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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疆文學》2024年第11期|趙霍山:午夜拼車
    來源:《邊疆文學》2024年第11期 | 趙霍山  2024年12月09日09:12

    趙霍山,男,1978年生,山西人,現居北京。有作品見于《西湖》《滇池》等刊物。

    晚上十點,北四環的路燈太亮,看不清天空到底什么模樣,但似乎云層不薄。北京的暑熱仍然不散。中年男人從公司大樓的旋轉門出來,一下子掉進溫水一樣的空氣中。他有點著急,腹內藏著兩股力量,一個是餓,貓爪子一樣的力量在抓他的胃,他承認自己不再年輕,標志之一就是不耐餓,一餓,就需要馬上找東西填進肚子;另一個力量是憋著一泡尿,同樣的,他一感到尿意,恨不得下一秒就找到廁所,這是另一個不再年輕的標志。

    男人頂著灰蒙蒙的臉,左肩挎著一個黑色雙肩包,影子長長地拖在身后。他看到奇怪的情景——成群結隊的年輕人迎面而來,有步行的,有騎共享單車的,似一群群鮮魚。男人如同沉身水底,不明白發生了什么。這條街上,往常夜晚時分行人并不多。他停留片刻,讓年輕女孩們的氣息拂過臉龐,似乎能消解一下疲憊,他剛結束一個嚴重拖延的會議——從計劃中的下午六點,開到晚上十點。

    男人在手機上叫網約車,點開,嚇一跳,系統提示需要四十分鐘才能叫到車。

    男人攔住一對正面走過來的情侶。“發生了什么事,你們這是從哪兒來的?”

    “演唱會啊。”

    “誰的演唱會?”

    “五月天啊。”

    男人餓了,很餓,想馬上離開這里。他在滴滴打車上面選了拼車,按照經驗,拼車更容易叫到車。

    隔了五分鐘,果然找到一輛車。系統顯示,再過六分鐘就可以到。男人站在路邊,回想起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那個讓人厭煩的會議開到一半,他微信上出現妻子發來的信息:我回來了,在家。他腦子里嗡的一聲。妻子出門五天了,這五天他心神不寧,整晚失眠。但是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去找,他了解妻子,她肯定是去了某個地方,安全的地方,等她愿意回來時,她就會回來。他甚至五天都沒給妻子打過電話,她也沒打給他,這似乎是兩個人的某種默契。現在妻子回來了,她會跟自己說什么呢?想到這個,男人頭疼起來。當時會議的氣氛并不融洽,應該說,氣氛很緊張,由于爭論一些技術細節和預算問題,甲方老板正在發火,而他的頂頭上司,正一邊憋紅著臉,一邊在紙上沙沙沙地做著記錄。

    輪到男人匯報時,他腦子里一片空白,說話哆嗦,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他照著PPT的內容,與其說是匯報,不如說是念了一遍。然后他低下頭,聽天由命地聽客戶發表意見,心里面早已破罐子破摔。他在紙上一遍遍地畫著妻子的樣子,畫得不好,臉總畫不像。

    中途,他來到走廊給妻子打電話。電話通了,但沒人接。

    謝天謝地,現在會議總算結束了。兩分鐘之后,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身邊。他拉開后排車門,上車,一股子涼氣撲面而來。車內非常整潔,有一種淡淡的煙味和香水味混在一起的氣味。開車的是一個老年男人,戴著棒球帽,花白的長頭發覆蓋住脖子,穿不太干凈的寶藍色短袖、灰色短褲、布鞋。

    “尾號2835?”司機問。

    男人答應一聲。司機扭頭看了他一眼。男人看到一雙外凸的老眼,褐色,有一種怪異力量從不夠清澈的眸子中射出。司機長著個突出的肉下巴,亂亂的一堆胡子,莫名透出一股子固執的氣質。司機手腕上纏著好幾串珠子,右手抓著方向盤,左手握著什么東西。汽車往前駛了幾十米,男人看見他左手盤著兩個核桃。

    “著急不?今晚上可不好走。”老司機說。

    男人咳了兩聲:“盡量快吧,餓了。”

    “今晚有演唱會,還是周五。這交通,真是災難,真是災難。”

    “是的,知道。”

