面前,他變了。他那點卑微的追求,讓人體會到了不可實現的哲學意味。到這里,我差不多就能理解加繆為什么說:“荒誕于是被承認,被接受,人服從于它,而從這一刻開始,我們知道他再也不是荒誕之人了。”(《弗朗茲·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與荒誕》)

    緊跟著,這股隱秘的力量,催生出K為了進城堡,和當地人耍的各種詭計。后來,這個單純的土地測量員變本加厲,簡直被信念沖昏了頭腦,從“荒誕之人”變成了“奸詐之人”——荒誕之人還帶點悲劇色彩,奸詐之人就只會讓讀者憤恨,討厭了。但這個K的遭遇有點特殊,到最后你也不能說他不單純,各種鉆營的目的,只是獲取去城堡有用的價值而已。這又讓人覺得,他有些可憐。

    后來,我們都有點忘了他的目的,包括他自己也不一定記得。一個人在路上走啊走,一直走不進城堡,所有人都成了他進城堡的“信息員”,然而所有人對城堡的事,也都一知半解,與城堡的關系也是,若有似無。

    我有很多疑問:一個喜歡自由自在的人為什么忽然想安定下來?不顧一切進入城堡真有必要嗎?你的生活要得到別人的許可?發出許可的人是誰?

    我帶著這些問題,翻到了最后一頁。在這篇未完成小說的后半部分,作者卡夫卡像被什么逼急了似的,段落都懶得分,對話越來越絮叨……我想把這個變化算到隱秘力量頭上。一個很簡單的去某地的故事,在這股力量之下,硬生生地,像雪球似的越滾越大。“某地”甚至在小說里,都沒有正面描寫,頂多說一說遠景——“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穎的大廈,而是一堆雜亂無章的建筑群,由無數緊緊擠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組成……”越想越不對勁,我在小說前面看到這些描寫時,還以為是K親眼看到的,并且也對城堡里面的樣子有所期待。這樣的描寫無限重復,又沒有一次真正進到城堡里,轉念一想,也許這些一直是想象出來的?以K的精神狀態,我說這是想象不過分。當然,小說并沒有真正結束,故事在最后幾頁大段落之后忽然中斷了。準確地說,卡夫卡只寫到K要和在村里認識的弗麗達分手。最早,K接近這個女人,是因為對方認識城堡的一個公務員。這樣似乎可以得到一些信息了,后來,他發現女人愛上了自己,她只會把自己拖到現實生活中去,而他要去城堡,一個超現實的地方。

    印象中有人說,這篇篇幅不長的《城堡》的結局,可能是K在彌留之際,城堡的通知來了,他可以留在村里,但不許進入城堡。我覺得,卡夫卡沒被那股力量弄崩潰,堅持寫下去的話,很可能會把K丟進一個“西西弗斯式”的結構里。絕望永遠也不會是重點,面對絕望的希望才是,甚至死亡也可以不算什么,死也要死在路上——K實在太累了,好容易睡著時,再次被開頭驅趕他的年輕人叫醒。這次,他告訴那個年輕人,城堡主人已經在為土地測量員遲遲不到,大發雷霆,村里人都要為此負責,于是人們紛紛驚愕起來,不知所措……然后村里的人,又看著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出了門,上了路。

    如果,讀者按現實邏輯批評這個結尾,我也沒辦法!這么設計就是為了打破邏輯,卡夫卡的故事接近現代主義,而不是現實主義。如果,K和村里人順暢溝通,大家通融一下,也許他就能留在火爐旁休息了,休息完說不定他又離開村子,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根本不用編理由說自己是什么土地測量員!就是因為溝通被什么阻礙著,大家都沒聽懂彼此的話,于是沖突就來了。“城堡”在小說里是一個象征,說小說主題是溝通障礙沒問題。我覺得,最核心的障礙就是“城堡”,它是隱秘力量的核心。

