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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有劇透

《雄獅少年》（2021）將中國傳統習俗與勵志故事相結合，在激情飛揚又詼諧幽默的氛圍中，為觀眾講述了一個“草臺班子”的逆襲神話。這種題材和主題之所以受觀眾青睞，乃因為它們契合了電影作為“白日夢”的隱喻，能通過人物奇跡般的奮斗歷程，激勵每一個平凡的個體，有勇氣去面對人生的低潮與逆境。

《雄獅少年2》（2024）與前作有情節上的銜接，主人公劉家娟的活動空間從廣州搬到了上海，但現實處境依然泥濘不堪，他要在人生的荊棘中奮力開辟一條坦途。只是，針對人物可以預料的成功，影片能否在滿足觀眾的觀影期待之余，又制造意料之外的轉折，觀眾多少是心存疑慮的。此外，影片能否在一個有些單薄的勵志故事中，融入更多的現實反思與人生感慨，恐怕也是一項艱巨的挑戰。令人欣喜的是，影片用出色的藝術掌控能力，完成了現實質感與熱血夢幻的交融，譜寫了一曲有現實深度，有情緒沖擊力的青春戰歌。

12月14日，《雄獅少年2》全國上映

在情節俗套中完成迂回和突破

《雄獅少年2》的情節內容很容易讓觀眾想起美國電影《洛奇》（1976）。《洛奇》中有一個落魄的年輕人，在機緣巧合中要參加一場拳王爭霸賽。面對這個近乎自殺的表演任務，洛奇用非凡的毅力和勇氣，挺到了第十五回合，贏得了眾人的尊重。在觀眾的想象中，《雄獅少年2》的情節走向，大概也是劉家娟在歷經三個月的魔鬼訓練之后，書寫了普通人的不朽傳奇。但是，影片在常規的編劇套路中另辟蹊徑，誠意滿滿又別出心裁，有不少令人驚嘆之處。

相比于《洛奇》情節主線的明確集中，《雄獅少年2》追求情節的紛繁和飽滿，包括這些內容：劉家娟和阿貓、阿狗在上海立足的辛酸史；劉家娟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里，脫胎換骨般成為一名格斗高手；王朝雨在苦捱苦熬中，竭力保住她爸爸留下來的求真拳館；金木陽打造商業帝國的處心積慮；一群素人揭穿資本大鱷陰謀的大智大勇，等等。因此，觀眾在欣賞一場場格斗比賽的同時，也在感受情節副線輻射出來的社會內涵和人生況味。

《雄獅少年2》故事的舞臺搬到了上海

《雄獅少年2》的情節主線雖然是劉家娟的奮斗與成功歷程，但它的情感基調并沒有一味地沉浸在熱血陽剛之中，而是在劉家娟即將迎來決戰并到達人生巔峰時，讓一場有預謀的網絡事件毀掉了他。這相當于在情節一往無前地向高處攀登時，讓主人公經歷了一次始料未及的墜落。當然，這個意外沒有讓主人公一蹶不振，而是讓他有機會重新體悟人生。借助這個契機，《雄獅少年2》還和前作有了更為隱秘同時也更為深刻的勾連。

《雄獅少年》中，劉家娟曾問師父，為何樁陣前要放一根柱子，師父告訴他，那叫擎天柱，是提醒舞獅的人要保持敬畏，總會有一座越不過去的高山。《雄獅少年2》中劉家娟倒在勝利的前夜，看起來緣于人心險惡，但未嘗不是一種人生警示，意即人生的每一次攀登，都可能遇到各種閃失和險阻，總會有不能所求遂愿的時刻，總會有力不從心、造化弄人的時刻，這時，人除了保持敬畏之心，更重要的是保持一顆平常心。劉家娟與成功失之交臂之后，很快就與阿貓、阿狗重新走上了坎坷的求職之路。這些情節看起來只是人物命運的重大轉折，實際上是對人心的磨礪，同時融入了深沉的人生哲理。