    “哎,兄弟,你說說,現在的年輕人,對明星,是不是比對他們的爹媽還上心?你說是不是?”老司機轉過頭來,看著中年男人,“這些年輕人,有哪個知道給爹媽買個禮物?但是花上千塊錢聽演唱會,您猜怎么著,嘿,一點不心疼。”

    “也許吧。現在的年輕人,跟以前不一樣了。”男人應付著,并不愿意跟司機深入交談。

    “有啥不一樣的?到什么時候,歷朝歷代,道理都是一樣的。現在的年輕人就是被慣壞了。時代壞了。”老司機不依不饒。說話的同時,故意拍兩下方向盤,發出兩聲鳴笛。

    “也許吧。”中年男人心想,遇到一個話嘮司機。

    “您這是剛下班,夠辛苦。”

    “習慣了,您還不一樣嗎,這么大年紀,還開滴滴。”

    “我,呵呵……”老司機含義不明地干咳兩聲。

    這時候,車內傳來一陣蟲鳴聲,是蛐蛐的聲音,就在司機腳下。男人覺得很奇怪,問:“你車上有蛐蛐?”老頭呵呵兩聲:“我喜歡這東西,到哪兒都帶著。”

    走得不順暢,路上車很多,導航軟件上橫平豎直全是紅色線條。汽車中間有很多穿行的人,看得出,都是剛從演唱會散場的年輕人。有好幾分鐘,汽車幾乎紋絲不動。車內的氣氛讓中年男人不舒服,司機看出來他很著急,沒話找話說。

    “您在這個樓上上班?”

    “是的。”

    “我以前有一家公司在這個樓上,做文物鑒定的。”

    “是嗎?”男人問道。他又看了兩眼司機,感覺這人不讓人厭煩,老,有點邋遢,但沒有很多老頭的那種油膩。

    “那怎么不開了?”

    “純屬玩票,這一行水深,真玩不動。”司機大大咧咧地說。

    “您,有多大了?”男人試探著問。

    “您猜。”

    “五十多歲?”

    “嘿,六十五了。”司機有點得意,又轉頭看了男人一眼。包住眼神的上下眼皮很粗,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強悍。

    “六十五了,開滴滴,這個也是玩票嗎?”男人問。

    “差不多。”司機說,“我有個毛病,晚上睡不著,出來跑幾個小時。我只跑晚上。”

    汽車時而停滯不前,時而向前挪幾步。不說話的時候,氣氛有點壓抑,但是男人不是那種可以挑起話題的人。而且,現在他尿憋得很難受,后悔剛才走得匆忙沒上個廁所。一聲鳴笛在汽車隊伍中傳出,之后,傳染似的,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出現了。四面八方的燈光照在車窗上,照在前車身上,暑期夜晚的光色不干凈,讓人煩心。

    好一會兒,汽車終于從堵塞中脫身,駛上北四環,一分鐘后,滴滴的聲音響起來,接到一個拼車的人。系統顯示,汽車需要繞一個大圈子,返回剛才堵車的地方,接另一個乘客。男人頓時心煩不已,老司機則不動聲色地把車開進旁邊的巷子里。

    “您叫的是拼車,系統拼到了人,就不能不去接。”司機解釋。

    “知道。”

    “您那么著急?我看您臉色都變了。”

    “有點。”

    “既來之則安之吧。”

    男人把身體蜷縮了一下,此時他已經沒有心思跟司機絮叨。司機說,放點音樂吧。說完,汽車音響里面,“大悲咒”的樂聲傳了出來。男人暗自笑了起來,這就是北京大爺的標配——手里盤著核桃,腳下踩著老漢鞋,車里放著“大悲咒”,眼前這位,車上還放兩只蛐蛐。車又拐上剛才那條街,從北往南走。人行道上、路邊、公交車站牌下,都是剛從演唱會出來的年輕人,秩序亂極了。好容易走到指定地點,車停下,一個女孩上了車。

    男人心里面激靈一下,沒想到拼車還能拼到這么漂亮的女孩。長長的黑亮頭發,窄條臉,臉的上半部分有一雙厚眼皮,顯得很沉靜,臉的下半部則有個小狐貍一樣的尖下巴,女孩的一張臉氣質不太統一,但是看一眼就忘不了。女孩妝容精致,脖子上掛著一個耳機,上車時白色連衣裙一裹,露出一個完美的渾圓臀部。她在前排坐定,一股專屬于年輕女孩的美妙味兒,在車內蕩漾開來,把兩個男人的濁味兒沖散了。

    老司機把音響的音量調小,咳嗽一聲,問了女孩的地址。導航顯示,到女孩的地址,需要一個小時,到男人的地址,需要四十分鐘。汽車又回到擁擠的北四環,艱難行駛著。

    “五月天的演唱會?”隔了片刻,老司機問道。

    “嗯。”女孩回答。聲音很輕柔。

    “票價不便宜吧?”

