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12期 | 李杏霖:一尾魚的消失(節選)
李杏霖,生于1997年,江西贛州人,目前就讀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曾在《萌芽》《草原》《中國校園文學》《文學報》等發文,出版小說集《少年走過藍木街》。
2015年5月,我的舅舅裴臻在網絡上掀起過一個“尋找陸家林”的熱搜。
他作為一名大學社會學專業的副教授,青少年時期一度沉迷黑白電視中的氣功大師,當年鄉下一度盛行氣功大師的故事游說,他們宣稱社會上存在一些不為人知的永恒定律。隨著上世紀90年代氣功熱消退,舅舅的心思也回到課堂,并憑借靈活的腦殼在高考中取得優異的成績。本以為少年的熱忱就這樣子過去,而在那個志愿填報信息尚不發達的年代,他認為社會學專業是受到官方承認尋找社會規律的專業,因此一度扎入社會學專業,想要潛心研究社會現象,試圖發現一條適用于社會的永恒規律。但是很顯然他誤會了這個專業,他的書都是《社會統計學》《鄉土中國》《自殺論》《心靈、自我與社會》等諸如此類。他把這些專業書帶回家,我曾出于好奇拿下過題目字數最少的 《自殺論》,看著作者名字那幾個字都讀不順溜。翻開幾頁后從目錄開始的“利己型自殺”到“利他型自殺”,章節目錄都看不懂,只能囫圇翻頁。外公很欣慰看到家里小輩喜歡讀書,并對我發起表揚,不過看到書的封皮,一度嚇得以為我遇到了什么事情,得知我只是好奇,他拿過這本書后長舒一口氣,看到里面舅舅的筆記,放下的心又懸起來。
舅舅并沒有在本專業當中找到他想要發現的獨一無二的規律,他意識到那不過是年輕時候的幻想,最后一路讀到社會學博士學位,回到本省一所高校任教。外婆本以為舅舅也像外公當個老師能夠有寒暑假,卻沒想到一到假期,舅舅就扎入田野調查當中去。他在網頁時代早期,把一些田野調查經歷寫在博客上,積累最初一批粉絲,后來到了社交媒體時代,這批粉絲也跟了過來,只不過這時候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熱衷于分享。
以上對于舅舅的印象來自我童年時期回到鄉下過暑假,周邊鄰居跟我講述舅舅幼時差點跟著氣功大師離家出走的事跡,當然還有他留下來的那堆社會學的資料和筆記手稿。我一直在想舅舅是個怎么樣的人。
舅舅還年輕,在學術上尚未有建樹。唯一一次破格大約來源于他在某社交媒體掀起過“尋找陸家林”的熱搜,他在博文中講述了自己似乎有一個消失的同學。他在博文中大概陳述這樣一段經歷:
在研究生的時候有過一個同學兼室友陸家林,看到薩馬蘭奇在莫斯科宣布2008年奧運會的舉辦城市,看到國足踢進2002年的世界杯,我們曾為之喝彩。在夜里談起過校園女神,也為畢業論文焦頭爛額,可是畢業后沒有留下他的任何聯系方式便失聯了,直到最近整理大學時期的物品,看到2002年的世界杯海報,上面有他的簽名,但是我對這個印象就停留在中國隊獲得世界杯入場券比賽的那個晚上,好像就是在看完球賽散場后,這個人突然消失,我把關于他的一切都給忘記了。在整理舊物材料時候發現這張海報,正是這個褪色的模糊簽名讓我想起前面和他有關的一些東西,涌起一股強烈想要聯系他的欲望,翻遍通訊錄卻沒有陸家林的聯系方式。于是在研究生聯絡群中問起聯絡方式,出乎意料的是絕大多數同學對陸家林沒有印象,而有一兩個同學隱約記得似乎有這樣一個人。而后找到研究生時期的輔導員,他翻閱學生檔案,我們那屆當中并不存在這個人。
一周前,也就是2025年8月27日,一通回撥的電話,指引我來到這里,拿到舅舅裴臻的筆記本,這是一本夾雜科研讀書筆記和日記為一體的本子,我翻閱到中間,看到筆記本上記錄下來“尋找陸家林”這段往事。
那天我剛與主管爭論,爭執無果后回到工位收拾東西選擇按時下班,從進入這家咨詢公司以來,我很少下班時間到點離開。到地鐵站拿出手機看到有兩通尚未接通的電話,來電時間剛好是我在主管辦公室的時候,電話歸屬地顯示為贛州的座機號碼。如今還使用座機電話的大多數是一些詐騙電話,但是看著對方重復撥打,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回撥,沒想到響了幾聲后對面便有人接起來電話。那邊有個中年女子用客家話回道:“儂好哇,介里是秀水村村委會,請問你是哪位?”秀水村是外公家,后來他們退休后跟著舅舅去了城里,很少回老家,又因為年邁時期遇到突變,一直抑郁不平,前幾年已經去世。我已經很少聽到關于秀水村的消息。“我是張蟬,你下午給我手機打了兩通電話,當時我在上班沒有接到你的電話,請問你這邊聯系我有什么事么?”
