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別
一抹斜陽,拉出兩道瘦長光影,如時間的一紙留言,記錄無盡的思緒。春雨如油,淅淅瀝瀝下了半宿,像春姑娘的一脈情愫,洇開季節的詩意。遠處的油菜花開了,黃澄澄的,蕩起層層金波;路邊的樹上也開滿各色花朵,紅的、白的、黃的、紫的,風助花香在雨后的晨霧中傳遞,好似捧出一壇清香的米酒。
這是元和十年(815)。衡陽湘江渡口。
兩個青衣布帽的中年男人正在依依惜別。
“與兄相伴,愚弟甚幸。一路吟詩唱和,受益匪淺。現已到衡陽,兄由此南下連州,弟要乘船向西南至柳州,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此次返京,賢弟輕風高誼,歸途還幫我照顧老母、幼子,尋遍記憶,唯有賢弟可以容下完整的愚兄了,”他的神色傷感,眼里有淚花涌動,在朝陽的映照下一閃一閃,像鉆石那樣晶瑩,“柳州亦是蠻荒之地,衰草寒煙、百業凋敝。賢弟身體衰弱,這一去,負重含污,真是讓為兄牽掛。”
他們是柳宗元和劉禹錫,曾同為監察御史,因其參與的王叔文主導的“永貞革新”失敗,在貞元二十一年(805)分別被貶至南蠻荒地永州和朗州。一去十年,日日煎熬惆悵。幾個月前,他們終于等到朝廷的詔書,赴京聽用,本以為會結束漂泊生涯,留在京城一展平生抱負,不想劉禹錫在候詔閑暇游賞玄都觀的桃花,并題絕句一首:“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最后一句被朝中好事者解讀為怨氣未平。憲宗和時任宰相武元衡本就對劉禹錫等“永貞革新”的參與者心存芥蒂,聽了小人蠱惑,再次將他們外放。劉禹錫的境遇最慘,被貶到邊遠荒寂的播州(今貴州遵義)任刺史;播州有“鬼州”之謂,飛鳥不至,瘴氣彌漫,非人所居之城。而且,他要和年已八旬的老母同往,一路山高水遠、風雨雷電,他的高堂怎能承受顛簸與瘴氣之苦?
柳宗元原本期待新的詔令,憧憬未來如花般盛開。十年苦熬,他的《江雪》堪為唐詩中最孤寂的一首:“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優美的意境,掩蓋不住文字背后的愁云慘淡。好不容易有陽光照進現實,不料意外“躺槍”,跟著劉禹錫一起吃掛落,重新踏上貶謫之路,心中的落寞可想而知。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怨劉禹錫。兩人是貞元九年(793)的同榜進士,只因為在人群中對視了一眼,便走進對方的心間。他們是詩文上的同調、政治上的摯友,“永貞革新”中并稱“劉柳”,激揚文字、揮斥方遒,都懷有為國為民的一腔赤誠。如果說,真情是醫治苦悶的良藥,他們就是彼此最好的醫生。這次進京應詔,結局雖然令人沮喪,但柳宗元此刻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劉禹錫。
星夜無眠,柳宗元憑窗眺望西南夜空,心亂如麻。一入黔境,觸目皆是奇異高聳的山峰,有時從這山望那山不過一箭之遙,但中間有峽谷深壑相隔。想到劉禹錫一家老小要行走在這樣崎嶇的險途上,柳宗元的心就針刺似的疼痛。夜風吹來,他搖搖頭,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忽然冒出個想法:自己的貶地柳州,自然環境和交通狀況要比播州好許多,何不上書皇上,請求互換?他知道,這個想法可能觸犯龍顏,但為了摯友,即便因此獲罪,也在所不惜。
一路走來,要經歷多少風雨?不經意間回頭一望,在人生的每個拐角處,都有一份難得的真情逗留。什么是朋友?不要奢望身后人群簇擁,那是高光時刻才會有的假象;當繁華落盡,無論經歷的是風雨還是泥濘,路過的是坎坷還是陷阱,一直守護著你的人,才是朋友。風中,是并排的紅柳;傘下,是相依的影蹤。有過淚,有過笑,有過傷,也有過痛。
憲宗也被柳宗元的深情感動了,他沒想到,傾軋的官場還有這樣的友誼,如同高山雪蓮,玉潔冰清。經御史中丞裴度奏請,同意改貶劉禹錫為連州刺史。連州與柳州在同一緯度上,因為劉禹錫要去接老母同行,便與柳宗元約好地點碰面,而后一起南下,既可互通心曲,又方便照顧老母。
