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12期 | 安小花:櫻花道(節選)
安小花,80后,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山西中青年高級研修班學員。著有《樓煩古國》等中長篇小說多部,在《黃河》《莽原》《都市》等文學報刊發表作品,近年來參與多部影視作品創作。
一
她是在接手“時光慢游”第五天,發現那封信的。就在她挪動靠墻那個書架時,信從書架與墻壁的夾縫間掉了出來。淡粉色信封上面蒙塵帶灰,細線如交織的蛛網。她拿起抹布擦了擦,信封上的圖案呈現在眼前。一男一女背對而立,在一棵火紅的楓樹下,面容隱于朦朧。寫信人是韓天明,收信人是宋佳慧。
佳慧,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得了一種叫肌陣攣腎衰竭綜合征的遺傳性疾病。我的母親,哥哥,都死于這種可怕的疾病。來古城前醫院已經下達病危通知,這就是我面色蒼白的原因。厭食、腹瀉,造成鐵、葉酸和蛋白質的流失,導致了嚴重的貧血。你勸我多吃點,我說我在減肥,其實是吃不下。想必看到這里你已明白,我為什么對你忽冷忽熱。到走,都沒留下只言片語。這樣的痛苦,我無法用語言表述。就好像一個人置身于荒蕪的沙漠之中,奄奄一息,仍找不到出路。每晚分開的幾小時里,對我來說都是無比煎熬。我時常像個幽靈,在空無一人的古城游蕩。思緒如夜色中的漫天大霧,在每一個角落彌漫。有一次被你發現,我謊稱是夢游。
看到這里,李萌的心突然像被無數細密的針尖刺過,每一根神經都傳來細微卻清晰的痛楚。這個幽靈般在午夜的古城游蕩的人,分明是她。那種感覺,她太熟悉了。
一年前她參加那場媒體人的聚會,第一次來到古城。在途經一家店鋪前,她被門頭刻著“時光慢游”的木質牌匾吸引,更準確地說,是被那個“慢”字牽引。半掩的門扉里透著微弱的燈光,店里除了老板悠閑的翻書聲,只有風鈴聲在冷風中叮當作響,清脆悅耳。她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駐足門前,呼吸都變得悠長。
她喜歡踏著光影交錯的路徑,在空無一人的午夜游蕩,享受那份神秘的獨處,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她一人。月光灑在斑駁的石板路上,反射出幽幽的光,兩旁緊閉的木門和寂靜的窗欞,像極了一張張沉默的臉。搖曳的燈籠投下斑駁光影,與夜色交織成詭異的寧靜。
她遐想古人在沒有手機,沒有電腦,甚至連電燈都沒的情況下,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微弱的油燈透過雕花木窗,映照在斑駁的墻壁上。打更聲清脆而悠長,提醒著人們夜已深沉。星辰與月亮默默守護著大地,直到天空泛白。
不知從何時起,她厭惡起城市的快,行色匆匆的路人,催命似的汽笛,此起彼伏的叫賣。閃爍的紅綠燈,如急促的鼓點,資本家的魔法棒一揮,高樓頃刻間拔地而起。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她如同一臺機器,制造著各種文字垃圾,淹沒在信息洪流中:最新研究顯示,AI技術在醫療影像診斷中的準確率已超過人類醫生。新型勒索軟件在全球范圍內肆虐,多家大型企業遭受攻擊。最新傳回的圖像顯示,火星表面存在疑似古代水流痕跡……
回去后她迅速完成了采風任務,一篇名為《錦衣衛》的小說躍然紙上,并成功登上了《火花》雜志的頭條。隨后,她遞交了辭職信,雖令人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她如同異星來客,與周遭格格不入,回歸自我星球是必然。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當父母得知她離職的消息時,她已佇立在古城巍峨的“望云門”下。
