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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2024年第6期|王族:復仇(節選)
    來源:《江南》2024年第6期 | 王族  2024年12月02日09:32

    推薦語

    這是草原上放牧人與狼群的故事。性格沉穩的哥哥一直與狼為善,熱衷冒險的弟弟卻想掏狼窩。他們的羊群一再遭到狼的侵害,畫面慘烈,損失慘重。故事的轉折是從哥哥救下一頭懷孕的母狼開始,有一天,哥哥醒來發現弟弟不見了,等來的是弟弟被狼群咬成了重傷,于是哥哥開始找狼群報仇,憤怒之下殺了那頭懷孕母狼后,才得知是它從狼群中救下了弟弟……故事輾轉起伏,情節緊湊激蕩。敘述中帶有寓言色彩,探討草原上人與自然與動物的關系,發人深思。

    復 仇

    □ 王 族

    弟弟跟著哥哥,趕著牛羊走向達里庫牧場。

    很快,弟弟便為他沒有掏到小狼崽而懊悔,心想如果在牧場上掏到小狼崽,就可以發一筆財。前幾天有人給他透露消息,小狼崽現在值錢,讓他聯絡牧民掏小狼崽,大家一番忙碌卻一無所獲,最后都憤怒地瞪他。他不死心,覺得要想掙錢,要想去外面的大世界,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這該死的牧場,不再天天跟在羊屁股后面轉。幾天后,有人又說現在的狼髀石很值錢,一個可以賣二十塊錢,他又動心了。他想,掏小狼崽無望,但狼髀石都是從牧區出去的,為何不做狼髀石生意呢?一只狼身上有兩塊狼髀石,可以賣四十塊錢,如果把每年死去的狼的狼髀石都收購到手里,要不了多長時間,自己就會成為村里最有錢的人。

    有了這個想法,弟弟便沒有心思去放羊。

    達里庫牧場的草很好,羊一進入便低頭吃草,但弟弟卻并不在意,他的心思在別處,他討厭羊。

    哥哥說:“這個草場好,一眼望不到邊,羊可以好好地吃一個夏天。”

    弟弟問:“那咱們不去別的地方?”

    哥哥奇怪地看著弟弟說:“咱們還需要去別的地方嗎?”

    弟弟扭頭向遠處張望,并自言自語說:“別的地方一定有更好的草。”

    哥哥皺起了眉,弟弟已經十八歲,但卻不成熟。有諺語說,辛勤勞動的人,雙手是萬物的父親。哥哥覺得弟弟不懂這些道理,尤其是這次出來后心氣太高,加之又好沖動,經常像小馬駒一樣不安分。他們趕著牛羊到達這塊草場時,他認為這是一個好地方,決定在此駐扎。但弟弟卻說:“這里沒有樹,小河在山后面,不好看也不方便。”

    哥哥對弟弟說:“出來放牧為了啥,不就是讓羊吃好草嗎?”

    弟弟感覺到了哥哥的不悅,便不再說話。

    晚上躺在氈房里,弟弟又不安分了,他說:“有人去了山后的草場,那里的水草比這里好,人也多,熱鬧得很。”

    哥哥躺著沒動,只說了一句話:“人熱鬧了,羊吃不好草;羊吃不好草,人還算合格的牧民嗎?”說完,便不再理弟弟。

    早上起來,哥哥的臉色陰沉沉的。弟弟覺得哥哥生氣了,但他并未對自己的言行后悔,也將臉耷拉下來,把一只走得緩慢的羊踢了一腳。羊驚叫一聲亂竄,羊群隨之騷亂起來。

    哥哥大喊一聲,羊群才安靜下來。

    弟弟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是用手緊緊抓著羊鞭。他沒想到自己踢出一腳能使羊群大亂,更沒想到哥哥一聲大喊,又能使羊群乖乖站在原地不動。看來,哥哥還是厲害,以后不能再在他面前發脾氣。

    羊群進入草場,開始吃草。

    羊吃草的時候,人便閑下來,可以做別的事情。哥哥把弟弟叫到身邊,問他:“你心里不暢快?”

    弟弟回答:“沒有。”

    “真沒有?”

    “沒有。”

    “那你為啥像沒調教過的小馬駒一樣亂跳?”

