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2024年第9期|王小忠:難以返鄉
阿爸將我送到車站時,天剛亮。車站距離班瑪草原足足七十公里,皮卡車跑了整整兩個小時。剛下車,迎面而來的寒風立刻將我包裹住。我打了個寒戰,尿意又上來了。
阿爸嘟囔著:“懶驢上磨屎尿多。”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懶,在牧場的這段時間,阿爸每天起來時我早就生了爐火。或許是天冷,我路上多尿了幾泡,阿爸就不耐煩了。或許是第一次獨自去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我心里有點兒緊張吧。
車站從市區搬遷到最南端的草原上,像沒有廠房的工廠,開闊而空蕩。阿爸停下皮卡車,四周又變得朦朧起來,陳舊的帶輪子的皮箱在凍僵了的并不平整的地面上發出刺耳的聲響。皮箱是哥哥楊旺秀上學時用過的,帶著密碼鎖,顯得十分土氣。盡管如此,哥哥還是不情愿,說箱子跟他那么多年了,舍不得給別人用。哥哥有他獨立的小屋,屋里有衣柜,但他依然喜歡將衣服疊放在皮箱里,不允許我翻動。想起來我就生氣,憑啥他有獨立的小屋而我沒有?
阿媽把收拾了一天的東西往書包里裝,根本裝不下。阿爸笑著說:“背褡褳去吧,爺爺和奶奶一定會喜歡的。”
阿媽卻說:“娃要去大地方,背著褡褳成啥樣子呀?再說了現在誰背褡褳?褡褳都成稀罕物了,來來去去轉場的馬背上都見不到褡褳了。”
阿爸聽完哈哈大笑,說:“背著褡褳進城,一定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又說,“聽說車站里賊娃子多,背書包反而是一件好事情。”
阿媽瞪了一眼阿爸,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這么說,我都有點兒不放心了,要不你送過去吧?”阿爸沉思了一下說:“日子越來越近了,許多事情還懸著呢。馬上要讀初三了,這點兒膽子都沒有的話,他就不是草原上的娃娃。”
阿爸和阿媽仍在喋喋不休。我說:“你們別操多余的心了。”又對阿媽說,“爺爺奶奶在那邊,啥都不缺。”
阿媽不高興起來,說:“總不能空手去吧?讓你背點兒東西就不情愿了?能把你壓小嗎?”
“太多了,書包都快撐破了。”我說,“書和作業都還沒裝呢。”
阿爸看了看圓鼓鼓的書包和放在桌子上的書本,沉思了一下說:“裝到那個箱子里,拉著也輕松。”
阿媽疑惑地看著阿爸說:“哪個箱子?”
阿爸說:“旺秀的那個皮箱,他馬上要結婚了,該換新箱子了。”
阿媽笑著說:“我怎么沒想起來呢?箱子地方寬,把那坨酥油裝上,新磨的糌粑也給爺爺、奶奶帶上點兒。”我禁不住緊皺眉頭。阿媽又說,“箱子不用背,拉著不費多大力氣。”頃刻間,箱子又被裝滿了。我雖然不樂意,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去金城的長途汽車要八點才發車。阿爸在外面來回走動,我隔著窗示意讓他回去。他裝作沒看見,雙手插進皮襖里,笨拙而固執地來回走動。一直到汽車緩緩駛出空蕩的車站大院,看不見阿爸的身影,我心里才突然生出莫名的空落來。
第一次一個人即將坐火車去遙遠的郾橋鎮,緊張遠遠超出了興奮。汽車在平展寬闊的公路上疾馳,兩邊的草原飛一般倒退,沒有夏天的斑斕美麗。在那無盡的荒涼與空曠中,我終于合上了雙眼。
