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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也算是秋收一顆籽
    來源:解放日報 | 陳鵬舉  2024年12月10日09:25

    做磁共振,仰躺在那兒,不能動。那天居然還是自己生日,好笑自己真會挑日子。耳邊像是錘擊的聲音,一下下很清脆。猜不到完結的時候,好難挨。懵懵然想出了兩句文字:“幸得此身松下老,一如蘆草澤畔生。”算是記住了。隔天回想起來,還覺莫名其妙。

    作家汪惠仁,我結識多年,沒見過面。他寫的字,倒是一直見。也知道他每日里毛筆不大離手。他有文章說到寫字。我記得的大意是:他下筆的時候,會感嘆不已,感覺一如深淵的人心和世界,會紛紛看見。這幾天,他寫扇面。扇面難寫,他還真寫得好。讀后感覺:“所謂字,筆法事小,性情事大。惠仁下筆,大小由之,更加明以上古香,并世少見。嘆服。”

    記得三十年前,于長壽見我寫的扇面,說是好字。他說好字是看上去柔,卻有骨子。他說買字的人不懂字,他們買周慧珺的字,因為她有名。我笑問,我的字就不會有人買了?他說,等你年紀大了,也會有人買。但他們是買你的文名,不是字。你的字,他們看不懂。他還真是明察事端的人。直到今天,我的字基本上仍是送人的。

    偶得“清時右軍字,濁世左佩刀”聯。聯中散見佳名字,不免借花獻佛,奉佩軍。不想占了他掛琴之地。他是外科醫生,手中握著救人的刀。他喜歡字,自己也寫字。常常想,字是怎么回事?許多人,所幸都是朋友,也所幸都喜歡寫字。佩軍在浦東有幾畝地,造了個園子。我沒到過。據說他還在園子里砌了一彎流水。不知是否可以流觴?

    近十年,我一直住郊外,特別是有過疫情那陣子,見人的熱望少了。原先,每天一早醒來,想到誰了,就約見,哪個街頭,哪個院落,分秒落定。這樣的日子,有過三十年。現在是想見的人,不必非見。知道安好就是。有時想來,這該是未來的狀態了。天邊、眼前,千古的人都是這么在著的。

    人被人惦念,就不錯。早上在小鎮街頭,一個掃葉的人對我說:“好幾天沒出來了吧?”我們不認識,又好像一直認識。記得四十年前,我在病床上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護工阿姨。她說:“醒來了。別擔心,很快會好起來。”她是我長輩的年紀,我記得她。人活著,不需要榜樣,也不會是別人的楷模。活自己,多好。真不必活成錯版。窗外夏雨如秋,有些涼。無意間寫下這點文字。感覺這文字是約見,是街頭、是院落,還是想見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不能忘懷的人。

    清晨起來,心里泛出幾句話:“除了我還在在意我,不是誰又能變成誰?收拾起喜出望外,不提防魂不守舍。”

    兒時追隨表兄一伙迷評彈。其實他們也有個追隨的人。現在想起來了,那人是比他們大十二三歲的薛君亞。薛是周玉泉弟子,很正道的一位女說書。表兄學的是蔣調,還會小楊調。他的伙伴英豪,還學張調。有時薛來,像帶來節日,三弦、琵琶很快就熱鬧了起來。

    陸加梅詩好。她先生黃保根文字也好。黃六十歲后,退歸山林,數年里踏勘本國和東鄰園林百余個,都以極細致的文字記載在案。看了感覺是寫作人中一絕。因擬一聯,奉這對伉儷一笑:“詩人娘子陸聽雪,文字相公黃讀園。”

    年輕時在夢里,抽了個簽。是上上簽或下下簽,不知道。是四句話:“文章落地讀通篇,身帶前生三十年。三十年中尋劍客,落荒落難不周全。”后來想想前三十年的我,好像就是這回事。

    上海新閘路有個小校經閣,主人劉晦之是個大藏家,將自己的大量藏品捐贈了上博。他哲孫劉篤齡,曾在一家出版社供職。他兒時,家里延請名師教授他,自然是飽學之人。他過目的文字,同事改個標點,他也會出言不遜。二十多年前,金聲介紹我在豫園老上海茶室見到他。他是和別人爭個什么事,說我是懂的。說可以把我找來再爭。其實也是他高看我了。見了面,談笑甚歡。他其時販字畫謀生。有人勸他接受上博的工作或支助。他說,上輩給上博,下輩拿上博,不像樣。