晨光熹微,復古吧臺被鍍了一層金。咖啡豆在磨盤中歡快地跳躍、破碎,發出悅耳的旋律,如同清晨的序曲。
自小學起,她的生活便未曾像現在這般慢下來過。學習、補課、吃飯,一切都在緊迫中度過。
慢,多么令人舒心的一個字。
她沉浸在趙雷的《靜下來》旋律中,輕抿一口咖啡,再次拿起那幾張泛黃的信紙。
走在清冷古街的那一刻,已繳械投降的我,突然極度渴望奇跡降臨。我甚至將希望寄托于那些我從未信仰的神明——菩薩、上帝、如來……所有我所知的神祇,我都虔誠地跪拜了一遍,就在古城南門的“靜怡古祠”前。你那天本想一同跪拜,卻因意識到自己的愿望不在大勢至菩薩的庇佑范圍,而作罷。我打趣說,你該去五臺山拜拜文殊菩薩。你卻說,拜菩薩如同人與人之間的相遇,講究機緣。明知大勢至菩薩擅長降妖除魔,我還是祈求他能賜予我更多壽命,哪怕三年、五年,讓我們能熱烈地愛一場。然而,拜完我便后悔了,擔心熱戀后的驟然失去,會比從未開始更加痛徹心扉。我怎能如此自私,一走了之,留下傷痕累累的你,在人間獨自舔舐由我造成的傷口。
在古城的最后的幾天,我全身水腫,這是死神發出的最后通牒。當你如春日花朵般芬芳綻放于我面前時,我卻如驚弓之鳥般逃開了。你說,我太無情。就當是朋友,也該留個聯系方式。但我終究什么也沒留下,只留了這封我離世后你才能讀到的信。我本想就這樣默默死去,不驚擾任何人。但一想起你淚流滿面地質問我,究竟討厭你什么,我便羞愧難當。我必須給你答案,才能瞑目。
佳慧,我哪有資格、哪有理由討厭你?如此美好的你,應有一個與你相匹配的人相伴。那個人不會是我,也不可能是我,這就是答案。我說過遲早會給你。選擇三年后寄出信,是希望時間能讓你將我淡忘,或重新愛上別人。它是最好的醫生,治愈了許多人的傷痛,也讓許多不治之癥的患者得以解脫。我們都應感激它。
在與病魔抗爭的這幾年里,我領悟到,死亡并不可怕。人之所以恐懼它,源于對未知的擔憂。死亡其實與出生一樣,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避免的事。一旦想通這點,便能釋然。佳慧,請不必難過,我只是去了每個人終將前往的地方。我希望你憶起我時,心中全是美好。
信中沒有一句“我愛你”,但她卻深切地感受到他如烈火般的愛意,連信紙都仿佛在燃燒。火光中,他蒼白的臉龐浮現,微笑著向她揮手,向這個世界告別。她淚流滿面,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超越生死的愛。在她三十年的歲月里,除了爭吵便是冷戰,她受夠了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生活。
母親曾說,要不是因為你,我早跟他離了。父親說,等你上了大學,我立馬跟她離。直到現在他們還在一起雞飛狗跳的生活,絲毫沒有要分開的意思。當然他們會說,怕現在離婚會影響她找男朋友。可既然他們都是婚姻的受害者,為什么還要逼著她去重蹈覆轍?她不明白。她問母親,在婚姻里得到了什么?母親想了半天,說,你。但她并不是一個讓母親滿意的女兒,所以母親說出那個字時,猶豫了。
然而,她不愿談戀愛、不愿結婚,真的只是因為父母不幸的婚姻嗎?溫格·朱利曾說,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一生中也會有200次離婚的念頭,和50次想殺死對方的沖動。可見,再完美的婚姻也有矛盾和沖突。作為作家,她應該看得更透徹才對。
母親急性闌尾炎發作時,疼得在床上打滾。愛面子的父親赤裸上身,抱著母親沖下樓。手術后母親無法動彈,紅著臉將她趕出門外,卻心安理得地接受父親用手指為她緩解便秘。你能說他們之間沒有愛嗎?