    事實上,現代人面臨同樣的問題,那還要不要溝通?如何溝通?詩人米沃什在一篇短文中思考過這個問題后,自問自答道:“溝通的價值有賴于承認自己的局限,而神秘的是,這些局限也是很多其他人共有的局限。”

    卡夫卡不會過時的原因就在這里,人只要還活在自己的局限中,“障礙”就不會消失。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城堡”始終在離你不遠的地方,但你就是沒法進入,也沒法繞過去。

    看過德國作家威廉·格納齊諾的小說《一把雨傘給這天用》之后,我覺得,一定要直面這個殘酷的真相了——跨過障礙,走出局限是多么艱難。

    這個小說的主人公有一個有趣的職業——鞋子測試員。第一眼看到這個職業,我立刻想到卡夫卡,想到土地測量員K。在我們的生活中很少見到從事這個職業的人,一個鞋子測試員到底要干什么呢?

    這個主人公比K更清楚自己的工作內容,雖然未必喜歡,也沒有什么動力——每天,穿著半成品的高級皮鞋走路,去哪里對他來說不重要。他在乎走路時,鞋子給自己帶來的感受,直到“摸清鞋子的特性,并且能夠貼切地描述一雙鞋子的舒適程度,尤其是鞋子對腳跟與鞋頭可能產生擠壓的地方”。

    ——終于有人在乎自己的感受了,這就是時代變化在文學中的體現,看似K的時代翻篇了。其實,他這工作和土地測量員的工作挺相近的,比如都是關于測試、關于感受。

    土地測量員直到最后都只是一個幌子,K的感受與工作無關,卻緊貼更具體的交流,目的性更強的接觸,這都非常生活化。城堡未必真的有,雖然村里人告訴K有這么個地方,但村里人也沒進去過。K和他們接觸,都是為了一個虛無的目標。

    和K不同的是,鞋子具體多了,有大有小,可以感受,可以測量。鞋子測量員的感受再怎么無聊、重復、厭煩也有實際作為。在某種程度上,他比K遠離生活,他的感受完全是沒有生活的工作體會。這個工作也像主人公本人境遇的隱喻:他是受過高級教育的人,社會上沒人認可他,于是他只能每天在沒人注意的河岸邊,走來走去。“沒人注意”這點很重要,一定要待在邊緣地帶,除了自己,沒有別的人影。K是在“城堡”外圍打轉,不希望有人看見自己。鞋子測試員則是在被人忽略的河岸,默默干他的活兒。

    鞋子測試員的故事有一個比較明確的走向,就是這個鞋子測試員和女朋友結束約會,明天還要繼續工作,他表面上接受了工作,又沒有完全接受——“我卷入令人厭惡的工作,或卷入了處理厭惡的工作,或卷入了真正的厭惡,我這時候并無法明確分辨出這些差異。”周而復始的,重復的生活才是核心。也許更多的人是無法跳出這種模式的,不過在我看來,哪怕是朝著虛無目標不停前進的K也不是徹底的失敗者,因為他們守著一個信念:“盡管有些荒謬存在,我至今尚未發瘋。害怕發瘋往往只是在害怕投降。”(《一把雨傘給這天用》)

    除了一些內心對這種生活的反思,這差不多就是這本小說里寫的這個鞋子測試員生活片段的全部了。這樣的生活不枯燥,反而奇怪。在生活中,看清現狀,絕不投降,沒有發瘋的人占大多數,像這個測試員一樣,在長期、機械性的生活中,他們要找到一個紓解方式。當然,每個人方法不同,但我清楚,大多數人能做的,恐怕不是跨過“障礙”,唯一的方法是看到障礙,不無視它,然后用沉默進行一個微不足道,且有意義的嘲諷。然后,向未來日子出發。