“張蟬?我查一下記錄事項,你等等哈。”那邊換成了不太標準普通話,我回應好。正逢地鐵晚高峰,地鐵站中人潮洶涌,廣播聲和腳步聲伴隨著摩肩接踵的人群闖進我的耳邊,但卻能夠清晰聽見電話那邊翻動紙張和敲打鍵盤的聲音。我握著電話擠進一列剛到站地鐵,為方便接電話,我不得不下肘緊貼著胸口,左手壓住左肩上的包,憑借身體的肌肉記憶,在地鐵中占據一席之地。
“我找到了,張蟬你還在嗎?”電話那邊傳來詢問聲。“我在的,但是我在地鐵上可能有些吵。”
“是這樣的,你是裴家倫老師的外孫女嗎,裴老師他們夫妻都去世了,按道理應該聯系你舅舅的,但是我們也聯系不上他,只能聯系你們了。”那邊說道。
“我是裴老師的外孫女,我舅舅他……”我略微停頓一下,想著該怎么說,“他去國外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說。”
“那我知道了,裴老師在村里還有老屋,但是這些年好像也沒有人回來給老房子檢查磚瓦,有部分漏水,那房子二層有塊地方坍塌了,因為有新的政策下來,政府免費給修補老屋,但是施工隊要去你們老宅,你要不要回來收拾一下老宅里值錢有用的東西。我們施工隊肯定正規,但是擔心人員來往多,有些東西還是會看顧不過來。”那邊說完了打這通電話的目的。
當晚回家后我將此事與母親說起,母親想著對我說那邊老宅確實沒留下什么東西,當初外公搬去城里住的時候已經收拾一番,后來因故回去又收拾了一次,但是那邊老家還留著舅舅的一些資料。母親終于下定決心要去收拾那些東西,“你舅舅以前就癡迷這些東西,雖然我和你外公外婆罵他這些東西誤他那么多年,但是要是他回來了,看著這些東西也高興點。”我向母親說明我想和她一同回去,最近工作不大順利需要換個環境。
兩天后我向主管張德勝請假,之前我們的爭論已經快要撕破臉,但是成年人還在維持著表面上的和氣。
上次公司在做某一上市集團收購一家新興科技企業的背景調查,我們團隊分到核心的工作部分,如果能夠順利完成,財大氣粗的上市集團支付給公司的報酬十分可觀,我們這些員工也能拿到不錯的薪水,而且還有升職機會。而高報酬自然也是因為工作的難度并不小。這家新興企業曾經是家族企業,是家族企業轉型的典型,但是股權架構復雜,管理人員構成類型多樣。那段時間,日常駐場在上市集團的公司,和需要被收購的新型科技企業那方人員交涉,同時甲方的上市集團參與這項收購的工作人員不下班,我們也必須跟著干。我參與修改了無數次方案,終于也和被收購企業談攏核對好信息,可以匯報對接交給上市集團的負責人。
那天早上我再去上市集團工作的時候,公司的門禁卡顯示失效,我給張德勝打電話,他告訴工作已經完成了,看在我這段時間的努力,給我放兩天假,剛好和周末連休小長假。這是我第一次獨立做這么大的項目,等事情解決,我的履歷也能增加光彩的一筆。
而我職場經驗不足,完全不知道對于上市集團那方來說,誰是匯報人,最后成果便是誰的。在我門禁卡顯示失效那天,他正在做匯報成果最后的準備,他把我之前攻堅下來的成果收走。直到項目完成,公司論功行賞時候,主管張摳門在我們團隊收購案中獲利最大,而我只是成為輔助他完成項目的其中一個。等到上市集團那邊發來我們咨詢公司人員的參與工時,我申報參與的工作日正好比其他人少兩天。我私下聯系上市集團那邊相熟的項目員工,才知道那周張德勝臨時告知上市集團人員,我因為家里有事需要請假,減少周四周五兩天的工作,我的門禁卡失效便不能再去上市集團。
在這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申訴的機會。