    “沒有。”

    “還敢說沒有!”哥哥的嗓門大起來。

    弟弟不敢吭聲,他領教過哥哥的脾氣,哥哥平時總是瞇著眼睛,但發脾氣時,眼睛里的神情比刀子還嚇人。弟弟承受不了哥哥的目光,他還沒有迎接那種目光的勇氣和力量。

    哥哥盯著弟弟,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想去大地方,也喜歡人多的地方,但是你不知道,不勞而獲的珍寶,不如勞動得來的羊羔。所以,你不能老想著往大地方跑。”

    弟弟望著哥哥,哥哥看上去心平氣和,一副很關心他的樣子。他一陣激動,覺得哥哥親切了很多,但他仍不理解哥哥的意思。

    哥哥說:“大地方真的很大,人是到不了的。”

    弟弟說:“有很多人都去了。”

    哥哥嘆了口氣說:“寶石布滿大地,不動手永遠得不到。他們的腦子里裝滿了不勞而獲的想法,最終將一無所獲。”

    “為什么?”

    “他們只看見了大地方,沒有看見小地方。”

    “小地方也需要看見嗎?”

    “需要。”

    “那怎么看呢?”

    “看見了大地方,是眼睛讓心飛,人的心可以無止境地飛,但最后一定要飛回來,落在腳下才踏實。人的腳下就是小地方,人在看見大地方的同時,一定要看見小地方,不然就會站不穩摔跟頭。”

    弟弟似懂非懂。

    中午,羊群進入草場深處,有的甚至鉆入草叢,只露出半截身子。去年冬天連降大雪,加之今年開春又下了幾場雨,所以草場上的草長得很好。弟弟以為羊會吃那些長高的草,但他仔細觀察后才發現,羊只吃地上的草,而且還是剛長出的細嫩的草,這就是羊進入牧場后長久低頭的原因。

    同樣是在放牧,同樣是在看羊,哥哥卻和弟弟不一樣,他看見羊鉆入草叢后,便對弟弟說:“你去把羊趕出來,在那樣的地方吃草危險。”

    弟弟很吃驚:“有什么危險,難道有狼?”

    “不好說。”

    “有狼好!”

    “好什么?”

    “我打它!”

    “你能打死狼嗎,你的本事有多大?”

    “狼吃了我們家的羊,害得我們家的事被別人議論來議論去,我不打毛驢子下的狼,打什么?”

    哥哥一愣,“毛驢子下的”是新疆人罵人的話,罵狼是毛驢子下的,意思是雜種。哥哥有些吃驚,弟弟什么時候學會了罵臟話?吃驚歸吃驚,但是哥哥不再說話。

    至此,弟弟想打狼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不用再遮掩。弟弟很興奮,經由哥哥剛才提醒,似乎狼就在附近,他馬上就可以把狼打死,可實現他得到狼髀石的愿望。

    哥哥看著弟弟一臉興奮,皺起了眉頭。

    弟弟仍急切地向牧場上張望,想找出狼。牧場上很安靜,綠草一動不動,羊始終在低頭吃草。偶爾刮過的風會讓草浮出一片綠色波浪,但牧場是一片沉寂的海,這些細微的波浪很快便銷聲匿跡。如果有狼,它們在牧場上是藏不住的,狼和羊同樣大小,在最高的草中也只能藏半個身子,無法躲開人的眼睛。

    哥哥讓弟弟進草場去看看,把那些鉆進深草中的羊趕出來。

    弟弟很高興,飛快地跑進牧場,喊叫著把深草中的羊趕了出來。他看了看那些深草,覺得狼如果趴在深草中,人是看不見的。狼很聰明,它們如果進入牧場,一定會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不會讓人看見它們。而這些深草,無疑是它們理想的藏身之地。

    弟弟的心懸了起來。

    但很快,弟弟又高興起來,有狼,才有打狼的希望。只要發現狼的行蹤,他就會把打狼隊員帶過來,讓他們用槍把狼打死,然后趁打狼隊員不注意,悄悄從狼的兩條后腿上挖出兩顆狼髀石。那樣的話,打狼隊員得了名,他得了利。