    未來的日子會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知道。

    一次意外的機會,我看了一篇2015年普利策獎得主、美國小說家安東尼·多爾寫的短篇小說,叫《113村》,來自小說集《記憶墻》。小說背景是中國某山區建大壩,涉及到一個村莊的動遷。這個村子無名,113只是一個水位標志數字。主人公是一個種子保管員,她連名字都不配擁有。不是西方人對中國不夠了解,而是作者故意的設計,“保管員”這個有點古老的工作,與一個有冰箱、暖氣、公寓、商業街的年代背景,產生了一種沖突效果。

    這個故事講的是未來發生的事——對我們來說,這些事情在現實中,早已經發生了。

    我們沿著作者指出的這個方向,繼續說故事內容。隨著大壩建設而來的是“遷徙”問題。對中國人來說,土地在心中的位置,一直特別重。人難離故土,而建水壩是社會進步的標志,是走向未來日子的必經之路,同時它也意味著,土地將被淹沒。

    與現實一起被淹沒的,還有一些詞語。我們現在就不太說“社稷”這個詞了,未來慢慢無從說起它,因為它背后的意義丟失了,落實不到具體的事物上,一說起來,顯得很空泛。“社”指土地神,“稷”是谷神,對于過去的人是非常重要的,相當于根。大家也都能明白種子與生命的關聯。

    于是,這篇中國背景的小說給出了這樣的理解:“種子既是開端,又是結尾——它們既是一株植物的蛋殼,也是它的棺木。”這也是作者安東尼·多爾把“種子”作為意象,單拎出來的用意。西方對東方的想象始終有點脫離真實的現實,我們的“保管員”可能沒有這么細的分工,保管的東西也不限于種子,還有農具、廢料、農藥等勞作所需的一切。“種子保管員”的工作,就明顯來自一個西方人的角度,但這不重要。

    這篇小說涉及到了兩代人:主人公種子保管員和另一個人物老教師,屬于創造記憶的一代人;種子保管員的兒子是考上大學、離開鄉下的一代,他覺得,鄉下生活條件不好,沒有電,沒有爐子、冰箱等等,主要是物質條件。母親守著土地,其實就是為了保管種子,進一步說是讓自己有事可做,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安東尼給種子保管員的兒子取了一個非常中國化的名字叫李慶,然后給他設計了一個不夠樂觀的個人狀況,一個四十四歲的未婚男子,生活上并不美滿,其次他還是大壩委員會工程三部的安全聯絡副官。對于其他人來說,這個工作不錯,可是對于在這長大的人來說,含義就復雜多了。他的工作是,自己去故鄉把鄉親們從這片地方趕走。按科學計算,“首先,水會從河里溢出來,然后會變得非常平靜。急流會消失。接著,一天之后,碼頭會消失。要達到高水位得花上八天半的時間……”八天半后,這片地方將沉入水下。李慶回鄉的當務之急是,在七月結束前,完成動遷工作。

    李慶回到老家后,在村里巡查,直到他來到很久不見的母親面前,說出一個問題:“在這座村子的東西里,有多少得自你的種子?稻茬、土豆田。農夫們背著去趕集的豆子和生菜,他們身上的肌肉。全都來自你的種子。”他顯然沒有忘了母親的身份,只是想夸母親一下。母親聽了兒子的話,尷尬地接話:“從前甚至不需要什么種子保管員。每個家庭的種子都是自行儲存和交易的。”

    改變在村里早就發生了。母親也清楚,種子保管員的工作越來越沒有意義。如今的人們不愿耕種,土地逐年減產,肥料卻越來越貴,誰愿意把精力花在這上面?

