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4年第11期|張哲:青云之半(節選)
張哲,女,1987年生于北京。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長江文藝》《青年文學》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刊物轉載。小說集《共生的骨頭》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責編稿簽
山上山下的青云之半,未受戒的沙彌、同時也是孤兒的覺心經歷了一份親情,有了塵世的牽絆。葫蘆燴畫手藝人老馬發惡心,卻結善緣,本想以傳授燴畫技藝為由給先天缺陷的兒子小川找一個照看人,未曾想在三人相處的過程中各自生發了父子之情與手足之情——覺心在老馬家領受了在廟里甚至夢里從未感受過的情感,心中自此有了牽掛,老馬也在一個深夜向覺心吐露了真相。一場暴雨奪走了老馬的生命,也沖散了覺心的迷惘。青年作家張哲用沖淡詩化的語言描繪了一個桃花源式的故事,淳樸自然的人物和情感體現出作者對人性和人情之美的贊美和理想。
—— 胡 丹
風很硬,一刮,便露出山骨。
老馬寬臉厚肩,拙口鈍腮,圓滾滾的肩膀,不似手藝人,反倒像個糙人。手極厚重,覆著老繭,形若板斧。老馬的行當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不難,在葫蘆上火燴出各種畫。這門手藝能上溯到清朝咸豐年間,最早用火燴在各種竹、紙、綾,乃至筍籜、葵扇上。經過幾代人,開枝散葉地傳了下來。手里的葫蘆是個異形,歪著脖子,上寬下窄,畫的蓮蓬,無根無脈,只有蓮蓬子,花托漸大,也歪著頭,簡素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這是隨形創作,形跡相依,可遇不可求。跟在老馬身后的是個小僧,小僧下山有五個月了,依然持戒,只是不再上山。
1
小僧和老馬相遇是在山上那座廟里。
小僧法號覺心,來這座廟里不足四年,剛滿二十,還未受比丘戒,因口說不行,辯白不行,又不擅引經論,總被師哥覺空說是笨嘴拙舌,所以只能在寺廟里肩負著給年久失修的羅漢像上色的活兒。都是風吹日曬后的羅漢像,排列在配殿后的院子里,覺心日復一日站在木凳上描畫著羅漢的五官。
廟不大,里里外外不過六個人,和覺心關系近的是覺空,覺空只比覺心大半歲,兩個人都是沙彌,還未受持具足大戒,還不是比丘。四年前,他們跟著住持一起來到這座寺廟,當時水電都沒通,兩個人不得不跟著師父去山下化緣。覺空總被師父訓“九孔常流不凈,六根恣逞無明”,他說他可能一輩子都不受比丘戒了,覺心問為什么,覺空說,守戒難,破戒會損福報,而做沙彌是不斷增福報的,所以不做比丘挺好的。覺心知道,覺空那是在擔心自己破戒。至于他自己,他沒想過,他是孤兒,自小長在寺院里,起先是驅烏沙彌,寺院里曬糧食,怕被烏鴉叼走,于是就有專門轟趕烏鴉的小沙彌,以此得名。后來過了十三歲,開始學法,成了應法沙彌,一直到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受比丘戒。
除了覺心和覺空,廟里還有一個維那,還有一個老僧,因是后來出家,過了六十歲,只做名字沙彌,長期閉關。還有一個是云游僧,掛單在此,過了觀察期,想繼續留在廟里,問了住持,便入了單,但覺心他們和他不熟。
這個小廟就他們六個人,香客也少,鮮有人來討吉。師父總擔心下雨,廟在山里,師父說,挨過雨水,就要修路、修山神廟、供萬佛,說罷面露難色,覺空聽后看了眼覺心,覺心沒理他。
