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11期|李浩:鋼鐵、工業、歷史以及相關的隨想——記于重慶工業文化博覽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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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碩大的博覽園,始終彌漫著一股淡然的、若隱若現的鐵銹氣息—即使我們的鼻子并不那么靈敏,也能夠從空氣中嗅出這樣的氣息來。這氣息,似乎可以說是一種“基調”,具有一種常被談及的“歷史味道”。在重慶工業文化博覽園,其展覽的核心部分即是鋼鐵,是那些曾經輝煌并且能夠發出巨大聲響的金屬“舊物”,是在時間的歷經中可貴的留存。它們是滄桑,也是見證。
但更為重要的,則是它們的歷史意味,以及由此引發的感慨。
在我看來,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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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覽園位于重慶大渡口區,是重慶四大博物館之一,也是唯一以鋼鐵工業為主體的一家博物館,由主展館、“鋼魂館”、工業遺址公園幾部分組成。若談其“鎮館之寶”,在我眼里可能非“8000(HP)馬力蒸汽機”莫屬。它大抵是整個博覽園中歷史最為悠久的鋼鐵舊物,據介紹說,這臺由英國謝菲爾德市梯賽特戴維兄弟公司制造的蒸汽機是由清末名臣、當時的湖廣總督張之洞引進的,引進的具體時間應是1906年。同樣,據介紹說,這臺“8000(HP)馬力蒸汽機”是中國軋鋼工業史上第一臺大型軌梁軋機原動機。
這臺蒸汽機的珍貴之處在于,它代表的是中國現代鋼鐵工業的發端,一個最為核心的見證。它是中國“洋務運動”重要的引進,從某種層面上也變更著中國。從那時起,中國開始注重對西方文化和技術的引進,“中國鋼鐵工業開始依托世界先進技術,蹣跚起步,建立起自己的重工業基礎”。直到五四,直到……當然,它也是一個具有深遠意味的象征:中國的現代技術、現代科技甚至已經為我們普遍接受的現代思想,都是出于博納的胸懷引進的。引進改變了中國,引進服務了中國,引進提升了中國。
博納博取,一直是我們中國文化里的一個良好美德,我們愿意汲取,愿意從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明中不斷拿來以豐富自己—羅素在他著名的《東西方文明比較》中曾專門提及過這一點,他認為,我們的文化中一直有一個愿意從他者那里汲取并變成自己文化的一部分的“基因”,正是這一基因使中國的文化得以延綿,得以豐富,得以深厚。事實上,我們也可能會注意到這個文化里還有另一重的基因,那就是盲目自大,故步自封,凡是非“祖宗之法”便一概鄙視、漠視和敵視,這一沉渣的不斷泛起也時時會影響和嚴重影響著我們的文明,給我們的文化造成巨大的破壞—不徹底的“洋務運動”的中斷和終結也正是它所造成的結果,它所造成的,是甚至不僅是一個王朝的覆亡。在張之洞的時代,在引進這臺“8000(HP)馬力蒸汽機”的那個年代,恰恰正是那類沉渣最為積疴的時代,那些“洋務運動”的主將所經受的壓力當然可想而知。而且,我們需要承認,“8000(HP)馬力蒸汽機”所代表的和它所包含的科學原理也超越了張之洞和張之洞們的認知,他并不能真正地理解這臺機器,重慶工業博覽園中那段介紹“8000HP雙缸臥式蒸汽機1905年由英國謝菲爾德市梯賽特戴維兄弟公司制造。公稱能力8000HP,轉速0—60轉/分,最大可達70轉/分,平均蒸汽耗量36t/h,總重量約250噸,所驅動的設備為德國西馬克Ф800x3二輥可逆橫列式軌梁鋼機……”張之洞們或許也不盡知這些數字的意義,但他和他們知道,這樣的“器物”有用,這樣的“器物”所制造出來的東西對家國有用。于是,這個鋼鐵的龐然大物經歷了漫長的旅行之后來到了中國,成為中國“洋務運動”和軋鋼工業史的一個重要的起點……1906年,積貧積弱的中國暗潮洶涌,多股很不相同的力量在相互交織、相互對抗,已經沒有一條路徑可以走得平穩順暢—我們可以想見,這臺漂洋過海的蒸汽機曾經歷過怎樣的顛簸。
在重慶工業文化博覽園,還塑有張之洞的塑像。與其說他站在一個起點之上,毋寧說是站在一個分界點上,他站著,眼神中帶有長達百年的“百感交集”。在一則舊文中,我曾這樣理解我的鄉黨張之洞:知我者謂我心憂。如果不是“千年未遇之變局”,如果不是內憂外患大廈將傾,我相信張之洞更可能是一個守舊的循吏,他會恪守中庸、傳統,小修小補,勤勉當然是一貫的,敬事也是一貫的,可那頂“洋務派代表”的帽子一定不會落到他的頭上。有一則逸聞可以佐證,說,某人給張之洞上書,竟然其中夾雜了來自日本的舶來語,張之洞怒批“孰實可恨”,而上書人也在他的批復中發現了舶來語,回他“亦是孰實可恨”……然而,那個變局,那個壓在頭上的層層憂患,卻讓他不得不—改革,在歷史上,諸多的改革都源自被迫,源自自救,源自在內外的壓力之間尋求平衡,從一開始,它就會遭受來自革命的、打碎的與守成的、既得利益獲得者之間的雙重擠壓。革命者急于,他們不相信,把一切看得迫在眉睫,當然某些內在的幽暗也使他們迫切;而因循者、利益獲得者,則不希望自己被削弱,不希望變動觸及,也不希望為別人成全……何況,還有外來,何況,這個外來的重壓實在沉重。大清帝國,在風雨中顛簸飄搖,如同行駛于巨浪中的舊船。問題是,所有人,都在這艘被不斷擊打的船上,包括那些勢同水火的人……真是讓人百感交集。
