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蘇本
我正在從福山去鞆浦的公交車上,手機里跳出一條私信:“蘇本今天早晨去世了。”發信的是多年未曾聯系的S君,我一時不敢相信,只回了個“啊”字。中午到仙醉島,又收到L君的私信:“止庵老師有個事兒,我不想跟你說,怕你傷心,但又覺得你遲早會聽說。蘇本去世了。”
蘇本是拙著《惜別》初版本的責任編輯,這也是她入行編的第一本書。她是我素來珍重的朋友,我實在接受不了這世界上從此永遠沒有這個人了。身在國外,無法參加告別儀式,遂托L君代送一個花圈。需要寫一句話,幾經斟酌,只發過去“惜別蘇本”幾個字。“惜別”這詞我輕易不會使用,但除此之外想不到還有什么更能準確表達我此刻的心情。
當天夜里,我在旅館久久難眠。與蘇本相識整整十年。記得第一次見面,她還不是后來那瘦瘦小小的模樣,面容反倒略顯富態,所謂“正大仙容”,若開玩笑就像舊日大戶人家的少奶奶——我當下想,這個人準保一生順利,愉快,幸福。沒料到之后大部分時間里,她的生活卻完全不是這樣。然而她總是堅強的,振作的,甚至樂觀的,就像她在私信里說的:“老師您放心!我很好,都是人生經歷,什么都要嘗一嘗!”
她每次來訪都背著個重重的雙肩背包,裝著要送給我的她策劃或編輯的書。其中我最喜歡的是瀨戶正人著《深瀨昌久:漸漸變成烏鴉的男人》。作為世界級攝影大師,深瀨昌久的風格深邃強烈;瀨戶正人曾任其助手,對老師理解透徹,感情真摯,又寫得一手好文章。今年初我在東京買到一冊深瀨昌久簽名的攝影集《貓的草帽》,問世在最著名的《鴉》之前,但他獨特的藝術追求已有充分顯現。還惦記著什么時候拿給蘇本看,尤其想指給她這一幅:一只小貓站在鮮花叢中,顯然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卻對可能存在的兇險全無提防。
第二天我在尾道,晚上走過海邊,另有朋友轉來一篇網文,引錄了據說是《惜別》出版后蘇本在出版社公眾號上發表的文章。作者有云:“……止庵老師看到后覺得很難過,可能認為這是不好的評價。本本也很委屈。我記得她說自己有點慫,沒主動去當面解釋。過了一段時間,中秋節前,止庵老師發信息給她,大意是問,小朋友,你最近還好嗎?邀請她去家里吃大閘蟹,把之前的心結聊開。本本說,那次聊天,其實沒涉及書,聊了很多別的七七八八的事。分開時,走地鐵口的時候,兩人給了彼此一個大大的擁抱。有一次,我把這件事分享給一位采訪過止庵的朋友。她說,這是兩個敏感又可愛的人。”蘇本的文章我這才藉此第一次讀到,是以當初無從“難過”——假如擔心我誤會,出版社肯定提前打招呼;那天她來,自然只“聊了很多別的七七八八的事”。查舊日記,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五日:“上午蘇本來書房,送來《斯通納》等書。在家里吃飯,贈之《向隅編》一冊。”是因為已到了飯點兒,我說去住處那邊吃完飯你再走罷,正好有人家前一天送的大閘蟹。我只請她在家里吃過這一頓飯,而那已是《惜別》面世一年多以后了。如今發現一向熱情開朗的蘇本原來心事很重,但因此更能感到她的善良。我們竟未能為此溝通,如今不再有任何機會了。哀哉。
接下來幾天在網上讀到一些回憶蘇本的文章,所談論的多是她的編輯工作。蘇本一生大概只做了這么一件事情,她也確實是當下難得的一位好編輯。在我看來,編輯應該最接近所謂“職人”了。我曾說,作為手藝人,職人總是努力做到盡善盡美,而且保持始終,盡管別人沒準會嫌那份職業卑卑不足道。他們為自己確立的標準無可移易,愿意為此盡心竭力,乃至不計代價。他們看到自己的創造物“非常之好”會很高興。世上每一本書說來都是無中生有的創造物。對于一位編輯來說,除了訂正從文字到內容各類確實存在的錯誤,盡量使之完善外,書的樣子也要足夠好,更準確地說是恰當,包括開本、版式、封面、插圖、用紙、裝訂形式諸項。此等事并非認真負責就足夠了,但如不認真負責則什么也談不上;而且不徹底的認真還不如不認真,不周全的負責就等于不負責。順便舉個例子,前幾年我父親的詩集出版,有一首里寫到“青杠林”“青杠樹”,被改成了“青松林”“青松樹”,原本并不錯,翻詞典即可知曉;但經手者只是看著不順眼,卻不肯核查一下。
相比之下,蘇本是很少見的對編輯與出版投入全部熱情與精力的人,真正做到了一絲不茍,甚或有些固執己見。——也正因為如此,我曾與她為《枕草子》《古事記》等書的封面設計有過爭論,末了我提出辭署“策劃”也不受酬,此事遂告一段落。但類似情況在交往過程中僅此一樁,這件事也絲毫未曾影響我們的交情。接下來她張羅宣傳石川啄木著《事物的味道,我嘗得太早了》,回想起來那是我參加過的最有意思或許也最有效果的一次現場活動。我一度打算寫一本關于張愛玲小說創作的書,她來私信說:“要是有什么整理資料的活兒我能干的,老師盡管支使我!”此事因為某個暫時難以逾越的障礙而擱置至今,我們也就沒能再次合作。
翻檢手機,與蘇本最后聯系還是在去年十一月,她寫道:“老師,和您分享喜事:我明天登記結婚,等老師回來后,我去找老師,給您我的喜糖。”當時我在國外旅行,回來后她卻一直沒來。現在才得知,沒過多久她就被確診身患絕癥。從前她在私信里說:“每次去您那兒就是去看家里人,就是家的感覺,想起來就覺得有您給我撐腰。”無論她有痛苦,困難,還是快樂,幸福,總愿意主動與我分享。我們確實熟得像一家人那樣。舉個例子,我在《受命》里寫葉生來看冰鋒,說腳有點捂了,不脫鞋了,這細節即來自蘇本,有一年盛夏她來我家,光腳穿著藍色帆布鞋,講了同樣的話。她始終未將病況告知我想必自有原因,我遺憾的是沒能給她提供一點幫助。
蘇本去世后,我把她的語音留言重新聽了一遍。生死永隔,故人已矣。蘇本得年僅三十八歲。我們不要遺忘她。很期望私下里約幾位她生前的友人坐在一起,聊聊各自對她的印象,相互補充,記錄下來,我以為會是很好的紀念。
寫到這里,我想起今敏的動畫片《紅辣椒》中不止一次出現的在走廊中跌倒的人,動作何其完美,充分,復雜,那是令我感動不已并念念不忘的形象。我由此明白今敏為什么一定要拍動畫片,以及他把動畫片拍到了什么水準。我甚而認為那就是他對于這個天妒英才的世界的告別式。以編輯策劃圖書終其一生的蘇本在我心中也是這樣一個形象,盡管不能把上面的話完全移過來形容她。而這正是我為之難過,無法釋然的。我要記述的是一位始終充滿熱情、希望,在人世間曾經真實生活與工作過的人。不過“文以人傳,人以文傳”,我自知拙劣的文字不足以傳蘇本其人;而她英年早逝,才華未展,一生已經做出的成績恐亦未必足以傳吾文。那么只是表達生者對難以忘懷的故者的悼念之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