我去張摳門辦公室與之對峙,他內眥的眼皮耷拉,笑瞇瞇回應年輕人應該多想著鍛煉一番,而不是急匆匆撈功勞。說著,往我身上越貼越近。我轉身借著鞠躬之態避開他的靠近,“感謝領導教誨。”實際上內心隱約作嘔,之后我避免單獨和他出現在同一個空間。
這次請假,我不得不獨身來到他的辦公室,“這次我家里是真的有事,不是假的有意外發生。”我也學會陰陽怪氣的回復,在不動聲色借著把假條給他的機會,避開和他接觸。還好結果愉快,我拿到了請假批準。
我簡單收拾幾件洗漱衣物,在計劃當中第一天我和母親驅車回去,傍晚在縣城休息一天,第二天早上前往村里收拾東西,如果東西比較多則多待一天,第四天驅車回到城市。出乎意料,我們只在老宅花了不到半天時間。
回到秀水村,我到村委會找到前幾天與我聯系的中年婦女王姐,她將帶我們一同去老宅并和我們解釋將如何重整。老宅距離村委會仍有一段路程,外公當初居住的地方并不屬于秀水村的核心地帶,下面還分布幾個小組,母親憑借著記憶給我指路,一邊感嘆秀水村完全大變樣了。在我的記憶當中,去往外公家還要蹚河,道路是從田間穿過的泥土路。旁邊王姐則給我們解釋一系列讓鄉村變樣的政策,“我們十多年前就安裝好了路燈,村里每家每戶面前都是硬化水泥地,還有政府給粉刷好了白墻,你們很久沒回了吧。”
外公老宅頗有現代人所追求的田園社會所需的條件,老宅在村邊獨占一隅,門口是一汪池塘,連著小溪。房子主體是由兩間瓦屋和一間水泥平房組成,在很早以前,瓦屋兼當廚房,平房則是用來住人,而平房的一邊靠著菜園,地里和門前都栽種著果樹,如今這些早已荒廢。此次出問題的便是其中一間瓦屋。當我與母親走到門口時,瓦屋與平房之間的巷子早已長滿了密密麻麻的青苔,所有的門前都釘了一層半米高的鐵皮,防止雨水腐蝕木門,母親與王姐則一同走向瓦屋檢查房體情況,而我踏進了這間平房。
平房面積不大,一樓被隔離出四個空間,三個用來當睡覺的房間,剩下一個則是當廳堂,顯然已經太久沒有人來過這里,即使是八月末的艷陽天氣,房間里也充斥著濕冷,水泥地斑駁,長出一塊塊暗褐色的蘚,不見天日的苔蘚散發出帶有腐蝕性的腥臭味道,房子里的灰塵不夠輕靈飄逸,腥味充斥鼻腔。一樓都是以前留下的老式架子床,壁櫥里也無甚他物,二樓干燥更好保存物體,舅舅以前常在二樓讀書。
而我看向了廳堂最東南角通往二樓的那個方孔,這間平房其實和一般平房不一樣,它的二樓沒有用水泥硬化地,而是用房梁和木板做成隔斷,封頂才繼續用了水泥地,而尷尬在一般別人家去二樓可以走樓梯,而這里只能將梯子伸進二樓木板上的方孔。木梯子就架在一側的墻上,出乎意料的是這把梯子依舊結實,我試圖將它搬起伸入二樓的方孔,但我尚未將梯子立起便感覺到過于沉重,只能等母親過來,順手拿起一塊發硬的抹布,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
母親和王姐來到平房,屋里并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可以放心地讓施工隊修整。在母親的幫助下順利扶好梯子,我像以前每一次一樣上了二樓。二樓顯然比一樓干燥,走上去揚起一陣陣塵土,地下還有燕泥和燕屎。傳言中長成的燕子來年又會回到去年的巢穴繁衍,也不知梁上那幾只嗷嗷待哺的燕子是第幾代后裔了。
舅舅的書房并不講究,窗前放了一張紅木桌,因為經年累月的使用,以及十多年暴曬,紅漆已經褪色,漆皮翹起,仔細看桌面,還有細小的蛛網。書桌下有個木箱,我掩住口鼻,將它拖出打開,里面整齊堆疊著一些社會學論文文稿。只是剛剛蹲下身起來的時候,我的耳釘被頭發掛著掉下來,滾到墻沿,我鉆到書桌底下拿起耳釘,手在觸碰墻的時候感受到磚的松動。我推動這塊磚,打開手機的閃光燈,在這里面發現了舅舅的科研筆記本。