    “買的黃牛票,大幾百吧。”

    “大幾百?嘿,姑娘,冒昧問一句,您一個月掙多少?”

    女孩轉過頭,打量著老司機,察覺到老頭話里有些不一樣的味道。她輕蔑地抿一下嘴,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

    “我估摸著,您每個月也就七八千塊錢吧?拿出大幾百,聽一晚上的歌,這個,不心疼?”

    女孩發出兩聲冷淡的笑:“大爺,您想跟我說什么?”

    后排男人覺出尷尬的氣氛,解圍道:“老兄,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我部門有個女孩,27歲了,整天追星,上班時間裝病請假,實際上是去機場接明星。哎,姑娘,”男人的頭朝前排靠了靠,“你們這個叫什么,飯圈對吧?”

    老司機說:“一個27歲的女孩,追星,嘿,你說,這是不是幼稚?”

    “不是幼稚好吧,”女孩辯解道,“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男人苦口婆心地說:“一個大姑娘,老跑去機場接明星,確實有點幼稚。你想啊,你在機場又跳又喊,忙活半天,看了明星一眼,人家又不認識你。跳過叫過之后,還不是一個人苦哈哈地坐地鐵回家?”

    “是心滿意足地回家,好不好。”女孩保持著微笑和克制。

    老司機說:“要我說,這不是幼稚,是巨嬰。”

    女孩忍不住了,她摸了一下腦門上的頭發,說:“大爺,大叔,請不要貶低我們年輕人。27歲的人追星就是巨嬰,那我問你,你們男人不也談論球星嗎?你踢過一場正兒八經的球嗎?我每次看到朋友圈里男人們評論足球,就覺得好笑。這個,是不是也是巨嬰?”

    女孩這么一嗆,兩個男人不說話了。

    北四環上東來西去的汽車排成一條望不到邊的彩帶,汽車還能動,但動得極慢。這時候,女孩打起電話。車內的兩個男人都在沉默,廣播音量也被調小了,所以大家能聽到女孩手機里傳出的聲音,是一個小伙子的聲音。小伙子應該正在打游戲,嘴里面一邊說著話,一邊大呼小叫。女孩說,你一晚上都在打游戲,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嗎?小伙子說,你干什么去了?女孩沉默了兩秒鐘,說,把你那個破游戲停一會兒,看看我的朋友圈,就知道了。

    然后,電話掛了,沉默。中年男人此刻胃里面的痛苦減輕了一些,但是尿快要憋不住了。然而車水馬龍的北四環,一絲縫隙也沒有,沒有可以解決問題的地方。男人不由得緊張起來,車內空調開得不小,他還是流汗了。

    為了分散注意力,男人開始跟女孩聊天:“你怎么一個人,演唱會不都是兩個人看的嗎?”

    “一個女孩看演唱會,這肯定有故事。”老司機故作聰明地說。

    “沒有,沒有。”女孩搖頭。

    女孩有一雙眼皮很厚的眼睛,跟男人的妻子很像。老司機和女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男人卻突然沒有了加入的心情。他在想妻子今晚會跟自己說什么。這個問題像針一樣刺得他心疼。他從來沒帶妻子看過演唱會,這個突然而至的想法,讓他覺得自己特別不像個男人,怎么就一次也沒帶她看過演唱會呢,這不是年輕時該干的事嗎?他必須承認,很多年輕時該干的事,他都沒有干過,比如帶著妻子長途旅行,比如給她一個像樣的婚禮。妻子從不參加別人的婚禮,每次看到那隆重的場面,她就流淚。這話是男人從妻子閨蜜口中聽到的。那時候他覺得他們夫妻關系還算正常,人到中年,性生活不多,但睡在一張床上。直到一天,妻子接了一個長長的電話后從臥室出來,臉上一看就是哭過。妻子說,她要去一趟xx市,她上大學的那個城市。男人第六感爆發,突然想起那些信。妻子有40多封信,藏在書架最上面,那是大學時代的一個男生寫給她的。那些信曾被妻子藏在家里很隱秘的地方,奇怪的是,每次男人總能無意間找到,他讀了三次。男人無端地猜想,那個寫信的人死了,所以妻子要去她上大學的城市。男人心里有點痛,但他找不出理由阻止。男人和妻子坐在故意沒開燈的客廳里面,長時間不說話。然后男人問妻子,你是不是想出去旅游了,如果是的話,我可以陪你去旅行。說出來后又覺得這些話很蠢。妻子木然地看著他,說只是想自己一個人出去走走。