    回到哥哥身邊,弟弟說:“沒有狼。”弟弟想穩住哥哥,等待狼出現。就眼下的境況而言,哥哥是他打狼的最大障礙,如果狼真的出現,哥哥一定會阻止他。所以,不能讓哥哥知道自己的意圖。

    下午,弟弟盼著狼出現。狼沒有出現。

    黃昏,弟弟仍盼著狼出現,狼還是沒有出現。

    他肯定狼的肚子一定餓了,不出來尋找吃的東西,它們將如何度過黑夜。

    但是狼仍沒有出現。

    天快黑了,弟弟想,狼不會出現了,它們一定在別處找到了吃的東西,吃飽后就睡覺了。不過他又想,狼也許是一輩子不睡覺的動物,從出生后睜開眼睛,一輩子都不會閉上。正因為狼不睡覺,所以才對每晚都睡覺的人的事情爛熟于心,總是能夠瞅準機會把牛羊咬死。狼喜歡在凌晨三四點鐘活動,這時候人睡得很香,做的夢很美,等到天亮睜開眼一看,牛羊早已被狼咬死吃掉了一半,另一半血肉模糊,有蒼蠅嗡嗡叫著飛來飛去。人們氣得大罵,同時也怪自己為何睡得那么死,居然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那些在黑夜里遭受過狼侵害的人,從此警惕心很高,時刻留意著四周的動靜,以防狼群故技重演。

    弟弟沒有經歷過狼的夜襲,所以,他認為狼在黑夜中不會來。他們家在三年前遭受過狼侵害,那天,他和哥哥應一位同來放牧的牧民邀請,去他氈房中吃羊肉。那位牧民宰了一只羊,燉了一上午,然后站在山包上喊他們去做客。他喊叫的聲音很奇怪,聽上去好像是在唱歌。弟弟忍不住說了一句調皮的話:他這樣喊叫,讓狼聽到了,弄不好把他的羊全吃了。哥哥瞪了他一眼,他不再吭聲。那位牧民宰殺的羊很健壯,燉熟的大塊羊肉很讓人解饞。吃畢,弟弟想和那位牧民聊天,但哥哥用眼色制止了他,他便隨哥哥返回。走到距他們家氈房不遠的地方,他們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哥哥一驚,難道有狼?他們加快步子趕過去,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令他們大吃一驚——草場邊的斜坡上,躺著一大片死了的羊,而剩下的羊則咩咩驚叫,在草場上不安地跑來跑去。他們跑過去一數,死了三十多只羊,這一頓羊肉吃得真不劃算。后來他們才知道,一群狼在他們離開后,悄悄接近了牧場。狼群中的大部分狼藏在斜坡上,只派出幾只狼沖進牧場將羊群沖散。羊和人一樣,遇到危險習慣往高處跑,等它們跑到斜坡上,埋伏的狼群一躍而出,一一將它們咬死。因為被咬死的羊不少,所以狼匆忙扯出羊的腸子吃掉,然后迅速離去。哥哥和弟弟看著橫七豎八倒在山坡上的羊,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到了下午,傳來消息說不光他們家遭受了狼襲,還有人也被咬死了,據估計是同一群狼干的。原來,那位牧民喊叫哥哥和弟弟去吃羊肉時,有人也聽見了,但因為不在受邀之列,所以不好意思前往,后來因為饞也宰了一只羊燉熟,叫要好的朋友去吃手抓羊肉。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吃手抓羊肉時,狼正在吃他們的羊。等他們回去,便看到和哥哥弟弟家相同的慘狀。從此,人們再也不敢離開羊群半步,唯恐狼在大白天竄出來禍害羊群。

    這件事已經過去三年,弟弟堅信今天晚上不會有狼,現在的放牧與以往大有不同,有人轉場時用汽車拉東西,馬達的轟鳴聲響徹曠野,汽油味也彌散開來,狼早就跑得沒有了影子。

    哥哥對弟弟的態度有意見,但他只冷冷地重復了那句話:“晚上把耳朵豎起。”

    “好,把耳朵豎起。”弟弟不情愿地應了一聲。

    天慢慢黑了。起初弟弟確實把耳朵豎起,聽著四周的動靜,但時間久了便忍不住犯困,漸漸沉入夢鄉。后半夜,草場上起風了。這場風刮得有些奇怪,之前沒有要刮風的跡象,到了后半夜,天地間突然響起呼嘯,似乎有鬼怪從暗處竄了出來,在肆無忌憚地怪叫。羊群受到驚擾,發出一陣亂叫。

