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海謠》:生命靈性與現代科學的共融
《山歌海謠》,陳楸帆著,浙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24年6月第一版,35.00元
科幻小說獨樹于小說諸門類之林,其辨識性,不僅是以科學背景或幻想方式講述一個有新鮮感的故事,更是圍繞人類面臨或可能面臨的問題,傳達面向未來與發展的理念,并嘗試提出應對之法的、邏輯嚴謹的故事。“科學元素”“人文思考”與“邏輯自洽”常常被視為科幻小說的三要素,少兒科幻也不例外。在不少將科幻作為故事背景或幻想手段的少兒科幻作品中,陳楸帆的新作《山歌海謠》,無疑是走得較遠的作品,也是能夠給予讀者更多思索的作品。
《山歌海謠》有著飽滿的科學元素。作品以一種“近未來”的想象,描繪了科技之城“碧城”的生活圖景。自動發熱的地板,可調節透明度的窗戶,無人駕駛的汽車,柔屏手機,通過大數據和算法管理城市的“智慧中心”,做家務的機器人保姆,與孩子嬉戲的機器狗,生機勃勃的基因改造植物,重續生命的已滅絕動物,構成了一個自然與科技交融的人類生活空間。作品同時涉及了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中國天眼”,重大環保戰略“推進碳達峰碳中和”。作家的描述嚴謹且富有詩意。坐落在貴州深山中的“中國天眼”,是世界上最靈敏的單口徑射電望遠鏡,需要絕對的電磁靜默以保證捕捉到未經干擾的宇宙信號,五套不同的機器人系統負責分工維修。作家詩意地描述,“天眼就像一個收藏家,尋找著來自宇宙各個角落的珍稀藏品。它的‘眼睛’不僅是用來看的,還是用來聽的。就像捕捉蝴蝶翅膀輕輕拍打的聲音,天眼能聽到星星的呼吸——各種波長的電磁波,揭示著星星體積、溫度、成分和運動的秘密”“天眼又像一位歷史學家,通過觀察星球的基本成分,繪制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圖,捕捉快速射電暴,向我們講述宇宙誕生之初的天體演化史”。這些文字,生動詮釋了中國天眼對于人類探索宇宙的非凡意義。
那么,據此判斷《山歌海謠》所傳達的人文思考是科技樂觀主義嗎? 顯然太過簡單。陳楸帆對未來科技與人類關系的思索,是嚴肅且辯證的。作品巧妙選擇了適于兒童讀者感知的敘事視角,設置了兩個并行的場景——科技發達的碧城與大山深處的篁村侗寨,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生長在碧城的素素與生長在篁村的阿美。都市女孩素素瘦弱斯文,冷漠嚴肅,為參加生態科技競賽尋找靈感,來到了父親工作的貴州黔山,結識了篁村侗寨的阿美。作家對兩個孩子的形象塑造頗為生動,尤其是兩人在鄉間場域中性格的微妙變化與友誼的逐漸萌生,都寫得歡快而富有童趣。
借助這樣的場景與人物,作家傳達了兩種生活方式以及兩種世界觀的碰撞,但作家顯然并不打算以簡單的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方式尋求答案,而是借助故事,對傳統文明與現代科技展開了辯證思考。生活在先進科技中的素素并不快樂,她所承受的偏科焦慮、升學競爭,一如當下。尤其具有批判性的是,學校用人臉識別系統管理學生們的情緒;數據時代還出現了一些新的工種,如數據勞工、情感標記員,吞吐并影響著人類的精神。這些描寫傳達了作家對科技發展給人類自身帶來的影響的警惕。作品對數據控制下人類尊嚴、隱私和自主性喪失的反思,有類于“賽博朋克科幻”,但去向不同。
同時,古老的篁村、原生態的生活方式也并非解決“現代病”之道——雖然生活在篁村的素素發生了巨大變化,變得越來越開朗,表情豐富,生氣勃勃。作家同時寫到了篁村人的保守,他們認為電子屏在吸食人的靈氣,應該把機器砸了以戒“心魔”;那些不穿本民族手工織染的布衣、不再祭拜祖先和山神的年輕人與自然漸行漸遠,患上了怪病,失眠、頭痛、過敏、心神不寧。家鄉人丁越來越稀少,氣候也越來越反常,固執的篁村人依舊固守家園。他們抵觸科技,擔心“超級云”冒犯神靈,反噬人類。他們所敬重的,是寨老,是通靈的歌師,是神靈,凡遇大事,必求占問卜。作品中,矛盾集中的焦點,來自“超級云”。超級云要做到全覆蓋才能發揮最大價值,守護地球家園。素素的爸爸——碧城的科學家馬博士要把超級云帶到黔山,寨老卻保守謹慎,并將最終決策權交與了神明。