中午時分到了金城。陽光透過淡淡的霧氣,柔和地灑在火車站的小廣場上。我取了票,跟隨人群踏上了站臺。我努力壓制著內心的恐慌,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火車緩緩啟動了,景色開始向后滑去,高樓大廈越來越少,接著是無盡的田野和偶爾掠過的村鎮,再接著便是起伏的光禿的群山。火車進入隧洞,白晝與黑夜相互交替。我不敢離開座位,一邊想著堰橋鎮上的爺爺和奶奶,一邊想著漸漸遠去的班瑪草原,感覺沒有了剛剛登上火車時的那種緊張和害怕。在堰橋鎮與班瑪草原的反復切換下,我終于忍不住疲憊,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夢中我又回到了班瑪草原,看到哥哥因我拉走了皮箱和阿爸賭氣,也看到了阿媽為操辦哥哥的婚事而緊鎖的眉頭。哥哥的婚事定在正月初八,萬事俱備,可是阿爸和阿媽依然憂心忡忡,看來新媳婦不接到家,他們就一直放不下懸著的那顆心……
再次睜開眼,車廂內已亮起昏暗的燈光,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我看看時間,發現已過去了三個多小時。不知道這趟旅程的終點會有怎樣的驚喜等待著我,因為我已經有整整一年沒有見到爺爺和奶奶了。我是跟著爺爺長大的,記憶中除了草原,只剩爺爺忙亂的身影。爺爺離開班瑪草原,決定和奶奶在海拔只有五百來米的堰橋鎮養老的時候,我突然就有了這樣的想法——爺爺在哪兒,我的故鄉就在哪兒。
那時候爺爺還年輕,他在班瑪草原深處的一所獸防站工作。爺爺的日子很單調,但他樂此不疲,總說他的工作是積德行善的。每年清明前后,我很難在白天見到爺爺。爺爺要離開獸防站,騎著馬去更遠的草原給牲畜看病接種,直到月亮掛在高原的中天才回來。
“盒飯啤酒礦泉水,花生瓜子八寶粥。來,腿收一下哈。”叫賣聲打斷了我的回憶。出于條件反射,我趕緊收了下腿,其實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根本不關我的事兒。看著手推車上各種好吃的漸漸遠去,我使勁咽了咽口水,又將目光轉向車窗外。外面是黑乎乎的一片,很遠的地方偶爾有燈火閃現,之后便又跌入無邊的黑暗中。車廂內有旅客低聲的交談,有列車即將到小站的廣播,也有車廂連接處傳來的輕微咔嗒聲。我第一次長途返鄉,它們將成為我心靈世界里最難忘的音樂,也將成為我第一次出門遠行最難忘的記憶。
阿爸打來電話,問我走到哪兒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問我吃了沒有。我說吃了。沒說幾句,就掛了電話。我覺得許多人都看著我,我心跳得非常厲害。如果爺爺知道我在火車上連方便面都不敢買,他一定會笑話我的。想到這里,我便站起身,穿過人群,追上小推車。可我還是沒有買方便面,我買了盒飯。
火車繼續前行,車廂內的嘈雜聲漸漸小了下來。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窗外的景色已變得豐富多彩起來。我看到了綠油油的樹木,以及一座座美麗的城市。冬天的草原無盡蒼涼,然而眼前的景致讓我吃驚不已。我目不轉睛,直到火車駛進終點站。
爺爺好像比以前年輕了,精神很飽滿,可是比以前瘦了。和在草原上比起來,爺爺顯得謹小慎微,語氣很溫和,用詞也客氣了許多。然而一到家里,爺爺又變成了那個擅長處理各種動物疾病的獸醫,嗓門兒變大了不說,語言也變得粗糲了起來。奶奶忙前忙后,笑而不語。
堰橋小鎮的房子是爺爺退休后買的。在高原住了幾十年的爺爺執意要來這里養老,是因為他幾個朋友的介紹,說這里氣候宜人,全年最寒冷的日子加起來也不過一個月時間。爺爺沒有完全聽信朋友的話,他親自來考察之后便義無反顧買了套小房子。小房子在堰橋小鎮中心,房后是一片田園,四季常綠;房前是一條河,常年有游船出沒,河岸邊蘆葦叢生,有鴛鴦戲水。一到傍晚,各種地攤叫賣不絕,好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爺爺選擇了一樓,這是奶奶的建議。一樓帶有小花園,可以種花,還能種蔬菜。
