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于正確的卡列寧
雖說不能以貌取人,但看一個好看的人受苦,常常會令人本能地生出更多的惻隱之心。英國版《安娜·卡列尼娜》里卡列寧是大帥哥裘德·洛演的,竇文濤看完電影去找原著,他以前老聽人說托爾斯泰是同情安娜的,如果安娜是受害者,那施害者就是可惡的卡列寧,可這人好像還可以啊。
他的這種困惑我也有,我看的是小說,譯者序言說卡列寧這個人“虛偽冷酷,醉心仕途,是個十足的做官機器”。我越看越不對,連“受害者”安娜都屢次表示,卡列寧是個好人。
第一次是安娜剛遭遇伏倫斯基的熱烈表白后,她靈魂經歷巨大的沖擊,再看卡列寧,哪里都不對了,連耳朵都很奇怪。
安娜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對自己說:“他是個好人,正直,善良,事業上有成就。”她要為非分的感情設個籬笆,不過這時他們已經結婚八年,卡列寧要是為人很差勁,她也沒法昧著良心這么說。
兩人最終還是決裂,安娜和伏倫斯基私奔,談到卡列寧時,安娜仍然說:“我明明知道他是一個不多見的正派人,我抵不上他的一個小指頭,可我還是恨他。我恨就恨他的寬宏大量。”
沒有比已經反目的前任的肯定,更加靠得住的了。
但從這句話里也可以看得出,正派和寬宏大量并沒有讓卡列寧變得討人喜歡,而是正相反。不能說美德有問題,卡列寧的問題在于,他的美德是教條的,刻板的,過度的。
當年他和安娜結婚,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好人。
卡列寧當上省長時臨近四十,還沒有結婚。當地一位有錢的貴婦人,把她十六歲的侄女安娜介紹給他這個“就年齡來說并不年輕,但就做省長來說卻很年輕的人”。
對于這樁婚事,一開始卡列寧是拒絕的。書中說,這弄得他的處境十分為難:要么向她求婚,要么離開這個地方。
聽起來他好像不喜歡安娜,或是遇到很大的阻礙。事實上這兩點都不存在,安娜是個大美人,伏倫斯基對她一見傾心,本來對她不無反感的列文只是看到她的畫像,就被她生機勃勃的美震撼。卡列寧也喜歡安娜,可是和她結婚,是“正確”的嗎?
人在戀愛的時候,愛就是世上最大的“正確”。卡列寧缺乏這種熱情,就無從判斷。他“猶豫了很久,當時肯定這一步和否定這一步的理由勢均力敵”。那能不能扔個硬幣呢?也不行,他又有個“遇到疑難問題要慎重處理的原則”。
最終是安娜的姑姑用魔法打敗魔法。姑姑跟卡列寧說既然他已影響到姑娘的名譽,他要是有責任心,就該向她求婚。
你不是喜歡正確嗎?那我就告訴你,你再不求婚,就太不正確啦。
卡列寧便去向安娜求了婚。
求了婚,成了自己人,愛她就是一個規定動作了。所以他“把他可能傾注的感情都傾注到未婚妻身上,后來又傾注到妻子身上”。
在卡列寧發現安娜變了的那一回,他想起以前“她不論有什么事,高興的、快樂的或者煩惱的,都會立即告訴他”,說明他是個不錯的傾聽對象。
他會照顧妻子的娘家,安娜從娘家回來時,他也會撥冗去接她,并且湊在她耳邊說情話:“你看,你多情的丈夫像新婚頭一年那樣多情,望你連眼睛都快要望穿了。現在我又可以不用單獨一個人吃飯了!”雖然帶了點嘲笑,但中年人的愛情可不就是通過自嘲說出來的。
他也會吐露一點真心,說:“你真不會相信我已經習慣同你……”話沒說完,同你什么?同你一起吃飯?同你一起散步?同你一起看書?他和安娜重逢時會談談看過的書,這種愿意和妻子做精神交流的態度,已經秒殺無數人。
但問題也有,“他對安娜的迷戀徹底消除了他同別人親密交往的需要。現在,他在所有的熟人中間沒有一個知心朋友。他交游廣闊,但沒有真正的友誼。”
他的程序里有和他人建立親密關系這個選項,但也是有額度的。而且,他愛的是“妻子”而不是這個人,后來他注意到安娜變了之后,“他第一次生動地想象著她的個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一想到她可以而且應該有她自己獨立的生活,他害怕極了。”
安娜的潛意識里早就知道這些。婚后她不斷重復的一個噩夢,夢到一個胡須蓬亂的老頭,彎著腰拿著鐵器在她身上捅,她感覺那個農民并不注意她,卻拿著鐵器在她身上干什么可怕的事。
這個夢有著太明顯的性暗示,老頭就是卡列寧,她認為他并不注意自己,他那么做,只是他覺得這樣是正確的,那性事就像是用鐵器朝她身上捅。
安娜了解卡列寧,她知道“藝術對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但卡列寧從不放過藝術界發生的任何重大問題,并且認為博覽群書是他的責任……在藝術和詩歌方面,尤其在音樂方面,盡管他一竅不通,卻總有他明確而堅定的見解。他愛談莎士比亞、拉斐爾、貝多芬,愛談新派詩歌和音樂的意義,而他對各種文藝流派都做了十分明確的分類”。
這么說吧,卡列寧有一種好學生的積習,不管這個功課他是否感興趣,他都會要求自己拿高分,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
但安娜生機勃勃,富有激情,而激情本身,就帶有那么一點不正確。
伏倫斯基對她的愛就是不正確的,我懷疑這種“不正確”比伏倫斯基本人更吸引她。她嘴上說著拒絕,身體卻很誠實,等到人人都注意到他們不正常時,卡列寧也終于注意到了。