    小說沒有寫李慶催促母親,只寫了建筑被拆除、郵局被廢棄,還有村民帶著能帶走的一切在搬遷。

    種子保管員幾乎是村里最后一個人了,當她孤零零地,在村子里見到了兒子,也就是李慶。當時,李慶則坐在一艘汽艇上,面帶喜悅地巡視村莊,也就是結果是令人滿意的,用小說里的話說,就是“只見他正戴著荒謬的眼鏡朝她揮手”。

    “荒謬的眼鏡”在小說開頭有過鋪墊,母親好久沒看到兒子,因為遷徙的事,兒子來到母親面前。母親發現,兒子的眼鏡是新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舊的。一切朝著新的方向而去,可她沒有辦法在現金安置和一份政府工作之外做出選擇。李慶站在旁邊嘆了一口氣說:“沒有第三種選項!”

    可想而知,兒子的沉默與母親也就是種子保管員的沉默,組成了小說里一種更深沉的聲音。在我不知如何描述它時,剛好看到諾獎得主挪威劇作家約恩·福瑟的獲獎演講,巧合的是,題目叫《無聲的語言》。福瑟歌頌著沉默,他說:“有些東西無法被言說,或不愿被言說,或在一言不發中才得到最好的表達……無聲的發言,或無聲的語言,主要是由作品整體發出的……這個整體也必須體現在每一個細節里——或許我可以大膽談論整體的精神,一種同時在近處和遠處言說的精神。那么,如果你足夠仔細地傾聽,會聽到什么呢?你聽到的是沉默。正如人們所說的,你只能在沉默中聽到上帝的聲音。”

    雖然,我們沒有“上帝”這個說法,但我們心中有一個無名的“神”。要不就沒法解釋種子保管員身上,那種為著什么在堅持的東西了。在我們的文化中,這個東西始終模模糊糊,像她這個人的形象一樣,也許很快會被忘記,連同已經顯得可笑的身份。小說最后幾段,住進有大陽臺和二十四小時電力的安置公寓,本該享受美好生活了,可是這個歷史上無數的無名氏之一,想得卻是“她的種子正在公寓配套的預制構件膠合板碗櫥里腐爛、破裂或死亡”。

    《113村》這個短篇小說里出現了很多有關這種“信念”的側面描寫。雖然,一個西方人對此的描寫,在中國人看來,多少有點夸張,但他的意思很清楚,比如小說的重場戲幾乎就是一個儀式。

    在七月最后兩個晚上,距離動遷最后期限很近了。種子保管員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她把種子從瓶子里倒出來,然后和反對修大壩的老教師,一起往里裝上反映問題的信件。瓶子里不僅僅裝上了信,“兩人一起用紙做的漏斗把螢火蟲搖進瓶中。昆蟲四處飛舞,阻塞了瓶口,不過他們還是設法在每個瓶子里裝了三十多只蟲”。

    我還記得他們走下河去放這些瓶子時的畫面——

    “她涉水邁進冰冷的河水中。卵石在她的腳下攪動。水流在她的膝蓋周圍微微分開。在她的手邊,老師就是一個戰栗的砝碼……瓶子閃啊閃啊。終于,他們兩人——種子保管員和老師——已經被河水沒了腰。她把第一只酒瓶遞給了他,任他把它放好。兩人看著河水將它帶走。一道藍綠色的光芒閃爍著被卷進水流之中,加速時還微微調轉了方向。”

    外人可能無法理解他們這么做的意義何在,我把它看作是一種近似西方朝拜的儀式。

    倒推一個章節,種子保管員問了老教師一個問題:“這些信能起作用嗎?”

    老教師回答:“你覺得呢?”

    除此之外,老教師再沒說過什么話,直至結尾,但這種沉默并不意味著他們去懷疑了。所以,我們才會在這段重場戲里,看到老教師站在水中,望著第一只瓶子在河水里消失哭泣的片段,有所感動。這是小說里最動人的一段描寫,然而抒情無濟于事,村人離開的步伐,一刻不停。我曾有過一個幻覺,就是現代文學一直在歌頌前進,并且把那簡化成一種對進步的隱喻,世俗道德也贊美“步履不停”的工作者,沒人在乎走向哪里。