一年后,爺爺發現住一樓根本不合適。和高原截然相反,堰橋小鎮的冬天陰冷潮濕,寒氣直入骨髓。一到夏日,令人煩惱而擔驚受怕的卻又是各種蟲子。它們從不打招呼,大搖大擺隨心所欲,爬滿房間的角角落落。爺爺在堰橋小鎮買房養老,是因為心臟和肺部患有疾病。剛退休那年,腹脹和胸悶愈加明顯,有時還會出現嚴重的水腫,整夜睡不著。高原綜合征是高原上的人們特有的病癥,爺爺自然無法逃脫。
選擇買一樓的房子,是爺爺最后悔的一件事。每當寒冷來襲,或是蟲子肆意橫行的日子里,爺爺就不住地抱怨奶奶。奶奶哪里知道西南和西北竟有這么大的區別,她只知道堰橋小鎮海拔低氣候好,而且自從住在這里,爺爺的精神狀態的確好了許多,沒見有胸悶和水腫了。爺爺和奶奶在高原上幾乎沒有吵過嘴,可是在低海拔的堰橋小鎮卻經常吵架。于是奶奶賭氣說要返回高原。如此三番兩次后,爺爺只好花錢在房間里鋪了地暖。鋪了地暖后,奶奶又嘮叨地暖太費錢了。爺爺裝作沒聽見,他一閑就拿著鏟子在花園里倒騰。奶奶怕他傷了花兒、青菜,于是二人又在方寸花園里重歸于好。
相對而言,奶奶的身體比爺爺健康。爺爺最愛跑小鎮衛生院,稍有不舒服,就會買來各種藥。買來之后只吃一兩次,就丟到一邊。
“可以開個藥鋪了。”奶奶說,“到這把年紀了天天吃藥不是件好事情,是藥三分毒。”
爺爺說:“年輕的時候把命沒當命,成天在草原上奔跑,也沒有陪你幾天。”又說,“現在就想安心陪你,陪到長命百歲,不吃藥可不行呀。”
奶奶羞澀地低下頭說:“年輕的時候不見影子,老了才知道惜命了。該走的時候就要走,拖拖拉拉只會讓自己受罪。”
爺爺說:“那也不是咱們說了算的。”
奶奶說:“貢巴布像牦牛一樣結實,還不是說走就走了?”又說,“歡蹦亂跳的活不過哼哼唧唧的。”
爺爺突然臉色暗淡,他嘆了一聲,說:“貢巴布走得太匆忙了。”
奶奶也嘆了一口氣,說:“都想著在這里多享幾天福,誰知道是那樣的結果呀。”
爺爺面帶憂慮地說:“這里海拔低,突然到高原去,心臟肯定受不了。我倆也一樣,恐怕都難以返鄉了。”
奶奶不說話,爺爺又說:“說這些干啥呢?扎西來了,娃娃長大了,一個人坐火車來的。”爺爺說著朝我豎起大拇指問,“是堰橋好還是班瑪草原好?”
我突然明白了貢巴布爺爺突然離世的原因,同時也開始擔心起爺爺來。我說:“一樣好。”又說,“好不好,主要還是看和誰在一起。”爺爺聽后哈哈大笑,奶奶也笑得合不攏嘴。
爺爺說:“你就是個兩面派,到這里就說這里好,到草原肯定又說草原好。”
奶奶接過話頭說:“還是班瑪草原好,出門三步,就能遇到熟人。這里倒好,半天都遇不到一個熟人。”
爺爺說:“這兒不是也有熟人嗎?”
奶奶說:“這算啥熟人呀?碰個面還要提前約好幾次。幸虧有那點兒園子,要不連個去處都沒有。”
爺爺又嘆了一口氣說:“是呀,剛來的時候還有好幾個老朋友呢。”
我問爺爺:“他們都不在這兒住了嗎?”
爺爺說:“好幾個都沒有了。”又說,“都說還是草原好,可是一回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我低聲說:“索南吉奶奶也走了。”
“啥時候的事情?”奶奶顯得非常驚訝,她說,“她在這里帶了好幾年尕孫子呢,前幾個月還見到她了。”
我說:“就上個月走的。”
奶奶擦了擦眼淚,說:“太突然了。”又說,“現在的人也太脆弱了。”
爺爺說:“命值錢了,反而就脆了起來。”
奶奶說:“你這說的是啥話?命啥時候不值錢呀?”
爺爺說:“娃娃來了,我們凈說這些不上串兒的話。”又問我,“想吃啥呢?坐了那么長時間的火車,餓不餓呀?”
