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2024年第6期|七堇年:火空海(節(jié)選)
導(dǎo)讀
攀巖,對于每個人來說意義不同。在阿斗和葉子的故事中,攀巖就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認(rèn)知自我、救贖自我的路徑,他們幾乎為此獻(xiàn)出生命的全部。火空海絕壁上奇美的冰瀑,如一道升向天國的水晶天梯,直抵蒼穹。有人像飄零的煙花,墜入虛空,有人心懷信念一步步向上,挑戰(zhàn)極境。“如果世間有神,必名叫高山,必能見證塵埃在雪中飛揚,那是因為曾經(jīng)有人為此攀登,從容如散步。”
七堇年,香港浸會大學(xué)國際新聞專業(yè)碩士。已出版《大地之燈》《平生歡》《無夢之境》《橫斷浪途》等作品。另有中短篇發(fā)表于《當(dāng)代》《人民文學(xué)》《收獲》等刊。曾獲第九屆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長篇小說獎等獎項。近年涉及編劇、翻譯等領(lǐng)域。寫作之外,熱愛戶外探險、登山。
火空海
文|七堇年
1
他又夢到了那個場景:一只鮮紅色的吊帳,懸掛在峭壁上,遠(yuǎn)看似一片楓葉,貼上墻頭。
拉開吊帳的拉鏈,迎來峭壁上的第一道曙光:天空藍(lán)得發(fā)脆。空氣冰冷,刺入呼吸道的瞬間,幾乎是堅硬的。風(fēng)一過,如冰涼的飛刀,貼著巖壁,削過頭頂。
輕微的細(xì)小落石聲不時傳來,石粉塵末落在吊帳的防水層上,嗖嗖滑落。烏鴉的嘶叫聲碰撞在萬丈巖壁上,反復(fù)回蕩。胡禿鷲展開闊翼,沉默盤旋著,在遙遠(yuǎn)的地面投射微小的移動陰影。
強(qiáng)烈的暴露感能一把抽走呼吸。向下俯瞰,巖壁的裂縫幾乎是直直插入萬丈深淵,就連從不恐高的阿斗,也不免感到心跳加快,手心滲出毛汗,腎上腺素涌動。他不得不收回目光,抬頭望去:上方的巖壁呈輕微的仰角,仿佛城墻將傾未傾,壓迫下來。再往上,就是那道結(jié)冰的瀑布了——宛如綻放的透明煙花,炸開一道道冰白的流蘇,在空中凝固著;瀑布中段,微微收攏,儼然一架巨大無比的枝形吊燈;再往上,瀑流變細(xì),仿佛一道升向天國的水晶天梯,直抵蒼穹。
2
夢境戛然而止,天已大亮。晨光鋒利,扎穿了帳篷那層薄薄的面料,閉著眼睛都感覺刺眼。阿斗醒了,一瞬間有點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眼睛干澀,花了好久才能睜開。同伴劉白早已經(jīng)起身了,不知去向。阿斗摸出手機(jī)看了看時間,七點,該起了;他鉆出帳篷,走到幾米開外去小解。
氣溫零下二攝氏度,深呼吸時,冷空氣仿佛鋼絲捅入鼻腔,刺得阿斗清醒過來。
回到帳篷門口,他發(fā)現(xiàn)昨晚接的那一桶水已經(jīng)結(jié)冰,便操起冰鎬,走向水源的上游,鑿冰取水,但凍得太結(jié)實,厚到鑿不破。他只好走到更遠(yuǎn)的地方,舀干凈的雪,壓實,裝滿一鍋,帶回營地,點燃高山爐燒水。雪化了只有一點點,他來來回回舀了好多次,才能燒滿一小鍋。
