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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東文學》2024年第9期|霍竹山:城里鄉里
    來源:《膠東文學》2024年第9期 | 霍竹山  2024年12月16日09:23

    張母說:“蒸饃省,面條費,吃上烙餅賣了地。”

    張母說:“一年稠,一頭牛;三年稀,娶婆姨。”

    張母說:“尋漢尋飯哩,男子漢要立起身子骨!”

    張母還說……

    張母就這樣絮絮叨叨地給兒女們說著,一說就是幾十年。可這幾年,張母突然不再嘮叨這些話了,兒女們反倒有些不適應。女兒張小美問二弟張小榮:“小榮,你說媽是不是老了,話怎么越來越少?”張小榮堅定地說:“媽是看著咱光景都過好了,再不需要說了!”張曉賦接過話茬兒:“不是,媽是看著咱都明白了節省的道理,才不說了的!”

    張小強點頭:“二哥三哥說的都對!”頓了頓又囁嚅著說:“只是媽好像有什么心事,不愿意在城里住似的。”張小美忍不住嘆息:“媽受了大半輩子罪,倒不習慣享福了!”坐在馬扎上的大哥張小繁瞥了一眼張小美說:“享福還要習慣?誰不想享福?媽在你們城里,連個諞閑傳的人都沒有——這叫受罪!”張小繁的婆姨甄杏兒接著男人的話:“就是,人又不是泥神神,有一炷香供奉著就行了!”

    兄弟姊妹一時默不作聲。

    張母的話,盡管現在不說了,可多少年來,張小繁兄妹五人一直把母親的話當作一種動力,生活上省吃儉用,勞動時黑水汗臉。兄弟四個也都爭氣,硬是把歪歪扭扭的日子,扶得端端正正起來。

    只是張小繁舍不得土地,離不開農村,光景也不及弟弟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三個。

    但這幾年可謂風生水起,家里也算要什么有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連張小繁的婆姨甄杏兒也很是得意,說:“咱再不用羨慕城里的幾家人了!”關鍵是張小繁的小兒子張磊出息了,師大一畢業就被縣一中直接聘為了教師,為他們爭了一口氣,覺得城里也有了半個家。而排行老二的女兒張小美,小時因小兒麻痹一條腿肌肉萎縮,導致行走不便。婚后跟男人在鎮子上開了一家雜貨店,光景過得也算滋潤著哩!

    張母進城,張小繁和甄杏兒心里卻總覺得空,就像天上沒有一朵云彩似的空,就像一條河里沒有魚兒似的空。這種空仿佛小小的螞蟻,夜里就會爬進他們的夢中,狠狠地咬上他們幾口,讓他們在醒來時,渾身生出一種不自在。

    城市難道就是高度?他們打心眼兒里不相信,他們又不能不相信。因為村里人都這樣認為,要不誰還硬往城里擠。不是古人說,人往高處走,水朝低處流嘛!

    這種空,是張小繁為母親做的那把椅子的空。

    母親坐過一些日子,可從母親到城里跟弟弟們生活后,這把椅子就空了起來。張小繁每天照樣將母親的椅子擦上一遍,椅子上似乎還留著母親的體溫,他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氣息,也聽到了母親嘮叨卻親切得不能再親切的話語。母親突然間卻又從眼前的椅子上消失了,母親到城里去了,母親跟弟弟們到城里去了……

    這種空,也在甄杏兒看電視的失落里。她時不時地亂罵一氣,瞎眼睛導演,就知道拍城市,要不是我們種蔬菜和糧食,你們都吃風屙屁去!省臺星期五的秦腔頻道,是甄杏兒的最愛。一家人準時坐在電視前,在《拜月亭》里笑語盈盈,在《竇娥冤》中淚眼滂沱。現在這笑語和淚眼里少了母親,這又是多大的一個空啊,一個怎么也彌補不了的空!