    網約車仍然走得很慢。女孩的臉,映在副駕駛的車窗上,筆直的鼻子,長長的耳朵,可愛的耳垂。好年輕的臉,中年男人心里贊嘆。

    “大爺,可以別放這個大悲咒了嗎?”女孩說。

    “可以啊,那聽什么?”

    “聽五月天吧。”

    然后,女孩把自己的手機接到汽車上,五月天的音樂傳了出來:我們像一首最美麗的歌曲,變成兩部悲傷的電影。為什么你帶我走過最難忘的旅行,然后留下最痛的紀念品……三個人不再說話,集中著精神,完整聽完一首五月天的歌曲。女孩的表情變得安靜而溫柔。

    “我媳婦兒也喜歡五月天的歌。”中年男人說。

    “她沒來看演唱會?”

    “多大年紀了,還湊這個熱鬧。”

    音響里面出現一首新歌:如果說了后悔,是不是一切就能倒退,回憶那么美,活著這么狼狽……

    “別聽這首,過……”女孩說著摁了一下手機,這首歌跳過了。又一首歌出現,女孩摁了一下,又跳過了。

    “怎么了?”大爺問。

    “不想聽這兩首,”女孩說,“一聽就想哭。”

    “呵呵,”老司機這會兒的態度柔和了不少,“有些音樂,仿佛帶著記憶,一聽,很多過去的畫面,一下子撲到眼前,是不是這樣?”老司機特意轉了下頭,看了眼后座的中年男人。

    男人連忙說:“我不知道,我平常不怎么聽音樂。”

    “沒想到大爺還是懂音樂的人。音樂都有記憶。”女孩說。

    “嘿,大爺也年輕過。”老司機說著,兩只手輪番在方向盤上抹了兩把。

    “您能聽懂五月天的歌嗎,大爺,那種淡淡的憂傷?”

    “聽過幾首,但我不懂,那是你們這個年代的歌,我們有我們那個年代的歌。是不是啊,老弟?”司機又刻意扭頭看了男人一眼。

    “是的。”男人應承道。然后隨口說出幾首上世紀90年代的歌曲。

    女孩笑起來:“大叔,這都是上古世紀的歌了!”

    男人說:“小姑娘,可不能這么講,我們聽這些歌的時候,就是你這么大,誰都是打這么大過來的。”

    一個車,三個人,因為這個輕松的話題,氣氛變得有點美妙。駛出四環擁堵區,汽車像一條魚歡快地向北五環急駛而去。城市的燈光像一條流動的五彩斑斕的河。

    這時候,女孩手機響了。老司機連忙把汽車音樂關掉。話筒里面,剛才那個小伙子的聲音傳了出來:“你去看演唱會了?怎么不告訴我,怎么不讓我跟你一起去?”女孩的手纖細得像一個小孩的手,手機殼上粘著許多漂亮貼紙。“你有游戲不就夠了嗎,還關注我干什么?”“你生氣了?”“沒生氣。”說完,女孩掛了電話。

    汽車音響又調高了,出現一首新歌。“你靜靜忍著,緊緊把昨天在拳心握著,而回憶越是甜就是越傷人了,越是在手心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刀割……”

    女孩拿起手機,又想跳過這首歌。

    中年男人突然制止她:“別跳,就這首,我媳婦最喜歡聽的就是這首,我們一起聽聽,好不好?”

    于是,音樂在光線暗淡的汽車里面流淌開來。老司機的蛐蛐,善解人意地降低了單調的叫聲。司機一邊聽,一邊用手在方向盤上打著節拍。后座的男人暫時忘記今晚的煩心事,專心聽音樂。副駕駛座的女孩,呈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沉靜。汽車無聲地滑行,不知什么時候,女孩輕聲哭了起來,身體伴隨著抽泣聲顫抖。

    老司機把聲音調低一些,說:“姑娘,這是想起什么傷心事了?”