也許,她是為了徹底忘記那場噩夢,才將不婚的原因歸咎于父母。而她真正恐懼的,也并非婚姻,只是她不愿承認罷了。
二
信是二十年前寫的,寄信時間備注是三年后,也就是十七年前。想必當年滿懷熱忱的韓天明,早已化為一堆白骨,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繼續腐化。或許已輪回轉世,在世界某個角落,正熱烈地愛著某個人。而他牽掛的宋佳慧,此刻正強忍怒氣,為正值青春期的兒子講解三角函數。她眉頭緊蹙,眼角細密的魚尾紋,如同樹梢上年輪的印記。也許,她至今都對那個答案耿耿于懷。可惜,到死她也等不到了。
不,她能等到。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這段時間,她剛好準備創作一部愛情小說,苦于沒有素材,這不機會來了。這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激動萬分,她在屋內來回踱步,拿起信件癡癡地笑。隨后,她對著籠中慵懶打盹兒的鸚鵡,響亮地吹了一聲口哨。
十二歲那年,她從他那里學會了吹口哨。此后只要心情好,她便會吹口哨。背著父母,在池塘旁吹,在樹林里吹。有一次補課時,他獎勵她一個超大的棒棒糖,她開心地吹起了口哨,被買菜回來的母親聽到,她大驚小怪地沖進來,擰著她的耳朵責備,說這是二流子的行為,再吹就縫住你的嘴。送她上學時,母親指著一個臂上刺著虎頭的男子說,你看,只有這種人才吹口哨。但她從未見過他們吹口哨,教她吹口哨的他,身上也從未長出刺青。
他……那個她幾乎叫不出名字的人。不,不是叫不出名字,而是刻意遺忘。也許大腦真的有篩選記憶的功能。她想。
她猛地朝自己嘴上扇了一巴掌,以此來懲罰那個不經意間吹出的口哨。
她恨口哨。
一陣微風輕輕掀開門扉,隨之飄進來一個清瘦如竹,目光清澈的男孩。她正埋首于那份泛黃的信紙間,抬頭微笑著說歡迎光臨。男孩笑笑說,我想寄一封信。說著朝擺放信封和明信片的木架走去。
木架最底層堆疊著被顧客精心填寫完畢的信封,它們外表平凡無奇,唯有細心審視,方能發現角落處以鉛筆勾勒的2017、2020乃至2046等遙遠年份,靜默訴說著人們對未來的期許。一張供寫信和明信片的桌子旁,矗立著一個龐大的格子架,縱向十二層,橫向三十一格,精準對應著月份與日期的每一個交匯點。每日閉店前,她會根據信封上顧客精心標注的期望投遞日期,將明信片逐一安置于相應的格子中,仿佛是在為時間做標記。
為確保顧客隱私,所有明信片均需密封于信封之內。當初盤下這家店時,店主說,這家店鋪之所以能存活二十幾年,是因為它能吸引一批批的年輕人。他們或為自己,或為親朋,或為戀人,寄出這份跨越時空的情誼,希望愛與夢想能在未來的某一天靜靜綻放。如果不是要出國帶孫子,她是斷然舍不得將店租出去的。
男孩將信小心翼翼裝進精心挑選的信封里,在桌子前認真寫下收件人地址,寄件人地址。然后在信封背面備注,信寄出的時間。
他把信封遞給她的時候,她認真看了他一眼。當下流行的錐子臉,薄嘴唇。最顯眼的是鼻梁上那副黑邊框眼鏡。
她頓時感到煩躁不安,繼而升起一股莫名的憤怒。她接過信封,翻至背面,瞥了一眼寄出的時間,聲音略帶顫抖地問,不改了嗎?他誤以為她是擔心時間長,便反問,要么改成半年?她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連忙移開視線,話里有話地說,有些事需要慢一點。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走后,她又拿出男孩那封信,用橡皮擦掉一,用鉛筆重新寫了個三。雖然,這對她來說是吃虧的事。可她心里突然感覺踏實了。她看了眼吧臺前的黑板。上面寫著郵資法則:一年內送達,郵費僅需5元;一年后,則為10元;兩年后,攀升至15元,此后每年遞增5元。這與快遞界的“速度決定價格”截然不同,在這里,時間成了衡量價值的標尺。
她再次拾起那封泛黃的舊信,信封上僅寫了收信地址,寄信處空白一片。他當時大概料定自己死期不遠,沒留任何后路。