    可秦腔之外,甄杏兒在遙控一個個頻道里,心里的怨氣就是消不了:我們農村哪達兒不好了?天是藍的,水是清的,空氣里都飄散著山花的香味兒。一聲雞叫天亮了,老鴉回巢天黑了,這是過去的一天;在太陽和月亮穿梭的時空,立春的頭連著大寒的尾,嶄新的一年又開始了。

    不用看日歷,她就能感知四時的美妙,二十四節氣就像五彩的圍裙,圍攏在她的日子里。

    甄杏兒因此認定炊煙是村莊的生命,跟人爭一口氣一樣,在炊煙裊裊升起來時,即便隔了萬水千山,她也能感覺到村莊的溫暖。盡管張磊把城里的好說了幾籮筐,但勸也白勸,她下定決心似的不到城里去——只是母親去城里了。

    人活八十有個娘好。他們也知道這個空,是他們最不愿意空著的。

    在張母決定進城后,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關于母親在哪家住的問題又開始了爭吵,都說自己家條件要好一些,從吃、穿、住、行進行了一番比較。家家吃穿不愁,家家有房有車。無奈之下,要母親自己選擇,母親說去誰家就是誰家。張母說,現在日子都過好了,去誰家還不一樣!

    張小榮笑著說:“媽,我們頓頓給你吃稠的!”

    張曉賦眨了眨眼,說:“媽,我的廚藝頂上酒店大廚!”

    張小強逗笑說:“媽,我們天天給你烙烙餅!”

    張母笑了:“媽咬不動烙餅了!”一家人笑作一堆……兄弟三個最后抓鬮兒決定,甄杏兒看見張小強將寫著“娘”的小紙團兒,一下就夾在大拇指間,使三個紙團兒都成了空白——自然就接張母到他家了!

    最讓張小繁和甄杏兒難過的是——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三個,竟然不給他們抓鬮兒的機會!

    他們是長子,是家中的老大!可他們知道家里的條件怎么說也不及城里,他們也想著讓母親去城里安享晚年。可母親是他們五個的母親,總不能讓三個弟弟占在城里,好像只有城里才高人一等,好像只有城里才幸福綿長。

    張小美心里不是滋味,她對三個弟弟的做法不滿,只是不好明說。難道嫁出去的女兒真是潑出去的水?張小美也為小鎮鳴不平,除了小了一點兒,哪里不如縣城了?廣場、醫院、電影院、美食城……應有盡有,樣樣俱全,可謂小而實用,小而精致。她又何嘗不想讓母親在自己家里住,她跟母親才最聊得來,也只有她才最懂母親。

    關鍵是母親心里的幸福才叫幸福!

    他們的父親走得早。那些年山藥蛋還是糧食,秋天生產隊分糧,五斤山藥蛋頂一斤口糧,張家孩子多,就爭著多要些山藥蛋。一家人每天都要吃一頓煮山藥蛋就咸菜,這是他們一個冬天的主食,他們一個個吃得叫苦連天,可天天還得叫著苦吃。父親得了胃癌,醫生說可能是吃酸白菜吃的。父親手術后,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硬是與癌抗爭了好幾年。之后,張母跟子女們說,你們再不要吃咸菜了。可還不得不吃啊,張母一到秋天照樣腌一缸酸菜——那是她腌給自己一個人吃的。

    好在,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了起來!

    張小榮再不安心在土圪垯里刨食,靠磚瓦匠的手藝跑到縣城發展。從做磚瓦活兒到包攬工程,沒幾年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板。張曉賦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學,鄉親們夸張母教子有方,張家村出了一個大學生——張母蒼白的臉也因此一下紅潤起來。張曉賦畢業后,分配到政府部門工作,早已升任副局長。張母不知道,張曉賦早在上高中時就將“小富”改作“曉賦”。“小富即安、小進則滿”,不是他的人生態度,再說“小富”也太俗氣了!

    張小強上的是農校,其時國家對于中專的農校畢業生已不包分配。張小強畢業后,縣上正在大力推廣農業技術,憑著在農校學下的過硬技術,他跟縣農業局合作,推廣滴灌技術,發展太陽能,修建沼氣池,乘著科技致富的這趟快車,張小強也富了起來。

    張母到張小強家還沒一年,張小榮給張曉賦打電話,說:“也該輪我們孝敬媽了——再說咱抓鬮兒并沒定下一個具體的時間段!”

    張曉賦說:“我也是這個意思。”

    立冬那天,一家人照舊回老家給張父燒紙送寒衣。張小強要在市場上買一只羊回來,張小繁卻不允,說家里有現成的羊,自家養的吃著也放心!還說村里有人給出欄的羊子飲尿素水,幾天催肥了就賣到市場——那羊肉怎能吃!

    吃過燉羊肉。張小榮先開口說:“我跟‘小富’商量了,也該輪到我們孝敬媽了!”