卡列寧是個沒什么體感的人,如果他會開車,他一定是那種看到別人開雨刮,他才打開雨刮的那種人。發現安娜出軌,他感覺到的不是失去,而是紊亂。
他羅列了一二三四點去和安娜談,從輿論面子到宗教到個人得失,如此嚴肅,對于已經很上頭的安娜只是雪上加霜,她覺得他這個人很好笑。
卡列寧只好定出新規矩,她在外面玩可以,不要把情人帶回家,他可以假裝不知道。
安娜也不是不想給丈夫面子,但她是個沖動的人,這天她一沖動,把情人約到家里,與中途返回的卡列寧撞了個正著。
簡直是行星撞地球,伏倫斯基猝不及防,對卡列寧鞠了個躬,卡列寧咬著嘴唇,還是很有禮貌地把手放在帽邊舉了舉。然后伏倫斯基進去,卡列寧坐著馬車離開。
在一個中國人眼里,卡列寧的做法不可思議,人家武大郎都多點血性吧。不過張愛玲曾經說,英國的丈夫回來撞見妻子和別人擁抱,會非常窘,喃喃地找個借口,拿著雨傘,重新出去。若是在俄國呢,丈夫會暴怒地拔出三把手槍來,三個人各自對準了太陽穴,同時自殺。卡列寧的做法不太俄國,但也說明,跑去跟情敵撕并不是唯一選擇。
只是卡列寧無法再裝聾作啞,他開始考慮離婚,從彼得堡糾結到莫斯科。然后他收到安娜的電報,說她快死了,懇求他回來,想要得到他的饒恕。
安娜得了產褥熱,她剛生下伏倫斯基的孩子。卡列寧的第一反應是,他希望安娜死掉,那么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但當他歸來,在門口看見伏倫斯基的眼淚,心慌意亂——書里說,他看見別人的痛苦總是這樣的——立即轉過臉去,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急忙向門里走去。
看著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安娜,他宗教式的寬容被喚醒,他原諒了一切,甚至拉起情敵伏倫斯基的手說,我完全饒恕了。我要把另一邊臉也給人打,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連襯衣也給他。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奪去我這種饒恕的幸福。
他對安娜才生下的小女兒視如己出,希望安娜和伏倫斯基斷掉,要是他們認為辦不到,他可以裝作不知道。如果安娜非要離婚,他也接受,連兒子都可以給她。
他實在太高尚了,高尚到讓伏倫斯基無地自容,飲槍自盡,沒有死成。高尚到讓安娜自慚形穢,恥于再提離婚二字。一時間卡列寧的道德光芒照耀了世界,讓每個人都想像他一樣,做最正確的那個人。
可惜,被感召而不是內心生長出來的“正確”是間歇性的,安娜終究敵不過內心的渴望,和伏倫斯基私奔了。
這是最壞的局面,比離婚還要壞。卡列寧近乎反人性的寬容,卻讓自己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他感覺被誰騙了,自問:“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精神困境外加外界的欺凌嘲諷,讓瀕臨絕境的卡列寧把唯一支持他的老友李迪雅夫人當成依靠。李迪雅夫人痛恨安娜,當安娜托哥哥請求卡列寧離婚時,她讓卡列寧不要答應。
接下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無法離婚的安娜,日漸感覺伏倫斯基愛意已盡,她疑神疑鬼,出現幻覺,最終臥軌自盡。伏倫斯基驚痛之下,遠赴戰場,居然還是李迪雅夫人托人介紹他入伍的。而卡列寧,收養了他們的女兒……伏倫斯基的母親說:“她使他自由了。”
的確,安娜之死幾乎解決了卡列寧的所有問題。他不會再被嘲笑,被影響,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踏踏實實心無旁騖地做個好人了。他本來就是個孤兒,現在所有能影響到他的熾熱感情都已經不在,他可以徹底像個AI那樣看似具體實際抽象地活著。小說后來都不再寫他,大概知道他的生活會很和諧。
不能不說卡列寧是一個好人,但他的道德,是要消滅所有的血肉才能存在,我們是否可以說,他有一種“正確專制”呢?
找個文學人物來類比,他有點像中國的法海,他們務求正確,沒有容錯率,像一個程序那樣運行著。可是人類本身,常常荒腔走板。不容許這一切發生的他們,就變成施暴者的角色。
偉大作品里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把人分了黑白,也就和尋常正常的大多數劃清界限,讓人無所汲取。偉大作品里有的是某一種類型的人,有著人人都可能有的局限性,犯著大多數人都會犯的錯。
像卡列寧或法海這樣的人固然是人群里的少數,但捫心自問,我們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時刻?陷入“正確潔癖”而不計其余。我承認,我有時會有,我會用卡列寧式的尖嗓子,在心里批評自己和他人,對自己的“不正確”尤其不肯原諒。
我把卡列寧上身的那一刻取名為“卡列寧時刻”。據說,將某個習慣命名,就可以避免總是陷入其中。我希望,這個說法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