為免盲目尋找,她決定先上網查詢,以便確認沸城是否存在櫻花道73號。貿然前往不僅耗費大量時間,經濟上也吃不消。離職后,她的生活全仗稿費支撐,包括靈活就業險在內的所有開銷均源于此。得益于昔日報社積累的人脈與資源,她在普通刊物上發表文章并非難事,偶有人物傳記的邀約,也勉強能維持生計。然而,一旦遭遇特殊情況,便顯得捉襟見肘。幸好還有信用卡,能在困頓時稍解燃眉之急。至于父母,她從未想過向他們求助。
三
飛機悠然攀升,窗外景致更迭——繁華都市漸隱,連綿山脈躍入眼簾,繼而是一片無垠的蔚藍,遼闊而深邃。她沉醉于這萬米高空下的壯麗畫卷,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身心得以片刻休憩。然而,鄰座那位戴黑框眼鏡的男孩,不經意間再次觸動了她內心的漣漪,她開始變得局促不安,頻頻起身遁入洗手間。幾經輾轉,她鼓起勇氣,決定更換座位。走廊對面那位中年大媽正竭力向外張望,幾乎將鄰座乘客擠得面目全非,白眼頻翻。她走上前,鼓起勇氣提出換位要求。大媽激動地連聲稱贊她是位好姑娘。她內心卻暗自低語,我,是個好姑娘嗎?只是沒有惡毒到詛咒誰死亡罷了。不然那么好的他,她怎么舍得傷害。不,她并沒覺得那是種傷害,只是對自我的保護。她必須拿出所有力氣來保護自己。每當想起他,她總這般為自己開脫。
飛機穿越云海,平穩降落于地面。高空俯瞰時,建筑群宛如電腦主板,此刻它們在地面上巍峨矗立。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沸城在燈火闌珊中煥發著勃勃生機,猶如沸水般翻騰不息。
憑借強大的網絡力量,尋找之路并不艱難,在輾轉打聽七位附近住戶后,櫻花道終于浮出水面。百度上曾見過的滿樹櫻花與市井煙火,如今已被拔地而起的商務大廈所取代。那些宛如廟宇般的老舊建筑、在巷弄間嬉戲打鬧的孩童、坐在石階上悠然曬太陽的老人,以及櫻花樹下在棋盤上激烈對弈的人們,都被時代的“快”吞噬。
慶幸的是,73號這條老巷依舊在,它隱匿于摩天大樓的陰影后,猶如時光特意鐫刻在這座都市的古老徽章。青石小徑兩側綠樹蔥蘢,鳥鳴聲聲。路的盡頭,一座古樸的四合院靜靜佇立,中央的櫻花樹繁花燦爛,如霞似錦。
她閉目深吸,花香仿佛滲透至她靈魂深處。
嘴角掛著涎水的白發老人,隔著玻璃窗享受日光浴。年約半百的女人,系著圍裙走出,目光中帶著詢問,你找誰?她輕聲回,宋佳慧。女人狐疑地打量著她,問,你是?說來話長,我能見見佳慧嗎?女人遲疑片刻,說,她不在了。她問,多會兒回來?女人瞪了她一眼,略帶怒意地說,十五年前就走了。她頓時愕然,半晌無言。你究竟是誰?女人有些不耐煩。
她亮明身份,取出信件,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講了一遍。她們的談話被白發老人數次打斷,每次在提及佳慧二字時,她便情緒激動,呼喚著讓佳慧出來。女人尷尬地笑笑說,“她”走后,我媽就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常常半夜驚醒,喊“她”的名字。女人刻意以“她”代替了“佳慧”二字。
看完信,姐姐嘆了口氣,說,二十年前那個暑假,佳慧確實沒有回來,說是出去體驗生活。開學前她回來一周,整天郁郁寡歡。我們以為她玩累了,后來她愈發安靜。正當我們以為她這匹野馬,收起野性的時候,她突然說人生苦短,不想再浪費時間,她要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畢業后那幾年,她開著那輛二手越野到處跑,馳騁沙漠,穿越戈壁。最后她將自己留在了可可西里。
墓碑上的她笑容純凈,羞澀中帶著嬌媚。
這張照片是在古城拍的,原本是與一個男孩的合影。姐姐說。為何非用這張?她問。她自小不喜拍照,總是動個不停。照片里要么撅著嘴,要么板著臉,唯有這張笑得燦爛。她問,照片的另一半呢?姐姐搖搖頭,沒了她,留著有什么用?