    張小繁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張小強說:“咱還是抓鬮兒,誰抓到媽住誰家!”張小榮和張曉賦好像知道上過當了,沒等張小強要寫紙條兒,幾乎同時搖頭。張小榮說:“咱都開了車,媽坐在誰的車上,就到誰家——反正媽也不知道哪輛車是我的,哪輛車是你的。”張曉賦附和:“也是,也讓媽參與進來。”

    回城時,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三個先將車門都打開,等母親出來選擇上哪輛車。甄杏兒瞅見張小強又在搞小動作,暗地里給母親指他的車:“不是才坐著來嗎?怎就不記得了!”張母卻毫不猶豫地上了張小榮的車,跟著張小榮一溜煙地走了。張曉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的小越野是比不上二哥的氣派,可母親根本不懂車,就像當年在農村一樣,誰家的拉拉車在母親看來,都像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只是拉車的馬、驢、騾不同。這就有點兒蹊蹺了,二哥張小榮怕是早就跟母親串通好的。其實從二嫂得意的眼神里,他已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張小強卻“賊心不死”,隔三岔五借口看母親,其實背地里動員張母再回到他們家住。二嫂裝著精明賣糊涂,問:“小強,你是來監督我們,怕我們照顧不好媽?”張小強也不客氣:“監督怎么了,還能蹭飯,這叫一舉兩得!”二嫂也只能一笑了之。

    一次,張母在街上遇到鄰村的老李。女兒坐月子,老李是來縣城看外孫的,女婿正要開車送他回家。張母說也想回村一趟,就坐著送老李的車悄悄走了。

    張小繁和甄杏兒夢也沒夢到,母親會突然回到家里來。甄杏兒問:“媽,是不是小榮對你不好?”張母說:“哪能不好?是我想回來看看!”張小繁忙給張小榮打電話:“媽回來了,你們不用擔心。”電話里,張小榮哼哈了一會兒,說:“那我明天來接媽。”張小繁卻生氣地掛了電話。

    一人多高的玉米、高粱,仿佛村莊翠綠色的屏圍,將民歌、炊煙、陽光、星夜聚攏其中。山谷里一陣清風徐來,綠屏又波浪似的開始流淌,從山坡緩緩地涌到澗里來了。“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在玉米地施肥的甄杏兒,時不時地吼上一嗓子,一身的勞累頓時煙消云散了。

    張母做好飯了,到地頭叫張小繁和甄杏兒。

    甄杏兒心疼婆婆,說:“媽,你打電話就行了嘛,跑這么遠的路!”

    張母說:“正好活動活動身子骨嘛,城市像羊圈似的把人圈在里面,從早到晚是車流、噪音、陰影,讓人難受!”

    張小繁說:“媽,你就不要到城里去了,也不要再給我們做飯了。”

    張母笑著說:“媽閑不住啊!”又說,“回到村里,真真切切地聽一聲聲雞鳴狗叫,感覺才不像是做夢了。”

    星期五省臺秦腔劇是縣劇團演的《墻頭記》:兩個兒子讓老父騎在墻頭上,掉在誰家則由誰家管。在老父嘆息的淚水里,張母跟著抹淚哭泣。張小繁看見了,說:“媽,你放心,有我們哩!”甄杏兒接著話:“媽,有一口飯你吃去,我們餓著;有一口水你喝去,我們渴著。”誰知張母放聲號了起來,張小繁愣了愣,哄孩子似的哄母親:“媽,我們說的,可都是真話!媽,你不要哭嘛,哭得我們也想哭了!”張母抽泣著,說:“你們餓著、渴著,媽能吃得下、喝得下?”張母不哭了,甄杏兒竟哭得倒在地上:“媽唉,你讓我們說啥好?”

    張小繁拉起婆姨:“讓人聽見了,還當是……”

    苦難的生活誰都不想面對。但在苦難的生活里長大的張家兄弟,天生擁有一種對苦難的鄙視。

    在這種鄙視之中,升華出來的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愛。他們愛母親,他們愛社會,他們愛早晨升起的太陽,他們也愛夜空寧靜的月亮。擁有這種愛的人是無所畏懼的,就像懸崖絕壁上長出的松柏,哪怕倒垂著,也會頑強地將一片綠旗幟似的高舉。

    張母一年比一年老了。城里鄉里,在四個兒子爭來爭去的孝敬里,張母心里裝了滿滿的溫暖,也裝了幾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張小繁電話里給母親說:“媽,你再回來看看吧,現在,咱農村有了農村的樣子。”張小繁和甄杏兒春天一下種了三十畝的胡蘿

    卜,他們像押寶似的將一年的收成押在了胡蘿卜上。張母有些擔憂,張小強說:“媽,有我哩,大哥的胡蘿卜瞎不了!”張母想回去幫忙:“我重活兒靠不上,間苗兒還行,要不那三十畝胡蘿卜還不長成毛毯了!”張小強笑:“媽,這你就不懂了!現在,種胡蘿卜都用精播機——將胡蘿卜種子團成泥丸,一顆一顆等距離間隔開來,拴在線繩上再播種——誰要你間苗!”

