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霄夫推新書《天堂客人》:在歷史煙塵中,點亮命運
近日,繼《上海公子》《六尺之孤》之后,王霄夫“血脈三部曲”迎來收官之作——《天堂客人》。小說巧妙地將個人命運與社會歷史緊密交織,并將故事背景放置在了作者生活多年的杭州。
正如作者王霄夫在前言中所記:“如果說《上海公子》描寫的是奮斗和憂傷在身上留下的痕跡,在無我中尋找孤獨和犧牲,《六尺之孤》講述的是少年天使般的幼嫩已消失,但最后一腔青春熱血的終將僨張,那么《天堂客人》展開的是一個巨變中的多彩世界,主人公在三十歲不到的年紀,在身段和面容即將變得粗糙之前,把人生最美好、感情生活最豐富、能量最充足的年紀,把自己點燃,希望在至暗時刻,閃現出最熾烈如流星般的光亮……”
這是一個等待和尋找的故事。人生中可堪追憶的青春年華,忘返于煙雨江南,遺落在天堂杭州。難以預測的命運,無法掌控的生活,最終在陌生人的灰暗世界中,等待和尋找的,是自己明亮而強大的內心。
血脈之謎,家國之痛,王霄夫以精準的歷史筆觸,生動再現了那個時代的風貌與人們的生活狀態。
以下是潮新聞·錢江晚報記者與王霄夫的對談實錄:
一本獻給杭州的禮物
潮新聞·錢江晚報:您在杭州生活工作多年,作品中矮金瓜唱的小熱昏、張小泉的剪刀、王星記的扇子、都錦生的絲綢等杭州元素令人目不暇接,讀來也倍感親切。而小說的故事發生地,也以杭州為主,這次創作,是您對這座城市的一次致敬嗎?
王霄夫:大自然賜予美麗山水,士民筑城而居。東南形勝,州府官守,功過成毀,不好評說,但杭州幾十萬參差人家,數十代工坊商戶,無疑是這個城市文明真正創造者,而從來不是破壞者。本書舉例的張小泉剪刀、王星記扇子、都錦生絲綢等等諸如此類,是城市文明的具體而獨特的元素,方便日常,豐富生活,延續城脈。舊時代的官方記載中,也許顯得微小,但卻是生生融入城市肌體的有機部分,好比長在杭州這張絕世俏臉上的甜酒窩、美人痣、長睫毛或者鑲玉般的耳垂,細小之處,大放異彩,讓杭州韻味十足,與眾不同。(盡管在書中如張小泉剪刀也可以成為譚杭麗手中的武器)本書借用這些元素,是在向杭州致敬,希望杭州的讀者尤其會感到親切,會因此喜歡這本書。同時,希望以后有熱愛的作家對這些元素大書特書。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小熱昏,當年與市井街巷,與人間煙火最為貼切,現如今接近成為回顧和記憶,讓人別有一番滋味。作為懷念,書中塑造了出身市民階層、藝人之家的矮金瓜形象,試圖引起同情和關注。矮金瓜作為書中的次要角色,悲劇人物,家庭境況和命運遭遇令人不安。我努力使他生動而有形,成為一個有作用有運氣的人物,相信讀者也希望他是一個站在進步陣營里的革命者,設想他在即將到來的勝利之時,比如在杭州慶祝解放聯歡會上表演節目,最后成為新政權文化工作的領導者,推動小熱昏民間藝術的生存發展,而不是書中的不幸結局。
但愿小熱昏在今天煥發青春,再現繁榮。
王霄夫
潮新聞·錢江晚報:全書四卷,分別是黃酒、梅雨、臺風、潮信,都具有濃厚的杭州特色,或者說江南特色,您在構思小說結構時是怎么設計的?