從1906年至今,已逾百年。在百年滄桑中,這臺“8000(HP)馬力蒸汽機”依然結實堅固,僅有輕微銹跡,據朋友介紹,如果不是因為更新換代,由電動機來替代,它可能依然是“重慶型鋼廠”的重要工作設備,依然可以正常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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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慶工業文化博覽園區,對“8000(HP)馬力蒸汽機”是這樣介紹的:先后安裝在廣州和武漢。
那,它又是如何來到重慶的呢?為什么要來至重慶呢?
這就又牽扯出中國一段重要的歷史了,還要提及一個大家可能相對陌生的組織,國民政府“鋼鐵廠遷建委員會”—簡稱“鋼遷會”。何謂“鋼遷會”?為什么要建一個“鋼遷會”?恕我孤陋,對于“鋼遷會”,我是來到重慶大渡口的時候才第一次聽說的,離開了文化博覽園后才開始查找相關資料—它應當更是一段不應忽略的歷史,里面同樣充滿著波瀾壯闊、生離死別以及蕩氣回腸。
中日戰爭爆發,國民革命軍節節敗退,東北、華北相繼淪陷,與之伴隨的是處于東北、華北的鋼鐵廠也被日軍占領或摧毀,加上海運的封鎖,造成了中國國內鋼材和生鐵的奇缺—而鋼材和生鐵,是并更是保障抗戰軍需供給、充實后方工業生產和軍事生產的“根基”所在。為此,1938年3月,在時任國民政府經濟部長翁文灝和兵工署長俞大維的共同倡議下,國民政府“鋼鐵廠遷建委員會”成立,而重慶的大渡口區,則成為工業內遷的重要目的地。
“鋼遷會所拆器材由自己組織運輸,并由兵工署出面與長江航業聯合辦事處及民生公司簽訂運輸合同。鋼遷會拆卸的5.68萬噸器材中,專屬鋼遷會和綦江鐵礦、南桐煤礦所有的共3.7萬噸,其余為代兵工署各廠處和有關廠商所有,均需鋼遷會代運后方。與其他內遷企業相比,鋼遷會的器材最多,也最笨重,很多設備動輒二三十噸重,體積達上百立方米。當時中國的運輸機構,不論公有還是私營,都缺乏在長江上游短時間內運輸大量物資的經驗。如何將如此規模的器材及時、安全地運送到大后方,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一方面戰事緊迫,另一方面參與組織此項工作的人要面臨運輸工具匱乏、枯水期不能航運和船舶逆水上行所需燃料嚴重不足等現實問題。鋼遷會在武漢、宜昌、重慶等地先后征集雇用了2艘炮艦、11艘海輪、27艘江輪、4艘鐵駁船、17艘拖輪、218只木駁船、7000只柏木船。此外,陸續把一些重要物資交給由武漢到宜昌、宜昌到重慶段的商業輪船附帶運輸。各項設備器材先由武漢西運,到宜昌后,換乘能走三峽的大馬力輪船轉載運川……”
不僅如此,或者說,更大的困難并不是前面說到的這些,而是戰爭,而是日軍的時時轟炸,而是雪上不斷加上去的霜。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許不應遺忘為這場中國工業大遷徙提供運輸保障的重慶本土實業家盧作孚,正是他和他的民生公司,在近40天的時間里,他和他的民生公司就在江上運輸了三萬多滯留于宜昌的人員和十幾萬噸工業物資。也就是在這場人員物資的大搶運中,民生公司的“民生號”遭到襲擊沉沒,同時沉沒的還有船上的70余名船員和工人。
真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鋼遷會艱難的轉運工作從1938年6月初開始,到1939年年底才告結束,鋼遷會專屬3.7萬噸器材中,共有32321噸運抵重慶大渡口,沿途損失2745噸……值得一提的是,與“8000(HP)馬力蒸汽機”匹配的重要部件“飛輪曲拐軸”在轉運途中途經宜昌時遭日機轟炸沉入江中(Ф800軌梁軋鋼機被迫改用鋼板軋機的原動機6400HP蒸汽機驅動生產)。
在重慶工業文化博覽園區,其重要的版塊鋼魂館所展覽的,即是在那個時期由鋼遷會運來的相關機床設備,它們也促成了重鋼的首次發軔。這些貌似已經冰冷的鋼鐵之物卻連著國家命運和青年人的熱血,是那段歷史中最為直接、堅固的見證。
民族危亡時刻,這些鋼鐵已經與民族的存亡緊緊地連接在一起,與我們的血脈連接在一起。是的,在簡短的資料介紹中,我們可能讀不到鋼鐵廠工人、工程師和負責運輸的船員們的名字,看不到他們多數人的面孔,甚至無法知道他們來自何處,曾經有過怎樣的經歷和家境—但是,我們可以猜度。我們可以猜度的,是他們的疼與痛,是他們的堅持,是他們血液中涌流的物質,是他們從不會掛在嘴上的責任,以及面對可能的犧牲時的堅毅……