    女孩忍著哭泣,點了點頭。

    “看著你,跟我閨女差不多,你多大年紀?”

    “28。”

    “嘿,看你這樣子,該不會是遇到渣男了吧?”

    “也不能這么說,不能叫他渣男,只是我們越來越……”

    “你跟我女兒的情況,是一樣一樣的。談戀愛的事是這樣的,女孩比較吃虧,輸不起,年齡越大越輸不起。”

    “您女兒也這樣?”

    “可不,她在國外,我夠不著。但我跟閨女說,你馬上要成剩女了,著急忙慌地談戀愛,難免會遇上渣男。遇上渣男也別怕,對付渣男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比他更渣,你要做個渣女……”

    一句話惹得女孩破涕為笑。

    后排的男人插嘴道:“老兄,你很有經驗嘛。”

    老司機略扭了一下頭,說:“那是。不瞞你說,我就是一個渣男。”

    “是嗎?”女孩被徹底被逗樂了。

    “真的,不騙你,大爺年輕時真是個渣男,負心的事情也干過那么幾件。不瞞你說,我快四十歲才收的心,那時候,才有了這個女兒。”

    老司機臉上飄起緋紅的云彩,顯得情緒熱烈。中年男人也被他說話的腔調調動起了情緒。

    老司機突然很認真地對姑娘說:“我只跟我女兒說一句話,我說閨女,爸爸只求你守住一條底線……”

    “什么底線?”

    “別為了男人發瘋。”

    女孩沉默了,一張長而白的臉反射著車窗外的光芒,看不出剛才曾經哭過或笑過。

    司機又轉過頭,看了男人一眼,說:“兄弟,你覺得我說得有沒有道理?男人不會為了愛而發瘋,女人會。”

    “是吧。”男人淡淡地說了一句,臉扭向另一邊。

    男人一貫不愿意給年輕人做人生導師,他很清醒,這只會給自己帶來嘲笑。他不像妻子那個唧唧呱呱的閨蜜。他記得三年前的某天他看妻子的手機,看到閨蜜跟妻子的聊天記錄,勸她跟他離婚。妻子在洗澡,他在浴室外面的水池洗臉,洗了十分鐘,淚水淌得止不住。他知道她有個現成的人,那個寫信的人,在她上大學的那個城市。說到底,他們夫妻的關系,在三年前就停滯不前了。他一直默不作聲,等著妻子提離婚,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一直沒有提。男人想妻子這幾天就是去了那里。妻子這半年一直拿著公司的底薪在家待崗,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電商,她心情很不好,她出門前說的理由就是“出去換換心情”。

    雨下得不是時候。

    汽車拐上北五環,雨絲飄起來,剛開始并不大,幾分鐘后,似乎有奇異的力量加進來,風起來了,把密集的雨絲斜斜地打在車窗上。男人看到雨在玻璃上流淌,女孩的影子因此模糊了。伴隨著雨,必然是更嚴重的堵車。他們三個坐在車里,透過模糊不清的前窗,看前面密集的尾燈,發著呆。

    車停滯不前,卻給了中年男人一個到北五環外的斜坡上撒尿的機會。男人釋放完膀胱內的壓力,回到車上,看到老司機和女孩都在笑。

    “你們講什么笑話了?”男人問。

    “大爺講他年輕時的故事呢。”女孩咯咯笑。

    老司機手里盤著他的核桃,抿著嘴,眼睛深沉地看著前方。

    男人說:“講的什么故事,我也聽聽。”

    老司機說:“剛講了一半。我高中的時候,瘋狂迷戀一個搞體育的女生。誰沒年輕過呢,那是我的女神啊。但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二十年后,我還能遇見自己的女神。那時候我做圖書生意,經常去郊縣的書城進貨,然后,我就遇見我的女神了……”

    “怎么遇見的?”女孩興致勃勃地問。

    “我從書城大門口出來,拐進一片小樹林,一個中年女人一下子跳到眼前,呵呵,呵呵……”

    “然后呢?”