王霄夫:書名叫《天堂客人》,也是因為以“客人”的眼睛看待杭州。
書中在地域特色上作這樣概括,是想呈現一個大氣的杭州,一個特別的江南。本書設置這樣一個大框架,也是為“客人”提供感受杭州、觀察江南的大視角。
這四樣標識歷來是很多外省人,特別是北方人對江南、對杭州的印象和認知,如書中主人公是生長在皇城帝都的“北平來客”,因為待的時間夠長,自然重復經歷了杭州的四季,領略了氣候的分明,嘗到了黃酒的厲害。
如此展現、形容一個世界的杭州,也是能得到更大范圍的認同。如書中的重要的講述者,“外國客人”、醫生克里森,對于杭州的事物,入鄉隨俗,感同身受,當然會以世界眼光看待杭州,會以科學的方法記載和解釋這些杭州的“特別之處”,正如他用精神醫學看待所接觸到的杭州人。
當然,就創作本身而言,是為了找到更好的敘述路徑,使故事有襯托和依靠,并借此象征和隱喻。黃酒可以比作這一方人的性格,尤其是杭州的女性,溫情之后也有濃烈,晶瑩之下也有深沉,綿柔之中也有后勁。女主人公一開始就有情有義地提醒“客人”,要小心黃酒,似乎預示對“客人”會遇上別的杭州女人的擔心,以此揭示了女主人公這位杭州女子細膩而復雜的情感甚至“心機”。
無止無休的梅雨是這個經緯度特有的氣候現象。書中人物,尤其是“客人”,就得在潮濕中尋求清新甚至干燥的氣息,在陰晦中等待晴朗甚至炎熱的天空,在沉悶中防止霉變和腐爛。當然,也因為這樣的時節,“客人”可以看到杭州文人撐著油紙傘走過悠長的“雨巷”,可以聞到梔子花盛開的陣陣清香,可以欣賞“山色空濛雨亦奇”的西湖。
具有毀滅性能量的臺風,預示時代劇變將至,暴風驟雨會突然到來,異常而極端的情景下,可以顯現主人公特別的斗爭狀態和精神面貌,同時可以讓“客人”觀察到臺風帶來的另一面,如一解干旱和暑熱。
錢江潮天下聞名,為杭州特有。除了時代大潮浩浩蕩蕩這樣的道理,更具體的考慮是,北人不善于水,更何況大風大浪,更何況那幾個本地人都被卷走了,因此,讓一個來自北平、不諳水性的“客人”充當弄潮兒,其實很危險,其實更需要非凡的膽量勇氣和駕馭能力。以此映襯,有助于塑造好主人公的形象。
潮新聞·錢江晚報:茅以升設計的錢塘江大橋,因日本侵略被忍痛炸毀,是近代杭州的歷史大事件。伏申與藍梔子的渡橋之誼、小說最后伏申與一位女子在橋上緩緩來回,都與錢塘江大橋有關,能談談這樣的設計有何用意嗎?
王霄夫:命途多舛的錢塘江大橋見證了杭州的大歷史,“客人”到杭州不久,就經歷了大橋的建成和被毀,加上過江的遭遇,他一開始對杭州的直觀印象應該十分深刻。主人公遭遇茅以升忍痛炸毀大橋這一歷史大事件,其感官受到強烈的沖擊,無疑會升華觀念層面。這對于塑造人物,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這一事件,成為他毅然南遷,堅守浙江,投入抗戰且表現突出,最后投身革命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伏申與藍梔子因“過江之誼”再續前緣,錢塘江上,他們本來是最有話可說的,但出現的場景卻是沉默的人,有聲音的江濤。對于藍梔子,似乎不好判斷伏申真實的思想,如果有,那將是另外一個故事。
如果是沈甲妃,可能有太多的話要說,反而無從說起,因此相對無言,只能緩緩來回。就故事的客觀發展而言,過去的最好是過去了,因此,沈甲妃的可能性不大。總之,這條人物線,就是一個無言的結局。
歷史洪流中的人物群像
潮新聞·錢江晚報:《天堂客人》是您“血脈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三部曲都著眼于風云際會的革命年代。對您來說,“血脈三部曲”的創作初衷是什么?為什么對歷史小說情有獨鐘?