當我翻開這本筆記本閱讀前幾頁后,就被里面內容吸引,在工位上也心不在焉。舅舅的這本筆記本記述了那場“尋找陸家林”的網絡風波,這件事發生在舅舅失蹤的前半年,我企圖找到與舅舅消失有關的蛛絲馬跡。
是的,我的舅舅失蹤了。
我在下載了這個曾經紅極一時如今已經步入沒落的社交平臺后,在搜索欄中輸入“尋找陸家林”幾個字,入眼是近些年陸陸續續的和“尋找陸家林”有關的話題,內容不多,翻過幾頁后就找到了2015年的這個時間段的短評。有人認為舅舅是記憶混亂記錯,也有認為舅舅是精神分裂出一個陸家林,一些熱帖講述和舅舅類似的出現記憶偏差的現象,許多網友提出這個是“曼德拉效應”。
“曼德拉效應”一詞被反復提及,我打開搜索網頁發現這個指代記憶出現篡改的現象,起源于2013年南非總統曼德拉去世的時候,世界上許多人發出質疑,他們記憶中認為曼德拉在上世紀80年代死在獄中。至于會產生這些現狀的原因有認為是民眾記憶偏差記錯,也有認為存在平行時空,也有從腦神經科學方向的解釋。當然根據一些調研情況來看,出現類似“曼德拉效應”主要集中在八九十年代后電子信息的發展,信息交互方式的改變使得讀者本身變成分享者,與此同時因為一些三流小報的消息報道,使讀者產生錯誤印象,而他們在網絡上容易找到群體互相印證,造成大眾范圍內的記憶被改變的現象。
那么舅舅尋找的“陸家林”是否就真的只是記憶錯亂?還是確有其人?
我想到了一個喜歡研究各種奇怪問題的朋友——喬,我在通信軟件上向她詢問,是否真的有些人記憶中有一些人或者事,但是實際上現實生活中沒有證據表明他們存在,那有什么方法證明這些人或者事真的存在?難道只能依靠彼此之間“記憶”相互印證。
喬那邊很快回復我,你在說繞口令嗎?或許你想說的事件是“曼德拉效應”還是說“精神分裂”的癥狀,我覺得你好像把兩者搞混淆了。
恰逢生理期,小腹的疼痛分散了我的思考能力,我無暇再仔細區分舅舅所尋找絕大多數人認為不存在的“陸家林”到底是什么現象,我大概向喬描述有個親戚之前一直在尋找一個研究生同學,但是大部分同學都對這個人沒有印象,而且輔導員也沒有找到他存在的資料和證明。
喬看到我的描述后,回復了一大段話,說這個很像之前的“潘博文事件”,你可以去看看,但是描述存在潘博文的這個作者,他所要尋找的高中同學潘博文,曾經陪他度過壓抑的高中,步入大學后他在某個問答網站上尋找他,但是所有的資料都證明說并不存在潘博文,當時在好幾個社交媒體上都引起過轟動,但是他最后又站出來辟謠,他高中患上過人格分裂癥,潘博文應該是他自己所塑造出來的一個形象。
舅舅會是得了精神分裂癥嗎?他在失蹤前的那個暑假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不是我你親戚有精神分裂癥啊,我是說可能有。”
“說,我這個該死的輸入法,又打錯字了。”
“唉,我又在胡言亂語,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蟬?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反正就是我沒有那個意思。”
“你知道就是個喜歡研究亂七八糟東西的人,可能會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
直到電腦不斷傳來的信息提示,讓我恍過神。我看著喬發過刷屏的信息,我趕緊回復:“我沒有生氣了,剛剛摸魚差點被主管抓了,沒來得及回復你。”
“謝謝你哦,我大概知道了,我先去工作,下次咱們見面聊,我請你吃飯!”
