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的氛圍與留白
《醒來已是正午》是張莉主編的2023年當代短篇小說年選,收錄了鄧一光、喬葉、徐則臣等20位小說家的佳作。從海量的短篇小說中精選出20篇,這對批評家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挑戰。編者不僅要敏銳地打撈出過去一年里短篇小說中的精品,更需要調和文本與既往一年的互文關系,以廣闊的視野、豐厚的學識挑選出能經受時間、行業、讀者檢驗的年度經典之作。用主編張莉的話來說,她編年選的初衷是“呈現中國當代文學豐饒的風貌,讓讀者看到這個時代最優秀的短篇小說家的作品”。這既是主編對這20篇小說的鼓勵與肯定,也是一名優秀批評家對讀者的諾言與責任。
這20篇小說的形式、風格、題材、內容各異,但串起來卻存在一條若隱若現的紐帶,這紐帶既在小說的“氛圍感”中,亦在小說投射的人生百態、現實關懷以及與時代的同頻共振里。張莉在序言中提到,好的小說“有一種氛圍感”,讀者一時或許不能理解某個故事,但常常會被“一種氛圍感緊緊抓住”。我們或可對“氛圍感短篇小說”做出如下定義:小說并非擁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光鮮亮麗的主人公或讓讀者“心滿意足”的結局,故事“內核”和錯綜復雜的情感也很難清晰講述,且結尾往往戛然而止;但整篇小說卻從生活本身出發,擁有光澤的語言、精巧的結構、獨特的精神氣質和難以言表的絕佳意境。
“氛圍感”既存在于徐則臣《中央公園的斯賓諾莎》中漂洋過海的小舢板上、笛安《六路西施的女兒》老房子里的舊家具和書中;亦存在于馬億《莫蘭迪展》高級灰、焦糖棕的莫蘭迪色卡上,黃昱寧《笑冷淡》中虹膜上的倒影、東西《天空劃過一道白線》里碧藍的晴天、盛可以《流動法庭》中蒼茫的帷幕,以及班宇《漫長的季節》“帶著咸味的風”中。這些或明或暗的空間、物件、細節、景象與故事的主要情節、精神內核或許并無直接關聯,但正是這些“說不出來的好”構成了小說獨特的層次感和內在的縱深感。在獨特敘述節奏、語言密度的作用下,創作者將原本庸碌的生活細節轉化成獨特、新穎的小說。
在“氛圍感”之外,選集中的作品亦展現出強烈的現實關懷。以林森《無名藝術家》為例,小說以《世間病物》這一特殊的藝術展覽開場。展品的創作者是一位因尿毒癥過世的無名藝術家。每隔幾天,就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液流入到機器再流回,經歷讓人無比疼痛的“分離感”。這被藝術家比喻為“行為藝術”,其作品《病因》《靈魂的透析》亦根植于此。小說不僅展現了尿毒癥病友們浮腫的身體和腎臟移植的殘酷經歷,亦在強烈的共情之外,表達了青年藝術家們無法依靠“藝術”獨立謀生的結構性困境。
選集中收錄的大部分作品并非擁有“聳人聽聞”的故事梗概、高度風格化的語言表述或過分強烈的情節沖突,而是以有質感的平實語言聚焦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某個橫截面。鄧一光《醒來已是正午》聚焦深圳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以及他們遭遇到的“裁員寒冬”。作者的關注重點顯然不僅僅是景隨風搖搖晃晃的職業生涯、康九九昂貴的學區房房貸、宇宙中心大街旁邊工棚里的豬腳飯,更是鐘點房的曖昧和錯落有致的深圳城市空間。中年男性和其漫長的人生經歷被小說家濃縮在辦公大樓和酒店房間中。“一地雞毛”的大廠生活在蘭波的一句詩中戛然而止:醒來時,已是正午。鄧一光在庸碌的工作、裁員、婚姻危機之外營造出獨具松弛感的時刻,小說也因此而“留白”。景隨風的日常生活危機并未隨著小說結束而解決,在“野蠻生長”的現代都市深圳,領到N+1賠償金的他并不知道未來何去何從。《中央公園的斯賓諾莎》中,接續“馮教授自殺”這一駭人聽聞事件的是“我在波特蘭小城朗誦小說”和縈繞在異國他鄉房間中的紅燒肉和醬牛舌香氣。哲學教授被學生“冤枉”的不堪、被負面新聞綁架的壓力、被婚姻壓得喘不過氣的困窘都消解在“昏昏然的時差”和“草木葳蕤”的中央公園中。小說在小馮去找學生的時候突然停滯,留下意猶未盡的“美國想象”。喬葉《明月梅花》中并無男主人公,故事以“嘮家常”的方式開展。全文的情感“發力點”聚焦于失去女兒的二姨,平實的敘事在結尾處戛然而止,讀者似乎從記憶與現實中完成了“突圍”,但好像又從未離開二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情感困境。
該年選收錄的小說如同“前置鏡頭”一般真實地展現創作者對日常生活“無美顏濾鏡”式的觀察,并以獨特的方式處理時代與經驗的共振關系。如雷默的《這里白晝,那里夜晚》以“馬路空蕩蕩”回應特殊時期的場景;如楊知寒《三手夏利》講述特立獨行的老年人重新尋找人生伴侶的故事;如黃昱寧《笑冷淡》回應當下最熱門的AI,關注智能機器人畢然的脫口秀以及“笑冷淡”這一社會亞健康指征——人們對快樂的攝取變得更加困難。上述小說并非只是與生活輕微地“擦肩而過”,而是創作者從生活的縫隙處發出“時代之音”。
(作者系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