    “那得團多少泥蛋兒、拴上多少天,不誤了節氣?我回去就幫他們拴泥蛋蛋吧,這比針線活兒簡單,我肯定做得了!”張母的心好像早飛回了農村,農諺仿佛一根嫩綠的柳條,從她眼前輕輕地劃過。不,是柳笛聲聲,在她心頭像春風似的拂過。

    張母說:“強子,你就送媽回去吧,看你大哥大嫂那手,石頭一樣硬,我得幫幫他們!”

    “媽呀,你想哪兒了?那團泥蛋兒、拴繩子都是精播機自動完成——讓你回去拴,還不拴到猴年馬月了!”張小強又說,“媽,你不知道,這幾年農村完全實現機械化,從種到收,有耕地機、播種機、收割機、打捆機——各式各樣的。地不用鋤了,用除草劑;農藥不用噴了,用無人機;水不用澆了,用滴灌……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科學完成不了的!”

    張母像聽天書似的,疑惑地問:“小強,才幾年時間,你不會是哄媽吧?”

    “哎呀,媽,我甚時候哄過你老人家!你不知道,現在犁呀,耬呀,耩子呀……還有镢頭、鋤頭、鐮刀……笸籮、簸箕、籮子……都進了民俗博物館——成古董了!我抽空帶你回去看看,你就明白了!”張小強又說,“媽,現在農村不是你那時的農村了——真正富起來了,一年收入上百萬的農民,哪達兒都有!”

    “那不比干部還干部了——這敢情才叫幸福生活嘛!”張母嘴上說著,其實心里還是有些不相信。眼見才是實,張母心里算著,幾年沒回去了!三個兒子商量過了,他們不再帶母親回去給父親燒紙,他們不想叫母親悲傷。

    夏天,菜販子就跟張小繁商量簽收購胡蘿卜的合同。

    張小繁給張小強打電話,了解市場的蔬菜行情。張小強說前年辣椒漚在地里了,去年菜喂豬、喂羊了,市場就像翻跟頭,誰也預測不來。又問了價錢,說:“大哥,一畝一萬元,我看可以了,你就簽了吧!”張小繁又跟菜販子討價還價了一番,最終以一畝一萬一千元簽訂合同——還是菜販子自己雇收獲機挖胡蘿卜。等胡蘿卜長成時,每畝漲到了一萬四千元。甄杏兒感覺好像吃到嘴里的肉硬是讓吐出了,開始抱怨張小繁和張小強兄弟倆打劃不到……

    又是一年。快過年了,張母跟張小榮說:“小榮,我夢見你爸了,說幾年沒見我了,我得回去給你爸燒回紙。”張小榮說:“那好,今年就一塊兒回去吧。”張母又說:“我跟小美視頻,她也要回去,咱順路把小美接上。”張小榮說:“都安排好了,讓小強去接了。”

    一家人給張父燒過紙錢,張小榮叫母親上車。張母卻不肯,她說要走走。張小美想陪母親走,自己腿腳不利索,還要母親照顧,就上了張小強的車。張小強讓女兒甜甜陪奶奶走去,甜甜剛下車,卻又被張母推回車里:“又沒幾步路,地里坑坑洼洼的,甜甜走不了!”

    張母獨自走在空曠田野里,一種久違的感覺頓時涌上心頭。這種感覺是那么親切,又那么美好。

    在一片還留著茬子的玉米地里,張母撫摸著一捆捆方方正正的玉米秸稈,記憶一下回到了當年。玉米從種到收,間苗、鋤草、施肥、澆水,到搬玉米棒子、收割秸稈,有多少汗滴要灑落啊!青紗帳里的青春還在遙遠的歌聲里響著,地畔上又看見了老人們歇工時吐出的煙圈兒……真的是歲月不饒人啊,一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一眨眼這農村不是農村了!