在高海拔,再小的事也格外費力。舀雪的間隙,阿斗停下來喘氣,仰望眼前這面大巖壁,感到某種冰晶一般純粹而鋒利的美感,如慢箭一般,緩緩刺穿了身心。大巖壁仿佛一座宏偉的神殿之門,俯瞰著他,也拒絕著他。這是他的廟宇,可他像一位虔誠的信徒,不得其門而入。一再嘗試攀登,一再失敗,一再回來,多少年,多少次了?他都有點記不清。
第一次來到這座大巖壁跟前,阿斗就被迷住了。他確信自己要登上它,也許是世界上第一個,很可能也是最后一個:與永恒的巖壁不同,冰瀑是短暫的,往往只有一個冰季。幾個月前,這道奇跡還不存在;而幾個月后,這道奇跡就將融化消失。而來年,后年,誰也說不好它還會不會再有:隨著全球變暖,降水量多寡變化,即使冰瀑再次凝結(jié),也不可能一模一樣。這就如同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一樣,世界上也沒有兩道相同的冰瀑。若說巖壁是山川的掌紋,那么冰瀑就是山川的垂淚。獨一無二的,凝固的垂淚。
3
遠(yuǎn)遠(yuǎn)地,阿斗看見了劉白的身影:臉色蒼白,走得很慢,上氣不接下氣,雙腿打晃,好像地上長滿了看不見的手,在拽他的雙腳。
“他媽的吐了三次了,太難受了。頭劇痛,靠,”劉白抱怨,“你睡得跟豬一樣,打呼打了一晚上,太過分了。”
“高反都這樣。吃藥不?”阿斗冷冷問,“我這有乙酰唑胺。”
“有用嗎?”
“看人,”阿斗翻出急救包,“副作用是全身要發(fā)麻,我估計你現(xiàn)在才吃已經(jīng)遲了,爬升前就要開吃;要不你試試他達(dá)拉非,韓版的偉哥,等于讓血管膨脹,促進(jìn)血氧含量……”
劉白目瞪口呆:“這都是啥偏方?!算了吧,我就知道紅景天,有嗎?”
“別信那個。其實藥都沒啥用,最主要的就是海拔適應(yīng)。待上幾天,就好了。”
“幾天?!一天我都受夠了。”劉白搖著頭,“說真的阿斗,要掙錢,做什么不好,做領(lǐng)隊,到這來受罪?辛苦不辛苦啊?”
“不辛苦,命苦。”阿斗低頭自嘲,“算了,我看你就吃一顆EVE吧,但含有丙戊酰脲,會減少血小板,不能多吃。我先給你測測血氧。”他拿出便攜血氧儀,一個比橡皮擦大不了多少的玩意兒,夾住劉白的食指,等待結(jié)果的間隙,他倒出剛燒好的熱水,兌了葡萄糖,遞給劉白。
“你帶隊,遇到過我這種高反的嗎?”
“肯定啊,多多少少都會高反。嚴(yán)重的,馬上就下撤,你這種,適應(yīng)一下再說。”阿斗看了一眼血氧儀,78%,“好得很啊,比我還高。”阿斗放下心來。面對這樣的大巖壁混合攀挑戰(zhàn),沒有搭檔,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阿斗心中最理想的搭檔當(dāng)然不是劉白,但有一個人總比沒有要好。
4
吃完早飯,收拾完帳篷,倆人出發(fā)比平時時間晚了許多。把所有的攀登物資運到巖壁根部,倆人來回兩趟,時間已經(jīng)過午。
“這就是火空海?你說多少個繩距來著?”劉白問。
“差不多二十個左右。”
兩人稍作休息,拆卸馱包,建好大本營。為了減輕負(fù)重,一支牙刷柄都要掰斷,但有一件東西是不能省略的:劉白拿出一只銀色的輕質(zhì)鋁盒,正要放進(jìn)自己的背包,阿斗轉(zhuǎn)身看見,“不行,這個放進(jìn)公用的。”
劉白察覺到阿斗眼里的堅決,沒有多說,順從了。他刻意轉(zhuǎn)換話題:“咱們吃的,最多夠十天,對吧。你覺得搞得定嗎?”