2015年我中考結束,媽媽把我送來外公家小住幾天,他們在前幾年已經退休,而剩下憂心的就是舅舅的婚姻問題,這段時間我在家里,外公外婆不再像往常一樣催舅舅結婚,我本以為他只是如往常暑假一般,大約在家待個十天半個月,就要去忙調研的事情,舅舅卻一直住了下來,而我媽看到有個這么好的老師在,又找同事借到他們考上重點大學女兒的高中教材,讓我舅舅在家給我教一些高中科目。舅舅在我印象當中一直可以說是外公年輕的樣子,我看過他們黑白照片上的合影,成年后的舅舅完全就是照著外公長的,外公曾經是知青,我小時候聽村里人講,因為遇到大膽示愛的外婆,外加村里沒老師,外公最后選擇留下來成為一名鄉村教師。
雖然給舅舅安排了給我上課的任務,但是他也不大拘著我,每日給我上完兩小時課后,便由著我看閑書,不過他倒是限制我使用電子產品的時間。很多時候,他都伏案在書桌前,翻著一本本厚重的社會學巨著,上面的作者是我無法記下來的外國人名,書中是由外語翻譯成中文的拗口文字,配合著一個個專有名詞,明明都是中文字組成,我卻完全不解其意。有時他也在筆記本上寫作,落地風扇吹動著書頁,發出噼啪聲,那種柔韌有力道的聲音是只屬于紙張的呼喚,我不敢靠近,生怕呼吸聲驚擾舅舅。
外公有一些舊書報紙,我在小學時候就已經翻得差不多,在舅舅那些書中我找到最薄的一本,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很多內容描述似懂非懂,好在我有個絕佳的社會樣本,鄉村所處的熟人社會,彼此之間沒有秘密和隱私。我問過媽媽,舅舅為什么今年這個暑假可以留在家這么久。她只是告訴我舅舅生病了,需要在家休養,至于生病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告訴我,那時我在準備中考,擔心影響我學習,并叮囑我不要去向舅舅問那么多,他需要休息。大人總以為能夠把秘密隱藏很好,但忽略孩子的敏感多疑,在外公家中,我早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氛圍,似乎他們對舅舅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帶得我在舅舅面前也開始收斂性子,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在悄然變化。
即使這時候的鄉村已經開始衰落,但其穩固的社會結構依舊隱形在村民之中,某個夏天的黃昏,我去田間散步,不見絡繹不絕回村的鄉人,炊煙稀少,很快外公一家也將會在今年年底搬去城里。我同認識的村民打招呼,他們親切叫我家倫老師的外孫女,其中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打完招呼后走到我的身邊,將我拉過,問道:“你舅舅在家這么久,他精神病好了沒有?現在意識清楚了認識你們嗎?”“雖然他讀了那么多書,是不是還是年少時迷氣功走火入魔了?”“他還說自己殺人了?真殺人還不得被警察抓進牢里?我看他腦子讀傻了。”
“精神病”一詞在我心中留下巨大震撼,我記得聽到她說完這句話之后,我的臉剎那變紅,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恥感。大學后我看過一些心理學書籍,探討過“精神疾病污名化”的現象,精神疾病是人無法自我控制情緒且往往伴隨著攻擊性,這種無法控制精神的情況很可能發生在每個人身上,但是這種想法顯然太恐怖,故而人們更傾向于去責備病患,諸如“一定是他們做錯了事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
我記不清楚那天是怎么擺脫那位婦人回到外公家的,外公家是在村邊的獨一戶,而舅舅正在池塘前站著,他發現了回來的我。
“你去哪里玩了?”他一如既往那么耐心問我。
我想要靠近舅舅,但是內心忐忑,駐足不前,我知道我受到了婦人的影響,最終我還是邁步向前走到舅舅身邊。
“我剛剛去田邊走了走。”此刻我已經戰勝了恐懼,可我又感到羞愧,這是我之前最愛纏著的舅舅,他會給我講田野調查時候發生的趣事,在媽媽逼我報一個又一個的補習班的時候會勸解她不要對我那么焦慮,也是教授我許多知識的舅舅,他不急不躁,對待小孩子溫和,而我因為一些尚未證實的風言風語懷疑他會傷害我。“舅舅你在干什么?”愧疚快把我埋沒,我的聲音越說越小。
他說:“我在看池塘里面的魚。”
“魚?魚有什么好看的?”我看向池塘,池塘并不深,能夠看到水底下的淤泥,一群大約一拃長的草魚在嬉戲,夕陽倒映在水里,光折射在魚鱗上,給這些草魚的鱗片撒上一層細碎的金子。鑠金游魚,莫不如是。
“你看見那只魚了嗎?”舅舅指著魚群旁邊的一條魚對我說。
“看到了啊,怎么了?它有什么特殊的嗎?”我問。
“沒什么,只是舅舅給你變個魔術,很快這條魚就會消失不見。你數一下這里有多少條魚?”