    張母走著想著,想著走著,天空麻雀唱著歡快的歌聲,鞋子踢起的是泥土的芳香。誰家的谷地里還站著稻草人——真是粗心,稻草人不分晝夜地守望著收成,不該忘記招呼它一道回家……

    甄杏兒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午飯。張小繁說:“咱一家人好不容易聚一回,就提前吃頓過年的團圓飯。”兄弟幾個相互敬過酒,張曉賦說:“小強和二哥都孝敬過媽了,之前媽在大哥家多年——這回輪也輪到我伺候媽了!”

    張小榮說:“‘小富’,怎能說輪呢?讓人聽見了笑話,也顯得咱兄弟生分!”

    張小強邊點頭邊說:“就是嘛,三哥,你和三嫂都忙著上班工作。咱媽到你家住,連個陪著說話的人也沒有,我看就不用了。”

    “媽是咱兄弟四人的媽,我怎就不能孝敬了!”張曉賦提高了嗓門。

    “那咱還是抓鬮兒——既公正,也不傷咱兄弟的和氣!”張小強說著又要找紙。

    張曉賦有些生氣:“還抓鬮兒——成何體統!”

    張小榮說:“還是讓媽說,媽住在誰家舒心,就住誰家。”幾個孫子也開始上陣,搶著說:“奶奶,就到我們家去,奶奶……”張小強的女兒甜甜,拉開了哭腔:“奶奶,我離不開你,就回我們家吧!”

    張小繁和甄杏兒站在一邊欲言又止。張小繁端起酒杯:“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為了豐收,咱兄弟干了!”幾杯酒下肚,張小繁說:“我看也不要讓媽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知道農村條件不如城里,別的不說,咱媽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在城里也方便。”他又看了母親一眼,說,“咱都老大不小了,左鄰右舍誰不曉得咱們的一片孝心!”

    張小美拉過甜甜,問:“甜甜,你說姑姑是不是大樹上結的?”

    甜甜和幾個孩子都笑了:“姑姑怎么是大樹上結的?果樹結果子,桃樹結桃子,姑姑是奶奶生的!”

    沒等張小繁話說完,張母哭了:“我說你們幾個爭個甚啊?媽又沒攢下金銀寶貝——媽現在就是你們的累贅!”

    甄杏兒從廚房端出一盆燉羊肉,聽到婆婆的話,說:“媽哎,你怎是累贅了,他們兄弟爭著要伺候你,爭的不就是那份幸福嘛!”甄杏兒不由抹了一把眼淚,又給張小榮他們說:“這回大嫂做主了,你們聽著,誰要是能將媽最喜歡吃的飯菜寫出來,媽就去誰家!”

    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三人手里拿著紙筆,都絞盡腦汁地思索著。甄杏兒又說:“最多寫三樣兒,我和你姐當裁判,就像高考錄志愿一樣!”張小美暗自高興,好像出了一口心里惡氣似的看著三個弟弟。甄杏兒一邊催著:“寫啊,怎還不寫!”張小榮撓著頭,張曉賦瞅著天花板,張小強看著女兒甜甜,三兄弟像被考住的小學生,一時手足無措。半晌,甄杏兒催促:“時間到!”在要收回考卷兒時,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三人才匆匆寫好答案,交給嫂子甄杏兒。張小美急忙湊過來,跟甄杏兒一起像新聞發布會似的宣布:“‘榮’的是——大龍蝦、烤羊排、土豆牛肉;‘富’的是——油糕、燉羊肉、大燴菜;‘強’的是——糖醋鯉魚、炸醬面、雞爪爪。”

    張母聽得淚如雨下。

    兄弟幾個手忙腳亂,也不知如何勸母親才好。該甄杏兒和張小美裁定了,可她倆呆若木雞,丟了魂兒似的,因為三個兄弟好像都沒錯,似乎又都不標準。張小美先開口:“我說小強,你怎還不懂事,媽甚時喜歡吃雞爪爪了?”