臨近晌午,來了個香客,在覺心上色的羅漢像前站了半晌,沒有多說。這不稀奇,有熟門熟路的香客,便有初來乍到的香客。覺心扭過臉,看他一眼,見來者六十上下,臉敦厚,不高,手掌寬大,像蒲扇般垂著。不言語,只靜靜地看。過了晌午,便走了。
躺在床上,覺心和覺空說起那人,覺空不以為意,只道,“準是舍不得花香油錢,來此溜達的。”覺心覺得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今天聽師父的話了嗎?咱們這個小廟留不住人,是大廟的梯子。要是下場大雨,再沖斷山路,估計這廟更沒人了。”覺空的話傳過來,傳進了覺心的耳朵里。
之后半個月,那人總來寺廟,未見得天天來,隔三岔五總是有的,與其他香客不同,那人進了山門,繞過主殿、法堂,直奔配殿外,徑直跟在覺心后面,有時候湊近,有時候遠遠站在角落,只為看覺心給羅漢像上色。
某日,天渾黃,廟也顯得濃釅,正值覺心給羅漢畫眼睛,那人又來了,湊在跟前,停了片刻,待覺心把眼睛點畫完,更上前一步,盯著覺心說,“這羅漢或許能畫得更好。”覺心沒有回頭,聽見那人又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覺心覺得稀奇,草草擱下筆,回過身,雙手合十,說,“唯愿得行自在,得法自在。”那人臉上多了笑模樣,靦腆道,“我有門手藝,在葫蘆上畫畫,想找人繼承下來,不如你和我學一學?”覺心迷惑,不語,看向那人,只覺得稀奇,來寺廟的人多是求愿和拜懺,傳手藝的還是第一次見,空了半晌,方想起,早早聽人說過,這山下的村莊里有個能人,在葫蘆上燴畫,手藝巧奪天工,畫出來的仙禽馴獸皆是火焰焰的,如火苗在蠟紙一樣的葫蘆皮上燒,栩栩如生。覺心跳下木凳,那人頓一頓,又問,“你是什么機緣來的這里?”覺心說,“我自小長在寺院,跟著一個老師父,后因做夢的因緣,夢見了自己出家,便從驅烏沙彌做起,前兩年才來到這里。”覺心瘦弱的臉龐上兩條細眉,極為清淡,仿佛永遠掛著一點愁容,那人又說,“你先想想。”覺心急急地多問了句,“你家離這里遠不?”那人擺手,說,“不遠,出了山門,順坡而下,到山下的村子,你問起姓馬的那戶住在哪里,都知道,或者,有條河,河邊那戶就是。”覺心雙手合十,沒再說話。
過了晚課,覺心到住持屋子里,和住持直說了白天遇到的事,說有個人打算教他手藝,又說自己想下山學藝,住持思忖片刻,說,“平白無故不會教你,難就難在‘繼承’兩個字上。”覺心疑惑,住持又講,“既然是‘繼承’,恐怕不單是學藝這么簡單。”覺心歡歡喜喜道,“只是學藝,這還有假。”又說了自己下山依然持戒,為期一年,一定會按時回來。住持雙眼低垂,輕道,“不住伽藍,犯小戒。只要不脫僧袍,還算出家人。”覺心雙手合十,起身,又被住持叫住,“你要記住并非坐在這里念經、參禪、打坐才是修行,你跟什么人就學什么,這叫熏習,做任何事情,如果能找到事物的真實,就能明了。”
僧寮在山腰,風大,半夜窗戶作響。覺空知道覺心明天一早就下山,兩眼盯著屋頂,胸口喧喧嚷嚷有一堆話,但他這次嘴巴嚴實極了,什么都沒說。覺心故意翻個身,把床板壓出聲音,像是一句話,覺空忙接了過去,輕嘆道,“你還會回來嗎?”覺心說,“那是自然。”覺空的聲音亮堂了許多,只問,“還記得咱們剛來時下山化緣嗎?”“記得。”
天沒亮透,闃然四野,覺心下山。
2
果真如老馬所言,出了山門,下了山,在村子里只要提姓馬的,村里人便知道,手指向西邊,“前面拐過去有條河,沿河走,挨著的那戶就是,極好瞅見。”覺心順著河邊走,蜿蜿蜒蜒,見一戶人家,不大,棕色大門掩著,叩門,沒聲,再叩,傳來一串腳步聲,無人問詢,只是安靜地開了門。