我搖了搖頭,說:“不餓。”
爺爺笑了起來,說:“你是沒心思吃,我看出來了。”
奶奶插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爺爺說:“娃娃是坐著火車來的,不是跑著來的。”
奶奶說:“坐著來就不餓嗎?你睡覺起來還喊餓呢。”奶奶說完就去了廚房。
爺爺拉著我坐在沙發上,說:“堰橋小鎮雖然吃的很多,但沒有草原上的可口,太辣了,吃一頓可以,兩頓以上就不行了。”又說,“吃完飯我們去街上走走,讓你奶奶也散散心。平日她守著小花園,快成窩里老了。”
奶奶在廚房里說:“街上有啥意思?不如去房后的田園里看看。”
爺爺說:“田里有啥好看的?”爺爺嘿嘿一笑,又說,“娃娃來了,讓他見見世面。”
奶奶不再說話,廚房里一片鍋碗瓢盆的磕碰聲。
奶奶還是沒有出去,我和爺爺在堰橋小鎮轉了一圈。小鎮的確很漂亮,盡管是冬天,但感覺不到過分的寒冷。河岸邊全是蘆葦,白茫茫一片。街兩邊的樹葉像夏天時的一樣,綠油油的,花園里還盛開著叫不出名字的花。爺爺在大街上背著手,面帶笑容,看起來文明極了。但是我知道,爺爺是班瑪草原上有名的獸醫,人們都稱他楊一刀。爺爺在工作上從不馬虎,經常半夜騎馬去很遠的草原。爺爺那么做,并不是為了讓大家記住他,而是為了救治患有疾病的牲畜。他常說,牲畜和人是一樣的。然而在歲月的流轉中,爺爺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還未到退休年齡,身體很明顯已經扛不住高原氣候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在草原上馳騁,也不能輕松自如地爬上馬背,但他依然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不肯離開獸防站。阿爸跑前跑后,用盡各種辦法,才讓爺爺提前一年退休了。
奶奶將箱子里的東西都取了出來,整整齊齊放在桌子上,同時還將酥油和糌粑像在草原上一樣放在櫥柜里。見天色還早,奶奶又提著鏟子去了花園。奶奶分身乏術,她心念草原但又不能丟下爺爺,因而她把那方花園當成了班瑪草原。不同的是這里的冬天也能種各種花和青菜,奶奶對此十分滿意。
爺爺和奶奶起來得很早,他們又去花園了。花園在爺爺和奶奶的打理下,被分割成許多田字格,每一格里都有不同的種子要萌發。
奶奶說:“今年不等過年就立春了,提前翻好地,要保持良好的墑情。”吃過中午飯,爺爺奶奶沒有休息的意思,我們再次來到花園里。陽光很溫暖,花園里新翻的泥土散發出濃濃的土腥味。
爺爺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看了看藍天,說:“再過半個月就要過年了。”
“我想回趟家。”奶奶說,“正月初八旺秀要結婚,不去心里不安穩呀。”
“你去我也去。”爺爺沒有思索就說,“快十年都沒回去了。”
奶奶笑著說:“你過去就回不來了。”
爺爺說:“我的命沒有那么脆。”又說,“真想過去一趟。”
“一個個和你一樣有殘病的都擺在眼前。”奶奶說,“你這輩子甭想再回班瑪草原了。”
爺爺也笑著說:“你別說,現在的人就是脆,你還記得那個畫畫的嗎?”
奶奶說:“那時候能填滿肚子就不錯了,沒有現在這么多想法。”
爺爺說:“和想法有啥關系呢?那時候的人就是硬氣。”
我問爺爺:“哪個畫畫的?”
爺爺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我,笑呵呵地說:“那時候你阿爸都沒有你現在大。”
我問:“畫畫的怎么了?”
奶奶笑著說:“你爺爺年輕時愛招攬不三不四的人,他們一來就坐在家里不走。”
“啥叫不三不四的人?是搞藝術的好不好?”爺爺說,“跑到高原來畫畫,人生地不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奶奶說:“都不是因為吃的緊張嗎?”
爺爺說:“那也沒有把你餓死呀。”
奶奶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你當他們是朋友,可是他們當你是朋友了嗎?”
爺爺說:“那是他們的事,管不著。”
我又問爺爺:“畫畫的吃得慣牛羊肉和酥油糌粑嗎?”
爺爺呵呵笑著說:“你和那個畫畫的一樣,想得太美了。”于是爺爺給我說起那個久遠的故事。
爺爺說:“幾十年前的大冬天,草原上來了一個畫畫的,他凍得話都說不出了。那時候獸防站只有兩間小房子,一間我住,另一間是藥房。我收留了他,也算是救了他的命。”
“讓畫畫的住藥房了嗎?凍死了嗎?”我問爺爺。
爺爺笑著說:“和我擠一間房。”
我又問爺爺:“奶奶住哪兒呢?”
奶奶插嘴說:“我才不住他的獸防站。四處沒人煙。”
爺爺對奶奶說:“離公社也就一截距離,不是你說的沒人煙。”
我想象不出那時候的情景,因為我上學時獸防站附近已經很繁華了。
我又問爺爺:“畫畫的后來怎么樣了?”