“嗯?什么?這哪里可以數得清啊。”我剛問完,只見那條草魚穿入群魚之間,剎那間它們鉆上又入下,水底下的淤泥翻涌出巨大的黑浪,從底下往上生出巨大黑云,將這方池塘搞得天翻地覆,我看著這場景感到莫名其妙。
舅舅看出我的疑惑,“你等水平靜些看看。”
等到水變得澄清,魚群再現。
“可是我認不清剛剛那條魚,我哪里知道它有沒有消失?”我說。
“你再仔細看看,魚群是不是和剛剛那條魚還沒有鉆進來前一樣。”舅舅說。
聽完他講,我仔細看了看,魚群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剛剛水里的那場天翻地覆沒有對它們產生任何影響,我頭往池塘里探得更深入,如果不仔細看魚鰭,它們繼續在閃爍細碎的陽光,似乎剛剛它們真的靜止不動了。
“可是我哪里知道剛剛那條魚是不是成為了魚群中的另一條魚呢?”我依舊探著頭詢問舅舅。
“那不重要啊,隱藏一個東西和物體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其置身于該群體之中。網絡的眾說紛紜的言論,其中一個言論你無法注意,它其實也是一個隱藏的狀態。”他接著道:“就像《沙之書》的主人,他將這本無窮無盡的書放置在最大的圖書館里,它就消失了。物啊,人啊,大概都是如此。”
舅舅這番言論對我來說,過于抽象,我們只是探討一尾魚的消失而已。
當晚,媽媽給我打電話,我到室外接聽,把今天傍晚時候舅舅關于那條消失不見的魚和媽媽說了,最后我問:“媽媽,舅舅生病了,他是不是得了精神病?”那邊媽媽的聲音剎那間變得鋒利:“你在亂說什么?聽誰說的?”我欲言又止。她顯然沒想等我解釋:“村里那些人都是亂說的,亂嚼舌根,他們就是看不得你舅舅好,看不得我們家里人有出息,有本事,會讀書。”“你在那邊也玩了這么多天了,下周我接你回去,你舅舅沒怎么教你數學,我聽那些家長說高中數學一下子難很多,容易跟不上,你初中數學本來就不算很好。”
之后我如期進入高中,開始緊張的高中課業,開學的前兩周的某節課上,班主任突然把我叫出去,告訴我家里出事了,讓我趕緊回家。在家里我看到外公外婆,他們臉上籠罩著陰霾,家中一片陰翳,母親看到我后的第一句就是:“你這周有沒有看到你舅舅,你舅舅有沒有來學校看你?”
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希望能夠從我口中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我知道肯定發生了什么,忐忑說出沒有。剎那間整個客廳里的希望破滅。后面我大概得知是舅舅開學準備回到學校,外公外婆本來想跟著他一起去,但是他再三保證自己病情好轉可以獨自前往學校,不想父母跟著自己折騰。可是當天并沒有收到他發給外公外婆到校的消息,本以為他可能去訪友,大概過幾天就會到校,但是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收到他的消息。
根據監控顯示,他消失在車站的人群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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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部分,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