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是看花人
好的生活、充滿熱愛的生活,是與植物相伴的生活。
荷花茶
清代文人沈復在《浮生六記》里記載了妻子陳蕓制作蓮花茶一事:“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中國的知識分子總能想出法子讓生活變得更美好。蓮花茶不是陳蕓的首創,元代書畫家倪云林就制過蓮花茶,做法還要繁復一些,方法記載在清代陸廷燦的《續茶經》里:
蓮花茶:就池沼中,于早飯前日初出時,擇取蓮花蕊略綻者,以手指撥開,入茶滿其中,以麻絲縛扎定,經一宿。次早連花摘之,取茶紙包曬。如此三次,錫罐盛貯,扎口收藏。
大概是因為熏一次不足以盜得荷花的香味,倪云林熏了三次,并且直接將散茶倒入花蕊中。此法雖然能讓茶葉均勻吸收香味,但每次都要摘花才能收茶,顯然太奢侈。陳蕓一定是花過心思的,她將茶包在紗囊里,次日直接取出,不必損荷。
另外,明代屠隆《考槃余事》也寫有蓮花茶的做法,與倪云林的做法基本一致。《考槃余事》是文人生活指南,同后來文震亨的《長物志》一樣,是文人的案頭書籍,所載之事就是琴棋書畫、茶香園藝等,為明清文人所好。如陳蕓這樣的女子,識字有文化,閑住在家,也會翻翻此類書籍,找些雅事實踐,讓生活充滿情趣,順便還能討家人歡喜。
《浮生六記》因林語堂的評介而紅,陳蕓用小紗囊包茶露宿蓮蓬這種做法,也因此在好茶的文人中流行。鴛鴦蝴蝶派作家周瘦鵑在一篇講碧螺春的小文中,提到他在20世紀50年代蘇州拙政園舉行的一次茶會上,品嘗過蓮花茶。一位品茶專家前一晚用桑皮紙包了十余包碧螺春,放在園中蓮池里已經開放的蓮花中,第二天一早取出,到茶會開始時便一一沖泡,“起先并不覺怎樣,到得二泡三泡之后,就蓮香沁脾了”。
這位品茶專家大概是學了陳蕓的做法,包了薄薄的桑皮紙,僅一宿,一次而成。后來,周瘦鵑還寫了詩,其中一句是“昨宵曾就蓮房宿,花露花香滿一身”。
在中國茶中,很多茶都是有花果香味的。有些茶本身具有花香,比如廣東潮州鳳凰山的鳳凰烏龍,就有著芝蘭、玉蘭、柚花、姜花等花香,甚至還有咖啡香。這些香味不需要真的有玉蘭、柚子花等花卉來參與調香,是茶制作完后,茶葉自己所散發的花香味。另外一些花香茶是拿花去熏的,像蓮花茶這樣,讓茶葉吸附上花香,這樣的茶一般稱為香片。這樣的熏法,有一個專門的詞叫“窨”。“窨”字有窖藏的意思,南唐文字訓詁學家徐鍇在注《說文解字》時如此解釋“窨”字:“今舊京謂地窖臧酒為窨。”大概可以猜想,用花熏茶需要相對密閉的地方,否則花香很容易跑掉,而且可以避免雜味進入茶葉。所以,倪云林會用麻線扎上花朵,免得漏了氣。
最為著名的窨制花茶為茉莉花茶,一般以綠茶為茶坯,用含苞欲放的茉莉花來窨。茶坯不同,所窨制的茉莉花茶也不一樣,用龍井即為龍井茉莉,用碧螺春則為碧螺春茉莉。
用茉莉窨茶是有講究的,就像倪云林制蓮花茶一樣,并不是一次就成,比如三窨一提,就是三批茉莉分三次窨一批毛茶,每次毛茶吸收完鮮花的香氣之后,就篩出廢花,再窨再篩,共三遍。三窨一提是基本的,還有五窨一提、七窨一提。七窨一提的茉莉花茶,耗費大量茉莉花,成本就非常高了。好的茉莉花茶香氣濃郁,沖泡數次,香氣猶存,不會像周瘦鵑那天喝的蓮花茶,“起先并不覺怎樣”,那其實是味還不夠,窨的次數少了。
