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

去年5月，我為重新裝修老房搬到旁邊單元的一套空置房后，度過了整整一年。

老房自住近二十載，地板、墻面、水電線路和窗戶，最可見又最常用的幾處都已現出大小問題。“不裝修一下不行了。”不想換新房的我們總是這樣發狠一想。那時候漫長的冬天剛過，開了春，氣溫回暖，像傳染一樣，院子里好幾戶人家開始裝修，一天到晚叮叮當當響。

有一天，我在樓道里遇上5樓的鄰居大姐，得知她的屋子也剛剛動工，就跟著她上去看。她家的舊家具、舊墻磚、舊地板已全部運走或敲掉，房子重新變回毛坯房，空蕩蕩的。大姐熱情描述房子的前景及諸多可能性，我心念大動，立即請裝修師傅下到3樓我家實地考察，并當場談妥5月中旬開工。

這樣我就只有騰空房子，另覓他處居住。但家里有1000多本書，全是幾十年來一本本用心淘來的。我為此咨詢了兩家搬家公司，對方一聽，都不愿意上門。我便決定就近在小區里找處空置房，離家相對近，也方便管裝修的事。我在小區微信群發布了求租信息，有鄰居打電話來，約時間叫我去看房。

這間房子久沒住人，一時間打不開燈，我和房東各自用了手機里的手電筒功能照明，圍著一張積灰的餐桌交談。我又把幾間房間都看了一下，設施倒還齊全，面積很大，在里面說話都有回聲。租金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貴，我便決定租住。

二

平生第一次這么長時間住在出租屋，遇到的麻煩從沒有這么密集與繁多。進去的第一天我就皮膚過敏，全身長滿紅疹，晚上睡夢中皮膚抓撓破了，兩條腿老疤新痕交替。

等我過敏漸好，已是6月。我以為總算能睡個好覺，夜里卻被無數蚊子叮咬。半夜百般不情愿地起來，巡看一圈，見是紗窗老化，蚊子、蠓蟲可以從許多縫隙長驅直入，摧殘人的睡眠。只得把所有玻璃窗關牢。第二天睜著疲憊的眼睛，去街邊小紗窗店喊人上門來定制新紗窗。

要處理的問題還有很多，我們能對付就對付，不愿過多介入。抽油煙機上的油垢經過長期“修煉”已結成固體，簡單用洗潔精加醋噴一下，不能潔凈十之二三，就那樣用著。冰箱上半層無法制冷，就只啟用下層，上層成了置物架。有個空調不好用，就換到空調制冷強勁的另一間屋里去。甚至為了將就租屋的布局與規則，我們連多年的生活習慣也不得已隨之調整或屈就。房東舊有的電腦桌像炕桌一樣奇怪地矮小，人須坐于地上，才能面對電腦。

我像個日本人一樣盤腿而坐，苦思冥想，一個字也打不出。只好找了個竹質鞋架擦洗干凈，架在電腦桌上，高度才正好，方可流利書寫；丈夫腰椎偶有不好，房東的床卻極軟，起先他去客廳一只硬沙發上睡，過了兩三天，腰痛更惡化了，要扶腰才起得來。只得去親戚家拖了一張硬板床來。我所有的書都捆扎置放于儲藏間，此時一本也不能立即拿在手邊，只好找不合自己閱讀習慣的電子書代替。

三

“就這樣吧，總歸要回自己家。”說得最多的是這句話。

但有的事情還是要面對和解決。廚房洗菜池的水龍頭在使用一兩個月之后，開始滴答漏水。起先非常慢速、少量，幾乎可忽略不計，后漸大，便更換一個新水龍頭。正以為從此太平無事，不料一天早晨起床去廚房，發現下水管不知何時爆開漏水，廚房有水漫金山之勢。臉盆接不住水，丈夫只好沖去關總閥。我在租房期間已養成有事錄短視頻的良好習慣，此時一片忙亂也不忘錄了兩則發給房東。后來回放時自己也被視頻中自己發出的叫聲驚到。

我這位房東總是傳達給我一種“有麻煩能不找我最好不要找我”的態度。有兩次我有急事跟她電話溝通，聽見她的背景音都是古琴那種和緩、沖淡至極的樂音，她不是在品茶就是在練瑜伽。這次房東又在《梅花三弄》的琴音里回復了一個語音，授權給我自行處理。

到了秋天，有一天我突然發現衛生間天花板漏水。開始是四圍洇濕，水珠也不往下掉落，就只一粒粒凝集在白色的塑膠吊頂上。每天抬頭看一下，漸漸地濕到天花板中間來。終于有一天正式往下滴。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讓丈夫找樓上交涉，要他們做個防水處理。

丈夫口頭答應，卻一連幾天不見動靜。我知道他是對與陌生人打交道礙難，在推諉。因為我也是。經我催了幾次，最后他不得已上樓去敲鄰居家的門。鄰居回復自己年紀大了，不好弄，要等他兒子有空回家再處理。我們都不善與人強勢交涉這些事情，就只好等。兩只社恐在一起過日子，有時比一般人清凈得多，有時比一般人要難得多，終究只得委屈自己。過了一個多星期，鄰居兒子帶了人來，上上下下，敲敲打打，半天工夫衛生間終于停止了漏水。

“身在曹營心在漢。”我不斷盤算裝修盡快結束，盡快搬回自家，但9月整個小區開始水路改造，院子里到處坑坑洼洼，建筑材料和各樣設施滿布院落。我只能說服自己安心在租房里住下去，因為急也沒有用。

租來的房子也有值得喜歡的地方。因為房子夠大，貓很喜歡，半夜里呼嘯著在幾間屋子跑酷，實現了場地自由。這段時間我獲了一個寫作獎，主辦方要求錄制獲獎感言視頻。租屋通往陽臺是一扇很大的原木格子門，對開推拉，很有清新田園風。就選了格子木門做背景錄視頻。旁邊一盆美人蕉尚未開花，葉子碧綠。我坐在地磚上，在明亮的光線里很安心地錄了好幾遍視頻，總算得到一個滿意的。

房屋裝修好后，不停開窗換氣與一系列除醛活動又耗去不少時間。我急著搬回去。這一年，想倚靠到一點真正歸屬自己的物質、一種真正順應己身活法的念頭越發強烈。

我們看了天氣預報：6月6日晴。于是決定這一日搬回家。前一天，我竟然失眠，躺在租屋的暗夜里內心輾轉。在外漂泊的一年，也是生活里特別的一年。

搬完家已是午時，快遞湊趣，電話通知我網上購買的掛畫到了。于是我去門口取，搬回一一拆開看，一幅梅花、一幅繡球、一幅月桂、一幅櫻花。買時并未刻意，此時才發現選的竟然都是花朵，清淡或濃郁，連成大片或單獨一束，透著甜而安穩的氣息。我終于像游子，回了安穩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