爺爺說:“畫畫的是南京人,他第一次來高原,可總是閑不住。于是我就陪他在各個帳篷間奔走。”爺爺沉浸在過去的歲月里,他半閉著眼睛,慢悠悠地說,“那時候草原上的雪比現在多,天氣也比現在冷。那個畫畫的只要走出帳篷就喊凍,我讓他從牧民那里買件皮襖,他不肯。可他用身上不多的錢從供銷社買了一卷黑布,又買了針線,之后把黑布來回折起來,用針線縫好,并在中間剪了個洞,然后從頭上套下去。黑布很長,一直到腿彎處,我擔心他走不動路,畢竟不是牧區的人,沒有穿過皮襖。但他辦法多,他把黑布從兩腿間再剪開,又用麻繩一圈一圈綁了個結實。啊嘖嘖,那聰明的東西。”爺爺說到這兒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的眼前突然似乎跳出那么一個形象來——加勒比海盜?蝙蝠俠?還是披著黑色斗篷的厲鬼?
“后來他走了,再也沒有到草原來過。”爺爺嘆了一聲,“現在人們怎么就變得這么脆?人家一個南方人,第一次來高原,也沒見有高原反應,整天還東奔西跑,厲害得很。”
“雪下了整整七天,草原變成了地獄,一直到第九天才見太陽。花花白白的太陽沒有一絲活氣,風很大,山頭似乎都在挪動。”爺爺說到這里,停了一下,他看了看奶奶。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奶奶的雙眼里灌滿了茫然——奶奶又想班瑪草原了。
爺爺繼續說:“雪在牛的肚子下,羊在雪的肚子里。十幾天過后,羊群漸漸露出來了。成千上萬的羊在草原上像士兵一樣,一動不動,都被凍僵了。”爺爺說著就流下了淚水,他滄桑的臉龐上布滿了驚悸和憤怒。“畫畫的把當時的場景都畫了下來,許多年后,聽說那畫換了一輛高級汽車。”爺爺說,“羊全部凍死在草原上,狼也快瘋了,它們拖著疲憊無力的步子,搖搖晃晃地在凍僵的羊群中移步,連用尾巴拍打僵硬的羊腿的力氣都沒有……雪水滋養的草原在夏日來臨之際充滿了活力,青草出芽的聲音都能聽見。一個夏天,草比人還高。那樣的年景畢竟不多見,雖然遭受了空前的災難,但在以后的幾年時間里,水草很好,牛羊繁衍也很快……畫畫的還是厲害,他不怕死……”
那天晚上,爺爺不肯休息,都半夜了,還要說過去的事兒。迷糊中奶奶還不斷對爺爺的故事進行校正,后來我就睡著了。
立春剛過,堰橋小鎮的天氣就漸漸暖和了起來,爺爺和奶奶除了在那方花園活動外,很少去外面。“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奶奶說,“住在一個小區的,也就出進打個招呼,始終無法坐在一塊兒拉家常。”
爺爺說:“喝茶圖個清靜,坐在大路邊丟人現眼的。”
奶奶說:“不會打牌,也聽不懂她們說的話,混不到里面去。”
聽爺爺、奶奶這么說,我也有所察覺。小區門口有個早點鋪,清晨時分,各種桌椅都擺了出來。一杯豆漿、一籠包子,之后別的爺爺們便喝著清茶,五花八門地嘮著。別的奶奶們或于馬路邊散步,或在麻將桌上喜笑顏開。總之我的爺爺和奶奶在小區就是獨立的存在。我覺得坐在路邊喝茶吃早點自由自在挺好的。再說了打牌也是一種交流,然而我的爺爺和奶奶始終無法融入其中,或許他們在這個相對陌生的群體里,沒有找到適合融入的方式吧。
“這么多年了,也習慣了。”奶奶說,“有時候真想找些老熟人說說話,可是……當時怎么就沒考慮到住在同一個小區呀?”
爺爺笑了笑,安慰奶奶說:“我們有自己的小世界。再說了,當初并沒有想那么多。”
我對爺爺和奶奶說:“堰橋小鎮上不是有許多甘南人嗎?”