她想,古往今來,王侯將相皆為尋找長生不老秘方和設計陵墓操心。忙著生,也忙著死。而她,卻以獨特方式實現了青春不朽。她應稱她姐姐,還是阿姨?最終,她決定叫她佳慧,無論生死,這個名字都屬于她。
墓地嚴禁煙火,她將信塞入陶罐,點燃。火苗從狹小的空間擠出,烤得她雙頰通紅。她的心情沉重如鉛。千山萬水地尋覓,最終見到的是一座冰冷的墓碑。
然而轉念一想,可可西里,自然與野性的交響,是多少人心中的圣地。廣袤荒原,寒風呼嘯,野生動物自由奔跑。那里,是人類對自然的敬畏,是靈魂棲息的遠方。佳慧這匹野馬能在那里安息,是何等的恩賜。想到這里,她便釋然了。
她把百合擺放在墓碑前,對著笑靨如花的佳慧鞠了三躬。
她找到了答案,而他的答案,又在哪里?望著窗外掠過的云層,她陷入了回憶的漩渦。
雷聲滾滾,如戰鼓擂動,閃電如利劍劈開黑暗,雨像瀑布般向大地傾斜。
他站在她宿舍樓下,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她在窗戶邊看著他,如同落湯雞般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焦慮、煩躁、擔憂、害怕交織在一起。
舍友說她冷血,即便不喜歡,也不該如此逃避。她歇斯底里地哭喊,閉嘴。宿舍里頓時一片寂靜。
她并未答應與他一同去看電影,那不過是他的一廂情愿。更何況,如此大的雨,他為何非要帶她出去?分明是別有用心。他活該淋雨,她這樣想著,心中竟覺踏實許多。
然而,次日當她聽到舍友們竊竊私語,說他進了醫院時,她心中卻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愧疚與擔憂。喝咖啡時,只有他會記得為她加兩塊糖;生日時,只有他會精心雕琢出她最愛的龍貓蛋糕;她害怕喧鬧,他會帶她穿越大半個城市,吃她最愛的麻辣蝦。她回想起那些細碎而溫暖的過往,紅了眼眶。
她猶豫再三,最終去了醫院。看著他一臉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她忍不住道,你太瘦了,所以抵抗力差。他卻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撩起上衣,露出結實而有力的胸膛,以及誘人的腹肌。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打量他的身體,精壯而充滿野性。她不禁想,如果投入這樣的懷抱,會是怎樣的感覺?溫暖?安全?誘人?不,一定是危險。就像那些外表美麗的蘑菇,或是神話故事中的妖精,哪個不是驚為天人,卻隱藏著致命的危險。
她紅著臉,將目光移開。
他輕聲問,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躲著我?她說我沒躲你,只是不想結婚。我們只談戀愛不結婚。他眼中閃過一絲妥協。她低頭,沉默不語。他用近乎乞求的語氣說,我再不提結婚的事,只求你給個答案。
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他大著膽子牽起了她的手。她像被電擊一般,猛地將手抽回。當她抬頭看向他時,又對上了那副黑邊框眼鏡。她的身體突然開始顫抖,像是受到了某種驚嚇。他關切地詢問她怎么了,她避開他的眼神,輕聲說,冷。他立刻脫下外套披到她肩上,輕輕摟著她的肩。她想逃開,他卻摟得更緊。她再也不敢回頭看他的臉,只是默默地朝前走著。
夜色漸濃,周圍的環境變得朦朧而神秘。遠處,一對老人相互攙扶著緩緩走過;路邊長椅上一對戀人正在深情擁吻。她想,只要不看他的臉,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也挺好。她突然停下腳步,問他,你可以不戴眼鏡嗎?他反問,我戴眼鏡很丑嗎?她連忙搖頭解釋,只是,只是覺得累贅。他笑笑說,習慣了。她又問,那隱形眼鏡呢?他想了一下說,跳街舞時戴過,眼睛腫,流淚。她哦了一聲,表情中充滿失落。他說,可能是過敏。
來古城后,她換了手機號,徹底跟他斷了聯系。
此時,他在干什么?是獨自坐在昏暗的房間,眉頭緊鎖,凝視著黑壓壓的天花板,等待著那個未知的答案?還是在健身房中揮汗如雨,試圖用汗水沖刷掉她帶給他的傷痛與迷茫?
……
本文為節選部分,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