    “然后那女的問我一句——碟?她從鼓鼓囊囊的兜里,掏出十幾個光碟,說,大兄弟喜歡啥樣的,日本的、歐美的,都有。”

    “這是你女神?”

    “可不?世上真有這么神奇的事情。她沒認出我,我認出她了,她眼角有一個痣,錯不了,就是她。”

    中年男人問:“那你買了嗎?”

    “買了,買了十幾個。我想她一輩子也不會想到,曾經有一個對她刻骨銘心的男孩,在她那里買過光碟。”

    “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笑的事情。”女孩說。

    司機說:“每個人都會變,所以,不要為了某個人,把自己丟了,姑娘。”

    姑娘安靜下來,似乎把老司機的話聽進去了。車廂里面,五月天的歌聲仍然在流淌。“愛你那么用力,卻好像一場鬧劇。”路上的小轎車和大卡車擁擠在一起,不時有摩托車從汽車狹縫中快速駛過。很多來路不明的彩色光束照進來,照在三個人的頭上、臉上。車堵在這里大概有二十分鐘了,離中年男人上車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他肚子里咕嚕嚕直叫。男人估計要回到家里,還需要半小時。他撥打妻子的電話,仍然沒人接。他承認人都會變的,男人會變得油膩,女人在年輕時,肉都長在正確的地方,老了,都長在錯誤的地方。他不知道妻子這次出門,得到了什么。他設想著他們兩個可以假裝什么也沒有發生,一起吃飯、睡覺,然后,他會承擔起照顧妻子的責任,直到她躺在床上,不能動,不能自理,然后,一切就終結了,關于過去這么多年的遺憾和虧欠,就死無對證了。想到這里,他眼中的淚水開始往外涌。

    中年男人就這樣出了一小會兒神,然后,他聽到女孩大聲說了一句:“大爺,你有火眼金睛?”

    老司機在笑。男人問:“你們又在說什么?”

    “大爺猜到我養貓。這都能被你看出來了?”

    “你跟我女兒的情況,一樣一樣的。”

    “可惜我沒有你這樣一個爸爸。我爸爸從小到大沒跟我推心置腹地說過話,一次也沒有。”

    “我爸爸也一樣。”男人插了一句。

    女孩說:“我爸巴不得我混得很慘,每次打電話,都問在北京還混得下去嗎。他盼著我交不起房租,回老家。”

    “嘿,父母都這樣。”

    “但是我回去過兩次,兩次都放棄了,習慣了北京,回不去了。”

    “北京也挺好的。”

    “北京就是太孤單……”女孩靠在椅子上,身體放得比剛才平一些,語速慢了下來。

    汽車內的歌聲還在飄蕩,“當你的心已累,以為失去了一切,其實等在前面還有一整個世界……”

    這時候,中年男人的手機響了,是公司主管的,他接了。主管混著痰音的嗓音從里面傳出來,主管說一句,他應一句。主管有點疲憊,語氣也不似平時那么強勢,大概意思是甲方又出幺蛾子了,需要快速修改一個方案,問他能不能帶團隊加個班。男人腦子一下子亂了,今晚事情夠多了,夠煩了。他對主管說,自己在網約車上,正堵在北五環,車子已經半個小時一動不動,現在要回公司的話,只能跑步回去,工作的事,明天再說吧。

    接完電話,男人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關了。

    老司機瞅了一下后視鏡中的男人,說:“兄弟,關機是對的。看得出,你很累,別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男人嗐了兩聲:“我沒有灑脫的資本,不像大爺您。您一看,就是老炮兒。”

    “老炮兒不敢說,一輩子無拘無束。”

    女孩加入進來:“大爺,您做什么工作的?”

    “我?嘿,干得多了,年輕時倒騰過文物,養過狗,現在做互助養老小院。”

    “互助養老小院是什么?”