奶奶說:“是有很多,但都很分散,聚不到一起。”
爺爺說:“各活各的,就算聚在一起,也不一定能說到一起。”
我不理解爺爺和奶奶的想法,但我心里想,堰橋小鎮氣候這么好,走出小區大門,到處都是可以游玩的地方,爺爺和奶奶故步自封,不愿和其他人交流、融合,因而顯得孤獨,漸漸失去了最初的好感,才對草原有了無盡的思念吧。
奶奶嘆了口氣說:“在草原上大家可以隨心所欲,而在這里像被關在一個個小小的盒子里。”
爺爺點了點頭,補充道:“是呀,草原上的人們想說啥就說啥,而在這里,雖然也有熟人,但一接觸突然間就變得陌生起來了。”又說,“我真想回到班瑪草原去,那里的風,那里的云,那里的羊群,還有那份自由、那份熱情,是這里無法比的。”
“不過我們既然在這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小世界,還是要熱愛的。”爺爺笑著說,“我們不是也幸福著的嗎?”
奶奶點了點頭說:“是的,我們也有新的朋友和鄰居,雖然不如草原上的那么親密無間,但有了困難,大家還是能相互關照的。”
春天是堰橋小鎮最美的季節,萬物復蘇,鮮花盛開。在這樣美好的季節里,爺爺和奶奶守著那方小花園,還是不愿意出去。偶爾去房后的田園里挑些菜,已算是破天荒了。
離哥哥旺秀的婚期越來越近了。阿爸來了幾次電話,他知道爺爺的身體狀況不允許爺爺和奶奶再返高原,但還是希望爺爺和奶奶回來一次。爺爺顯得很焦急,奶奶更是坐立不安。旺秀要結婚了,那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作為家人,作為長輩,他們在場當然最好不過了。爺爺和奶奶如此糾結,就是想回去一趟,同時也想見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往年過春節,全家人都要到堰橋小鎮來,但今年不行,所以阿爸讓我早早過來陪爺爺和奶奶。這幾天我的心里也很著急,沒有剛剛到來時的那份新鮮感了,感覺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阿爸又來電話了。阿爸萬分叮嚀,讓我不要有回來的念想,要好好陪著爺爺和奶奶過年。然而就在那夜,奶奶不肯休息,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連聲嘆氣。爺爺似乎受到了驚嚇,他一邊給奶奶倒水,一邊說:“你這是要嚇死人嗎?”
奶奶說:“不會有事兒的,我不會丟下你的。”又笑著說,“要走也是你先走。”
爺爺也笑了起來,說:“你這一驚一乍的,不讓人睡覺。”
奶奶說:“你不是也沒睡著嗎?總是翻來覆去的,害得我睡不著,才起來了。”
爺爺說:“我不知道想啥,心里亂七八糟的,總是不安穩。”
奶奶說:“我是突然心悸氣短,胸口悶。”奶奶說著抹了一把額頭,“汗都出來了。”
爺爺笑著說:“你是想回家了吧?可是你找的這個理由也太嚇人了。”又嘆了一聲,“要不回去一趟吧?”
奶奶立刻繃緊臉說:“你不想要命呀?想丟下我一個人嗎?”
爺爺說:“沒事兒就睡吧,別把扎西嚇著了。”
“你心里只有扎西,怎么不提旺秀?”奶奶說,“我這心還跳呢。”
爺爺說:“心不跳就麻煩了。”
奶奶說:“跳得比平常兇呀。”
爺爺、奶奶說著回了臥室,關了門。我被他們吵醒后,一邊想著家里的熱鬧情景,一邊擔心爺爺、奶奶,再也睡不著了。
接連好幾個晚上,奶奶都是因為突然心悸而半夜起來,但奶奶說啥都不去醫院。奶奶說:“在高原住了大半輩子,來到海拔幾百米的地方,還會有啥事兒呢?”
爺爺笑著說:“你是想回班瑪草原了吧?”
奶奶也笑了笑說:“我回去了你怎么辦?”
爺爺不說話,盡管有我在,但爺爺還是不想讓奶奶回去。奶奶悶悶不樂了好幾日,干啥事情都心不在焉,索性連小花園都不去了。
這天早上,爺爺有了新的決定,他對奶奶說:“要不回去一趟吧?”
奶奶瞪了一眼爺爺,冷冷地說:“你不想要命了嗎?想丟下我一個人嗎?”
爺爺說:“你回去,旺秀的婚事完了就趕緊回來。我不去,可以了吧?”
“真的?”奶奶像小孩子一樣露出興奮的笑容,之后又說,“可我不放心。”
“有扎西呢,再說就回去半個月。”爺爺說,“等你回來,扎西就該開學了。”
奶奶遲疑了半晌,說:“那我真就回去了?”