門開了,門口站著一個毛頭小子,至多二十,和自己年齡相仿,腦袋扁平,嘴巴周圍一圈青,也不多問,只扭頭往屋里走,走起來覺心才意識到,他右腳是跛的,高高低低,像自己跟自己在角力。覺心跟著往里走,聽見屋里的干咳聲,這聲音熟悉。還沒細想,就聽見屋里一高聲翻滾了出來,“我這兒好找吧?”果真是那日在廟里見到的手藝人,他面龐光亮,停在院子里,又說,“我姓馬,你叫我老馬就行。”覺心點頭,又問,“那個人是誰?”老馬腳步匆匆,未作停留,只顧將覺心往屋里引,嘴里咕咕噥噥道,“我兒,我兒。”覺心愣住,老馬揚揚手,那小子便進了西屋,覺心心中詫異,老馬既然有兒子,為什么還要找外人繼承手藝。老馬進門,把椅背上搭的手巾浸在盆里,攥緊,淌出嘩啦啦的水聲,抹了抹臉面,埋聲說,“他有點傻。”覺心再看,見那小子從西屋鉆出,站在院中,雙手合抱一只葫蘆,抬臉朝他笑,那笑是既溫柔又狡黠的,顴骨突出,兩腮癟癟,沒肉,皮貼骨頭,眼眶如重彩畫布一般洇出血紅,眸子鉛灰,眼神匆匆閃過,仿佛有許許多多的不盡如人意從那兩只眸子里倒涌出來。覺心問老馬,“他叫什么?”老馬目光澄亮,鄭重地說,“你就叫他小川。”說罷,放下手巾,把聲音壓得更低,“你們出家人應該都知道‘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公案。然而學什么,教得再好,都需要學生有悟性。”他轉過身,隔窗覷了眼屋外的小川,喉嚨里隆隆地響,咽了,只道,“那是塊點不了頭的石頭。”
覺心不語,腦袋像被水洇住,須臾,才看到眼前的架子上有幾只葫蘆,他湊過去,架子貼墻,后面是個不大的暗室,隔光且干燥,大部分成品都在里面。架子上擺的不多,若大若小的葫蘆排了三排,正中位置是一只大的亞腰葫蘆,龍頭上纏鴻運當頭,上面畫有一幅《嬰戲圖》,群嬰歡戲,顏色皆是素凈的黃和靜穆的褐,線條愚魯,反倒襯得那些仙童嬰孩分外純然。看了半晌,覺心把肩頭的背包撂地上,扭過臉看老馬,問道,“都是您畫的?”老馬不響,起身過去,把手匿在身后,錯開半個身子,跟著覺心湊在一起端端地瞧,停了片刻,又鉆進后面的庫房,拿出一只勒扎葫蘆遞給覺心,“勒扎的造型就多了,天鵝、如意、金蟾、花墩。”覺心拈起,細看,并不作聲。
老馬叫覺心拾了包裹,移至里屋,臨窗貼著一張木床,老馬上前,卷了被子,把褥子掀開,原是兩張木板床拼在一起,如今又一分為二,他把里面的那張擩到窗邊,拽了另一張至屋中間,從柜子里抱出一套被褥,放下,說,“你睡這張,他睡慣了窗邊。”覺心知道,說的是小川。“吃飯了沒有?”老馬又問,臉上多了點光亮,覺心遲疑下,沒接話,老馬又說,“咱家條件有限,你和小川一屋,他糊涂,你就按照自己的作息,無妨。至于吃的,我準備咱們爺仨的,你看看合不合你的規矩,要是不習慣,就自己弄,也無妨。”覺心聽罷點頭為是,跟著老馬又出了里屋,寸著步子,問,“師父,我什么時候能畫?”老馬盯著覺心瞧,“不急,你先告訴我怎么稱呼你。”覺心撣著脖子,紅了臉,“覺心,是法號,也是我的名字。”他是孤兒,法號是他唯一的名字。老馬說,“你也別叫我師父,叫我老馬就行。”覺心聽了,不大動,呆呆地看。老馬從兜里摸出煙,坐下,點上,大口吸起來,又把胳膊懸住,避了一下,瞪著亮晶晶的眼睛問,“我抽煙沒事吧?”覺心搖頭,老馬笑了,手掌鋪開,急急地說,“我平時就好抽根煙,也沒別的愛好,實在是對不住。”細白的煙霧吐出來,騰起一片,頓一頓,又說,“既然住下了,就不著急,定一定心,畫畫這門手藝急不得惱不得,更何況是拿電烙筆在葫蘆上畫。”覺心聽聞,頓時沒了脈,老馬似摸透了他的心思,把剩下的半截煙按在煙灰缸沿,起身,從庫房里選了兩只脫水的葫蘆,遞給覺心,說,“你先試試,至于畫什么,放開手腳。”覺心匆匆接過,不敢違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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