    這些人,無論是種子保管員、土地測量員,還是鞋子測試員沉默時,也許是聽到了上帝的召喚,心甘情愿地重復下去。過去,我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支撐這些人這么做的。雖然現在,我仍不知該如何好好地解釋那個隱秘的力量,但我大概可以體會,他們享受此刻的價值,一種向前走會帶來希望的感覺,那讓人覺得幸福。如果說,《一把雨傘給這天用》的作者威廉·格納齊諾寫出了現代人焦慮、沒安全感、窩窩囊囊的生活,《113村》的作者安東尼·多爾寫的,就是信仰土地的老一輩中國人,在新時代失去土地后的無望、失落的日子。哪怕只是局部,無論在東西方,人在生活中,選擇余地都不多。大部分人都在試著習慣。

    鞋子測試員有一段獨白:“事實上,我越來越不想說話,這讓我有點害怕,因為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這么多沉默的時刻是否還算正常……我近來想到,該寄給我認識及認識我的人一份沉默時刻表。星期一和星期二會是一直沉默,星期三和星期四只有早上一直沉默,下午則是寬松性沉默,也就是可以短暫交談和短暫通電話。只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會愿意說三道四,不過也要十一點以后。星期天則是絕對沉默。”

    它只是一種想象,像生活中的希望一樣。大部分時間,測試員還要繼續和客戶、皮鞋制造商溝通——事實上,連土地測量員K都得和能幫助自己進入城堡的村長、村學校領導等人溝通。這種溝通可能是無效的。城堡在哪這些人都不知道,所以他越努力溝通越無效,離目標越遠。種子保管員呢?雖然,《113村》對話不多,遷徙之前,還有些交流,隨著遷徙日期的接近,種子保管員陷入了沉默,“記憶來的時候通常是不流暢、無生氣的,被困在遙遠的表面之下,或是陷入神經纖維的糾纏之中”。這段寫得太不像中國人的思考方式了,換成我們的話就是,由于很多地方被水淹沒了,逐漸想不起那里過去的樣子了。

    過去是什么樣子?“我們在談到過去時,總是建造神話,因為忠實地重構飛逝的時刻是不可能的。”(米沃什《幸福》)對于保管員來說,神話和種子聯系在一起。然而,土地沒有了,神話也就隨之破滅了……只剩一種選擇,就是離開,無論是從支持兒子工作的角度,還是面對時代的變化的方面,都比堅持留下來的理由充分。

    多少年后的失落,來自于她要接受安排:從此,生活在一個沒有過去的地方,并且自己毫無用處。荒誕的是“種子保管員”的名頭問題——是不是等于一直不存在呢?何時解除也不知道。沒人關心個體,集體在前進,甚至沒人有耐心告訴她,一切都改變了。

    在離開村莊前,那個反對修大壩的老教師和她有一段最后的對話:

    “一個地方會在你知道自己這是最后一次看到它時變得不同。也許它知道再也不會有人看到它了。也許它知道沒人能再看到它會讓它發生改變。”

    “改變這個地方,還是改變你怎么看待它?”

    “兩者都有。”

    即使,有什么人主動告訴種子保管員,她也有可能不會理睬,一個失去價值的保管員終其一生,未必能理解很多過于遙遠的東西,比如時代、科技、能源,但就是這些把現在變成這樣的。事實上,卡夫卡筆下的土地測量員K也是類似悲劇人物,K不會相信,根本沒有城堡,更別提城堡主人了。他所有的行為都是那個趕他出村的年輕人編出來的,一切只是為了讓一個無憂無慮的人變成一個小丑。這種事在加繆看來具有普遍性,所以我們稍加思考,就可以理解故事的深意,感動于這種人,“他在種種矛盾中汲取了信念的理由,在豐富的絕望中汲取了希望的理由,把他對死亡的可怖的學習稱為生活”。雖然,加繆文章里的寫的是卡夫卡筆下的人物,但我覺得,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他們靠各種各樣的信念生活著,為的是不至于完全麻木。

    讓這樣的人存在,如同一個現代生活的魔咒,多少有點殘忍。短篇小說《113村》的作者安東尼·多爾在故事里如何沖淡這種悲涼的宿命感呢?