爺爺說:“去吧。有扎西在呢,你別擔心。”
“別天天在外面吃,尤其是扎西,外面飯吃多了不長身子。”奶奶說,“園子剛翻好,要等我回來種,你別瞎折騰。”
爺爺不住地點頭,但他的眼眶里卻閃爍著不易察覺的淚花,似乎對奶奶回家的決定有了悔意,神情中也略帶著一絲不安。
臘月二十早上,我偷偷跟爺爺說:“火車票一張都買不到,哪怕是站票。”
爺爺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嚴厲地說:“你想讓你奶奶站死在火車上嗎?”
我說:“站票都沒有。”
爺爺說:“你不是有辦法嗎?都這么大的人了,票都不會買。”
我知道,不能跟爺爺做過多解釋。不是爺爺不懂,而是爺爺壓根兒就不相信買不到票。于是那天中午我和爺爺打車去了火車站。其實,我是從爺爺決定讓奶奶回去的那一刻就開始訂票的,已經過了整整兩天,還是沒有搶到票。
終于到了車站,買票的隊伍像一條看不見頭的長蛇。爺爺坐在廣場的椅子上,我跟在那長蛇的尾巴梢上排隊等待。前面的隊伍挪動著,后面的隊伍推搡著。不管賣票的窗口開或關,更不管有沒有票,我和爺爺就那樣并肩作戰,堅守陣地。太陽快要落山時我排到了窗口前。爺爺在隊伍的一旁分外激動,恨不得將手伸進窗口。一切和我在手機上看到的一樣,去金城的票一張都沒有。本來激動萬分的爺爺有點兒承受不了,他搶在我前面,又問了一次,賣票的阿姨很客氣地說:“站票都賣完了。”
爺爺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回去的路上,爺爺一句話都沒說。奶奶似乎早已知道了結果,或者她趁我和爺爺不在的時候給旺秀打過電話了,因而顯得無所謂。當然,我也沒有完全放棄,接連好幾天,半夜醒來,我都忙著要搶一陣子票。
我以為沒有買到火車票奶奶就死心了。臘月二十四早晨,奶奶心急得不行,她再也坐不住了。她不管爺爺的阻攔,執意要去班瑪草原,我和爺爺只好送奶奶到長途汽車站。
“其實也差不多。”爺爺說,“汽車的椅子比火車的還舒服呢。”
“我們到堰橋小鎮定居的時候,也是坐長途汽車過來的。”奶奶說,“七個多小時就到班瑪草原了,坐火車還得倒車。”
我說:“我家有輛火車就好了,就可以直通班瑪草原和堰橋小鎮。”
爺爺奶奶都笑了起來。爺爺說:“那我們就等著那一天。”
奶奶卻說:“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把我們的骨殖拉到班瑪草原去。”
爺爺若有所思,說:“骨殖一定要拉到班瑪草原,一定要返回草原的。”
送奶奶回來的路上爺爺一直沉默著。我也想回班瑪草原,對于堰橋小鎮,我是不大喜歡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爺爺、奶奶不在這里定居的話,我做夢也不會來到這里。一路上,我的心里也有點兒堵,不知道該說些啥、該怎么說。阿爸再三來電話,讓我一定要照顧好爺爺。阿爸還說了,旺秀一完婚,他會送奶奶過來。馬上要過年了,阿爸還轉來了很多錢,讓我和爺爺安心在小鎮上過年。
我陪著爺爺回到家,屋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爺爺有點兒無所適從,盡管他努力掩飾,孤獨和失落依然掛在臉上。那天晚上,餐桌上擺滿了奶奶臨走時親手做的飯菜,我和爺爺都不說話,四目相望,久久不愿下筷。
自從奶奶返回高原后,爺爺像換了一個人,他神情恍惚、木訥寡言、遲鈍健忘……我看到了另一個爺爺——無限孤寂、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整日在房間和小花園里來回轉悠。夜幕剛一降臨,他就靠在窗口,似乎等待往昔復現。
我安慰說:“過幾日奶奶就回來了。”
爺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卻沒有回應。那段時間我變得無比忙碌,除了照顧爺爺的生活起居,還要陪著他去小花園聊天兒。但無論我怎么努力,爺爺始終高興不起來,我的內心也充滿了失敗感和無奈感。
班瑪草原還沉浸在寒冷的季節里,而堰橋小鎮已經熱了起來,水渠邊的碎花都開了。這天早上,爺爺突然要去外面走走。爺爺背著手,在前面走著,我跟在爺爺身后,心里想著,這兩天奶奶就要回來了,奶奶一回來,我就要回去了,因為馬上要開學了。
爺爺最后在一條深巷里停了下來。爺爺轉身對我說:“怎么還沒開門呢?”深巷里沒人,爺爺嘀咕了一陣,又反身往回走。
沒等我開口,爺爺又說:“只有這里的菜籽兒最好。”
我笑著對爺爺說:“菜籽兒到處都有,非得要來這么僻靜的地方買嗎?”