    哥哥推了一把熟睡的弟弟:“出去看看。”

    弟弟迷迷糊糊嘟噥了一句:“沒有狼,睡吧。”

    過了一會兒,風小了下來。

    哥哥也睡了過去。

    沒想到,就在他們睡著后,一群狼接近了他們的羊群。狼是天慢慢黑下來后潛藏進那些長高的草中間的,它們趴下一動不動,直至黑夜把它們淹沒。后半夜起大風的時候,它們迅速向羊群接近。大風給它們提供了機會,它們撲到羊群跟前,羊群都沒有聽到動靜。

    狼將一只只羊咬死,或吃掉羊的臀部,或扯出腸子,有的狼甚至拱身鉆入羊肚子底下,將羊頂起背走。這群狼已經在這兒等了很久,他們家的羊進入草場后,它們按捺著急切的心情,盼著天黑后行動。一場大風給它們幫了忙,把它們行動時的聲響淹沒,讓它們順利接近了羊群。狼很喜歡風,因為它們懂得利用風,往往能借助風達到自己的目的。有一群狼追趕一群鹿,鹿的集體意識強,只要狼撲上去,它們便依靠在一起用蹄子踢狼。鹿群的蹄子像雨點一樣密集,一旦被踢中,狼身上就會出現數不清的血洞。所以,狼群無法得逞。后來刮起一場風,狼馬上有了好主意,它們用爪子把沙子揚起,讓風把沙子吹向鹿的眼睛。鹿怕沙子鉆入眼睛里,便轉過身去。這正中狼的下懷,它們撲上去咬住鹿的臀部用力撕扯,鹿便倒在了地上。狼群巧妙利用風,達到了目的。

    這群狼也巧妙利用風掩護了它們,以至于它們得逞離去后,仍沒有被人發覺。隨著它們走出草場,一場侵害就要悄悄畫上句號。但事情卻出現了意外,走在最后的一只狼突然嘶叫一聲,一頭栽倒渾身抽搐起來。它的叫聲太突然,也太大,一定會把人驚醒,而且還會讓狼群暴露。狼群愣怔少許,果斷扔下它離去。

    它的叫聲驚醒了好幾個人。哥哥在它叫出第二聲時,已經沖出了氈房。狼的叫聲如此異常,一定有羊遭到了侵害。所以,他要趕快到羊跟前去,以防更多的羊被咬死。

    弟弟隨后也沖出了氈房。附近的幾位牧民也被驚醒,也往這邊趕來。

    羊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有的已經死了,有的還在抽搐,但被撕開的肚子無外乎說明,它們要不了多久就會斷氣。剩下的羊亂叫成一片,似乎黑夜中有無數只可怕的狼,它們隨時會被狼撲倒在地。

    哥哥對弟弟大喊一聲:“弟弟,從兩邊圈羊。”

    弟弟回應:“好。”

    他們倆跑到兩邊,大聲喊叫著將慌亂的羊趕到了一起。放牧最怕羊落單,那樣的話,羊會被狼死死盯住,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咬死。而羊群因為密集,狼無法攻擊其中的一只,即使狼沖進羊群,也因為羊亂跑成一片而無法得逞。

    羊匯成了群,哥哥將雙手平伸著上下抖動,嘴里發出低低的嗚嗚聲,意欲讓羊安靜下來。羊見到主人,便不再亂跑。但哥哥仍抖動著雙手,嘴里嗚嗚地叫著,直至把羊群慢慢趕到一個小山包上,才停了下來。小山包是最安全的地方,狼不但不易于進攻,而且還可以居高臨下打狼。羊群在小山包上臥下,不再發出亂叫,哥哥也安靜下來。

    弟弟很為哥哥的鎮定驚訝,在危急時刻,他很從容地處理著一切,讓弟弟看出了他豐富的經驗,更覺得他的形象高大了很多。老人常說,辛勤尋求智慧的人,永遠不向困難低頭。以后,他也要像哥哥一樣,遇事多長幾個腦子,做事多長幾雙眼睛。

    喘了口氣,哥哥開始清點羊的數量,被狼咬死了十三只羊。弟弟氣得大罵:“毛驢子下的狼,不得好死。”

    哥哥什么也沒說,轉過身看著遠處。天很黑,不知他在看什么。

    這時候,有人發現那只一頭栽倒的狼還在原地趴著,便大叫一聲:“有一只狼還沒有跑。”

    人們于是向那只狼撲過去。

    又有人大叫:“它跑不了了,在地上掙扎呢!”