他們在美好的辰光相知,又在艱難的時刻同行,這是生命中最美的風景,有真情陪伴,就算路再難,也能笑傲平生。同行月余,二人晨沐朝霞觀日出,夜臥草廬數群星,多少次,一盞孤燈論天下,半壺濁酒吐心聲;多少次,壯志未酬心不甘,一腔豪氣抒不平。紅塵滾滾間覓得一方凈土,以灑脫之心,享受著摯友相伴的默契與歡愉。今朝,分別在即,兩人的手久久握在一起。楊柳依依,晨風裊裊,仿佛也不忍看到他們離別,八十多歲的劉母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拉住柳宗元的手:“孩子,我已年過耄耋,病體支離,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與你再見?”柳宗元想安慰她幾句,剛要開口,好友的幾個幼子抱著他的腿,哭成一片。
柳宗元欲言又止,一步一回頭,走向渡口。
望著柳宗元的背影在斜陽中漸行漸遠,如同一片飄忽的云,劉禹錫感覺自己的心也隨之而去……他不由得快走幾步,大喊一聲:“賢弟,留步,讓為兄也送你一程。”柳宗元轉身,淚水早已濕了眼眶,兩人相視無言,默默來到江邊。柳宗元說道:“賢弟,此番見也匆匆,別也匆匆,剛剛吟成七律一首,贈兄,以寄別情。”說著,他詠出那首《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詩中寫道,外放邊地十年,身心俱疲,形容枯槁;再次相見,又貶謫遠州,英雄失路,寧不哀哉。踏上伏波將軍馬援當年的南征之路,已是荒草遍地,斷壁殘垣。雖遭讒謗,但英雄不改初心。最后兩句“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是指蘇武去國離鄉,李陵贈別詩有“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之句;今日,用不著“臨河”取水,這流不盡的眼淚,便足以濯纓洗冠了。
劉禹錫聽罷,淚眼婆娑,離愁別緒在心頭翻滾。放眼望去,雁陣北歸,自己雖心系長安,卻只能奉旨南下。此刻的湘江邊,山嶺逶迤,猿猴出沒,哀鳴頻傳;觸景生情,劉禹錫也吟成一首七律回贈。他把好友比作享有清譽的柳下惠,自嘆兩次外放連州,三次遭遇貶謫,不如深得漢宣帝重用的黃丞相。自此一別,“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每當桂江向東流經連山之時,我將和你相互凝望,吟起李太白的《有所思》。
南下的船要開了,船家幾次催促,柳宗元才依依不舍地離岸登船。江風襲來,行船的號子響起,柳宗元站在船頭,不停向摯友招手。
劉禹錫望著船離岸遠去,漸漸變成一個黑點,及至完全消失在視野中。直到那時,他還伸長脖子,向遙遠的天際張望。一只江鳥貼著水面從遠處飛來,在他頭上環繞三周,不肯離去,仿佛是代摯友再次向他告別。
沒有想到,這次轉身,竟是永訣。
五年后,劉禹錫的老母病逝,當他扶靈柩回老家安葬,途經衡陽的湘江渡口時,想起當年與柳宗元在這里依依惜別的情景,思念如潮水般涌來。這幾年,兩人一直未斷詩詞唱和,劉母病重,柳宗元聞訊心急如焚,還專門遣人探視、送藥。重訪舊地,劉禹錫思友心切,真想插上翅膀,去與摯友相見。
正想著,一騎快馬飛奔而至,來到安放靈柩的馬車前。騎手一勒馬韁,看見供奉在棺槨前的牌位,確定眼前的官員正是自己要找的連州刺史后,滾鞍落馬,單膝跪地,眼圈一紅,雙手呈上一紙書信——柳宗元去世了。
劉禹錫驚聞噩耗,瞬間石化,怔怔地半晌沒出聲。人生如旅,最悲莫過離別痛,逝者不知生者苦,生者垂淚向北風。他吞聲忍淚,寫下《重至衡陽傷柳儀曹》:我的馬沿著舊路邊鳴邊走,你的船卻像永遠消失的閃電。眼前雖是千里江蘺,一片春色,老友卻再也無法相見。
沒有柳宗元的歲月,劉禹錫的生命布滿陰霾。他為柳宗元養大遺孤,并且悉心整理摯友的遺作,盡管如此,仍難以舒緩思念之情。多少個孤單的日子,皓月凄美,星光暗淡,劉禹錫向隅獨處,卻不敢觸動記憶之門。因為那里有好友端坐,心閘一開,憂傷便沒了歸期。這正是——
湘江別,淚雨飛,一去陌路人不歸。日日思君君不見,天上地下心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