“搞不定也要搞定。”阿斗說,“別擔(dān)心,我來領(lǐng)攀。”
劉白沒吭聲,他按照阿斗的意思,解開一捆繩子,一把一把捋順,放入繩包。理繩的過程過于單調(diào),讓他走神:這些繩子、裝備、景色,甚至自己現(xiàn)在這個搭檔的角色,都曾經(jīng)屬于葉子。阿斗和她度過這么親密的時間——帳篷,一整座山,一片巖壁,只有他們兩人:會發(fā)生什么?
劉白因為沒有親歷,而只能展開想象。那種想象令他不安。在他趕地鐵、上班、吃飯、下班、洗澡、看電視、不斷刷手機(jī)等她消息的時間里,他不知道他們會在山上經(jīng)歷些什么。他逐漸意識到,人其實可以忍受任何現(xiàn)實,唯獨沒有辦法忍受想象。
現(xiàn)在葉子不在了,他的想象死無對證,更絕望了。想象變成一張釘板,令他日夜煎熬,非得親身體會一次,親自走一遭,否則總覺得沒有了結(jié)。也許親自確認(rèn)了他們只是受罪,沒什么浪漫可言,這樣就可以放過自己。他最終想要的,也只是放過自己。
阿斗清點著裝備,余光瞟到了那一堆繩子,臉色突然嚴(yán)肅了起來:“這樣不行,記著,一定,一定,一定要記得打繩尾結(jié)。這不是玩笑。不然——”阿斗特意將繩子尾端摘出來,拿起保護(hù)器比畫了一下:繩子嗖的一下從保護(hù)器的管槽中滑出——這就是末端不打結(jié)的后果:直接掉落,粉身碎骨,“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為沒打繩尾結(jié)而出事?”
“不好意思,生疏了。”劉白說著,眼皮垂下來,不看阿斗。
阿斗沒有像過去那樣發(fā)飆罵人,只是嘆了一口氣:一個連繩尾結(jié)都要疏忽的搭檔。可他除了劉白,也找不到別的搭子了,更何況,他們共同的理由是葉子。過去那么多年,除了葉子,他沒有任何別的固定搭檔,朋友,連喝酒的哥們兒都沒有。他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獨來獨往。沒有人教會他如何與人交際,他好像也不需要。一種毫無來由的失敗感,提前籠罩著他。
5
與其說是攀登危險,不如說是攀登救了他。阿斗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有攀登,自己的生活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還會有生活嗎?或許已經(jīng)死了,或許生不如死。可能像一把糜爛的枯草,蜷縮在某個暗無天日的游戲廳,像“那個人”一樣,死于一針致命劑量;好一點的話,或許一輩子待在農(nóng)家樂的后廚殺魚,閑來被老板派去送外賣。在農(nóng)村長大,他沒去想過太多的可能性。整個童年在提心吊膽之中度過,最想要的可能性,只是離開那個人,或者,那個人離開。
那個人的皮帶不是用來系褲子的,家里的吊扇也不是用來吹風(fēng)的。他的暴力根本不需要理由,手邊任何東西都可以是刑具。筷子,遙控器,晾衣架,掃把。那個人喝多了的話,家里的墻壁、地板,就會變成刑場。他將媽媽揍得鼻青臉腫之后,還會扯掉她的頭發(fā),塞進(jìn)她嘴里。這不是人干的事,阿斗內(nèi)心默默把那個人稱作“它”,學(xué)校里,老師一遍一遍糾正阿斗作文里的錯別字,爸爸,第三人稱,男,“他”。
不,它。
媽媽逃跑過兩次,一次帶了阿斗,另一次沒有,但都失敗了。“它”會當(dāng)著親戚和公安的面哀求,懺悔,扇自己耳刮子。但是每次她被哄騙回來,“它”只會打得變本加厲。有天放學(xué)回家,媽媽不在。很晚了,她還是沒有回來。阿斗以為媽媽又跑掉了,有點發(fā)蒙。“它”也不問,獨自喝悶酒,打發(fā)阿斗去喂豬,結(jié)果這一出去,他才在后院墻外的那棵桂圓樹上看見一個人影,吊著。