    原來,這是一只有孕在身的母狼,在剛才準備逃離時肚子突然劇疼,趴在地上無法起身,被狼群甩在了這里。它的肚子很大,要不了幾天就會分娩。

    所有人都覺得奇怪,母狼下小狼崽的季節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為何這只母狼卻仍未分娩?人們猜測,這只母狼是在一次反季節的交媾中懷孕的,所以推遲了分娩期。任何事情都有偶然因素,狼也不例外。

    現在,人們感興趣的并不是它的大肚子,而是它能否從痛苦的掙扎中站起來,它會不會對人構成威脅。

    它看見人圍了過來,意識到自己陷入了險境,想掙扎起來逃走,但疼痛已讓它喪失了力氣,只能在地上發抖。人們圍著它細看,這就是狼,這就是禍害了多少牛羊的狼。狼被人圍在中央,卻并不叫,只是用一雙發著綠光的眼睛盯著人。狼眼中的綠光陰森森的,似乎它只要一躍而起,人就會喪命于它的牙齒之下。但它沒有力氣躍起,它渾身劇烈顫抖,眼中的綠光也漸漸暗淡了下去。

    “狼快要被疼死了!”有人感嘆。

    “不行,疼死它就便宜它了,把它打死。”

    “對,打死它。”

    “它吃了我們的羊,它就該挨打。”

    “它肚子里還有小狼崽,打,讓它們沒出生便和大狼一起挨打。”

    眾人把目光都投在了哥哥和弟弟身上。他們的意思是,他家損失的羊最多,他們把狼打死最合適。弟弟興奮起來,他盼望這一時刻已經很久,今天終于可以出氣了。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走到狼身邊,準備打它的頭。他要報三年前他家的羊受狼侵害的仇,要洗清人們議論他們家的恥辱,更要為今晚被狼咬死的羊報仇。如此之多的仇恨,讓他覺得打死一只狼并不足以泄憤,但眼下只有一只狼,所以只能把它打死。再說了,打死這只狼還可以得到兩塊狼髀石,能賣四十元呢!

    他剛把石頭舉起,哥哥便大喊一聲:“不要打。”

    他舉著那塊石頭,扭頭不解地望著哥哥,狼到了這種地步,不打它,留著它干什么?

    哥哥沉靜地說:“不要打,它快要生小狼崽了。”

    弟弟著急地說:“它生下的也是狼,干脆打死算了。”

    哥哥搖搖頭說:“你忘了父親說過的不要打懷孕的母狼的話了?”

    弟弟說:“沒忘,但是放了它,它認下了我們,回頭還會害我們呢!”

    哥哥說:“不會的。”

    弟弟把石頭扔下,母狼低叫了一聲,抬起頭望著哥哥。它好像清楚自己在剛才的命運變化,并對哥哥充滿了感激之情,它的這聲低叫,是感激哥哥。哥哥看見它的眼睛閃動了幾下,浮出一片晶亮的神情。他心想,狼也會被感動呢,如果人和狼之間沒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彼此之間多一些感動,牧場上就一定不會有危險,人不會打狼,狼也不會害人。

    哥哥說:“天亮后大家把它抬進樹林里去,也許狼群會把它弄走。如果狼群不管它,它也好在樹林里生下小狼崽,安靜一些。”

    大家都同意。

    弟弟盡管不開心,但還是聽從了哥哥的話。他這些天一門心思想著打狼,忘了父親多次給他說過的話:千萬不能打死懷孕的母狼,如果一只母狼懷十只小狼崽,就會有三四十只狼來找你報仇。他想起這些,對母狼產生了同情心。他想起一句諺語:妒忌的烈火一旦燃燒,首先被焚的是自己。他想,不打這只狼,圖個吉利吧。