與《洛奇》追求個人奮斗個人成功的價值取向相比，《雄獅少年2》在主題表達上打上了鮮明的中國文化烙印。《雄獅少年2》的劇情目標沒有指向財富或者地位的增益，甚至不是愛情的完滿，而是人生境界的提升，是對于?人生理解的睿智通透。劉家娟最后的翻身靠的是集體智慧，他的成功也將惠及集體。這是中國人對于責任與人生意義更具高度的理解。當然，這種編劇方式所帶來的風險也不容忽視。既然劉家娟并非單打獨斗，影片就要在他身邊安排大量“幫手”。但是，影片并沒有足夠的篇幅對這些“幫手”進行更為細致的刻畫，導致部分人物的出場以及嬗變，存在突兀之處。例如，三大高手決定幫劉家娟，全憑張瓦特的一席話讓他們回心轉意；徐記者在缺少鋪墊的情況下，主動擔負起伸張正義的重任；那位對傳統武術有情懷的投資人，像是用一種“機械降神”的方式，解決了求真拳館的全部困境。

《雄獅少年2》在一個常規的三幕式結構中，在“對抗”的高潮前夕作了一個延宕和迂回，然后在情節的低潮處積蓄力量，最后以大開大合的方式，將觀眾積壓許久的情緒完成一次痛快宣泄。在這種反套路的情節走向中，影片在高揚夢想的同時，又燭照了現實的冷酷與人心叵測，從而使影片有一種飽含激情，但又厚重蘊藉的審美品格。

在熱血浪漫的氛圍中完成對現實的洞察

《雄獅少年2》中出現了多組對位關系，包括現代格斗與傳統武術的映照，資本運作的商業模式與傳統經營理念的交鋒，卑劣下作與宅心仁厚的道德反襯。為了體現劇情和情緒的聚焦性，影片將這些對位關系都濃縮在兩家公司身上：金鑫格斗俱樂部和求真拳館。

金鑫格斗俱樂部奉行現代商業的資本擴張和連鎖經營思路，不擇手段地攫取利益；求真拳館講究情懷，注重德行，信仰情義，因而在商業大潮中如履薄冰。影片也承認，在利益至上的時代大潮里，在媒體瘋狂追求熱點、網絡空間滿足于無腦喧囂的年代里，那些道德上的“逆行者”是高貴而孤獨的。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影片結尾的峰回路轉有理想化的痕跡，它源于徐記者的正義、三位高手的無私、投資人的大義，很難具有普遍性，它只是向觀眾提供了情緒上的撫慰價值，卻有意回避了現實的冷峻與殘酷。

但是，影片依然極具現實批判性。尤其是關于資本如何隱秘地操控勝負手，以及網絡輿論的非理性特點、大眾傳播對真相的遮掩與篡改等議題，影片流露出深遠的憂慮。

例如，劉家娟的視頻片段被斷章取義地放在網絡之后，馬上就發酵成一個媒介事件。網民沒有能力也沒有耐心去細細分辨事件的全貌，而是陷入一種感性沖動和情緒發泄的快感之中。影片的時代背景雖然是2009年，但實際上預演了網絡狂歡背后新聞倫理的淪落，以及在流量為王的時代里，個體在信息轟炸中放逐理性和良知的麻木與“平庸”。

影片對于當年四大武林高手現狀的描繪，也令人百感交集。在這四人中，有人發揮專業特長，成為按摩店的老板，有人賣熟食，有人在夜市變戲法哄小朋友開心，張瓦特則在求真拳館苦苦掙扎。這四個人的現狀，拼湊出傳統武術的落寞身影。因為，在功利化的商業氛圍中，在一個追求時尚酷炫和即時滿足的浮躁時代里，傳統武術見效太慢，且對個人德行有很高的要求，加上觀賞性不強，逐漸變得不合時宜。影片藉此暗示了，當我們熱烈擁抱現代商業文明時，陶醉于外在可見的激烈對抗以及肢體奇觀時，可能已然失卻了一些珍貴的傳統價值，那是關于身心的自我修煉，以及功夫背后的正心誠意。

影片實際上也提出了一個沉重的時代命題，那就是傳統文化的現代演繹，或者說傳統文化如何適應現代人的思維方式和娛樂要求。劉家娟在參加格斗大賽時，張瓦特曾鼓勵他將舞獅的基本功與武術相結合，練就剛猛強悍的腿功。后來，通過三大高手將獨門絕技傳授給劉家娟，影片對于“融合”進行了更為生動的詮釋。而且，這種“融合”不僅包括對傳統技藝的博采眾長，也體現在傳統技藝與現代技藝的滲透互補。