    張小強瞪了一眼女兒甜甜。甜甜委屈地說:“奶奶說,她最愛雞爪爪嘛!”原來甜甜給她爸打手勢,又用嘴形偷偷說了“雞爪爪”。

    在那些困難的日子里,家里逢年過節殺一只雞,每人分一份。可張母碗里的總是兩只干巴巴的雞爪爪,張母說:“我就愛吃雞爪爪——雞爪爪才有營養。”他們兄弟姐妹都當成真的了。長大了才明白了母親的心——為了他們,母親吞糠咽菜都是好飯。前幾年,母親在張小強家,看見甜甜要扔掉雞爪爪,她伸手接過,說:“甜甜,奶奶愛吃雞爪爪!”可張小強哪里知道啊……

    張小榮帶母親吃大龍蝦、吃烤羊排,母親每吃一次,心里就疼一次——太浪費了!可母親知道這是專門為她準備的,張小榮一定花了不少錢,只能說:“好吃,我愛吃哩!”母親也因此更愿意在家里吃張小榮親手做的土豆牛肉。張小強家的糖醋鯉魚和炸醬面,其實最喜歡吃的是甜甜。張母愛屋及烏,自然也說最喜歡吃了!而張曉賦寫的油糕、燉羊肉、大燴菜,那只是他自己的口味,他哪里真正關注過母親的飲食習慣!

    張母哽咽著說:“媽哪個不喜歡吃了,順氣飯粗茶淡飯都是好飯,受氣飯山珍海味也難下咽——你們怎么就不明白呢!”要說,還是數甄杏兒最了解婆婆,她和張母一塊生活了三十幾年。誰回家里來,或者張小繁去城里,甄杏兒都給婆婆捎去一籃子雞蛋。記得婆婆一次回來跟她說過,城里的雞蛋總能吃出一股子雞飼料的味道,還是自家的雞蛋好吃,真正一種雞蛋的香味兒,來自田野的香味兒;又說,那小米熬的稀飯,喝著不光溜了,后來才知道是使用除草劑、沒人鋤地的原因。張母還說:“咱們那些年,糜子、谷子不鋤三遍哪行——地鋤三遍頂下一場雨,八米二糠才叫糧!”

    張小美說:“要不,就讓媽在我們家過年?鎮上今年排了秧歌,可熱鬧著哩!”

    張曉賦說:“姐,這過大年的——怎行?要是平時,讓媽到你家住幾天——沒說的!”

    張小榮點頭:“是啊,讓人家說閑話!”

    張小強站起來,哼哈了幾聲又坐下,自顧自地喝了一盅悶酒。

    “我哪兒也不去,往后就住這兒了!”張母堅定地說。

    農村有啥不好,山清水秀,空氣清新,樹木有意,花草含情。鳥兒就像是村莊的精靈,田間地頭,飛來飛去,嘰嘰嘎嘎,啁啁啾啾。公雞的一聲鳴里天亮了,夏天羊羔撒歡,蜂飛蝶繞;冬日瑞雪飄飄,粉妝玉砌。最是秋里,東山的糜子黃了,西山的蕎麥紅了,甜美的色彩暈染了一山——就是夜里,星星都溫馨地笑著……那一會兒,張母像大學教授似的,說著她曾勞動著、生活著的農村,她曾流過汗、灑過淚的農村,她永遠愛著的農村。

    張小繁和甄杏兒淚流滿面,他們有些不敢相信,母親會毅然決然地選擇住在自己家。

    他們其實也想叫母親去城里的弟弟家享福,畢竟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三個弟弟光景都比他們要好得多。拋開光景不說,城里的條件也是農村不能比的。母親天天可以像趕集似的去逛街,母親可以學著城里大媽去跳廣場舞,母親可以天天洗一回熱水澡……

    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再耍不出什么花樣兒,哄著母親到城里去。兄弟三個不免有些失落,就好像地里的莊稼,被太陽曬了好些個日夜,一個個都蔫了頭。三人商量著,先給大哥家安裝太陽能熱水器和太陽能燈,好讓母親洗澡,好讓母親夜里有亮光照。大哥才舍不得夜里在院子里裝一個電燈泡費電——母親也不會同意那樣做。再給大哥家建個沼氣池——這些可是張小強的看家本領。等過了年,他們計劃先將大哥家院子前的空地硬化,并安裝一些健身器材,讓母親早晚有一個鍛煉身體的小廣場,也供小孩子們娛樂,讓大哥家有歡歌笑語的生機,這樣母親也不再孤單!

    甄杏兒耳朵靈,聽到了張小榮、張曉賦、張小強三個的談話,說:“可錢必須我們出,這幾年,年年豐收不說,張磊還‘上交’了十幾萬元工資——家里寬裕著哩!”張小榮接連說了幾個“好!”。又說:“人說‘輩輩今,輩輩明’——敬老愛幼,咱要一代代傳下去!”甄杏兒不無得意地說:“張磊倒像你們幾個了——對我們老敬著哩!”