花茶的窨制法,有人說宋代就有了,證據是蔡襄的《茶錄》,里面說道:“茶有真香。而入貢者微以龍腦和膏,欲助其香。建安民間試茶,皆不入香,恐奪其真……正當不用。”說福建那里有人用龍腦香料來給茶葉提香,顯然,蔡襄不提倡這般做法。但是,制茶人已經知道用茶來吸附別的香味。
真正用花窨茶的最早記載,大概就是上述倪云林的蓮花茶了。到了明朝,以花窨茶的記載就比較多了,無論是《考槃余事》還是顧元慶的《茶譜》都提到了諸多可熏茶的花,如木樨、梔子、玫瑰、薔薇、木香、橘花、梅花等,也提到了茉莉,方法已經接近現代的窨茶法,對花與茶的比例、窨的次數等都有說明。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說得簡單直接:“茉莉可熏茶。”
但是直到清朝,花茶才作為商品大行其道,以花窨茶的方法也非常成熟,特別是福州,有大規模的茶作坊,專門窨制茉莉花茶。《茶譜》提到的用陶罐一層茶一層花的方法做不出量,人們就開始用箱簍窨茶。當時福州長樂幫茶號窨制的茉莉花茶在北方非常有名,逐漸成為茉莉花茶的標準。北京人喝茉莉花茶講究“京味”,說的就是福州茉莉花茶的味道。
與福州茉莉花茶競爭的有蘇州茉莉花茶,它同樣歷史悠久。至今,茉莉花茶還是以福州、蘇州產的為主。廣西橫州市的茉莉花茶也很有名,原因是當地是中國最大的茉莉花基地,因此帶動了茉莉花茶的發展。
現在做花茶都已經機械化了,沒有了文人氣。但是明朝那種花茶的做法,依舊可取:“摘其半含半放,蕊之香氣全者,量其茶之多少,摘花為伴。花多則太香而脫茶韻,花少則不香而不盡美。三停茶葉一停花,始稱。假如木樨花,須去其枝蒂及塵垢、蟲蟻,用瓷罐,一層茶一層花,投間至滿。紙箬縶固,入鍋重湯煮之,取出待冷,用紙封裹,置火上焙干收用。”
方法很簡單,各種香花只要無毒都可以,但是花一定要干凈,比如說木樨花,也就是桂花,要去盡枝蒂,更不能有蟲蟻,避免雜味。最后罐子需要蒸煮一次,再焙火,或稍嫌煩。但比起倪云林那般做蓮花茶,并不算復雜。
愛茶者對于此類事情總是孜孜不倦。當年慈禧太后愛喝茉莉花茶,做法更過分一點:茶到了宮里,每次在她喝之前,還要再用新鮮的茉莉花熏一次,這叫“茉莉雙熏”。茉莉花茶之所以晚清時期在北方盛行,正是跟宮里人的愛好有關,后來在京津上層官員中成為時尚。這種愛好還傳播到外國駐京官員中,又流傳至歐洲。當年從福州出口的茶有三類,除了紅茶、綠茶,就是茉莉花茶。
還有些盜香的方法就顯得有點矯情了。《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中,提到用梅花雪水沏茶,雖然珍稀,但到底有多少不同。妙玉本人“只吃過一回”。“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贊不絕。”但是黛玉品不出妙玉的梅花雪水,以為是“舊年蠲的雨水”,還被妙玉嘲笑:“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淳,如何吃得!”