    那日在熒屏上看見關牧村。1981年,我剛進報社,她來滬演出,我采訪過她。那年,她二十七歲。有支歌,她唱道,“假如你要認識我,請到青年突擊隊里來”。有讀者給我來信,問關牧村的青年突擊隊在哪里?他想找她。一轉眼,四十三年過去了。她七十歲了。“吐魯番的葡萄熟了”,依然唱得那么好聽。我們都活得好長,看過了滄海桑田。只可惜,當年那般燦爛的日子,不見了。

    見竹垞先生研銘拓,看似八字。第一字,外是“風”輪廓,中為“流”右半,我想應作“風流”二字看。就此,研銘似為:“風流我,行四方,爾相從。”

    啟程刻我所書“拜石”與東坡句“夕陽在山”于青田菜花黃原石上,金燦燦的,煞是好看。來日喚酒一觀。

    照誠大和尚,己亥六月書我五言絕句:“慢斟今夜月,忽憶去年身。鄰寺敲鐘鼓,喜歡能與陳。”重見,手澤猶溫。匆匆五年,那時候,哪知道,霽月清風,戛然不在。

    大熱。干燥。兩調羹水,磨了一下墨,寫了兩頁,百來字,硯已干了。

    昆曲有段“皂羅袍”唱詞,其中有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我迷上的是最后三個字“誰家院”。有段時間,老想著修葺這么個院子,取名“誰家院”,讓尊前佳人,花間豪士,漁樵耕讀的妙人,有個不期而遇又如若初見的去處。只是轉念一想,這去處做出來了,就不是了。茍活世間,其實已然在了“誰家院”。

    人要有干凈的靈魂,還要有美好的生活。靈魂不吃不喝不睡,無須田地、住舍和財產。人們僅有靈魂,活著還有意義嗎?社會和世界,到底為誰而存在?所以,任何鼓吹為了干凈靈魂,而摧毀美好生活的用心,都不好。

    他是個極有才華的近代詩人,他的詩我很喜歡。我有他寫在庚申(1920年)七夕句扇面:“微涼風露滿中庭,天比柴窯色更青。洗甲洗車同一雨,勤耕勤織勸雙星。庚申七夕句。霽林仁兄屬。易順鼎。”他在這一年去世。

    老同事沈揚前輩,寫得一手好散文。當時在一起工作,常見他的文字。從文的人,大抵情種,他夫人姓梅,他對梅便憐愛不已。記得他寫國清寺隋梅的文字,滿紙清香。近日他以新作賜我,讀來秀潤如玉。他九十歲了,人筆雙健,他落到了實處。

    福社要我寫條屏四幀。只覺下筆,和平時大不一樣。問了才知,東玄宗特濃墨汁一硯池,福社倒入2001年賴茅酒半兩。想來是筆無酒量,早已爛醉。

    “光鮮的皮囊比比皆是,不缺我一個。有趣的靈魂難得一遇,只因我無趣。”山間的下午,一個人品茶之際,突然想出這兩句話。

    老同事設宴,總是要到的。更何況經歷了五十多天酷暑。前一夜臺風突來,我從郊外地鐵進城,出站打傘過斜土路,等個綠燈,兩分鐘,褲腿全濕。滿桌衣衫,也都是淋濕的。七八人,年紀最小的也近六十。風雨故人,相見都笑。好菜。下酒的談資,漫無邊際。此刻還記得兩個。一個是無知的人,膽大起來,不免妄為。一個是時令的文人,珍惜起自以為有的羽毛來,內心能有多嘚瑟?至于是說道了來來去去的誰誰,轉眼都不足掛齒了。

    重讀2000年我的舊文《豐子愷》,千把字的短文,居然出現了三十多遍“豐子愷”。好奇葩。

    錦根給看篇文字,是他“寫了一點在解放日報七年歲月的回憶”。許多事跡,我之前有耳聞,不清楚,謝他給了我確切的原貌。回想起來,認識他,是我平生的榮幸。我寫的第一篇像樣的文字,報紙上刊了整版,就是寫他的。記得題目是“他從平民中走來”。

    中秋節前乍見志恒老哥,驚詫他形銷骨立。不料沒多時就遠去了。光影流水,歲序代謝,老朋友不時聞訊過世。落木紛飛,余年亂離,但祈去住兩安。

    域中諸夏,天下皆秋。緬甸茄子,刻印信,原是奇人一毛的道場。啟程突入,也給我刻了一個。結果堪喜。也算是秋收一顆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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