王霄夫:寫了第一部《上海公子》覺得并不過癮,雖然主題鮮明,人物豐滿,但呈現的環境不夠豐富,或者說比較單一,因此又構思了《六尺之孤》,講述封閉而又開放,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都明顯有別于上海的浙南城市。主人公依然是一個年輕的自我革命者,故事傳奇性較強,魔幻的手法,有助于出新意,但覺得形象過于空靈,人物內在沒有講透講實,更主要的是,一直以來,感覺到關于那個年代的杭州被忽略了,因此,我把構思了很久的故事寫了出來,講述杭州,追憶杭州,贊美杭州那個年代里不曾被注意的人和事,彌補前兩本書的缺憾。作為壓軸之作,努力在主題思想上進行深化,人物形象上給予提升,在創作手法上有所創新,從而使三部曲豐滿而完整。
三本書之所以選擇同一個時代,因為這個時代的環境比較典型,創作空間比較自由,敘事彈性比較大。所謂典型環境里典型人物,相同情景下的類型人物,他們的命運和背景何其相似,他們絕不是老滑的投機者,而是真正的革命者和自我革命者。危情時代,奮勇而起,一腔熱血,敢于犧牲。這一群人,怎么寫都寫不夠。
歷史也是當代史。青年人物,青春之期,熱血涌漲,即便是出于革命浪漫主義情懷,何嘗不希望自己生長在某個可以有所作為的大時代。
潮新聞·錢江晚報:小說中,我們看到同一家庭、同一族落的人們,在大時代中主動或被動地做出了不同的選擇,走向了不同的人生。比如,沈家三姐妹、四合班的伏德魁和瞿玉郎。通過個體在大時代中迥異的命運走向,您想表達什么?
王霄夫:性格即命運。在那個年代,大多數人都是被時代洪流挾持的,都是一步一步被推著走的,能夠自主的人,能夠主動選擇機會的人少之又少。但創作上要關注的,往往是命運必然性里的偶然性。這些人物,在很不徹底的國民革命背景下,或者是國民革命只走到一半、處于徘徊期的時間點,他們恰好出現了。他們不是勞苦大眾,遭遇的不是物質生活上的艱困,而是精神層面的掙扎,當然也有更多的情感矛盾。最主要的,在那個年代里,被迫還是主動,人都必須選擇。沈家三姐妹,生活在同一個家庭,命運好與不好都同樣有份,但到重要關頭,面對信仰、事業和情感,就分出層次,有所選擇。最高一層的,當然是沈甲妃,信仰第一,革命為重;境界平常的沈乙嬪,追求當下,情愛優先;追求奇正的,是沈丙婕,革命和愛情都要得到。三姐妹的故事,就是一個先天命運和后天選擇的故事。那個年代,富裕和美人家最終都不是團圓人家。
伏德魁和瞿玉郎是前史,也是背景,他們是伏申身上的十字架,橫條是伏德魁,豎條是瞿玉郎。從中表明主人公負重前行,在追求革命和進步上,比別人更不容易,從而顯現,“客人”原來真的瀟灑。他們像所有的名人藝人那樣,在大革命時代,屬于“邊緣階級”。他們并不是反革命,然而也可能隨時會被“革命”。因為他們是事業成功人士,對于革命,對于改朝換代,他們有自己的態度,而對于親人,對于后代,他們也不至于站在對立面。對于這類人物,我盡量營造出一種不真實感,甚至世界和人生的虛幻感,以此增強故事和人物的豐富性和多面性。
潮新聞·錢江晚報:末代皇帝溥儀、軍閥韓復榘、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小說在虛構的故事中,夾雜了許多真實的歷史人物,這對于您的寫作來說,有什么挑戰?