那么,傳統的、落后的、保守的侗寨是否就成為站在科技發展對立面的阻遏因素了呢? 作家也沒有做這樣的簡單描述。作品中的阿美,具有傳奇色彩。她被族人賦予神秘而神圣的使命——歌師。歌師在族人中是能夠接通天地的人,阿美也確乎是一位能與自然對話的人。尋找發射器,尋找失聯的探險隊員,靠的都是阿美的協助。侗布工坊的染缸生了“病”,素素科學救缸,沒起作用,寨老帶著歌師祈問神明,竟然真的讓缸復活了。作品還幾次寫到空氣中奇怪的絲線,那是阿美口中的“她”。素素失足墜落時,絲線像是通靈,托住了她。阿美說,“她”喜歡素素。暴雨中,兩個女孩跟著一頭鹿才找到了出路,山茶樹還幫她們擋住了飛來的落石,逃生的阿美誠摯感謝上蒼。故事尾聲處,兩個女孩靜靜地坐在山崖邊,來自城市的素素像阿美一樣,感受到了山脈深處微弱的熒光,感受到了某種奇妙的聲音,如同天地的脈搏,感受到了篁村人祖祖輩輩信奉的、大自然的魂魄。在喊天節儀式上,素素體會到一種全新的感知世界的方式。這一段描寫,也是作品中富有高光的部分,讓人聯想到《阿凡達》曾經給予觀影者的震撼。那是一種世界觀的重新審視:“這個世界其實比肉眼看到的要大很多”“人類,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常常忽視其他生命的存在,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生命就不存在,就像暗物質和暗能量,它們占據我們已知宇宙的95%以上……”作品在科技進步浪潮中做出理性反思,警示人類常懷對廣大無邊未知世界的敬畏。
這是《山歌海謠》在立意層面非常值得贊賞的點。作品沒有宣揚科技至上,也沒有將篁村人定義為蒙昧落后的現代科技觀念需要去拯救的人,而是更多站在升維的、開放的立場上思考“問題”。阿美說:“你們就這么大刺刺地走進我們的村子,告訴每一個篁村人,‘你們的生活是錯誤的’。”是啊,篁村人在這里生活了幾百上千年,自成一種天人和諧的生態系統,怎么能簡單說成是“錯的”? 而且,科技發展至今,還有那么多無法解釋的未解之謎,又豈能做出這樣武斷的結論?
《山歌海謠》中有意穿插了侗寨傳說,不僅僅為增加作品的傳統文化韻味,而是藉此展開更深層的、基于世界觀的探討。素素在篁村侗族的神話傳說中發現了矛盾之處,質疑人為什么要通過歌師來通靈、來達成愿望,引申到了傳統文化中歌師以及神話傳說傳遞民族智慧、記錄人類文明史的初衷和價值。當素素向阿美尋求“她是誰”的答案時,阿美這樣回答,她是“薩神”,是“大祖母”;而誰又是大祖母呢,大祖母是“所有的人”——這樸素的闡釋,是充滿了先民智慧的辯證法。尤其有意味的是,作家還設計了陷入溶洞的探險隊員走投無路的情節。當他們身處絕境時,令他們重獲求生意志的力量,來自龍洞中的一幅神秘的壁畫。壁畫上,一群原始人圍成一圈,向中間的怪物祈禱,怪物向四周散發光芒,如同施展神奇的法力。原始人類的足跡已經踏上這神秘的龍洞,并將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刻在了石壁上,這是人類的力量和智慧的印證,是經歷數十萬年的生命延續,也是古老傳說對一代代后人發揮的重要精神作用。
從“超級云”的篤信者,到感嘆池塘里、溶洞中獨特而和諧的生態系統,到對“生命之網”的感知,素素忽然明白,不單單是他們來幫助篁村人,篁村人也幫助了他們,幫助了這個世界。這個開篇時科技感滿滿的科幻故事,最終的落腳點,是一種智者應持的反思。素素認同了阿美和村民的觀點,超級云的算法并沒有將篁村的歷史、文化、傳統、信仰等因素考慮進去。阿美也勇敢地走出大山,見識那個不一樣的世界。兩個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女孩,一個努力走進去,一個努力走出來。她們的相互靠近、相互理解的過程,正是兩種世界觀、文明觀從碰撞到相互尊重、達成互補的過程。作品跳出人類中心與技術至上的思維慣性,呼喚敬畏自然,敬畏歷史,敬畏傳統,敬畏文明,敬畏所有的未知。
作品給予的解決問題的思路,是尊重與和諧。篁村人得知,科學家們建天眼時,尊重了部落文明與生態,保護了神樹;也看到了科技如何幫助他們迅速重建家園,同意了接入超高速網絡。篁村發生了巨變,作家寫下這樣一句風趣的話:“所有的這一切,都要感謝超級云,當然,還有與時俱進的神靈,在喊天節上同意了篁村人的請求。”作家試圖給出的,是一種“調和歷史與未來、科技與人文、本土與世界、硅基與碳基之間的二元對立”的新的思路。(陳楸帆:《創作談:我們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未來》)作家努力呈現了一種非科技至上、也非文化守成的未來理念:“在大自然的指揮下”,共同“演繹生命的奇跡”。這是天人和諧、同尊共生的理念,就像作品中所描繪的自然山川與中國天眼和諧相融的畫面一樣,是古老信仰與現代科學,生命靈性與科技手段,已知與未知共在、共享、共繪的生命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