    他寫一些古老的傳說,比如每次滿月會活過來的石獅子,腳趾變成根、手指變成嫩枝的獵人,包括這個所謂的中國故事,在我看來,還是沿著寓言,不是荒誕的結構在發展,我同意加繆的話,荒誕是沒有普適性的,也就是說繞來繞去,悲涼的感覺又回來了——

    種子保管員肩負著,保管信念和一個時代碾過之后的遺跡的責任,直至死去。

    這個責任是誰給她的呢?《城堡》里K想進城堡獲得許可只是目的,后來他的責任,可能是自己給自己加上的,一個人對說過的話的履行,或一個土地測量員的盡職。還有《一把雨傘給這天用》里的鞋子測量員也幾乎是把自己全都交給了生活,雖然有點想法,卻最終接受了生活,履行一種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責任——把一雙鞋子的測試工作完成。

    從旁觀者角度看,這些責任似乎都有點大,大到讓人有點覺得虛無。承擔這些責任的,不是一個前種子保管員,就是一個鞋子測試員,要不就是一個土地測量員,總之都是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人問過意大利導演帕索里尼為什么對社會邊緣人這么感興趣?帕索里尼的回答是說,因為生活在那些人的悲慘命運中,保留下了神圣的一面。

    是的,我舉例的這幾個小說人物不是如此嗎?

    “神圣的一面”就是沒那么世俗的一面,可以說這些小說中出現的小人物都是絕望的,面對走不進的城堡,面對測試不完的鞋子,面對失去土地、種子毫無意義,能不絕望嗎?對他們來說,生活是十分純粹的,活下去已經很吃力了,所以活著成為這些人唯一的目的。哪怕死也不能改變這一切,像一首詩寫道:

    一個人死去了,可是他還在對死對遺忘

    繼續戰斗

    他們的生活不堪一擊,脆弱得像玻璃一樣,因為足夠單純、純粹,所謂的神圣本身就有“易逝”的特質。上面這個句子來自最喜歡“戰斗”的法國詩人保爾·艾呂雅,他還寫下過另一個句子——

    為了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

    人們需要團結起來去希望去戰斗

    希望不僅是活下去的途徑,也是動力。也許,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解釋世界,但是每個人都要用力生活。加繆說:“他們都擁抱了吞噬他們的上帝。”這里把“上帝”換成生活,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然后,通過小人物的卑微和某些純粹,引入了活著的希望。小說最愛在這時結束,留下余味。生活哪來那么多余味,甚至也沒什么意義,“經歷某一種經驗,經歷命運,就是充分地接受它”。(加繆語)

    今時今日,更應該警惕“荒誕”這個說法,字典上對這個詞的解釋是:荒唐離奇;極不近情理。本質上,荒誕是邏輯上的事故造成的,而我們說的更多是不近情理、荒唐、離奇,統統都是感受。當荒誕被困在感受中,也許就慢慢失去一般意義上的邏輯支配了。

    多回到邏輯上來,可能會別有意義。于是,我在海德格爾《林中路》里抄來一句事實描述:“在戰役期間,士兵們把荷爾德林的贊美詩與清潔用具一起放在背包里。”

    文章從荷爾德林的詩句開始,也在荷爾德林這里結束。在某種用處上,贊美詩和清潔用具,都可以被視為一樣的事物。走在漫長人生之路上,我們總該知道,身后的背包里裝著什么,接受這個,那股隱秘的力量才會隨之而來。日本大導演黑澤明說過:“沒有希望的話,人們是無法被治愈的。”任何時候,人想要往前走,就必須帶上希望。生活,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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