王霄夫:大事不能虛。許多懸浮劇沒有標明年代和真實人物,可能是在規避創作難度,這或許是一種很聰明的寫作。
本書塑造的這幾個真實歷史人物,加固了敘事框架,使故事有所依托,結構更加穩定,敘述上也更有真實感,也因此把同時代的名不見經傳的“非歷史人物”找出來,用更多的筆墨聚集在新創作的主人公身上。一是與這些人物的聯系更加可信,如進宮唱戲會遇到溥儀,作為國劇振興委員會主席和贊助人的韓復榘會接待名角之子,到浙大求學見到校長竺可楨概率很大;二是可以表示主人公見多識廣,心有底氣,一系列敢作敢為的行為也更讓人信服;三是讓歷史真實回歸生活真實,包括還原大人物普通一面,如此,可以增強小說的歷史真實感。當然,挑戰難免,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把歷史人物(大人物)和虛構人物(普通小人物)盡量拉近,盡量融合在一起,用當時彼此都是熟人的眼光和態度相處相待,從而讓讀者看到都是活生生的人。
日常敘述中的悲劇內核
潮新聞·錢江晚報:沈甲妃的去向之謎,是貫穿全書的懸念,小說為何選用了相對開放的結局?
王霄夫:人生大都不完美,生逢亂世,個人諸多無奈,甚至更多的是遺恨。因為革命,因為戰爭,因為離亂,上一輩太多家庭有失蹤人口,有的直到現在,尸骨仍然沒有找到,靈魂仍然無法招回。而我們講述了太多圓滿的故事了,以致大多時候把他們忘記了。因此,我采用了這樣一個基于日常敘述的悲劇內核,有別于傳統戲曲和電視劇男女主人公命運的程式安排。寫到最后,已經無法給出一個完整的結局,因此我覺得,如此更有力量,更接近生活真實,更值得讀者回味。如此,讀起來可能會困難一些,爽感會少一些,但讀進去之后,觸動會更深一點。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潮新聞·錢江晚報:小說中,有兩次提到《紅樓夢》,都與“賈寶玉初試云雨情”這一段劇情有關,這里是否是以寶玉隱喻伏申的成長?
王霄夫:這的確是閱讀本書的一個很好的角度。
相同的是,賈寶玉初試云雨情,是夢中事,是虛幻境,是表明可以開始有愛情了,有愛的能力了,而金玉良緣、木石前盟,是故事的主線、實線,與賈寶玉相伴相處的是林黛玉,是薛寶釵,是晴雯、襲人這些現實人物。北平監獄的寒夜里,一對青年男女相擁取暖,故事也由此真正展開,而伏申后來在杭州、在更長的時間里遇到的是譚杭麗、沈乙嬪和藍梔子,現實中更多的是與她們的相遇和交往。
不同的是,沈甲妃不是秦可卿,她是革命者,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女性,是伏申的啟蒙者,開導的不僅僅男女情感那點事,更重要的,啟發最多的,是人間正道,革命情懷,犧牲精神,還加上對北平以外的杭州認知,等等,因此,相對復雜一些,社會一些,甚至功利一些。
然而,《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單一和單純。
潮新聞·錢江晚報:克里森的《最憶是杭州》和催眠術,在全書中起著穿針引線甚至補白的作用,這樣的敘事頗具創新,您為何會選擇這樣一個視角,勾連起許多情節?
王霄夫:初稿完成之后,總覺得視角顯得單一,一些重要的人和事沒有多方位的評價和判斷。我曾想到寫馬可·波羅,甚至寫到幾百年后他穿越回到杭州,也許這樣會很精彩,但我感到風格上很難統一,還是退縮了。《六尺之孤》中,我因為寫了但丁神父,發現當時浙江各地有許多教會醫院和外國醫生,他們積極參與地方事務中,對當地社會相當了解,官場和民間的朋友也很多,所以有這樣一個角色敘述杭州,我覺得角度會很特別的。因此,在最后定稿時,我加上了這個人物線(不是馬可·波羅),使故事飽滿豐富,更有層次、更有格局。
潮新聞·錢江晚報:能向讀者透露一下,您接下來的創作計劃嗎?
王霄夫:我以前的中短篇都是現實題材,而長篇創作都是歷史題材,寫一部當代題材的長篇小說,回到當代,寫當下的人和事,是我的心愿。我準備寫這樣一個故事,地點在江南古鎮,時間是從20世紀80年代到今天,一個女舞蹈老師、基層文化工作者,是如何在社會變革中守望美好的過去,與坎坷的命運奮力抗爭,最后講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