    “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和‘小富’、小強,比起來總要好一些!”張小榮的話,引得甄杏兒一臉不高興:“那也不行,人活眉臉樹活皮——我們不能讓村里人說閑話!”

    張小榮感覺到了,岔開話說:“那咱就順媽的意吧,反正離城也就一兩個小時,咱隨時能來。”

    張曉賦點頭:“媽有智能手機,可以隨時視頻。”

    甜甜跑到門外放鞭炮去了,張母跟著出門照看。

    張小強還不死心:“媽在大哥家能住得習慣嗎?要不我再勸勸,讓媽跟我回去,甜甜夢里時常喊著奶奶!”

    “媽的主意,九頭牛也拉不回去——你就省點兒心吧!”張曉賦說著,還瞅了一眼張小強。

    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過后,張母拉著甜甜回來。

    張小繁雙手端起酒杯說:“咱先給媽敬一杯酒——就祝咱媽新春快樂,身體健康!”大家都站了起來,舉杯相碰:“祝媽新春快樂,身體健康!”張母笑了,笑得那么燦爛,

    笑得那么無拘無束……

    是啊,幾年來,張母的夢一直縈繞在那一片鳥語花香的田野上。心也一直在城里鄉里來回地奔波,一夜夜做著村莊里的夢。盡管城里不知季節變換,可張母總能感受到桃杏花開了、麥子黃了、高粱紅了的情景。人也是有根的——一條條看不見的根,始終扎在你愛的土地上。不管你在千里萬里之外,那根就像無形的觸須一樣,能感受到那土地的溫暖。

    張母的心中,二十四節氣宛若一條河流,立春是源頭,連著大寒的入海口……一聲蛙鼓是驚蟄,谷雨是天上在下小米的雨,小滿則是她可親可愛的女兒。立秋了,葵花的守望里一下多了沉穩,谷穗開始專注于一種虔誠,高粱像是從醉里醒來伸了一個懶腰,玉米扭起了多情的秧歌——只是一株稗子草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忸怩作態地張望……

    張小美說:“媽,你怎么在我們名字里都加一個‘小’字,現在讓人叫著,怪不好意思!”

    “是你爸給取的,為給你們取名字,你爸沒少動腦筋。那會兒想,要是你們真有‘小’點的收成,我們也心滿意足了!”母親笑了,又說,“你爸想著要四個兒子、四個女兒,兒子‘繁榮富強’,女兒‘美滿幸福’,可就生了你一個‘美’!”

    “人活八十有個娘好。”張小繁說,“有娘在,我覺著做什么事兒,都有一股使不完勁兒!”張小繁喝多了,話也多了:“我明年計劃種三十畝苜蓿——再不用擔心農產品的‘大年’‘小年’了,我計劃發展養殖業,先養二十頭驢。”又說:“驢的毛病少,渾身都是寶,不怕禽流感,也不怕豬瘟——我不相信,光景不如你們幾個!”

    甄杏兒埋怨:“你哥一喝多就把持不住,都不知天高地厚了!”

    張母接著張小美的話:“要不,現在社會發展好了——我們家也不能‘小繁’‘小榮’‘小富’‘小強’了,就改成‘大繁’‘大榮’‘大富’‘大強’吧!”

    張小繁說:“媽,改得好——我們還是一家人,我們就是大的‘繁榮富強’!”又站起給母親和弟妹們敬酒,“為了我們大的‘繁榮富強’,我們干了這杯!”

    張小美說:“那我呢?我就‘大美’了!”

    張母說:“不能你一個‘大美’,還要讓我們全家‘大美’,讓我們的社會‘大美’,讓我們的國家‘大美’!”

    一家人舉起了酒杯,甜甜端起飲料杯,叫喊著:“我也要碰杯,我也要‘大美’!”

    夜幕降臨,張小榮叫的幾個代駕來了。張小繁嘮叨著:“你們就是看不起大哥,是嫌大哥的酒不好——你們等著看,大哥的明天會更美好……”

    幾輛小車都發動了。甄杏兒提著雞蛋攆了出來,說:“你們誰家把雞蛋提上——這可是正宗的土雞蛋!”

    “留給咱媽!”幾個人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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