在功夫中凸顯人格，在格斗比賽中見證個人修為，這也是影片對于時代癥候的深度思考。金鑫格斗俱樂部雖然人氣高漲，商業模式極為成熟，但這里的人道德水準低下，不僅栽贓陷害同行，還用卑劣的手段在比賽中作弊。相比之下，求真拳館雖然外表樸素甚至寒酸，但王朝雨積極求變，且信守承諾，有情有義。

劉家娟與肖張揚對決時，劉家娟兩次在可以重傷對手時收手了，彰顯的正是寬厚仁慈的武德。影片實際上在拷問，我們練功夫的目的為何，是為了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還是只為商業目的和個人炫耀。對此，影片通過劉家娟與肖張揚不同的個性、行事方式和命運結局，已經給出了答案。

在空間的并置與映照中注入道德情感

影片在片頭通過獨特的構圖方式，將上海陸家嘴那些暖色調中的摩天大樓作為背景，前景則是低矮逼仄的石庫門建筑。同時，影片也用夕陽的余暉將外白渡橋涂抹得輝煌莊嚴，但窮困潦倒的劉家娟一行如乞丐般走在橋上時，他們與這座城市頗有些格格不入。當影片隨劉家娟進入弄堂，走進他只有5平方米的閣樓，既是帶領觀眾領略城市的人間煙火，也是以一種人道的目光，關注那些被淹沒在繁華都市背后的普通人。

劉家娟訓練的地方，是一所廢棄的學校。在這個原生態的自然環境里，我們看到了歲月的痕跡，那是張瓦特等人早年間練武所留下的凹坑。這里還有葳?蕤的野草，張瓦特點撥劉家娟要像野草一樣，柔韌而頑強，能順勢而為，能借力打力，并鼓勵劉家娟激發出藏在野草背后的那只雄獅。

與劉家娟所處空間的壓抑粗糲形成對比，金木陽的辦公室裝修得奢華富麗，中間還有一個巨型水族箱，里面有一個高度擬真的自然生態。金木陽不時對水族箱里的水草進行細心的修剪，這外化了金木陽的商業野心和個人野望：打造一個能體現個人意愿，由自己一手操控的世界。當然，這種精巧繁復的景觀，缺少自然界的蕪雜和粗獷，不僅顯得虛假和做作，而且無法滋長澎湃的原始生命力。

影片將高潮戲放置在上海最繁華的戶外廣場，這里光鮮亮麗、光天化日，卻上演著卑劣的商業陰謀。此外，在格斗大賽的體育館中，開闊宏偉的空間、璀璨的燈光和勁爆的音樂背后，同樣隱藏著嫉妒與算計。

這些空間并非單純的人物活動場景，而是隱含了創作者的價值立場：在那些簡陋破敗的場所里，人物雖生活困窘，命運卑微而脆弱，但孕育著頑強的生存意志和不息的進取之心，并積淀著用汗水澆灌的成長與收獲。

影片通過廣東鄉村與上海的對比，巧妙地構建了故鄉與異鄉的關系，并深入探詢了中國的社會現實：打工人在故鄉難以安頓肉身，在異鄉卻可能無處安放靈魂。當劉家娟從故鄉到發達城市謀生時，出生在發達城市的王朝雨卻到海外留學，影片由此筑造了一個隱晦的空間體系。這個空間體系的內涵并非指向發達程度的高下，而是鞭策人們不斷突破現實束縛，追求更加開闊和自由的人生狀態，在“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的人生征途中，成就不一樣的自我。

雖然是一部動畫電影，但《雄獅少年2》對于很多場景的營造非常用心，不僅在影像上著力突出現實的質感，而且在動作戲中追求角度的多變、剪輯的凌厲，并配合熱血沸騰的音樂，為觀眾提供“燃”和“爽”的觀影體驗。影片還通過昂揚樂觀和深沉慈悲的情緒交織，深情地謳歌普通人在困頓中的堅韌與奮斗，從而不僅為觀眾帶來一股充滿激情和力量的正能量，同時也傳遞一種真誠、坦蕩的人生態度，并激勵無數“無名的人”在人生之路積極前行。

（龔金平，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教授，復旦大學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主任。本文原題為《<雄獅少年2>：用生活的鼓點喚醒心中的雄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