    “你們不知道,人老了,最怕的就是孤獨,說得再具體一點,最怕的就是一個人,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死。我這個互助小院就是給這些老年人準備的。能動的時候,進醫院,不能動了,住小院,死的時候,身邊有個人照看。”

    前面松動了一些,車子緩緩前行。后排男人專注地盯著司機看了一會兒,上車后還沒這么仔細看過他。司機的臉略微有些浮腫,有很多細碎的斑點,但整個神情,倒不萎靡。司機一說話,露出兩排白牙,白得不像是六十多歲該有的牙。司機比他大二十多歲。他想象不出自己二十年后,會是什么樣子。

    車子行駛幾分鐘后,又堵了。水從汽車玻璃上流淌下來,加重了汽車內那種灰暗的感覺。晚上十一點多,老司機把手機放在前面的支架上,準備打視頻電話。老司機說,他現在人在北京,卻是按照美國的時間生活,晚上出車,白天睡覺,每天半夜準時跟女兒通話,也沒有太多要說的事,就是看看她。電話響了幾聲,一個年輕女子出現在屏幕上,臉的輪廓仿佛是從老司機的老臉中浮出來的。不用說,肯定是司機的女兒。老頭叫了一聲“閨女”。

    年輕女子的聲音有點沙啞,透著一股子疲憊。老頭說:“閨女,我這邊下雨呢,半夜了,車堵在路上。”

    “我這邊也在下雨,”女兒淡淡地說。

    “小黑呢?”

    “爸爸,他叫Tony。”

    “Tony,Tony。”

    “他在收拾行李,他媽媽昨晚去世了。”

    “那你要陪他回非洲嗎?”

    “他家不在非洲,在內華達州,是正經美國人,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從我們這里到他家,只有400公里,相當于從北京到濟南,知道了嗎,老頭?”

    “那也沒有高鐵啊。”

    “別再說什么高鐵了,也別說什么移動支付了,美國就是美國,中國就是中國。”

    父女兩個都不再說話。汽車里輕輕播放著五月天的歌曲,蛐蛐一刻不停地鳴叫著,聲音時高時低,雨打在車玻璃和車頂上,響聲不斷。氣氛古怪到了極點。隔了一小會,女兒哭了起來:“爸,我想我媽了。Tony他媽跟我媽是同一個病……”

    老司機不言語,淚水從布滿皺紋的眼角流了出來。恰在這時候,一個電話進來了,打斷了父女倆的視頻通話。老司機把電話掐了,沒接。老司機的表情,突然間蒙了一層灰,整個人黯淡下來。車子又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然后停下來。前車尾燈射出晃眼的紅色光芒,讓人睜不開眼。車里面的三個人沉默不語。隔了一會兒,中年男人想安慰一下老司機,他說:“老哥,放寬心。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不懂得心疼父母。”

    “兄弟,你的孩子多大了?”老司機問。

    “我……”中年男人說,“十五歲了,在上初三……”

    “那你幸福,孩子就在身邊。”

    中年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兩聲。他其實沒有孩子,但每次跟別人聊起孩子的話題,他都假裝孩子十五了,上初三。他不是刻意撒謊,而是怕麻煩,因為如實說的話,后面有幾個問題會接踵而至:為什么不要小孩?沒孩子,孤單嗎?不要孩子,是他跟妻子年輕時就約定好的事情,這幾年,年紀大了,他的心思有些不一樣了。他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想的,他不敢問。孩子,成為他們之間小心翼翼躲避著的一個話題。他曾經想過抱養一個女孩,但又擔心,這個提議會變成一根刺,一下子就把瘦弱的妻子刺翻。他不敢冒險說出這個話題。

    老司機說:“我發現啊,那些不要孩子的人,跟那些把孩子送到國外的人,一樣一樣的,他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叫做腦殘。嘿,我就是這樣的腦殘。”

    “可別這么說,您女兒對您不是挺好的嗎?”前排女孩安慰道。

    “好什么呀,她媽死的時候,她就不在身邊,我死的時候,她能在身邊?”

    中年男人無法再忍受這個話題,他岔開了,說:“這是哪兒,離肖家河不遠了吧。”

    老司機說:“不遠了,過了這個堵點,路就暢快了,再有二十分鐘吧。”

    男人的心里突然間被什么東西壓了一下,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到家了,就必須要面對妻子了。他急著見到妻子,又覺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向自己襲來,妻子會說什么,他如何應對。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呼吸也緊跟著不順暢了,他不得不把車窗打開,外面的風夾帶著細雨一下子撲進來。

    這時候,車突然間加快了速度,前面出現明顯松動,原本靜止不動的車燈發出的紅色和黃色光芒,瞬間流動起來。幾分鐘后,汽車終于從東向西駛出讓人心煩的北五環,駛上了往北走的圓明園西路。然后汽車拐進輔路,停在一個尚未打烊的寵物店門口,女孩下車,兩分鐘后,她回來了,懷里抱著一個體型碩大的黃貓。