這梅花上的雪水究竟能盜得多少梅花香不好說,又放了五年,不是一般的水味,這是肯定的,黛玉說是“舊年蠲的雨水”,這個判斷還比較準確可信。倒是《考槃余事》提供了一種方法,聽起來更有效,也可行。還是茉莉花,“以熟水半杯放冷,鋪竹紙一層,上穿數孔。晚時采初開茉莉花,綴于孔內,上用紙封,不令泄氣。明晨取花簪之,水香可點茶”。
這個方法,若讓陳蕓看了,大概也樂得嘗試。
楸花照眼明
杭州吳山中興東岳廟有兩棵五百多歲的古楸樹,每年四月中下旬開花,很多人上山打卡。西湖邊北山路也有一棵兩百多年的古楸樹,去看的人就少很多。植物園也有,雖然年份沒有幾百年,但是看上去跟五百年的也差不多。
我先到太廟遺址看鵝掌楸。太廟方方正正,種了一圈樹,都是鵝掌楸。仔細看看,發現花色不同,有中國鵝掌楸、北美鵝掌楸和雜交鵝掌楸,若是有一個長焦鏡頭或望遠鏡,可以把這三者的花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小小的公園,有意集齊了三種鵝掌楸,不知是哪位高人設計,有何象征意義。過去有人問我,中國鵝掌楸和北美鵝掌楸的花、葉有什么區別,總要費好大勁才能說清楚,再加上兩者雜交的鵝掌楸,語言就顯得特別無力。自從發現了太廟遺址的鵝掌楸,基本上就是一句話推脫掉:“有機會到杭州旅游的話,去一趟太廟遺址,那兒有三種鵝掌楸,長得比我說得更清楚。”
鵝掌楸與楸樹沒有什么關系,前者木蘭科,后者紫葳科,只是碰巧都有楸字,又碰巧同期開花。我進城一趟不容易,就設計了一條線路,先去太廟看鵝掌楸,再上吳山去東岳廟賞楸花,兩個地方離得不遠,太廟在山腳下,東岳廟在半山腰。
楸在北方較多,江南一帶少見,但也有分布。要在城市里賞楸花,得去寺廟道觀,就像古樟或古銀杏一樣,能保留下來的,基本上只在這些場所。吳山東岳廟就是南宋道觀遺存。當然,兩棵古楸樹是明朝始栽的,南宋時原本種了什么樹,不得而知。
我坐在東岳廟的圍廊上,等著光線,好拍照。游客進進出出看花合影,很是熱鬧,不知平日里這東岳廟是否有這般人氣。就像柳浪聞鶯那邊的錢王祠,平常真沒多少人去,二月里梅花開的時候,人氣一下旺起來。杭州賞梅的地方很多,但錢王祠有紅墻襯托,拍出來的照片有古典氣息。
東岳廟的兩棵楸樹已進入盛花期,巨大的樹上開滿淡紅色的楸花,時不時墜下一朵兩朵,落下來到地上,啪嗒一聲。要是有一場雨,或一場風,粉花會堆滿地。
因樹形較大,楸花落地后才有機會看清它:粉色花冠,有些泛紫,花冠內有紫紅色斑點,花鐘形,與泡桐花類似。這些年泡桐花熱門,開花時節在社交網絡上常能刷到,不過,此時白花泡桐的花期已是尾聲,同期開花的還有華東泡桐,開淡紫色的花,也有些像。
最容易與楸混淆的是同科屬的梓。梓比楸高大一些,花色黃白,在江南也不怎么常見,按《中國植物志》上的介紹,“野生者已不可見”。在古時,楸與梓并不太區分,常互為別名,混用。梓者,往往兼楸而言,尤其是木材使用上,幾乎全部用梓代替了楸。
古人崇尚用梓木,認為木莫良于梓。他們在宅旁喜植桑與梓,是養生與送死之用。桑樹養蠶并結有桑果,可經營生活,梓木為棺木,可處理身后事,兩種樹就把一生安排妥當。后來才有了“桑梓”之名,指故鄉。
但現在桑、梓是絕對不會種在住宅附近的。桑諧音“喪”,梓器又是指棺材,任誰也不愿把與死亡相關的樹木種在住家附近。
當然,梓、楸這樣的木材另有大用途。我學古琴,認識做琴修琴的師傅,古琴的底板首選就是梓或楸木,面板則需要疏松一些的老木材,多用存放百年的青桐木,即所謂的“桐天梓地”。現在存放幾十年上百年的青桐木難得,“桐天”的用料多用老杉木或泡桐木,但是“梓地”不變。
用“梓”組詞,有一個詞就是“付梓”,寫作的人最為輕松的時刻就是將稿子交給編輯,編輯說“行”的那一刻,這就是付梓,意思就是稿件的交付排印,對作者來說,完事兒了。古時印刷用的雕版用木頭刻成,需要用不易變形、耐用又易刻的木材,梓木或楸木恰好,所以交稿、定稿就意味著徹底把稿子托付給了梓木,開始雕版。
楸與梓在木材上通用,在名聲上似乎吃虧許多,沒有“桑楸”“桐天楸地”“付楸”之名,但在賞花時候,基本上只見楸花,很少說梓花,看來楸負責形而上,梓負責形而下。
“楸花楝花照眼明”,是陸游寫在夏雨初霽后的詩句,楸花緊挨著楝花,在二十四番花信風的末尾。楸花盛開,每一朵花落地時的啪嗒聲,都是在敲春天的喪鐘,又是奏響夏天的起始音。
(選自《俱是看花人》李葉飛/著,浦睿·湖南美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