“這你就不懂了,其他地方的菜籽兒都是培育的。”爺爺說,“這個地方是你奶奶找見的,明后天你奶奶就回來了,也不知道今年要種些啥。”
“往年都種啥呢?”我問爺爺。
爺爺說:“芹菜、菠菜、蔥、白菜,就這些,其他的吃不慣。”
“種點兒果樹吧。”我又說。
“不能種樹。”爺爺說,“地方小,種了樹就沒地方種菜和花了。”
“奶奶來電話了嗎?”我問爺爺。
爺爺說:“她一到草原就會忘記我的。”
我說:“過兩天她就回來了。”
爺爺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孩子期待糖果般甜蜜。然而這份期待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漸漸被焦慮所取代。爺爺站在窗前凝望已成習慣了。爺爺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我看著心里很難受。可阿爸在電話里總是沒有暢快地回答奶奶的歸期,明天明天明天……已經說了十幾個明天了。
這樣的日子極其漫長,爺爺的眼神也開始迷茫起來。我害怕看到爺爺這個樣子,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讓他重新回到以前的狀態中去。
有一天傍晚,霧氣很重,我陪著爺爺來到小花園里。小花園已經翻過了,爺爺拿著那把精致的小鐵锨,笑著對我說:“還是算了,園子是你奶奶的,翻過了再就不能再隨意翻動。”爺爺拄著鐵锨,又喃喃自語,“也應該回來了……”我心中一陣酸楚,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爺爺。
生活總是充滿了意想不到的事兒。就在我和爺爺準備回屋的時候,阿爸來電話了。阿爸哽咽著說:“奶奶走了……奶奶回家后,總是說心悸、胸悶。旺秀完婚的那天晚上,奶奶突然不說話,我們還沒送到醫院,她就走了……說是心肌梗死……”奶奶先前沒有任何大疾病,怎么會這樣呢?我強忍著沒有大聲哭出來,可眼淚卻不由自主流了下來。
爺爺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向健康的奶奶會突然離開塵世。他看到我流淚,還以為我想回家了。爺爺說:“你奶奶過兩天就回來了,不行你明天回去吧?也該開學了。”
我抽泣著對爺爺說:“奶奶走了……說是心肌梗死……”
爺爺似乎早有預感,他沒有感到意外,也沒有撕心裂肺地叫喊,他將那把精致的小鐵锨插進泥土中,緩緩坐在地上。“說好不會扔下我的,說好要讓我先走的,怎么說話不算數呢……”爺爺臉色蒼白,雙手捂著臉,傷心地哽咽著,“就不應該回去的,不應該丟下我一個人……”許久,爺爺緩緩抬起頭望向遠方,眼神里充滿了無限的哀傷與茫然。
“她提前去探路了,她一定是在那邊等我。”爺爺喃喃自語,“過幾天就去找你,那邊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別走丟了……”爺爺吃力地拄著那把小鐵锨,想站起身來,他的聲音也變得低沉而沙啞,仿佛所有的悲傷都凝聚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我連忙扶住爺爺,可是爺爺已經站不起來了。爺爺的身子變得如此沉重,好像背負著整個世界。
爺爺斷斷續續地說:“我應該回到草原去,我一點兒都不害怕。我一定要回去,她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我和爺爺慢慢挪到房間里,屋內昏暗而寂靜,只有爺爺的喘息聲在回蕩。爺爺坐在木桌前,輕輕撫摸著壓在玻璃下的他和奶奶的舊照片,照片中的奶奶笑容燦爛。爺爺看著摸著,又哽咽了起來:“說好要讓我先走的,怎么說話不算數呢……”
我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跑到園子里,放聲痛哭著。天氣慢慢變化著,霧氣也向四周擴散,一片晚霞終于露了出來。園子里新翻的泥土濕漉漉的,不知道是奶奶故意留著沒拔,還是它注定要逃脫一劫——小鐵锨旁邊生長著一棵不知名的野菜,它孱弱而孤獨,在微風中搖晃著。
【王小忠,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黃河源筆記》《洮河源筆記》等五部,長篇兒童小說《重歸多瓦村》等四部。小說集《五只羊》入選“2020年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曾獲第四屆三毛散文獎、甘肅黃河文學獎、第五屆《朔方》文學獎、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