    “它叫布拉,三歲的公貓。”女孩坐定后,跟車里面的兩個男人解釋道,“前兩天右前腿折了,剛治好。”

    汽車接著向前行駛,一開始還很順暢,走了幾分鐘,竟然又堵起來。老司機不由得咒罵:“見鬼了,今晚。”他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撫摸著臥在汽車前排中央的黃貓,摸了半天,說:“姑娘,你這貓,眼神不對。”

    “什么意思?”姑娘問道。

    “我養了一輩子貓,我能看出來,你這貓的狀態不對,應該是受了驚嚇。”

    老司機這么一說,倒引起了后排男人的興趣,他也參與進來:“大哥,你說說,這貓有什么問題?”

    老司機問女孩:“你平常一個人住嗎?”

    “不是,跟男朋友一起住。”

    隔了一下,女孩恍然大悟地說:“難怪,布拉每次見了我男朋友,都躲起來,身子弓成一團。”

    中年男人說:“他大概不喜歡貓吧。”

    “他只喜歡打游戲,打游戲的時候,貓如果出現在他視線內,能把他整瘋。”

    老司機說:“你最好在家里安個攝像頭,看看男朋友對貓做了什么。”

    女孩不說話了。

    車拐到西苑高架橋上,透過雨霧彌漫的夜色,遠遠地看見肖家河那一片璀璨燈火,那里就是后排男人住的地方。

    老司機拍了兩下方向盤,痛快地說:“兄弟,你快到了,走了一個多小時。”

    男人沉默不語。

    “快回家吧,洗個澡,老婆孩子空調屋。這鬼天氣。”

    男人的眼淚快流出來了,那些璀璨的燈光仿佛在他的眼前傾斜了,斜出讓他眩暈的角度,樓宇像鈍劍,刺向朦朧的夜空。他知道自己回到家,將看到什么,一個憂傷而冷淡的女人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但聲音調得很低,客廳里冷清得仿佛時間靜止。他覺得很痛苦,一晚上的餓讓胃里面一陣痙攣。

    汽車內不知道藏在什么角落的蛐蛐突然高聲鳴叫起來,像是某個單調的音樂盒被打翻,叫得人心里煩躁。前排的兩個人,都沒察覺到男人的痛苦。老司機對女孩說:“你還得二十分鐘才能到,你住的那個地方我知道,大牛坊嘛。那地方過去是一個大村子,有個五金廠,我小時候住在附近,經常去那兒玩。真沒想到啊,過去的爛泥塘,變成白領的集聚地。”

    女孩抱著她的貓,那貓睡著了,發出輕微而斷斷續續的呼嚕聲。女孩還沉浸在關于貓的情緒中,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硬,似乎一直緊咬著腮幫。女孩說:“大爺,您說得對,養貓見人品。”

    男人此時胃里面特別不舒服,汽車再過一個路口,右拐,再走幾分鐘,就到自己家了。但是他無端地緊張起來,這種緊張是空前的。他痛苦地攥緊自己的脖子。與此同時,汽車里面一直輕聲播放的音樂,自動更換了一首,停頓了一會兒的蛐蛐,又緊密地叫起來。汽車內的氣息濃稠得化不開。老司機右手盤著他的柏木珠串兒,三個人都看著各自的前方,彼此沒有交集。這時候,鬼使神差地,前面一輛原本行駛在直行車道上的車,猛然間朝著右轉車道拐去,砰的一聲,跟另一輛正常行駛的汽車碰在一起。從他們的車里面看出去,這個碰撞似乎很輕微,但兩個車發出劇烈的剎車聲,朝著相反的方向各旋轉了半個圓,右邊被撞的車在旋轉過程中,蹭到了他們的車。那種蹭同樣看上去很輕微,但碰撞的聲音頗大。他們的車猛地跳起來,像只老青蛙一樣跳了一下。老司機嘴里嘟囔了一句,車身劇烈偏轉,一陣來自地面的吱吱哇哇的聲音傳了出來。

    “出事故了!”中年男人腦子里冒出這么一個念頭。他下意識地朝著前排的女孩看了一眼,心里面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我一時半會回不了家了。”他看到那姑娘無比美麗的年輕而光潔的側臉,接著想:“這個女孩一時半會也回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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