這一幕明明是親歷,但記憶一定發(fā)生了某種自我保護(hù)機(jī)制,將它虛構(gòu):仿佛這一幕是電影里看來的,跟自己無關(guān)。這一幕成了他自己的“切爾諾貝利”:災(zāi)難發(fā)生了,被否認(rèn),被遺忘,人們離開,遺棄現(xiàn)場,建一座混凝土蓋子,封起來。長大后,阿斗依然害怕大樹。絕對不吃桂圓,也不吃豬肉。他不解釋為什么,別人就默認(rèn)他有信仰原因,他從不辯解。
他也不太想得起自己怎么度過那一幕之后的許多年:媽媽走后,那個人的火力就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了。阿斗當(dāng)然不喜歡學(xué)校,但更害怕回家。放學(xué)后,他只能在路上東逛西晃,拖延回家的時間。被迫只能與那個人共處一室的時候,阿斗每時每刻都是提心吊膽的。他睡覺在枕頭下藏著一把刀,吃飯狼吞虎咽,以求自己趕緊長大,健壯,這樣“它”就打不過自己了。在家里,阿斗將兩只眼球交給天花板、電視機(jī),或者作業(yè)本、墻壁、地板,這些都比較安全,但絕對不能與那個人對視——就像叢林中遇到野獸,切忌與它對視。他只能以一種近乎耐心的仇恨,日夜祈求那個人離開,徹底的最好。
后來那個人去了外地打工,阿斗被送去爺爺家,他才松了一口氣。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老頭喜歡虐待村里的每只野貓野狗,并與菜園里那只母羊關(guān)系詭異。冬天冷的時候,母羊被拉進(jìn)屋來,老頭與羊同吃同睡。夏天,則每晚都去羊圈,有時候白天也干。終于在暑假的某一天,大中午烈日炎炎下,老頭暴斃羊圈,死于激動過度心臟衰竭,褲子尚掛在腳踝。
阿斗想過,要不要把老頭的死訊告訴那個人。轉(zhuǎn)念之間就抹去了這個念頭,因為自己既沒有聯(lián)系方式,也不想聯(lián)系。到了辦喪事的時候,阿斗才知道,這是一場兩個人的葬禮:早在一年前,那個人就死了。至于死因,由于實在太不光彩,大人們在阿斗面前說法含糊。從牌桌上七嘴八舌的唇語中,阿斗猜測跟針頭有關(guān)。
喪事是六姑帶著親戚們一起操辦的,在老家院壩搭起棚子,吃吃喝喝,燭煙不絕,棋牌喧喧,一地狼藉,花生,瓜子,鞭炮的碎紙屑,除了色調(diào)黑白,跟喜事兒沒區(qū)別。花圈上竟然寫著懷念之詞,叫阿斗看了想笑。
守靈七天,人們就打了七天七夜的牌。一種詭異的熱鬧氛圍籠罩著葬禮。他聽見有一張牌桌上傳來一個聲音,沒有被洗牌聲掩蓋:“狗日的這家人盡是變態(tài),你看這個兒娃子,老漢兒死了,一滴眼淚都沒得。”
阿斗聽到后,徑直走到那張牌桌跟前,撲上去,猛地一把掀掉了每個人的牌,然后死死盯著牌桌上的每一雙眼睛。麻將牌鏗鏘有力,滾出十幾米遠(yuǎn),把周圍幾桌都鎮(zhèn)住了。四個大人嚇了一跳,看到這孩子眼神生猛,咬牙不吭聲,不曉得還干得出什么事來,都有點怕。阿斗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告人的竊喜,強(qiáng)忍笑意,控制嘴角的弧度——這份死訊,他實在等待太久了。
他的目光越過六姑高聳的假發(fā),望見后院那棵高大的桂圓樹。他轉(zhuǎn)身離開牌桌,拼命奔跑起來,大口呼吸,像是想要吞噬一點什么東西進(jìn)去。但什么也沒有。沒有難過,也沒有高興。空氣的盡頭還是空氣,他只知道生活還要繼續(xù),到處都是大樹,他得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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