撫摸這些鋼鐵,我甚至也可以撫摸到他們的手臂和肩膀,撫摸到他們的汗水和淚水,撫摸到他們的痛,撫摸到他們不屈的瘦小骨骼。在一個所謂的大歷史中,他們的力量是微弱的,也是強大的。他們,把自己也溶解在淡然的、若隱若現的鐵銹氣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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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以“8000(HP)馬力蒸汽機”為主角。
在倏忽的時間的擊打下,在倏忽的時間中存留下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遺落江中的“飛輪曲拐軸”也被打撈了上來,在經歷簡單的修復之后即投入了使用。機器一旁的銘牌上,還以一種飽滿、熱情的語調做出介紹:1952年4月10日,試軋成功了新中國第一根重軌—中華式38kg/m重軌,并用該產品鋪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國第一條鐵路—成渝鐵路。該機馬不停蹄、不負眾望不斷開發生產新品種,實現了礦用槽幫鋼系列化……直到1985年,型鋼廠節能改造,電動機取代蒸汽機,該機才作為中國最后一臺以蒸汽機作動力的軋鋼原動機停產下馬。從1906年至1952年,再至1985年,與之相關的還有一段值得被提及的歷史:大三線建設
。它被淡然藏于“8000(HP)馬力蒸汽機”歷史運轉中的褶皺里,同樣地帶有一絲絲的銹跡。
大三線建設,是指上世紀六十至七十年代期間,中國在中西部地區進行的一場以戰備為指導思想的大規模國防、科技、工業與交通基本設施建設。這一建設活動旨在加強國防實力,同時促進中西部地區的經濟發展—其背景是,中蘇關系的惡化,當時的蘇聯領導人已經制定了針對中國大部分核心區域的作戰計劃,一場可能的大戰迫在眉睫。這里,又有一次中國重工業的大遷移,其與日本侵華時的工業大遷移有著某種同質性。許多人,尤其是內地的、沿海發達城市的人,因為支援國家戰略而又一次背井離鄉。我相信,“8000(HP)馬力蒸汽機”足以見證,他們是如何來至這里的,他們的到來又是如何使整個廠區充滿了不同方言的喧嘩……我還要提及那些“個人”和被改寫的個人命運,以及他們懷揣著的心和血,懷揣著的呼吸與火焰。我還要提及,在國家危亡的時候,那些人的舍身感和由此而來的崇高感,這也是我們這個民族最為可貴的支撐部分啊。
鋼鐵似乎是冷的,是靜物,是歷史的遺存,但曾經操作它們的人不是,與它們日日相伴的那些手臂、眼睛不是。走在博覽園中那些經歷著時間的鋼鐵巨物之間,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些人,那些從遠處到來然后在這里生根的人,那些懷有理想和夢,懷有忐忑、陌生和怯懦,懷有種種情感情緒和想法來到這里的人……現在,他們的孩子已經成了標準的“當地人”,成了孩子的父親母親。
他們身上,都是有故事的。
而故事,也寫在了那些被我們看到的鋼鐵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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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工業文化博覽園,它讓我們見證與之相關的數段歷史,讓我們從這些歷史中看到人,看到歷史對人的影響,當然也可以看到與之相關的種種,乃至感慨,乃至生出種種的思忖與聯想。鋼鐵,是現代工業的“血脈”,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做是現代文明的“血脈”,對它的審視和觀照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對現代歷史和現代文明的審視和觀照。它讓人懷想,讓人感吁。
【作者簡介: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省海興縣。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先后發表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等文字。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將軍的部隊》《父親,鏡子和樹》《變形魔術師》《消失在鏡子后面的妻子》,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在我頭頂的星辰》《閱讀頌,虛構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等,共計二十余部。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獎、第九屆《人民文學》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一屆孫犁文學獎、第一屆建安文學獎、第七屆《滇池》文學獎及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