    大家把母狼抬進樹林,在它身下鋪了一層草,然后離去。折騰了半夜,大家都困倦不堪,本來想就發生的事說一點什么,但打著哈欠說了上半句,下半句便變得模模糊糊,很快就睡著了。狼有個習慣,不會在短時間內重復光顧同一地方,所以這時候的草場上是安全的,可以放心睡覺。

    所有人都倒頭呼呼大睡,唯獨哥哥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弟弟勸他睡一會兒,他沒有反應。弟弟便不再管他,躺下后很快睡去。

    哥哥在這時才心疼他家的羊了,十三只羊啊,就這樣在眼皮底下被狼咬死,自己作為放牧好幾年的牧民,卻讓狼咬死了十三只羊,犯了不該犯的錯誤。昨天,他打算動員牧民輪流值班,防止狼突襲,不料狼卻來得這么快,在弟弟叫嚷著要打死母狼的那一刻,他甚至動心了,想讓他把那只母狼打死,但理智還是戰勝了心中雜念,他及時制止了弟弟。他想,千萬不能把懷孕的母狼打死,否則老天爺也不會放過他,在臨死時靈魂都會不安。

    一支煙抽完,哥哥的心情平靜了下來。有諺語說,大地承受不了的東西,人的胸懷可以容納。他想,沒有什么過不去的,讓自己平靜和心安才最重要。

    哥哥進入氈房睡了三個多小時后醒了,他發現弟弟的床鋪空著,不知弟弟去了哪里。他想,弟弟會不會去干傻事了,比如去把那只母狼打死,或者去追尋那群狼。有諺語說,走夜路容易跌跤,爬山巖容易滑落。天這么黑,弟弟出去很危險。他緊張起來,決定把弟弟找回來。

    哥哥走出氈房,便看見弟弟躺在地上,渾身血肉模糊。

    哥哥大叫一聲撲過去,把弟弟抱起。弟弟身上有多處傷痕,血流了一身。再看他的眼睛,里面有凝固的驚駭,顯然是突然遭受了襲擊。他不相信弟弟已經死了,不停地搖動著弟弟的身體。弟弟的嘴唇動了動,眼睛睜了睜又閉合在一起。哥哥雖然擔心,但是他肯定弟弟只是昏迷了過去,過一會兒或者過一天半天,一定能緩過來。于是他大喊大叫,希望能把弟弟喚醒。他的喊叫聲驚醒了附近的牧民,大家跑過來一看,地上有狼爪印,這才知道他弟弟遭到了狼的襲擊。

    弟弟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牧民們對哥哥驚叫:“你弟弟被狼咬死了。”

    哥哥搖搖頭,“沒有。只是昏迷了過去。”

    牧民們仍然驚叫:“這樣昏迷,多長時間才能醒過來?給他喝一點羊奶,說不定很快就會醒過來。”

    在這種時候給弟弟喝羊奶,應該由哥哥干,但是哥哥卻扭頭看著別處,沒有反應。

    牧民們把哥哥拉開,把弟弟抬進了氈房。

    哥哥渾身顫抖了一下,好像剛才一直在走神,現在才相信弟弟已經受傷昏迷,生命像懸崖邊的草一樣,既無法上升,又隨時會墜落深淵。

    有牧民叫哥哥進氈房。

    哥哥卻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那牧民生氣了,大聲問:“你不管你弟弟了嗎?”

    那牧民的聲音很大,但哥哥好像聽不見,仍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少頃,大家才反應過來,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為什么沒有任何動靜,就出了這樣的事?疑惑弟弟是不是被一只獨狼咬傷的?因為有一句老話說,獨狼咬人,群狼抓人。大家都感慨,以前的哥哥總是為狼說好話,但現在他弟弟卻被狼咬成這樣。狼真不是東西,所謂狼心狗肺,在這件事上就是例證。

    天很快就黑了。

    哥哥一直不說話。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六期)

    【王族,現居烏魯木齊,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頁》《獸部落》《圖瓦之書》《食為天》;小說集《十三狼》《狼殤》;長篇小說《狼蒼穹》《瑪納斯河》《達坂兵》《零公里》等。曾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天山文藝獎、《中國作家》獎、在場散文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朔方》小說獎、《西部》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有作品譯為英、法、日、韓、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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