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海飛最新作品《臺風》是“迷霧海”罪案懸疑系列小說的開篇。那個以諜戰懸疑劇受人矚目的海飛又轉身了。這令我想起，他一開始是在純文學賽道出場的——2003年他獲得了《上海文學》新人獎。海飛是一個機敏而熱忱的作家，他不甘于在一個賽道停留。只是讀他的小說，我常常會疑惑，這些歸在類型文學里的小說，似乎難以被劃入明確的河道，就如這部最新的小說《臺風》。當然，它身上潛有的罪案小說特質明晰易辨：一些巧合，一些秘密，一些心懷鬼胎以及不明就里的人，因為一場臺風，被困一座小島。多年前的兇案重露端倪……但是，這些梗概真的能盡數完故事的要領嗎？為什么掩卷，那些人物影影綽綽，依然在我們身邊兜兜轉轉，竊竊私語？

海飛是那種為了寫小說要下很多死功夫的人，上島采風是寫一個發生在島上的故事所必須做的功課。他原來打算寫一個“反特”故事，但意外地對當地的許多民宿產生了興趣。多年的民居被改建，舊的屋子、新的過客，在地的與流轉的，讓海飛的想象力一下子蒸騰起來，于是，埋伏下秘密，再一步步接近秘密，他的反特故事計劃被懸置，另一個罪案故事的輪廓漸明。

罪案懸疑故事的“抓人”之處在于那些為讀者鋪設的陷阱，如果夠成功就能讓讀者一路披荊斬棘地跟隨作者苦苦追尋謎底，但是容易讓人生厭處也在于此。當真相大白，懸念消散，無力和無助的虛空感會緊隨其后。情節的誤導和設置背后如果沒有更強大的基底支撐，在緊繃的弦斷之后，我們會驚覺一種力竭后的茫然。但海飛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確地為他的迷宮鋪設上了人性的底色，一切因此變得扎實。我們看到《臺風》里的警察華良也有著自家雞零狗碎的煩惱，愛讀《雪國》，有著對感情的迷惘。故事里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前世今生，海飛給予他們的行動倫理并非道德上的，他們的對錯、善惡會有自己的理由，這個理由至少從他們的性格和處境出發是合理的。慈悲、包容和慷慨是小說家該具備的重要質素，海飛深諳其道，用他自己的話說：“罪犯的內心世界疊影重重，我想要做的是解釋他會這么做的動因。罪案深處的人性可能是迷人的，很可能我們會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海飛感受到這座小島上迷霧重重，謎團深處埋伏的是人性的兩難和不可盡解，但他沒有讓故事始于謎團而終于謎團。故事里多條線索并行，最后參差但明確地將謎底公之于眾。毫無疑問，海飛精于對于故事情節的設計，但他對于人性的拿捏，令他的精巧顯得波瀾不驚。對于懸疑小說而言，劇透是大忌，但《臺風》里劇情的重大轉折落在旁白一句輕巧的交代上：“杜小絨望著窗外……她其實是一個四處游蕩的騙子，她的真實姓名叫做任素娥。”之后，故事繼續簡潔但有力地向前推進，提點配合著留白，推演成重要的情節脈絡——任素娥機緣巧合地竊取了杜小絨的身份，為的是來這個島上繼承杜小絨父親的遺產。那么真正的杜小絨又在哪里？稍后，我們驚怖地發現真正的杜小絨也在現場……疑惑又生：杜小絨與她的父親間究竟暗藏著怎樣的驚天秘密？這“驚天”二字看著震撼而且遙遠，但海飛不動聲色地讓每一個人物都站在了這兩個字的投影之下——一個人總是直接或是間接地受制于另外一個人，每個人都是其他人的配角，但一定是自己的主角。他們的命運之前或隱或顯地產生了勾連，但此刻的一場臺風，讓許多本要逃離的人被迫逗留，也讓他們間的糾纏前所未有地確鑿。

臺風是這個故事重要的情節助力。它讓這個小島立時成為了一個人生命途的橫截面，成全了一出戲的“三一律”——一切矛盾集中于此，一切恩怨須得就此了斷。眾人被困的島，也成為了一個巨大的隱喻場——島是獨立的，又不會與外界斷了聯系。每個人的內心何嘗不是一座島，永遠在打開和封閉之間徘徊。再細讀，臺風的身形在小說的出現循序漸進，從預報到來襲直至離開，風力的強弱暗示著故事的走向和節奏，臺風遠去時，碧空如洗，一切已歸平靜。

宿命感一直深潛在海飛的小說之中。女騙子任素娥在多年前犯下罪案的杜國平房間里發現了顯示器，經由布在各個房間的攝像頭可以窺視民宿里眾人的一舉一動。這喚起我們的聯想——每個人的身后都有另一雙眼睛，每個人都隸屬于一個更大的情節架構，有更退后一步的敘述者來講述我們的故事。女騙子無意中發現的監控攝像頭，提醒我們敘述視點此刻落在了她的身上，但明明通篇的故事都在以原本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的角度向前推動。這是反手一擊的警醒：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真的存在嗎？

海飛的小說有一個特點，往往會在完整緊湊的故事架構中不疾不徐地宕開一筆。這一次，“臺風”在故事的最后，從重要的情節推手的角色中脫身——警察華良回想起少年時暗戀的女孩，那樣青春美好，最后卻被臺風吹落的廣告燈箱砸中，猝然離世。她的一切定格在那個時刻，而華良的感情還沒有開始，便就此埋沒，“那場臺風有一個美麗的名字：‘蕓妮’”。此刻對于臺風名字的強調，讓我們想起要回頭重溫一下席卷了這個故事的那場臺風——海飛也給它起了個名字“燦鴻”。人生的絢爛或是落寞，不過是雪泥鴻爪。而這看似不經意的宕開一筆，讓原來凜冽、肅殺、焦灼的罪案小說的氣息變得溫情和溫暖起來。我們會發現這個充滿陰謀、罪惡、欺瞞的故事深處，深埋著一種命運的飄忽、無奈和沉重。

純文學和類型文學的劃分標準是什么？文學性指涉的是什么呢？是語言的格調、故事的結構還是精神的內核？事實上，優秀的文學作品的標準從來如一。海飛的故事總是各種元素混搭——從情節謀劃到格調設色，層次豐富，難以言盡。他接下來要進入“迷霧海”罪案懸疑小說系列的寫作，《臺風》是開篇，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梗概和象征。臺風來了會走，命途會扭轉，但迷霧如影相隨，而我們會在迷霧的散去和籠罩中浮沉一生。

（作者系《上海文學》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